楊遙
楊樹毛毛特別多的那年夏天,許多人過敏,我得了奇怪的病,一生氣或者尿憋得久了,腹部下那玩意兒就墜下來,每顆比鵝蛋都大,紅腫發(fā)燙,還伴隨著肚子絞痛。我便不敢憋尿,一有點兒意思就去上廁所,但生氣不生氣由不得自己,不過休息一半天,它就自己回去了。
這樣過了一年多,墜下來的次數(shù)越來越頻繁,而且有時兩三天才能回去。爸爸領我去門診上開過藥,去鎮(zhèn)里的醫(yī)院看過,吃了藥、輸了液都是暫時管點用,過段時期就又墜下來。因為這個毛病,到上小學報到的時間,我不敢去學校,據(jù)說上課小便得請假,我害怕同學們笑話。
爸爸媽媽問過許多人,聽了許多偏方,用熱鞋底輕輕拍,炒熱的沙子包上布熱敷,用艾條熏……有的管點用,有的一點兒用處也沒有。后來有人告訴爸爸說找羅漢試試,我聽了馬上拒絕。
羅漢是個叫陳永生的老頭,個子高,人邋遢,一年四季只穿一件褂子,似乎從來不洗,油光發(fā)亮得像理發(fā)鋪蕩剃刀的布帶子。腦袋中間的頭發(fā)掉完了,紅紅的一片,但兩側的卻很旺盛而且硬。臉上都是胡子,從眼睛下邊一直蔓延到脖子那兒,除了鼻子和嘴巴,到處毛茸茸的。別人和他說話他總是聽不清,自己一說話嗓門大得嚇人。他經(jīng)常把明晃晃的針扎到自己身上,一點一點往肉里擰,有時扎得整條胳膊上都是針,我們覺得他像瘋子一樣,見了他就遠遠躲開,潛意識中大家都害怕他。
可是附近同齡的小伙伴們都去上學了,每天早上他們背著書包嘰嘰喳喳走了之后,整條街都安靜了,只剩下大人和老人們的聲音。到下午他們放了學,我和他們跑到一起,他們說的是今天學會寫啥字了,老師教了一首歌,連他們玩的游戲我也不會。再一次蛋墜下來后,我終于決定找羅漢試試。
那天上午,父親領我推開羅漢家的門,一進院子,我好像進了另外一個地方。羅漢家沒有像其他人家院子里種些西紅柿、辣椒、茄子等常見的蔬菜,而是種著菊花、石榴、葫蘆,菊花開得正好,黃燦燦的讓院子里有很明亮的感覺;石榴在我們這兒很少見,陳永生把它養(yǎng)在大盆里,上面結著火紅的果實;葫蘆盡管蔓子有些枯黃,但還發(fā)著青,而且長得很大,我想起鐵拐李的葫蘆,頓時奇怪地對羅漢產(chǎn)生了希望。
進了羅漢的屋子,首先聞到一股藥味兒,然后看到很多書,那是我第一次在人們家里看到這么多的書。我好奇地翻了翻,有的書是印的,有許多居然是手抄的,上面還畫著光屁股的人像,很多地方有紅線和圓圈。父親向羅漢講了我的病,羅漢說“脫了褲子我看看”。我有些害羞地脫下褲子,身體有些僵硬。羅漢洗了洗手,擦干凈,扶著我的蛋摸了摸,又摸了摸我的肚子,說:“蒜奇(疝氣)?!卑职终f:“去門診和醫(yī)院都看了,總不能除根?!绷_漢說:“我試試?!彼眠^一只鋁飯盒,倒上開水,把一把又細又長的針泡到里面。幾分鐘后,他示意爸爸按住我,拿起一根針扎進了我肚臍下邊,我剛要掙扎,但沒有感到疼,而是有種有麻又癢的感覺,接著他又把一根針扎進肚臍更下邊的地方。羅漢一連扎了四根針之后,我的肚子慢慢不疼了,然后蛋也開始變小。
