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一笛
十七年軍事文學:紅色激情下的無悔式死亡
十七年,是指從1949年到1966年,即新中國成立到“文化大革命”發(fā)生前的十七年時間。這是一段特殊的時期,戰(zhàn)爭結束留下的豐功偉績,令作家心潮澎湃,而新中國又為其提供了較為優(yōu)越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都賦予了作家更多創(chuàng)作的機會。
但同時,此起彼伏的政治運動也將文學與政治工作捆綁起來。因此,十七年間的軍事文學創(chuàng)作主要分為兩種題材:革命歷史小說和干預生活小說,本文主要是以革命歷史小說為例子進行分析。
死亡崇拜:英雄獻身的受難模式
十七年時期的死亡是具有政治意義的,正面人物往往是意志堅強、對黨忠誠的“高大全”形象,他們英勇赴死的原因雖單一卻合理——剝削階級的不義性和我方的正義性,這種篤定的態(tài)度的深層心理則是信仰的支撐。因此多數(shù)作品的人物動機都帶有“復仇”因子,并在英雄受難的過程中,讓信仰的薪火燃燒得更加旺盛。
英雄受難模式只是宏大敘事在敘述死亡過程的一種方式,它剝奪了英雄表達自我的權力,比如恐懼權、掙扎權、矛盾權等私人情感,它需要塑造一個政治上道德上的“完人”,而英雄本人的刻畫并不被關心,這是一種拋卻了細節(jié)、人物、內心的敘述模式。
因此,小說《苦菜花》中趙星梅被敵人放狼狗追咬,雖身體虛弱,登上斷頭臺仍能高歌《國際歌》?!都t巖》里的許云峰,面對敵人刑罰反而仰天大笑,他可以以超人的意志在魔窟里挖出越獄的通道,將生路留給隊友,并在即將面臨死亡時,依舊保持著英雄的骨氣和血性,高聲要求叛徒走狗帶路。
《紅巖》中的《我的“自白書”》一詩描寫了年輕共產黨員成崗面對死亡威脅時的心理:
毒刑拷打算得了什么/死亡也無法叫我開口
對著死亡我放聲大笑/魔鬼的宮殿在笑聲中動搖/這就是我——
一個共產黨員的“自白”/高唱凱歌埋葬蔣家王朝
這其實顯示出十七年間面對死亡的態(tài)度:死亡不是一個人的結果,而是一個群體為了崇高信仰奮斗終生的使命。因此死亡是崇高的、無痛的,為革命犧牲的死亡值得高歌盛贊。
因此,這一時期的死亡敘事被要求符合舍生取義的精神追求,舍小我成大我的國家意識形成,使得死亡上升為值得崇敬的大付出、大犧牲,這也是紅色經典作品中最經典的情節(jié)模式。
死亡旁觀:個人話語的隱藏
十七年時期的紅色經典作品,有著戰(zhàn)爭年代作品共同的特點:作家對待受難死亡的革命者,會避免其死亡感受的直接呈現(xiàn),而更偏向于用旁觀者的姿態(tài),注重死亡事件本身,并對正面戰(zhàn)場做直接描繪,而非去挖掘人及人性。如《野火春風斗古城》《紅日》《保衛(wèi)延安》《上甘嶺》等作品,都是以革命英雄主義為核心在構造死亡事件,至多對人物面臨死亡時的狀態(tài)(神態(tài)、動作、語音等)進行敘述,且多是突出英雄們的勇敢無畏、忠貞不渝,從而帶給讀者心靈震撼。
這種旁觀死亡的姿態(tài)多帶有浪漫主義和理想主義的色彩,很多人認為這種姿態(tài)正是個人話語的缺失下宏大敘事的體現(xiàn)。而宏大敘事作為一種意識形態(tài)要求的產物,它注重的必然是大結構、大框架的完整無缺,至于細節(jié)、人物、心理則是他所排拒的。
