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唐僧師徒歷經(jīng)千辛萬苦,抵達西天以后去拿經(jīng)書的時候,幾個神仙竟然跟唐僧索要小費:
圣僧東土到此,有些什么人事送我們?快拿出來,好傳經(jīng)與你去。
唐僧到佛祖那里告狀,沒想到被佛祖訓斥了一頓:
你且休嚷,他兩個問你要人事之情,我已知矣。但只是經(jīng)不可輕傳,亦不可以空取,向時眾比丘圣僧下山,曾將此經(jīng)在舍衛(wèi)國趙長者家與他誦了一遍,保他家生者安全,亡者超脫,只討得他三斗三升米粒黃金,我還說他們忒賣賤了,教后代兒孫沒錢使用。
神佛世界也要討價還價,搞得唐僧滿眼垂淚:
徒弟呀,這個極樂世界也還有兇魔欺害哩。
這是古典文學名著《西游記》里面的情節(jié)。從這個情節(jié),可以看出這部神魔小說之所以偉大,在于它借神佛妖怪的世界,寫出了從古到今中國社會的實況。即便是現(xiàn)實主義小說,也很少寫得像它這么入骨。
今天要講的,正是唐僧的原型——歷史上真實的大唐玄奘(600—664年)的故事。這位憑借信仰的力量,九死一生從印度取回真經(jīng)的佛學大師,返回大唐后,就要面對中國社會,尤其是政治的現(xiàn)實了。
01
貞觀十九年(645年),正月二十四日。46歲的玄奘出現(xiàn)在大唐帝國京城長安,眼前的場景一定讓他十分恍惚:
沿路擠滿了追星的人群,每個人都想目睹這位傳奇人物的容貌。
在西京留守、宰相房玄齡的接待下,玄奘進入下榻的弘福寺。
朝廷還在長安朱雀大街南端,把玄奘從印度帶回來的657部佛經(jīng)和150粒如來肉舍利,以及7座金、銀或檀刻佛像陳列出來,供官員士人瞻仰。
因為盛況空前,必須動用京師治安衙司維持秩序,不許參觀者隨便燒香散花。
大唐用盛典歡迎偶像的回歸。
此前為取真經(jīng)無畏無懼的玄奘,此刻卻頗為惶惑和疑懼。
早在一年前,他到達于闐進入大唐帝國邊境后,就派人跟隨商隊到長安向朝廷呈上表章。用意只有一個,向朝廷解釋自己當年違禁偷渡出國的原因。
盡管十多年過去了,他仍然擔心朝廷會治罪于他。
那是貞觀三年(629年),他利用朝廷允許饑民四處就食的機會,跟隨尋找糧食的隊伍,溜出了長安城,一路向西,費時四年,行程幾萬里,終于到達佛教的發(fā)源地印度。
當時,唐朝開國不久,西突厥雄踞中亞,新疆以及阿富汗一帶的小國家均仰其鼻息。唐朝政府為了國防需要,禁止人民私自出國。玄奘多次向朝廷請求出國,都未獲同意,只能采取偷渡的形式。結(jié)果,一路艱險,都被他逢兇化吉。
現(xiàn)在,他要回國了,仍然擔心朝廷追究舊賬。
上表八個月后,他終于接到允許回國的敕令。到達沙州(今甘肅敦煌西)時,為了證實朝廷敕令的確切,他再次呈上表章報告自己的行蹤,聽候朝廷發(fā)落。
唐太宗李世民這時正在洛陽,準備出師遠征高句麗,接表后敕令玄奘速來相見。
玄奘得到消息日夜趕路,希望在皇帝出征高句麗前見到他。
02
皇帝的召喚和長安官員的隆重接待,都未能使玄奘放下心來。去國這么多年,他對國內(nèi)的政治尺度有些吃不準。
安置完攜帶的經(jīng)像佛典,玄奘匆匆忙忙趕赴洛陽。
二月一日,他在洛陽皇宮儀鸞殿拜謁了唐太宗。此時距他抵達長安僅過去一周。