此后幾天,我每天去羅漢那兒扎一次針,發(fā)現(xiàn)羅漢根本不瘋,只是生活不講究,他對院子里的植物極其愛護,每天都要去摘摘葉子,澆澆水,甚至還用濕布一顆一顆擦石榴果。找他的病人不止我一個,大多是各種疑難雜癥,羅漢對每個人都很有耐心,盡管說話嗓門特別大,那是因為他耳朵有些聾。
一個星期之后,我的疝氣好了,后來也再沒有發(fā)作過。我去學校報了到,成了正式小學生。羅漢那兒成了我星期天經(jīng)常去的一個地方,它那些花果、書和藥味兒、銀針都吸引著我。班里哪個同學感冒了、頭疼了、肚子疼了,我總是說:“去陳永生那兒看看?!边@時我不再叫他羅漢的綽號了。有的同學去了,有的同學沒去,但是慢慢地陳永生家成了許多人愛去的地方。去了那兒大家和去了其他地方不一樣,都安安靜靜的,有時很多人待著,能聽到的只是陳永生響亮的聲音。大家?guī)退羲?、澆花、打掃屋子,都不說話,比賽似的,看誰發(fā)出的聲音最小。陳永生拿出看病后人們送他的紅棗、核桃、杏干、餅干,給大家吃,有時他也給大家講些故事。
有一天陳永生正準備做飯,剝好了蔥。有人問他耳朵怎樣聾的,既然能給別人看病,為什么不把它治好?陳永生講了下面這個故事。
那天下午父親剛鋤地回來,平素齊整的頭發(fā)濕漉漉貼在頭皮上,眼睛被汗水漬得發(fā)紅,汗從臉頰上流下來,在脖子那兒匯成一股一股的,浸得白色的兩股巾背心有些透明。我接過父親手中的鋤頭,遞給他一大瓢涼水。父親身上常年帶有的藥片、消毒水的味道這時與汗味兒混合在一起,散發(fā)出一種獨特的香味兒,我使勁兒嗅了幾下。
我和父親在梨樹下面坐下,微風吹來,樹枝樹葉的光影弄得父親臉上一片斑駁,有一條影子橫在父親鼻梁上像條蛇不動了,我想勸父親挪挪位置,但看到父親疲憊的樣子,話吞了回去。父親喝水,我拿起鋤頭擦上面的泥巴。一塊塊泥巴擦掉之后,鋤面鏡子一樣亮晶晶地有些發(fā)燙,我把它對準父親,太陽光反照過去,父親放下瓢,用手捂住眼睛哈哈笑起來,那條影子晃了晃。
這時躺在地上吐舌頭的狗突然站起來,門外傳來踏踏的腳步聲和嘈雜的說話聲,這些聲音在大門口突然停住,因為什么爭吵起來,更加混亂了。狗叫起來,父親站直身子,拉了拉背心。
門咣地被踢開,二海領頭幾步?jīng)_進院子里,狗撲起來咬他,二海從柴堆上拿起鐵鍬,狠狠拍到狗身上,狗哆嗦了一下,嗚咽著跑回窩里,沒聲音了。
“你怎么打我家的狗!”我跳起來喊。
父親拽住他。
眨眼間院子里站滿了人,風好像不動了。平車上鋪著床藍顏色的褥子,上面躺著的人一動也不動,蒼蠅圍著他嗡嗡亂叫,涼氣從那人身上散發(fā)出來,院子里的溫度驟然間好像降低了。我望了望父親,父親剛才頭上、臉上、脖子上的那些汗珠全不見了,臉色變得慘白。還沒有等他說話,忽然幾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號啕大哭起來。
“我那可憐的大海呀!”
父親跟著那個人往門外走,二海他們喊:“死家伙你不能走!”父親已經(jīng)坐上馬車,聽見“駕!”馬車跑起來。父親喊:“永生照顧好自己,去你姑姑家吧,我很快回來!”
