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兩次中國之旅

巴勃羅·聶魯達

初訪中國

我兩次訪問中國。第一次是在一九五一年，這一年碰巧由我和別人一起，承擔把列寧和平獎授予宋慶齡女士——孫逸仙的遺孀——的使命。她獲得那枚金質(zhì)獎章是中國當時的副總理兼作家郭沫若提議的。

和我同行的愛倫堡也是國際評委會的成員，他是蘇聯(lián)人，一位非常有名的戰(zhàn)地記者。我們乘坐橫貫西伯利亞的火車前往中國。

中國人是世界上最愛笑的人。他們笑著經(jīng)歷過無情的殖民主義，經(jīng)歷過革命、饑餓和屠殺，沒有任何一個民族比他們更懂得笑。中國孩子的笑是這個人口大國收獲的最美的稻谷。

第一次到達北京機場時，真誠美好的笑陪伴了我們許多日子。這是我們的中國作家朋友們的笑，他們是給予我們尊貴款待的小說家們和詩人們。就這樣，我們認識了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斯大林獎獲得者，小說家丁玲，還有茅盾，蕭三以及老共產(chǎn)黨員和中國詩人中的佼佼者——令人心醉的艾青。他們會說法語或英語。

第二天，列寧獎（當時稱為斯大林獎）授予儀式結(jié)束之后，我們在蘇聯(lián)大使館吃飯。出席宴會的除獲獎人之外，有周恩來、年邁的朱德元帥以及其他幾個人。大使是個保衛(wèi)斯大林格勒的英雄，典型的蘇聯(lián)軍人，一而再地唱歌、敬酒。我被安排坐在宋慶齡女士旁邊，她很高貴，也依然很美，是那個時代最受尊敬的女性。

我們每人都有一個裝滿伏特加酒的玻璃瓶，供自斟自飲。頻頻聽到“干杯”的聲音;這種中國式的敬酒迫使你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一滴不剩。年邁的朱德元帥坐在我對面，頻頻把他的酒杯斟滿，大聲笑著，不停地招引我干杯。

在一年的那個季節(jié)，中國人都穿藍衣服，一種不分男女的藍工作服，使他們具有統(tǒng)一的天藍色外觀。沒有破衣爛衫;但是也沒有小汽車。四面八方聚攏來的密集人群，擠滿了所有的空間。

那是革命勝利后的第二年，各地肯定都遭遇了物質(zhì)匱乏和困難，然而在北京城走馬觀花時卻看不到這些情況。特別使我煩惱的是一些細枝末節(jié)的事。我們要買一雙襪子、一塊手帕，都會變成國家大事。中國同志為此進行了討論。經(jīng)過緊張商量之后，我們浩浩蕩蕩地從酒店出發(fā)了：打頭的是我們坐的車，后面是保衛(wèi)人員、警察、翻譯坐的車。車隊飛快啟動，在永遠擁擠的人群中間開路前進。我們在眾人讓開的一條狹窄通道中一陣風似的開過去。一到百貨公司，中國朋友急忙下車，把店里的顧客飛快趕走，阻斷交通，用他們的身軀構(gòu)成路障，愛倫堡和我低著頭從一條由人攔出的通道穿過，并在十五分鐘之后同樣低著頭出來，手里拿著一個小包，同時十分堅決地決定，絕不再出來買襪子了。

第二天接待組的一位要員來看我們。他擺出一副彬彬有禮的笑容之后，問我們是否真的愛吃中國菜。愛倫堡斷然對他說愛吃，我補充說，我從少年時代起就知道廣東菜了，我渴望品嘗聞名遐邇的北京佳肴。

“這件事有困難?！边@位中國朋友憂心忡忡地說。

他搖搖頭沉默了，然后下結(jié)論道：“幾乎不可能?！?/p>

愛倫堡笑了，是頑固的懷疑論者那種苦笑。我卻大為光火。

“同志，”我對他說，“請?zhí)嫖覝蕚浜没匕屠璧淖C件。既然我不能在中國吃到中國菜，我就到拉丁區(qū)去吃，那里是不會有任何問題的?！?我的生硬言辭起了作用。四小時后，我們在一大群隨行人員的引導下，來到一家著名餐館，這里烹制烤鴨已有五百年歷史。那是一道令人難忘的美味佳肴。