但筆者則認為,盡管十七年期間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和情節(jié)模式多是突出群體、國家大于個體,但部分作家在描寫作為正義的一方時,依舊沒有放棄添加個人話語的色彩,只不過是以更加微妙的形式。
《紅巖》中江姐的丈夫被害后,頭顱被懸掛示眾,作家未將這一死亡過程做細致描述,而是以江姐看到丈夫的頭顱時的狀態(tài)加以描述:“江姐熱淚盈眶,胸口哽塞,不敢也不愿再看。她禁不住要慟哭出聲。一陣又一陣頭昏目眩,使她無力站穩(wěn)腳跟。”這是江姐在面對愛人死亡時個人情感的涌現(xiàn),此時的作家的重心在江姐作為一個妻子、一個女人的心理表現(xiàn),但仿佛就是一個閃現(xiàn),個人悲喜就被國家大義所淹沒,但我們仍可看到江姐除了黨性外,依舊擁有矛盾的人性色彩,這正是作家暗自發(fā)力的結果,雖然不是個人話語的直接體現(xiàn),但也絕非是個人話語的消失。
死亡并非是作品的重點,而是通過英雄之死,激發(fā)人們對烈士情懷和革命的崇高感,從而突出戰(zhàn)爭中為神圣事業(yè)所產生的犧牲,是重于泰山的、光榮的,可若是無法讓英雄擁有“人”的光輝,那就是一份政治宣言,因此一些細心的作家會在英雄的神性里注入人性,即使它是微弱的、稍縱即逝的,但卻讓英雄形象具有了親和力。
《野火春風斗古城》里的楊母,作為一名共產黨員和一位母親,被捕后的她最終選擇以跳樓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也結束兒子為難的狀態(tài)。作家并未完全忽略大時代下小人物自身的本性,以一個母親的角度,將這份“大義”與“私情”混合,將楊母的不舍與決絕、柔情與堅韌融為一體,更具撼動人心的力量。
這兩部作品是十七年較有代表性的作品,它們都有著這一時期紅色作品的典型特點——即以為革命(群體)愿犧牲一切的信仰為底色,在敘述上為保持宏大敘事所帶來的精神鼓舞,會以旁觀者的角度描繪,并刻意削減當事者身體感受直接呈現(xiàn),讓死亡事件上升為國家大義,但在這底色之上又并非只靠著情懷支撐,人物自身透露出親民感亦是這些作品在特殊年代能夠充當“精神靈藥”的重要原因。
新時期軍事文學:“人性戰(zhàn)爭”中人的“死地”與“后生”
新時期特指“文革”結束到1989年。這是一個涅槃重生的時期,是一個人們一邊不斷回頭反思過去,一邊向前行進,嘗試用新思想、新思維,重建新秩序去與反思、撇清舊時代的時期。
作家則從主流意識形態(tài)中松綁,重新打量自身,思索著大時代下諸如自己的小人物到底經歷了什么,這一切又有何意義。對作家來講,也是一個由國家寫作到個體寫作的解放。
死亡悲嘆:從英雄之死到小人物之死
進入新時期,作家往往從一個具體人出發(fā),衷情于對戰(zhàn)爭中人性的描繪,此時人性則是大于神性的。作者筆下的英雄不再高高在上、無所畏懼,他們猶如普通人一般擁有缺憾、情感復雜、需要成長,這種從抽象概念或模式化臉譜中抽離并進行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的方式,其實是宏大敘事向私人敘事的轉變,讓我們幾乎迅速就能與人物血脈相連,產生共情。