父親一走,我心里一陣輕松,想趕緊到鄰村的姑姑家去,讓這些人和死人待一起!可是我剛走出二門,就被二海抓住脖頸拎了回來,他說:“跑了和尚跑不了廟,你爸跑了,你得陪著我大哥?!蔽曳瘩g:“我爸給人看病去了,他不會跑!”二海哼了一下,把我按倒跪在平車前。蒼蠅嗡嗡飛舞著,一陣陣死人的臭味兒傳過來,我的鼻子很快聞不到任何味道了。一只只蒼蠅在我眼前越來越大,它們紅色的眼睛像飛機尾巴上的信號燈似的閃著光,金綠色的背部與黑色的翅膀上都閃著光,尸體在它們的吮吸下越來越白,比冰塊還白。幾個女人拿著雞毛撣子、象棋,抱著板凳、臉盆架等摔不碎的東西,離開了我家里。那些沒有拿到東西的女人和男人們一起拔光了院子里種的菜,用棍子把梨樹上剛結的只有手指頭肚大小的梨統(tǒng)統(tǒng)打了下來,最后離開的那個男人從狗窩里牽狗,狗抵著四條腿不走,他拿起棍子來狠狠打了一下,狗便乖了,不叫也不咬,夾著尾巴哆嗦著被他拉走了。
院子里終于安靜了,剩下大海老婆、二海、死人和我。滿地的腳印,拔起來的蔬菜秧子和梨樹葉子到處都是,青色的小梨滾了一地,今年本來是個豐收年。
這時大海老婆不哭了,二海不鬧了,一個坐在梨樹下,一個坐在屋檐下,我稍稍挪了挪發(fā)麻的膝蓋,他們并沒有發(fā)現(xiàn),我便把屁股悄悄墜下去,后來坐在了腳后跟上。
傍晚時分,鄰居們屋頂上冒出了炊煙,以往我總能聞到玉米稈葵花稈樹枝燃燒散發(fā)出的煙熏味兒,以及炭辣鼻子的味道,現(xiàn)在什么也聞不到了,只看見冒出的煙由黑變白,越來越淡。大海老婆先回家,過了會兒她拿了一顆雞蛋和幾塊窩頭過來,二海正準備吃,她老婆來了,二海便回了家。院子里留下兩個女人,她們約好似的一起哭了幾聲,然后哭聲便淡了下去,變成嘰嘰喳喳說話的聲音,被夜色漸漸吞沒。沒有人管我,我的肚子一點兒也不餓,我一直盯著門外,盼父親早點兒回來。可是門外越來越安靜,院子里也越來越安靜,兩個女人不說話了,蟲子的叫聲響起來,平車那邊尤其熱鬧,我再也受不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后來竟睡著了。睡夢中平車那邊不時傳來聲音,也沒有吵醒我,反而像是在催眠。忽然一道手電筒的光照在我臉上,我猛地醒過來,二海嗡嗡的聲音傳來,“他媽的你老子還不回來,讓老子們等?!闭f著他便滾來一截埋在水渠邊的鐵管子,讓那兩個女人和他一起扶起來,拎住脖頸把我塞了進去,在上面蓋了塊大石頭,不放心還用腳踹了踹,大概覺得我跑不出來了,才放心地對兩個女人說:“回吧?!贝蠛@掀艈枺骸八土粼谶@兒?”她明顯問的是大海。二?;卮穑骸熬土粼谶@兒吧,姓陳的那個家伙不給我們個交代,不能把大海拉回去。明天一早就來了,誰會偷個死人?”
三人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冷冰冰的鐵管散發(fā)著寒氣,我縮著身子盡量躲開它,睡意一點兒也沒有了,我擔心父親在那邊是不是又出了什么事兒?
一晚上,我沒有等到父親,黎明的時候終于熬不住了,靠在鐵管上睡著。早晨的陽光從石頭的縫隙中照進鐵管,驅散了寒氣,我仿佛躺在燒得熱乎乎的炕上,看見父親治好了一個又一個病人,他們臉上帶著微笑,拿來紅棗、核桃、杏干、雞蛋……忽然我被尖銳的轟鳴聲吵醒,二海用鐵鍬把子拍著鐵管喊,“什么時候了,兔崽子還在睡覺?”千萬只蜜蜂鉆進了耳朵里,他喊什么我聽不清了。我被拎了出來,跪在死人前面,我想起水庫邊古墓旁的那些石人石馬。
