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歐陽修艷情詞中歌姬舞女,嬌媚動人、婉轉(zhuǎn)多情。在描寫手法和形象塑造上和其他詞中的同類女性都有著一定的差別。歐陽修著意于描寫此類女性的原因與宋代享樂的社會風氣、個人跌宕的仕宦經(jīng)歷以及敏感多情的性格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
關(guān)鍵詞:歌姬舞女;社會風氣;仕宦經(jīng)歷;個人性格
作者簡介:白銀銀(1976-),女,遼寧鞍山人,講師,主要研究方向古代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20)-12-0-02
在宋代文壇上,歐陽修是一代文學宗師,集官僚、學者、文士于一身的典型士大夫。在嚴肅的文學泰斗和政治家的背后,歐陽修也是一位風流任性的多情才子,創(chuàng)作了一定數(shù)量的于歌姬舞女交往、相愛的艷情詞。本文以這類作品入手,結(jié)合宋代文學思潮對詞自身發(fā)展的影響,以及宋代特殊的文化氛圍以及歐陽修的個性特點等方面探討歐詞中歌姬舞女的形象特點和作品的成因。
一、歐詞中歌姬舞女的形象特點
歐陽修筆下的歌姬舞女和以往作品中的這類女性被封建社會的士大夫把她們視作佐歡玩物不同:既不是詞發(fā)展初期中那種格調(diào)庸俗低下、注重色情;也和后期明朝市民意識覺醒以后在男女情感方面津津樂道于房幃之事完全迥異。
歐陽修詞中的歌姬舞女展現(xiàn)出更為出色和動人的女性化特征:“玉如肌,柳如眉”的這樣嬌而不媚的姿色容光、“歌檀斂袂,繚繞雕梁塵暗起”的令人嘆服高超技藝、“含羞整翠鬟,得意頻相顧”的引人遐思的煙視媚行、同時也加入了“洛陽春色待君來,莫到落花飛似霰”細膩婉轉(zhuǎn)的心理刻畫。
二、歐陽修描寫這類女性的主要手法
與傳統(tǒng)艷情詞把歌妓作為一種觀賞客體、沉溺于過度的感官描寫不同,歐陽修通過人物的動作、表情和心理刻畫自我抒情的主體意識,展示她們的心靈世界,顯的更有韻味和深度。
訴衷情
清晨簾幕卷輕霜,呵手試梅妝。都緣自有離恨,故畫作遠山長。思往事,惜流芳,易成傷。擬歌先斂,欲笑還顰,最斷人腸。
這首詞中作者注重細節(jié)刻畫,女主人公之所以畫遠山眉的原因是對情人的思念:“都緣自有離恨”,這種剪不斷、理還亂的離愁使歌姬即使不得不出賣技藝演唱的時候也帶有一種“擬歌先斂,欲笑還顰”的哀愁情態(tài),將歌妓的愛而不得刻畫得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另外,歐陽修也從歌姬舞女華美短暫、終將流落的娛人生涯中的發(fā)現(xiàn)人生哲理,以自身客觀冷靜的思考,書寫了士大夫的獨特的人生體驗。比如“直須看盡洛陽花,始共春風容易別”,對人生自古缺憾進行思考,并認同人類生存和情感中無法超越的困境和悲哀。
最后,如果說前代艷情詞如楊海明先生所說:“他們似乎是自覺地充當了痛苦的受累者或受難者,而將‘痛苦的審美化當作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要課題”,歐陽修作品的情感的表達中往往自帶宋代理學自持的光芒,避免情感的流宕不返,言情而最終不為情感所惑、所困、所累、所役,給人一種克制、通達、平和、澄靜的感受,達到寫形與傳神的統(tǒng)一。
三、歐陽修成功寫作此類女性的原因
(一)詞的“尊體”過程
“尊體”的特點主要體現(xiàn)在詞文本的語言、意境和藝術(shù)手法的改變上,是一個漸次趨雅的過程。詞的發(fā)展遵循文學自身演進的規(guī)律。宋代儒學復興的大背景下,有宋一代各種文體都重新建立新的典范。歐陽修作為宋代儒學復興下的代表人物,以學者的身份改變詞俚俗的特質(zhì),突破唐五代詞唯情的藩籬,對詞進行“雅”的改造。詹安泰《宋詞風格流派略談》說詞:“入宋則由令化慢,由簡化繁,情不圈于燕私,辭不限于綺語。上之可尋圣賢之名理,大之可發(fā)忠愛之熱忱,寄慨于剩水殘山,托興于美人香草,合風雅騷章之軌,同溫柔敦厚之歸?!边@里說的已經(jīng)“合風雅騷章之軌,同溫柔敦厚之歸。” 說明詞到宋以后已經(jīng)不是專談男女風情的作品,而是上升到和詩文同樣寄托理想,抒發(fā)志業(yè)的一種被社會認可的主流文學形式。