因此,新時期死亡敘事的主角同樣是英雄,只不過是英雄獲得了“平庸”的權利,相較于十七年,他們的特點如下:1.非完人,有缺點;2.自我思想上并非是進步的,也有著動蕩和沖突;3.外表并非都是美的;4.人物形象是立體的、多面的。
李存葆的《高山下的花環(huán)》就是一部繼往開來的作品,高干子弟趙蒙生的轉變是經歷了動蕩又復雜的精神沖擊,而他的最終覺醒則是親歷了三名戰(zhàn)友的犧牲而完成,和以往的英雄形象比,趙蒙生是“劣跡斑斑”的,是自私大于無私的代表,他依賴母親開展“外交攻勢”將自己調回機關過好日子(非完人),甚至在戰(zhàn)前依舊處于搖擺不定的狀態(tài)(思想并非進步),他就像普通人一樣有自身的缺點和算計,但在經歷了戰(zhàn)友的犧牲后他終于覺醒了(人物的立體與多面)。
其他人物同樣是有著自己悲喜的小人物,“頂著高粱花子參軍”的連長梁三喜一直渴望回到山區(qū)與妻母團聚,也有過轉業(yè)歸家的念頭,但當他發(fā)現(xiàn)新來的指導員不夠成熟時,就毅然放棄了探親假;牢騷大王靳開來說話放肆,看似不經大腦,實則粗野中透露著他坦直、熱情的靈魂;外號叫“北京”的年輕戰(zhàn)士,將孫子兵法和炮兵作戰(zhàn)實踐結合,卻隱藏著自己高干子弟的身份……
這些人物都帶著新時期年輕軍人的共性與個性,英雄所遭遇的困難不僅是外在的,也是內在的,英雄也有“私心”,而英雄在解決內在沖突時所體現(xiàn)的矛盾、搖擺不定到獲得成長與轉變的過程,才使得人物形象更加個性突出,輪廓鮮明,梁三喜等人就猶如一面明鏡,既照出了我們普通人擁有的私心與欲求,也反射著革命軍人火熱、崇高的理想與追求,既有道德的高尚感,也有心靈的親近感。
死亡內涵的多義性與敘事的多樣化
十七年期間,軍事文學創(chuàng)作常常將發(fā)力點放在戰(zhàn)爭場面的描繪,很少去探尋人物的靈魂和內心,對于死亡的思考不夠深刻。在新時期,作家們卻逐漸突破了禁忌,轉換了視角,僅僅將戰(zhàn)爭作為一種背景,真正出彩的則是戰(zhàn)爭下的人,以及他們的喜怒哀樂、人性糾葛。
在以往死亡敘事的模式中,以他人犧牲激發(fā)主角信念感的模式并不少見,但關注的只是死亡事件本身以及突出由死亡上升到的國家意識,而新時期軍事文學作品與之不同是,它除了贊揚軍人強烈的責任感和愛國情懷外,還將視點放到了一個新的領域,即英雄之死對生者的影響,以及英雄的死后之事,并嘗試將戰(zhàn)前戰(zhàn)后人的精神歷程擺在首位,使作品充滿著反思意味。《高山下的花環(huán)》中的連長梁三喜就是如此,這位出生農村的連長,“抽的是黑乎乎的旱煙末,連塊手表也沒有,用的牙刷只?!舜槊?。在描繪梁三喜死亡時的場景時,作者并未用大量筆墨,也并未讓他留下豪言壯語,只是一句不合時宜的“這里有我一張欠賬單”,而敘述的重點在他死后母親梁大娘和妻子玉秀的行為舉止。兩個女人徒步走了一百六十多華里趕到連隊,只為省幾塊錢的路費,面對至親之人的死亡,人前她們并未表現(xiàn)出劇烈的悲痛,人后玉秀偷跑到墳頭痛哭卻暴露了內心隱藏的悲痛,而情節(jié)的高潮在梁大娘替三喜還錢那一幕,臨走前她用瘦骨嶙峋的手,從衣襟縫里掏出一疊嶄新的人民幣,又摸出一疊發(fā)舊的人民幣,全是十元一捆的……英雄和英雄家人有諸多優(yōu)良品質,然而作者另辟蹊徑從“誠信”這一點出發(fā),這一小點更能折射出梁三喜和其家庭一脈相承的淳樸善良、充滿著骨氣和自尊,這使梁三喜在戰(zhàn)場上的行為也更加真實可信,因此才更令人感動。