過了一會兒院子里的人多起來,但是已經(jīng)不像昨天那樣悲傷,她們只是在平車前哭上幾聲,然后奔向屋子里,昨天留下的桌子、穿衣鏡架子、柜子被抬了出來,平車放在二門口擋住她們的路,她們把平車挪開,我也被踢著跟著平車走,一件件東西被抬出去,然后門窗砸爛了,碎玻璃和木屑飛得到處都是。
這天,我一直眼巴巴地望著門外,父親還是沒有回來。我餓了撿幾顆地上的青梨子吃,渴得不行拼命地咽唾沫。二海他們不像昨天那樣管得我嚴了,到了下午人少的時候,遠處的梨子我也能撿來,吃的時候,不擦土,不吐核,覺得這些都無所謂,只盼望父親早點兒回來。隨著青澀的梨汁流進肚子里,我感覺自己在慢慢死去。
第三天上午,姑姑和姑父聽到消息趕來??墒撬麄円贿M村子,二海他們就知道了,他們把我塞進鐵管子里,嘴里塞了塊布子,管子上蓋了石頭,一群女人圍著平車哼哼哭起來。
姑姑和姑父一進院子,看見家被糟蹋成這個樣子,一下子都怒了,姑姑咬牙切齒朝他們撲去,被姑父拖住了。他們屋內(nèi)屋外找了一圈,父親不在,也沒有發(fā)現(xiàn)我,恨恨地走了。過了一會兒,姑姑和姑父領來幾個干部,與二海他們爭吵半天,那些女人哭聲大起來,干部們的聲音被哭聲吞沒,半天也處理不下個結果,他們生氣地走了。
第三天。
第四天。
……
屋子每天被翻一遍,后來院子里也被搜尋了個遍,連二海打狗的鐵鍬和掏糞用的叉子也被拿走了,咒罵聲和哭泣聲越來越少,但是每次這些聲音響起來,我都會渾身汗毛一豎,我想要是聽不到這些聲音就好了,想著想著,忽然真的就聽不到了,連二海敲打鐵管的聲音也聽不到了。
院子里的蒼蠅越來越多,有時滿滿一層落在大海身上,綠油油的像刷了一層漆;有時圍成一團像個球,又轟地炸開;有時一只挨一只密密麻麻蠕動……
第七天,父親突然回來了。
我看見一匹白馬拉著馬車停在門口,父親從車上下來,一片白光進入我的眼簾,頓時什么也看不到了。
我不知道接下來的事情是怎樣處理的,只感覺到有一雙溫暖的手扶起了我,然后把我抱進懷里。
以后很長一段時間,父親都陪著我,每天給我扎針、吃藥,喂我吃飯,給我洗臉。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的眼睛忽然能看到東西了,首先看到的是窗戶上的玻璃,明晃晃地放著光,一漾一漾的像水紋在動,透過這層光,看到院子里的梨樹上又長滿了新葉子,翠綠得像滴水,然后看到了屋子里的桌子、板凳、柜子,我驚奇地用手摸了摸,都十分結實,而且暖乎乎的。
父親驚喜地望著我,用目光詢問“能看見了?”我讀懂了父親的意思,點了點頭,父親笑了,那種笑帶點兒欣慰,也帶點兒苦澀。一段時間沒有看見父親,他明顯老了,關鍵是不修邊幅了,臉上到處都是花白的胡子,與亂糟糟的頭發(fā)長成一片。衣服早該換洗了,可是父親顯然不在乎,上面大概是喂我吃飯粘上的飯黏子,干活兒留下的汗?jié)n、污垢。記得父親以前極其愛干凈,每過兩三天洗一遍貼身穿的衣服,干活兒之前總是換上一套舊衣服,胡子每天刮得干干凈凈,還隔幾天照著鏡子剪掉鼻孔里長出來的毛。
父親扶著我到了院子里,我看什么都感覺新鮮,泥土是黃色的,踩上去有的地方很硬,有的地方卻很軟,能留下清楚的腳印;天空是湛藍色的,與我血管的顏色完全一樣,卻那么寬廣;一朵朵飄來飄去的白云,和我記憶中的似乎一樣,又有些陌生,像剛搟好的面條和熱氣騰騰煮出來的面條,相同又有些鮮明的差異。那天我一直到處走來走去,仿佛剛來到這個世界上。