再訪中國

五年之后，開完科倫坡和平大會，我又一次造訪中國。

這次首先到達的第一座中國城市是昆明，我的老朋友，詩人艾青，已在那里迎候我們。他黝黑的寬臉膛，他流露狡黠和善良的大眼睛，他敏捷的才思，又一次預示這次漫長的旅途將是愉快的。

艾青和胡志明一樣，是在東方殖民壓迫下和巴黎艱苦生活中造就的出身古老東方的詩人。這些聲音柔和、自然的詩人一旦從監(jiān)獄出來，就出國成為窮學生和餐館侍者。他們對革命充滿信心。在詩中柔情似水、政治上卻堅韌如鋼的他們都及時回國以完成自己的使命。

我覺得中國并不神秘。相反，我甚至在它沖天的革命干勁中看出它是一個已經(jīng)建立了幾千年的國家，而且永遠在鞏固，在改進管理。它是一座巨塔，普通民眾和傳奇人物、武士、農(nóng)民、極受崇拜的人物等在其古老的結(jié)構(gòu)間輪番出現(xiàn)并消失。這里沒有任何自發(fā)的東西，要是有人想到各處尋找樸拙的民間小藝術品，即那種不按透視原理制作而又往往接近于奇跡的藝術品，那是白費氣力。中國的小玩偶：陶瓷娃娃、石雕娃娃、木刻娃娃，都是按上千年的模式復制的。一切事物都有按同一精美標準進行復制的印記。

我在農(nóng)村集市上見到一種用細竹條編成的小蟬籠，感到萬分驚奇。它妙就妙在按建筑學的準確度把一只籠子安在另一只上方，每只籠子里都裝一只捉來的蟬，直至形成一座一米高的城堡。看著那連接竹條的一個個結(jié)和竹莖上的嫩綠色，我覺得具有能創(chuàng)造奇跡的天真品格的人民的手，已經(jīng)恢復了活力。農(nóng)民們看出我的贊嘆之意，不想把那發(fā)出響聲的城堡賣給我，他們要贈送給我。在中國腹地，宗教儀式般單調(diào)的蟬鳴就這樣陪伴了我好幾周。記得只有在童年時代，我才收到過如此難忘如此質(zhì)樸的禮物。

我們乘坐一艘運載上千名旅客的輪船，開始沿長江旅行。船上旅客都是富有活力的農(nóng)民、工人、漁夫。這條煙波浩渺的大河，帆桁如織，勞務繁忙，千千萬萬生靈、憂慮和夢想往來穿梭其中，我們沿河朝南京方向航行了好幾天。這條河是中國的主干道。這條非常寬闊平靜的長江，有的地方變得很狹窄，行船艱險萬分，如同通過巨人的喉嚨。兩岸高聳的峭壁幾可摩天，天空中不時出現(xiàn)一小片云彩，像是用毛筆嫻熟地抹上去一般;在斷崖峭壁間，有時隱約可見一間小屋。

這美得教人透不過氣來的景色，人間少有，也許只有艱險難行的高加索隘道或我們荒涼靜穆的麥哲倫海峽可與之媲美。

我發(fā)覺，在我遠離中國的五年間，這里發(fā)生了引人注目的變化，隨著這次深入這個國家，這種變化更為顯著。

這種印象開始時是模糊的。在大街小巷，在人們身上，我能看出什么變化呢？啊，我發(fā)現(xiàn)藍色不見了。五年前，在同一季節(jié)里我游覽了中國的街道，那里永遠擠滿朝氣蓬勃的人群。而當時不分男女老少，人人都穿藍色工作服——一種用斜紋布或薄棉布做的工作服。我很喜歡這種不同色調(diào)的藍色簡便服裝。看著無數(shù)藍點穿過大街小巷，是很美的景觀。

現(xiàn)在這種情況變了。發(fā)生什么事了？

只不過在這五年里，紡織工業(yè)已經(jīng)發(fā)展到能夠讓千千萬萬中國婦女穿上用各種顏色，各種花卉、條紋、點的圖案印的料子和各種綢緞制作的服裝;甚至也可以讓千千萬萬中國男人穿上其他顏色和質(zhì)地更好的料子。