英雄之所以成為英雄,是因為他的人性中存在著神性,而非他本人就是神的化身,以往我們的寫作因為過分拘泥于英雄的神性,使文學走偏變成了“政治教科書”,進入新時期,軍事文學作家也開始探尋以新的視角、用多種形式去講故事,不再僅僅注重對事件描述,而是對敘事方法進行探索,使敘事不再是單一的,不再是政治新聞,而是多元的、多角度的,讓敘事重新回歸文學的軌道。
《西線軼事》中敘述劉毛妹之死就是通過多人視角,借助女兵小陶的回憶、小戰(zhàn)士的講述以及劉毛妹一封家信,將劉毛妹的前史、死亡前后全過程展開,其中劉毛妹的形象像是緩緩拉開的卷軸,每一次不同的敘述不僅是對之前敘述的豐富,也可能是對之前印象的推翻。在小陶的敘述中劉毛妹是個擁有灰暗過去的憂郁青年,有著叛逆反動的特質,而在小戰(zhàn)士的敘述中劉毛妹形象發(fā)生了反轉,成為戰(zhàn)爭千鈞一發(fā)之際,勇敢站出來指揮大家作戰(zhàn)的救星,也是光榮犧牲的英雄,他最后的舉止推翻了小陶所敘述的不講究軍容風紀的劉毛妹的形象:
他把長發(fā)掖進帽子里,又扣好了風紀扣。認真地整過了自己的軍容以后,他閉上了眼睛,像是過于疲勞,一下睡著了。
劉毛妹死前的出乎意料的動作,將一個外表冷漠內心火熱的劉毛妹呈現(xiàn)在讀者眼前,而劉毛妹的一封家信,又將講述者轉換為劉毛妹自己,以第一人稱的方式顯示劉毛妹對母親“文革”時期與父親劃清界限行為的理解,以及迫切希望母親能諒解自我的內心獨白,將一個內心充滿著溫暖與愛的劉毛妹清晰勾勒出來。作者巧妙運用了欲揚先抑的方法塑造人物,表現(xiàn)出了新時期的作家在運用時間和空間上,嘗試著拋棄直線敘事和與現(xiàn)實對應的空間,將它們僅作為故事的要素,可以被故事所調度?!段骶€軼事》大膽做出的嘗試無疑是具有革命意義的,它體現(xiàn)了軍事文學創(chuàng)作開始回歸文學本體,同時這讓作品更加具有可讀性和思考性。
這些作品都體現(xiàn)出極強的新時期軍事文學特征,在死亡敘事的姿態(tài)上,文本主人公的設置不再是蓋世英雄,其高大全的特質被拋棄,而是回歸小人物的世俗與缺陷。作家不執(zhí)著于對戰(zhàn)爭事件作新聞描述,意在突出戰(zhàn)爭場景下人的生存境遇以及人性的陰暗與光明。在敘事技巧上,對于敘事方法進行多種嘗試,敘事者的確定、敘事角度更加的多元,敘事語言也不再是宏大的“政治語言”,而是擁有著作家特質和人物特質的“個人話語”,可以說,新時期之后,軍事文學才重新走上正軌,即便還會遇見障礙,但是行走的步伐既然已經開始,就不會輕易停止。
20世紀90年代后軍事文學:降格崇高,死亡恐懼獲合法性
進入20世紀90年代,商品經濟的快速發(fā)展,使人們踏入一個前所未有的物質世界,曾經我們抱怨的某種語境的擠壓下關于“自由”的缺失,如今獲得了自由,人們的信仰卻陷入了貧瘠,但也正是這種特殊的兩難局面,反而使軍事文學作家敏銳地將這種困惑與失落把控,催生了新的角度,即和平環(huán)境與軍人對建功立業(yè)的渴望以及英雄主義崇尚的二元對立。