在這樣的文學風氣下,歐陽修的艷情詞在文學思想上跳出“花間”對女性姿容描寫的窠臼,從男女情事以外表達更多的人生體驗。如“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guān)風與月” 對個人情感進行深沉的人生思考,得到一種全新的人生體悟:對于情感的需求是人類本身的一種本能。通過個人的體驗、進行推理、反省、思考,最后歸結(jié)于對世間共情的整體認知,大大增加了作品的深度和內(nèi)涵。
(二)歌妓制度本身對歐陽修創(chuàng)作的影響
歌妓制度的存在,是詞得以繁榮和發(fā)展的推動力:歐陽修時期的歌姬,很多是官妓,與后來的 “娼妓”以出賣肉體換取籌資完全不同,她們主要是掌握較高的聲樂技藝并以演奏為業(yè)。宋王朝開國之初就提倡的“多積金帛田宅以遺子孫,歌兒舞女以終天年”觀念,讓宋的各種音樂機構(gòu)和娛樂場所大量的蓄養(yǎng)歌姬舞女,而文人士大夫蓄養(yǎng)家妓的也很多,例如高懷德家“聲伎之妙,冠于當時”;歐陽修家中有妙齡歌妓“八九姝”等等。這些歌姬舞女表演技藝、佐酒陪歡的時候往往和士大夫合作,讓士大夫為其提供歌詞,關(guān)系較好或者較為熟悉的歌姬甚至回直接向這些文人士大夫索詞。沈松勤在《唐宋詞社會文化學研究中》就曾經(jīng)說:“這些不同隸屬的歌妓,對整個唐宋的音樂文藝、宴樂風俗和士林的文化心態(tài),都產(chǎn)生過深遠的影響,尤其是對唐宋詞的形成,發(fā)展和傳播,對唐宋詞體審美特點的建構(gòu),同樣起有重要的作用。”
歐陽修也有類似情景下的作品,比如他在潁州為官的時候所作的《西湖念語》里面說:“因翻舊闋之辭,寫以新聲之調(diào),敢陳薄伎,聊佐清歡”。歐陽修非常明確地說了這些“新聲之調(diào)”創(chuàng)作的目的就是為了 “佐歡”、“勸酒”,從中我們可以窺見歌妓制度對于此創(chuàng)作的催生作用。
(三)宋代文化的特殊性
《宋史》里面記載了歷史上著名的“杯酒釋兵權(quán)”的故事:“帝曰:‘人生駒過隙耳,不如多積金帛田宅以遺子孫,歌兒舞女以終天年。君臣之間,無所猜嫌,不亦善乎?守信謝曰:‘陛下念及此,所謂生死而肉骨也。明日皆稱病,乞解兵權(quán)?!彼翁嬖诮獬鋵⒈鴻?quán)的同時厚賞金銀、倡導享樂,這樣的觀念對有宋一代的社會風尚和價值取向都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并對受其熏陶的文學創(chuàng)作也有示范性作用, “說與玉田能信否?陳橋驛下有詞源。”宋統(tǒng)治者的這種措施在后代君主那里又得到了不斷的加強,到了宋真宗時期 “與群臣燕語,或勸以聲妓自樂”、“群臣不妨職事,并聽游宴,御史勿得糾察”。從而使宋王朝呈現(xiàn)了一種自上而下、曠日持久的追求享樂的社會風氣。而一個時代的社會風氣決定了這個時代的審美精神,從而決定時代的審美取向。法國文藝理論家丹納對此曾經(jīng)有過精確的論述:“群眾思想和社會風氣的壓力,給藝術(shù)家定下一條發(fā)展的路,不是壓制藝術(shù)家,就是逼他改弦易轍?!?/p>
宋王朝的對內(nèi)高度集權(quán),對外納幣稱臣,使文人士大夫?qū)ν庠谑鹿υ缫雅d趣大減,轉(zhuǎn)而投向內(nèi)心的自我觀照和傾訴,“與“盛唐氣象”相較,宋代“時代精神已不在馬上,而在閨房,不在世間,而在心境”。宋代的文人呈現(xiàn)了一種和唐完全不同的文化價值取向,一方面他們在朝堂憂國憂民,一方面在私生活里追求李澤厚先生所說的“心靈的安適享受占據(jù)首位”。士大夫一方面以男性的角度去欣賞、品評歌妓舞女的容貌體態(tài)、楚楚之姿,享受感官賞的刺激和愉悅;;另一方面士大夫有時候也會對年輕貌美的歌妓產(chǎn)生真摯的感情,由于社會、現(xiàn)實、道德、家庭等多種因素的制約,注定這種男女之情最終的離散,這種處于理性而強制壓抑的情感使士大夫往往在詞中做出了曲盡情未了的大膽的流露。