第二天,父親給我抱來一條狗,和我們以前的那條像極了,都是黑身子,白爪子,只是這只鼻尖也是白的,像不小心鉆過面粉袋子。也許是心疼上次那條狗,我對這條狗喜歡極了,把以前那個狗窩仔細打掃干凈,用清水沖了幾遍,還在上面鋪上新鮮的稻草。狗剛出滿月,到了晚上想念大狗,跟在我屁股后面竄來竄去,不肯回窩。我把它抱到屋子里,它縮在墻角還是嗚嗚地哭,看它那可憐樣子,我把它摟進被子里,它不哭了,用濕漉漉的舌頭舔著我的耳朵,鼻子碰到我臉上也是濕漉漉的。我給它起了個好聽的名字——虎子。
我的眼睛重新能看見東西,父親很是興奮,他繼續(xù)每天給我扎針,讓我吃很苦的中藥,而且他也在自己身上扎明晃晃的針。
有一次,我喝了藥之后,肚子疼得要命,感覺屁股那兒有什么東西在蠕動,不由得大喊大叫。父親脫下我的褲子,讓我把屁股撅起來,他說有蟲子,讓我用勁兒拉。我用勁兒卻拉不出來。父親說抓住了,他揪住個什么東西往外邊拉,我肚子絞痛,父親讓我忍著點兒。他放慢速度,慢慢往出拉,我感覺肚子里有個部位被繩子一樣的東西纏住,現(xiàn)在一圈一圈放開,有些痛,但伴隨著一陣陣輕松。父親喊,“出來啦!”我看見地上躺著一條一尺多長的白蟲子,哇地一下吐了。父親把蟲子扔廁所里,洗干凈手,問我疼不疼了?很奇怪,一點兒也不疼了。
有人告訴父親個偏方,用腐爛的棺材板上的生了銹的釘子煮水喝,可以以毒攻毒治療耳朵聽不見。父親一早起來去亂墳崗尋生銹的釘子,我要跟著去,父親想了想答應了。
出了村子往北走半個多小時,到了離我們最近的亂墳崗,遠遠看見饅頭一樣的墳包上長滿草,有的已經(jīng)枯黃。走進墓地,露水很大,馬上就打濕了鞋和褲腳。有些墳包不知道被水沖塌了,還是被兔子老鼠挖空了,變成大窟窿,能看見些白色的骨頭和發(fā)紅的破棺材板。我有些害怕,父親臉上卻出現(xiàn)喜色,他跳進墓坑里,在那些棺材板上搜尋著,很快就驚喜地喊,“找到了!”
那天早上,我們大概找到五六個棺材釘,父親把它們用水沖了沖,放在鋁盆里加上水煮起來。水慢慢沸騰,看著翻滾的泡沫,我一陣惡心。煮得盆里的水不多了,父親把它倒進一只空碗里,水微微有些發(fā)黃,水底有些褐色的鐵銹渣子,我嘔吐起來。父親搖了搖頭,等水不燙的時候,他喝了一口說:“不難喝,只是有點兒水銹味兒?!蔽移疵鼡u頭,父親嘆口氣,把水放在桌子上。后來,我一直沒有喝,父親也沒有逼我。但他還是每天給我扎針、吃藥,自己不斷地翻看各種醫(yī)書。
冬天的時候,走鄉(xiāng)串戶的小販帶著我們這兒很少見到的柿子、石榴等水果換玉米、豆子。父親用一袋子玉米換了一小袋柿子。凍柿子特別甜,放在水里面激一激,冰碴子就出去了,咬一口,柿子又軟又滑,不用嚼就滑進肚子里,吃完一個還想吃一個。父親告訴我不要多吃,這袋子都是給我買下的??墒俏夜懿蛔∽约?,父親一不在,我就想吃。幾天之后,我大便下不去了,明明感覺想拉,但是到了肛門處便不出來。父親查了醫(yī)書,大便結石了。父親拿著小鑷子,一點兒一點兒給我往出掏糞便,一粒粒硬邦邦的,鐵一樣。
父親老得太快了,每一個冬天過去,都好像過去幾年。他早早謝了頂,牙縫稀拉拉的一吃東西就塞牙,經(jīng)常拉肚子,可是他根本不去管自己,只是想著怎樣治好我的病。
49歲那年,父親病了,這時我的耳朵能聽到點兒聲音了,只是聽到的所有聲音都嗡嗡的,像從很遠的地方一圈一圈傳過來的。父親一咽東西就喉嚨疼,只能忍著痛把饅頭泡稀飯里吃幾口。他經(jīng)常閉著眼安靜地坐在太陽下,一坐就是幾個小時,睜開眼就尋找我,看到我在他面前,他就笑。他笑得讓我心酸,我預感到父親不好,可是不知道該怎么辦,便開始拼命翻看家里那些醫(yī)書。那次事故之后,我對學醫(yī)很是抵制,覺得給人家看好是應該的,萬一看不好,給自己惹禍,現(xiàn)在后悔沒有早早學習這些東西。