此后20天中,玄奘被連續(xù)召入內(nèi)殿密談,從早到晚直至擂鼓關閉宮門。他們具體談什么,史書并無記載。
唐太宗為什么如此禮遇玄奘,一個曾經(jīng)的違法出境者?歷來說法不一。
有一種觀點認為,唐太宗此時迷上了佛教。但其實這種可能性并不大。李唐統(tǒng)治者尊老子為先,用“黃老之學”治國。唐太宗在位二十余年,道佛并舉,但仍以道為主。史載,唐太宗曾要求“戰(zhàn)地建寺”,為殉國戰(zhàn)士作法事,但此舉只能說明他是為了告慰安撫人心,而不能說明他本人對佛教有多少信仰。事實上,正如他自己所說,他對佛典的了解,是非常有限的。
唐太宗急于召見遠道歸來的玄奘,應該與他亟欲建立東方世界霸業(yè)有關。過去幾年,他相繼平定高昌,占領焉耆,準備征服龜茲。此刻,又要出征高句麗。所以,他對佛學并不關心,而是讓玄奘盡快整理西域各國的真實情況,好為他的“天可汗”大業(yè)服務。
很明顯,唐太宗是個惜才的皇帝。他覺得玄奘談吐不凡,對西域各國地理、歷史和國情了如指掌,便竭力勸說玄奘還俗,在朝中做官輔政。
很不巧,他碰到的玄奘,也是個偉大人物——如果之前十幾年的付出,只是為了積攢聲譽,好在朝中做官,那就太把他的理想庸俗化了。
無論當年的九死一生,還是如今表面風光的君王禮遇,玄奘都未曾改變初衷。
他的一生,只為信仰而活。
玄奘一再婉言拒絕了唐太宗的“好意”。
唐太宗又要求他跟隨御駕東征高句麗。玄奘以佛門弟子不得觀看兵戎廝殺為由,拒絕了。
不過,玄奘向唐太宗提了個請求,希望皇帝可以讓他到少林寺翻譯佛經(jīng)。但這個請求遭到了唐太宗的拒絕,皇帝不許他躲避入山。
在這名雄才大略的天子眼里,玄奘說到底是有“前科”的人,現(xiàn)在雖說載譽歸來,可以既往不咎,但我對你的了解和把控十分有限,而且你初到長安就萬人空巷,號召力這么強,終歸讓人不放心。一切超越皇權(quán)掌控的舉動,都不會被允許。
玄奘與皇帝的分歧,已經(jīng)暴露無遺。
一個得道高僧,拼命想要掙脫政治影響,安安靜靜地翻譯經(jīng)書,傳播教義,而政治注定要與他糾纏下去。
03
玄奘的譯經(jīng)事業(yè),單靠他一個人是無法進行的。他終歸要與政治發(fā)生關系。
在他的一再請求下,唐太宗雖然不許他入少林寺,卻恩典他入居長安城中條件最好的寺院——弘福寺譯經(jīng),并給予官方經(jīng)濟資助和其他便利條件。
短短兩個月內(nèi),玄奘就組織起規(guī)模空前的第一流“譯場”,匯聚了當時帝國首屈一指的佛學才子。
玄奘知道,沒有皇帝的特許和政府的財力支持,這一切顯然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他因此做出了一些有底線的妥協(xié)。
他請求皇帝派出五名護衛(wèi)守門,說出來的理由是長安萬人空巷,爭相觀看,他擔心譯經(jīng)受到干擾;沒說出來的理由則是,他知道唐太宗對他有疑慮,派人守門可以讓唐太宗放心。
他在翻譯佛經(jīng)工作開始之時,第一時間應唐太宗的要求,日以繼夜寫出了10萬多字的《大唐西域記》,作為大唐統(tǒng)御西域的指南。
他雖然反對以佛教理論比附道教,但還是在唐太宗的緊迫命令下,組織參與將道家經(jīng)典——老子《道德經(jīng)》翻譯成梵文,并由王玄策在第二次出使中印度時帶走。