從時代立場出發(fā),昔日英雄的偉績與他們回歸安寧后,與現(xiàn)代社會的不相容性成為軍事文學的新的內涵,作家呼喚英雄,呼喚擁有著純真信仰的年代,“農民軍人”形象開始走入我們的視野,《我是太陽》《毛雪》《農家軍歌》《亮劍》《歷史的天空》等都是表現(xiàn)這種新的內涵的作品。
死亡解放:主人公的“自殺權”
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農民軍人”形象成為這一時期軍人形象塑造較為突出的一種,他們既有戰(zhàn)爭年代軍人的共性——驍勇善戰(zhàn)、膽大粗獷、說一不二、剛正不阿,也具有農民的共性——吃苦耐勞、淳樸執(zhí)著,但也有暴躁古怪、愛發(fā)牢騷、大男子主義、文化程度不高等各異的缺點,他們是世俗的,而絕不是高大全的英雄,《亮劍》里的李云龍、《我是太陽》里的關山林、《歷史的天空》里的梁大牙、《激情燃燒的歲月》里的石光榮等都是這種形象的代表。
部分90年代的作家,在時代洪流中適時地發(fā)現(xiàn)了這群共性與個性相融的群體,并試圖探尋他們的在“常與變”中的心靈沖突和人生選擇,形成了對歷史和現(xiàn)實的雙重反思和對人情人性深度挖掘,作家提出一個嶄新的命題:和平時期,軍人的價值究竟如何體現(xiàn)?拋開歷史成見,選擇死亡對抗現(xiàn)實的昔日英雄,到底是懦弱的逃避還是命運的勝者?作家們沒有試圖告訴我們答案,卻用冷靜的態(tài)度陳述這一逐漸被“邊緣化”的群體境況,并第一次將他們的命運上升到哲學命題,這是90年代軍事文學留給我們最大的財富。
因此,死亡敘事的主題在這個時期得到了一次新的升華,即通過給予軍人或者英雄“自殺權”,反射出作家對死亡的哲學思考和態(tài)度。因此90年代的作家大膽將將人生的“槍”拿在自己手中,“捐軀赴國難”的死亡模式不再是英雄的歸宿,這既是作家真正將英雄從群體概念中解放了出來,也突出表現(xiàn)了當代所謂文明對英雄精神的傷害,作家冷眼之下有諷刺也有痛惜。
都梁寫《亮劍》中的李云龍,因為在“文革”期間用武力制止紅衛(wèi)兵搶軍火庫遭到迫害,被部下從批斗會上救出后,依舊選擇了死亡。
當舊時代英雄的自尊和尊嚴受到傷害,趙剛也曾替李云龍和自己找到了答案“反抗或死亡,有時,死亡也是一種反抗。”
同樣的,在《歷史的天空》里那個原則比天大的張普景,“文革”期間在會堂上大罵竇玉泉等人,并在茶水中放毒藥而死。
舊日英雄在和平新時代反而成為陌路英雄,最終選擇維護自身精神家園而自主地結束自己的生命,自殺并不是懦弱的逃兵行為,對于老一輩英雄來講,這才是對自身尊嚴完整性的維護。
作家的冷靜態(tài)度,不僅在于給予英雄選擇命運的權利,還在于跳出了歷史的成見,將對手與主角的關系設置為亦敵亦友的關系,對對手的欣賞甚至可以突破黨派和意識形態(tài)。比如李云龍在殺死一個日本兵時,也因欣賞他是一個刺殺高手選擇安葬他,這都體現(xiàn)了人性的另一面,也表現(xiàn)出了作家對待歷史具有客觀思考。
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我們一直試著走出圍城,審視自身并拷問靈魂,我們試著解構原有世界的合理性,并享受著由此帶來的精神快感。但是,圍城的外面究竟有什么?進入90年代,我們開始發(fā)現(xiàn)當我們以為沖破了不自由的藩籬,其實只是進入了另一場精神困惑的圍城,怎樣逃出圍城?是安于現(xiàn)狀還是勇于沖破圍城?作家們將選擇權交到了昔日英雄手中,此時他們最大的敵人已不是具體的存在,而是他們自己。