村里的人們知道父親病了,有許多人來看他,父親看著他們不說話,一顆一顆掉眼淚。我看著父親這樣子,很是心疼,便學著父親那樣給自己扎針。剛開始,根本扎不進去,因為那些針特別細、特別軟,一扎就歪了。后來就慢慢地能扎進去了,父親指點我,該往哪兒扎。很快,我能按照父親的要求,把一根根針扎進去了,這時我產(chǎn)生大膽的想法——給父親扎針。把這個想法告訴父親之后,父親臉上出現(xiàn)了很久沒有見到過的笑意,那一刻我記得特別清楚,因為我抬頭望了望天空,擠得很緊的云一塊一塊散開了。
有一天,來了個男人看望父親,他帶著許多東西,雞蛋、蘋果、核桃、紅棗、紅糖、豬肉和一整只雞,他一看到父親這個樣子就哭了。
他和父親說了會兒話,開始給父親洗頭、洗臉,洗完之后,他拿出剪子、剃刀、梳子,他居然會理發(fā)。他給父親剪了頭發(fā),刮了胡子,掏了耳朵,還給父親按摩了半天。父親頓時顯得精神很多,臉上還出現(xiàn)了久違的紅光。
那天晚上,這個人沒有走,他說怎樣也得陪陪父親。父親睡著之后,他給我講起了父親當年給他兒子看病的故事。我想起這個奇怪的人就是那年我們家出了事,他趕著馬車來讓父親給他兒子看病的人。
那天父親趕到他們家,他兒子已經(jīng)翻白眼,身子抽搐。父親拿出一把針,一根根扎了進去,他兒子不抽了,白眼也不翻了,但是閉上了眼睛,呼吸還算均勻。他和父親都怕再出事,一晚上守著。天亮的時候,他兒子喊著要水喝,接著說眼睛睜不開了。他聽見兒子說話知道命是救過來了,可是馬上又發(fā)愁,害怕兒子眼睛瞎了。他哀求父親再給治治孩子的眼睛。父親扎了幾針,沒有明顯效果,他跪下來磕頭。父親沉思了半天,讓他撇幾個茭葉子。他不知道干什么用,但趕緊撇來了一大抱。父親拿起茭葉子,用葉尖割他兒子的眼睛。兒子呼疼,父親讓他按住孩子。割了一會兒,又換了個葉子。換過幾個葉子之后,父親開始用自己的舌頭舔孩子的眼睛。兒子漸漸不喊疼了。
接下來的幾天,父親每天用茭葉子割幾次孩子的眼睛,割完之后用舌頭給他舔。一個星期,孩子的眼睛突然睜開,能看見東西了。父親把茭葉搗碎,用紗布包在他眼睛上,告訴他這樣換上幾次就沒事了。
“要不是你父親,我兒子就完了,即使不完,眼睛也看不到了?!边@個人對我講。
不知道父親怎樣想起這樣一個辦法,我想學他那樣,把他咽不下東西的病治好,可是笨得想不出個辦法。我便把這個人帶來的東西嚼得綿綿的給父親吃。那大概是父親這輩子集中吃過最多的一次好東西,可惜都吃不多。過了一段時間,很軟的饅頭他也吃不進去了,只能喝點兒稀飯。
挺到年底的時候,父親走了。這時我已經(jīng)能夠熟練地認清楚人身上的各個穴位,扎上幾針給父親減減痛,可還是沒能留下他。
辦完父親的喪事之后,我所有的希望好像同父親一起埋在土里了,以前還憋著一股勁兒,想把父親的病看好,父親大概也憋著這么一股勁兒,想把我的病治好?,F(xiàn)在父親不在了,我的那股勁兒沒了,而且耳朵還聽不清楚,鼻子也聞不到氣味兒,家里要啥沒有啥。和我同齡的人,甚至比我年輕的人紛紛找對象、結婚,可是沒有一個女孩子喜歡我,也沒有人來給我介紹對象。我知道女孩兒們喜歡的東西我都沒有,也不抱什么希望了,什么都變得對我無所謂。我每天呆呆地坐著,十幾年前父親剛鋤地回來,坐在梨樹下發(fā)生的那一幕幕不停地出現(xiàn)在眼前,我不知道當年大海的死到底是不是因為父親?和父親在一起的日子里,每次我提起這個話題,父親總是很痛苦地打斷,從他給我的治療中,只用針灸和中藥,一顆西藥也沒有讓我吃過,我隱隱約約覺得父親給大海吃的藥可能有問題。