這一切,使得玄奘的譯經(jīng)事業(yè)有了順利進行的保障。
為了換取皇權(quán)的支持和恩惠,他不得不違心完成朝廷交給他的一些任務。
唐太宗在生命最后的兩三年,對佛教和玄奘的態(tài)度有了一些微妙的轉(zhuǎn)變。玄奘曾將他正在翻譯的《瑜伽師地論》送給皇帝詳覽,唐太宗看完后連稱“佛教廣大”,并承認自己以前對佛教的批判都是妄言。長孫無忌、褚遂良等與玄奘交好的重臣,趁機替玄奘說好話,唐太宗于是賜給玄奘一領價值百金的袈裟,以示對玄奘的重視。
為了佛教在唐朝站穩(wěn)腳跟,玄奘早先就曾向唐太宗乞經(jīng)序,但遭到拒絕。這一次,唐太宗終于同意了,撰寫了《大唐三藏圣教序》,皇太子李治也受感染,寫了《述圣記》。這兩篇文章在很長時間里成為佛教在唐朝傳播的護身符。
貞觀廿三年(649年),唐太宗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玄奘扔下手頭翻譯的經(jīng)卷,陪從唐太宗到終南山上的翠微宮休養(yǎng)。他在御榻前講經(jīng),給了病重的皇帝很大的寬慰。
一直到唐太宗病逝,玄奘才隨著送葬靈樞返回長安。
04
新皇帝上位后,玄奘的命運隨著政治沉浮,遭遇更加兇險。
由于唐太宗晚年轉(zhuǎn)而篤信佛教,時為皇太子的李治為了討得父親的好感,也與玄奘頻繁互動。但像父親早年一樣,李治也是道教的擁躉,追求煉丹長生。
繼位后,唐高宗李治逐漸卸下偽裝,對佛教和玄奘的態(tài)度有所轉(zhuǎn)變。
永徽六年(655年)五月,尚藥奉御呂才公開質(zhì)疑玄奘的佛學不權(quán)威,原因是他發(fā)現(xiàn)玄奘三個弟子對佛經(jīng)的疏解互有矛盾,莫衷一是。呂才列舉了玄奘弟子的釋經(jīng)中互相抵牾的40多條內(nèi)容,寫成一本書,在朝野間廣為傳播,以此打擊玄奘。
這件事對玄奘造成了很大的傷害。他的弟子慧立后來寫信求助于左仆射、燕國公于志寧。或許是在朝中高官的出面干預下,呂才方才不再大肆宣揚。
這場學術官司最后打到皇帝跟前。唐高宗敕令,讓群臣學士等人去慈恩寺,由玄奘與呂才當面定對。
據(jù)佛教徒的記載說,結(jié)果是呂才“詞屈謝而退焉”。不過,實際情況可能是不了了之,因為呂才的原作已經(jīng)遺佚,現(xiàn)在看不到了。
盡管事件平息下來,但呂才的出現(xiàn),背后的動機并不單純。
當時,玄奘的地位相當于先朝國師,唐太宗在世的最后日子里,幾乎都是他陪侍在側(cè),朝臣中也有很多高官是他的弟子。而呂才作為尚藥奉御,只是替皇帝皇后親嘗藥物的五品下小官,如果沒有來自宮廷更高層面的授意,他會冒冒失失地向玄奘“開炮”嗎?
總之,呂才事件后,玄奘的行動已經(jīng)不那么自由了。唐高宗不僅派出六臣“監(jiān)視”玄奘譯經(jīng),移駕東都洛陽也要玄奘隨行。這些表面看是對高僧的優(yōu)待,實際上卻形同監(jiān)禁。
在洛陽,玄奘同唐高宗的關系,幾乎重復了當年他與唐太宗的關系——互相提防,互不信任。
玄奘再度奏請入少林修禪并譯經(jīng),唐高宗很不高興,除了拒絕,還讓玄奘以后不要再說類似的話。玄奘這才知道,自己又一次冒犯了禁忌,趕緊上表謝恩,表示“不敢更請”。
唐高宗為什么這么提防玄奘?