現(xiàn)在，許多街道已經(jīng)變成一道道具有中國高雅情趣的美妙彩虹，這個民族根本不會造出任何丑陋的東西，這個國家連最原始的草鞋，都像是稻草制作的花朵。

沿長江航行時，我覺出了古老的中國畫的真實性。在長江，隘道高處一株小塔似的盤曲松樹，立刻使我想起富于想象力的古代版畫。比凌駕于長江之上的這些隘道更不真實，更富于幻想色彩，更出人意料的地方實不多見，它們高入云霄，令人驚異，而在任何一處巖石裂縫間都會出現(xiàn)非凡人民年代久遠的蹤跡，五六米寬新種的植被，或是供人觀賞，引人遐想的有五層頂?shù)男R。在更高處，在光禿禿的巉巖頂上，我們仿佛見到古老神話中描述的那種如紗如霧的煙氣;那正是世上絕頂聰明的極老的微型畫畫家描畫過無數(shù)次的云彩和應景的飛鳥。不過，這種景色中最奇特的莫過于看到在小方格里、在巖石間的小綠塊里勞動的人。在極高處，在壁立的巖石之巔，一個褶皺里只要有點兒生長植物的土壤，就有中國人在那里耕種。中國的大地母親是廣闊而堅硬的。她訓練并塑造了這里的人，使之變成不知疲勞的、細致的、堅韌的勞動者。遼闊的土地，人的非凡勞動，一切不公正現(xiàn)象的逐步消除，這三者的結(jié)合一定能促進中國人美好、寬厚而深摯的人性興旺發(fā)展。

這已是一個嶄新的國家，其道德之純潔令人驚奇。看到世界上最古老的文化在廣大土地上勝利地發(fā)生了變化。無數(shù)實驗在全國各地開始進行。封建農(nóng)業(yè)就要經(jīng)歷一場變革。道德風氣如旋風過后般透明。

在重慶，我的中國朋友帶我到該市的橋上去。我一生都愛橋。我父親是鐵路工人，他使我對橋產(chǎn)生莫大的敬意。領我觀覽大橋的中國朋友的熱情，遠遠超過我的腿腳的承受能力。他們讓我登上高塔，又讓我爬到橋下低處，去觀看奔流了幾千年的那條河，今天，這條河被這件幾公里長的鋼鐵作品跨越了。一列列火車將從鐵軌上通過;公路路面供自行車騎行，大道供人步行。如此雄偉的景觀把我鎮(zhèn)住了。

晚上，艾青帶我們到一家餐館去吃飯，這是一家極具傳統(tǒng)烹飪特色的老字號;我們品嘗了櫻桃肉、麻辣明筍絲、松花蛋、魚唇。中國烹飪在其復雜性、驚人的品種、離奇的創(chuàng)造、不可思議的形式等方面，都不是筆墨所能描述的。艾青給了我們一些指點。一道美味必須達到的最高標準有三：色、香，味，三者均極重要。味道須鮮美，香味須濃郁，顏色須鮮艷和諧。艾青說：“我們用餐的這家餐館又添了一項絕妙的特點：聲響?！币粋€大瓷盤四周擺一圈菜肴，在最后一刻才加上一道小蝦尾澆汁，倒到一塊燒紅的鐵板上，使之發(fā)出一種吹笛似的悅耳聲音——以同樣方式一再重復的一個樂句。

在北京，我們受到丁玲的接見，她是被指派接待若熱·亞馬多和我的作家協(xié)會負責人。我們的老朋友詩人蕭三及其德國妻子也在場，后者是位攝影家。一切都顯得歡樂愉快。我們在開闊的人工湖的荷花之間泛舟，這個湖本是修造來供末代皇后游樂的。我們參觀了工廠、出版社、博物館和寶塔。我們在皇族后裔經(jīng)營的一家世界上最專一的餐館（專一得只有一張餐桌）里吃過飯。

（摘編自南海出版公司《我坦言我曾歷盡滄?！芬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