虎子和我們一起生活了這么多年,已經(jīng)成老人了,皮膚松弛,一團團往下掉毛,眼睛那兒經(jīng)常糊著一團團發(fā)黃的眼屎,走起路來慢騰騰的。我常常想自己老了也會變成這樣,哪一天走不動了,突然倒在地上。有了這種感覺,路也很少走了,我只是呆呆地坐著,一坐好長時間,不餓也不困。世界在我眼前漸漸地黑下去和遠下去,我的鼻子本來就聞不到味兒,現(xiàn)在無論從鏡子里,還是自己看,連鼻子也看不到了,眼前總是一團一團的黑霧,漸漸地往一起聚,越來越濃;無論什么聲音,傳到我耳朵里仿佛都隔著很遠,像被一重重的門堵住,怎樣也推不開。
有一天下雨了,我坐在雨底下,那些雨滴明明已經(jīng)落在身上,我卻很久才能聽到聲音,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很快我被淋得透濕,覺得這樣挺好,變得干凈了。在雷電中,忽然發(fā)現(xiàn)地上有枚閃亮的銀針,它好像一道雷電落在地上凝固了。我甩了甩腦袋,這時我的反應已經(jīng)十分遲鈍。半天我想起它應該是父親的銀針,父親用它扎過我,我也用它扎過父親。我掙扎著往起站,兩條腿麻得沒有任何感覺,我便爬著到了跟前,果然是父親的銀針。我把它拾起來,雷電在頭頂轟鳴,手中這枚銀針仿佛要掙脫跑到天上去,我緊緊攥住它。又看到一枚銀針在不遠處,我繼續(xù)往前爬,腿漸漸有了感覺。撿起這枚銀針的時候,我下意識地往門外望了望,果然又有一枚。我被銀針指引著,搖搖晃晃往前走,頭頂電閃雷鳴,雨嘩嘩往下倒,我又累又餓,甚至不住地發(fā)飄。走到村口小賣部的時候,有幾個人坐在里面打撲克,我下意識地乞丐一樣把手伸進去,有人在上面放了個饅頭,我就著雨水大口啃起來。跨過公路,我繼續(xù)往前走,銀針總是隔段地方出現(xiàn),在雷電下異常耀眼,不知不覺我走到了父親的墓地,猛地驚醒過來。
大雨中,在父親的墳前依稀跪著一個人,我有些害怕。走到跟前,發(fā)現(xiàn)是虎子,它像人一樣跪坐著,已經(jīng)沒有了氣息。父親的墳頭上,放著些祭祀用的糕點、糖果,在雨水下糕點已經(jīng)變成一攤面糊糊,墳前還有些黑色的紙灰,在泥濘中流淌。我不記得最近什么時候祭奠過父親,再看周圍的墳頭,都擺著些類似的東西,我內(nèi)疚起來,自己竟忘了祭祀的日子,可是有人沒有忘記父親,幫我祭奠了他。
我找了塊空地,埋虎子的時候,在它身旁發(fā)現(xiàn)了父親裝針灸的袋子,沾滿泥漿,但一點兒也沒有破。
埋完虎子,天漸漸放晴了,能看見遠處黛青色的山尖。
我回到家里查日歷,清明過了半個月。
我把那些銀針一枚一枚裝進袋子里,居然一枚也沒有少。
父親不在了,但世界上還有很多父親這樣的人。
我又開始在自己身上慢慢練習扎針。
好幾年之后,我突然聞到了味道,那是油鍋里熗蔥花的味道。我馬上跑到街上去買大蔥。路上聞到有人在院子里曬醬,黃豆發(fā)酵后那種又香又臭的味道,使我忍不住大吸了幾口。路邊有只麻雀的干尸體,兩只爪子攤得直直的,羽毛掉得七零八落,我趴到地上嗅了嗅,沒有一點兒臭味兒,我懷疑自己的鼻子還有問題。迎面走來幾個從河邊洗衣服回來的女人,洗衣盆里的衣服散發(fā)著濕漉漉的香氣,她們也香噴噴的……我買了二斤大蔥,把它們一起剁碎,辣得不住地掉眼淚,油熱好之后,抓了一把扔進去,我真的聞到了熗蔥花的味道,真是香?。?/p>
那天我抓起一把把的蔥花不斷地扔進油鍋里,看到?jīng)]油了就再加上,整個房間里都充滿了熗蔥花的香味兒,然后香味兒飄到院子里,巷子里……
陳永生講著,把一把蔥花倒進油鍋里。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