死亡升華:對死亡的哲學思考
20世紀80年代,軍事文學常通過“死亡”進行反思,并將對死亡的恐懼合理化,然而人們依舊沒有探尋死亡本身的問題,沒有深入探討過死亡究竟是什么、我們又該如何面對死亡的世界觀和方法論。而進入90年代,這一問題才得到解決。
死亡本能的破壞不是為了它自己,而是為了解除張力。想死亡退卻就是無意識地逃離痛苦和缺乏,它表現(xiàn)了反痛苦、反壓抑的永恒斗爭。
90年代作家的死亡描寫向我們表明,死亡既不崇高也不神秘,人無須被動地承受死亡,也無須在死亡面前充當弱者形象,人與死亡是勢均力敵的關系,可以通過與死亡抗爭贏取精神上的勝利和內心的平靜。
都梁的敘事多遵循此道?!读羷Α分械睦钤讫堅跊Q定自殺前曾被部下救出,他本有僥幸逃生的機會,可依舊選擇赴死,他是這樣回應的:
你們聽好,一個軍人,可以在肉搏戰(zhàn)中被敵人砍掉腦袋,但他決不可以被侮辱,軍人可以去死,但絕不能失去尊嚴,你們想把我們藏起來,過幾年茍延殘喘的日子,我認為,即使是出于好心,也是對我李云龍的侮辱,讓我活得像行尸走肉。這樣做,我只能認為是誰和李某有深仇大恨,絕不是什么好心。
所以李云龍可以平靜地回到家中,別好勛章,穿戴整齊地等待與馬天生的最后一次談話,因為他早已準備好了自我毀滅的結局,并且義無反顧。自殺并非是弱者的逃避,而是對于茍延殘喘過日子的蔑視,在肉體死亡的一瞬,也是對現(xiàn)世的超越,李云龍這個硬漢絕不會選擇與現(xiàn)實和解,他要用死亡來抗爭,只為贏得軍人的人格和尊嚴。
《我是太陽》里的路陽,因為秘密計劃的操縱者林彪的死,陷入了對自己人生的懷疑與否定,而他在向自己扣動扳機一剎那,腦子里想的是“他沒機會和另一個軍人掰手腕了”。另一軍人,是指他的偶像,也是他的父親關山林,死亡之前諸多迷茫、混亂思緒,在此時都變得一文不值,路陽選擇與信仰一同毀滅,路陽并不懼怕死亡,所以他在扣下扳機時不曾有過一絲猶疑,而是在惋惜沒機會和父親掰手腕,惋惜自己無法成為父親這樣的英雄。
中國古代莊子講要承認死亡的必然性才能超越死亡,數(shù)千年來,人類都無法避免死亡的到來,但人卻可以站在精神的高地上藐視死亡,這樣人就在死亡面前獲得了一份坦然,同時也維護了人格和尊嚴。因此在描繪死亡上,有些作家喜好轉換視角為第一人稱,用虛擬的想象直接站在人物本體角度感受死亡,對死亡無任何掩飾的描繪實際上則透出對死亡坦然而超脫的態(tài)度。
《我是太陽》里老二京陽的死亡描繪則十分微妙:
他面向天空躺在那里,心里突然一下子平靜了,所有的怯懦和障礙都消失了……他在蔚藍色的天空中看到一個熟悉的面龐,他顫顫巍巍地抬起一只血肉模糊的手,似乎想要撫摸一下那張可親可敬的面龐。他的嘴唇翕動了一下,在他和整個城堡都一起高高拋向天空的時候,他聲音輕微地吐出了他一生中最后兩個字——干娘。
全文的敘述者都是“他”,只有在死亡過程中轉化為了當事人的感觸和直覺,“高高拋向天空”既是京陽的童年幻象,也是瀕死體驗,是他個人的體驗,外人本不能觸及,卻靠著視角的轉換擺脫了物質世界的局限,使人物在死亡時得到了解放,這是一種詩意的描繪,也讓死亡獲得了超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