這主要與當時的權(quán)力斗爭有關。
繼位幾年后,唐高宗欲從父親指定的輔政大臣長孫無忌、褚遂良等人手中奪回大權(quán),發(fā)動了打擊輔政舊臣的政治運動。玄奘從太宗朝就與這些大臣建立了良好的關系,因而也被歸入打擊的派別。
玄奘其實并不糊涂。他應該預估到自己所處政治環(huán)境的兇險,在各種上表中極力討好唐高宗和武后,包括稱頌帝國出現(xiàn)祥瑞之兆,并說服唐高宗、武后將皇子李顯剃度。他這么做,仍是為了佛教的傳播,以及譯經(jīng)事業(yè)能夠得到朝廷的資助。
然而,結(jié)果似乎不理想。
隨著輔政舊臣中碩果僅存的于志寧——那位在呂才事件中幫助玄奘的朝臣,也失勢遠謫,玄奘在朝中可以說已經(jīng)孤立無援了。
不久之后,玄奘上表請求到玉華寺(遺址在今陜西銅川市)譯經(jīng),以自貶求自保,希望遠離京師避禍。
05
麟德元年(664年)二月五日,玄奘圓寂。
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日子,他已經(jīng)預感到譯經(jīng)事業(yè)在有生之年不可能完成,因此勉勵弟子們加緊翻譯,勿辭勞苦。
這是他畢生的心血所系。
想當年,他只身赴印度取經(jīng),充滿了拼命的精神。史學家黎東方評價說,本來,天下的大事業(yè)何一非由拼命得來?這條命如果不拿去拼,拼取比較有意義的東西,勉強留下來也無甚價值可言。因為活到一百歲還是要死的啊!
回國后,他為爭取最高統(tǒng)治者對佛教和譯經(jīng)事業(yè)的資助,不惜多方妥協(xié),甚至“討好”皇帝。對于他這種原則性極強的人來說,如此心理斗爭,也是相當拼命的。
為了追求一個目的,他就苦干到底,必要時還要拿性命來孤注一擲。這就是玄奘。
玄奘去世后,御醫(yī)才從長安出發(fā)趕往玉華寺。唐高宗不太待見玄奘,由此可見一斑。
通行的說法是,唐高宗聽到玄奘圓寂的消息后,罷朝三日。實際上,他只是當日罷朝,次日依舊臨朝。
更奇怪的是,玄奘下葬時,唐高宗僅表示朝廷負責喪葬費用,但并沒有任何朝廷官員出席葬禮。他的塔也沒有塔銘,沒有公卿名士撰寫碑文。這跟唐初其他高僧的死后待遇,差距很大。
唐高宗對玄奘無疑心存很大的芥蒂,無法消解。
玄奘起初葬于白鹿原,5年后,被起棺重葬于少陵原。
在入土為安的文化氛圍里,改葬是很忌諱的一件事。歷史文獻一般解釋為,唐高宗時常從長安城宮中望見白鹿原上的玄奘白塔,產(chǎn)生傷感之情,所以要讓改葬。但這一說法疑點重重,最基本的,唐高宗如果對玄奘感情這么深,就不至于改葬的時候依然沒有給予任何殊禮,依然沒有塔銘及其他尊榮,也依然沒有朝廷官員參與。
一種可能的解釋是,唐高宗是要看看玄奘的遺身是否完好,借此驗證他的修為。信奉道教的唐高宗,知道道士修真有尸解之功。
結(jié)果,發(fā)棺重葬,發(fā)現(xiàn)玄奘肉身不壞,完好如初。
而對于改葬這件事,據(jù)玄奘的追隨者慧立記載,則是“門徒哀感,行侶悲慟”,信徒們顯然是不愿意的。
最愛君在文章開頭說了,《西游記》是一部極其偉大的小說。但有一點必須提出異議,在《西游記》里,唐僧被寫成為了大唐皇帝的江山永固而赴西天取經(jīng)。這不僅是對玄奘的信仰和終極關懷的詆毀,更是無視玄奘歸國后政治境遇的瞎編。
可惜,現(xiàn)在大多數(shù)人只知道《西游記》里唐僧的無能和雞賊,而不知道歷史上玄奘的勇猛與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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