劉揚忠就對此分析說:“宋代詞人在與歌妓的頻繁而親密的交往中,產(chǎn)生了真摯而纏綿的愛情,這種愛情被大量地、經(jīng)常地寫進了詞中。”如晏幾道的“記得小平初見、兩重心字羅衣”;姜夔“人間別久不成悲,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睔W陽修的《瑞鷓鴣》也有類似的情感表達:“見了又休還似夢,坐來雖近遠如天?!睙o論兩個人是多么的互相欣賞、愛慕,一個是身處“樂籍”的歌姬舞女,一個是一代名臣、文學領(lǐng)袖,他們的結(jié)局是不言而喻的,因此這種因社會規(guī)則而被迫分離的情感所帶來的感受最終在歐陽修的詞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xiàn)。
(四)歐陽修的多重人格
中國文化發(fā)展到宋王朝,呈現(xiàn)出是士大夫的雅文化與市井的俗文化和光同塵的特點:文化高度繁榮發(fā)展。如鄧廣銘評價:“宋代是我國封建社會發(fā)展的最高階段。兩宋期內(nèi)的物質(zhì)文明和精神文明所達到的高度,在整個中國封建社會歷史時期之內(nèi),可以說是空前絕后的。”特殊的政治制度使許多庶族知識分子得以躋身社會上層,成為社會活動的主要參與者和決策者。另外一方面,宋王朝政壇上黨政劇烈,仕途生涯又變化莫測。
從而促使宋代的文人士大夫在朝堂之上和日常生活又不同的價值取向,扮演完全不同的角色:在銳意進取的同時,同時又不乏個人及時行樂的追求,這種情況在宋代的文人士大夫中時一種比較普遍的現(xiàn)象。以歐陽修為例:在官場,他是政治活動家;在文壇,他使文壇宗師;在私生活中,他是風流才子。孫望的《宋代文學史》對此是這樣分析的:“趙宋建國之初,統(tǒng)治者一面整肅綱紀,強化儒學倫理統(tǒng)治,一面又自恃承平,鼓勵臣下多置歌兒舞女“厚自娛樂?!边m應(yīng)前者,經(jīng)緯治道的詩文不免日益?zhèn)惱砘位?,適應(yīng)后者,追歡助興的小詞不妨吟鳳玩月,沉浸艷情……上層文人以詩文言志議政,寄托經(jīng)國宏袱,而把感性人欲、風流艷情、游冶享樂,傾灑于詞體之中。”
作為文學家、政治家時的歐陽修對自己德行政績完備和輝煌有著符合那個時代的要求;而褪去社會角色以后他也享受個人私情的愉悅和美好,顯示他人生追求中的二元論和雙重性。歐陽修被貶滁州的時候就感嘆:“春到山城寂寞苦,把盞常恨無娉婷”,晚年時候在《與子華原父小飲坐中寄同州江十學士休復》猶感嘆“有酒醉嘉客,無錢買嬌鬟”。錢鐘書也對此作了詳細的分析:“有些情事似乎在詩里很難出口,有失尊嚴,但不妨在詞里描述。加入宋代作家在散文里表現(xiàn)的態(tài)度是拘謹?shù)?,那么在詩里就比較自在,而在詞里則簡直放任和放肆了。”
歐陽修一生宦海沉浮、政途坎坷,政治失意的時候難免寄情山水、放縱人生、和歌姬舞女廝混,即便不在人生低潮期,歐陽修個性中也有放誕的一面。史料記載歐陽修25歲初入政壇時候,在洛陽任留守推官,就敢和自己喜歡的歌姬“縱使花時常病酒,也是風流”,因此受到上司的責備。著名的《采桑子》十首也是歐陽修知潁州的時候所作,從中我們可以看到他攜妓游西湖的身影,也是他詩酒風流性格的一種佐證,這些都是歐陽修人格多面性的一種體現(xiàn)。葉嘉瑩認為之所以有這樣的情況時因為“古今的詩人、詞人之所以表現(xiàn)出不同的風格,就是因為當他們在遭到憂苦患難的惡運時所取的面對憂患的態(tài)度不同。”歐陽修作為庶族知識分子中成長起來的文學巨匠,市井生活中那種追求聲色之娛樂風氣對其不可避免有一定的熏染。因此,欣賞歌姬舞女嬌媚動人的體態(tài)風貌、留戀在交往中曲盡情未了的男女戀情是歐陽修的復雜人格的體現(xiàn)。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歷史的負載、享樂時代的烙印、社會風氣的潛移默化、復雜跌宕的仕宦經(jīng)歷以及天生敏感多情的氣質(zhì)是歐陽修創(chuàng)作出這種有別于前代風華的歌妓舞女的真正原因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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