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巖
羅布泊——曾經(jīng)中國最大的咸水遷移湖,隨著一名中國著名科學家的走失,在1981年突然在中國引起大眾的關(guān)注,其影響至今仍存。
當年,我在中國西北某部隊當報務員。羅布泊考察隊向我們請求通信支持,我因此參加了科考隊第二次考察任務。帶隊的分隊長肖萬能參加了1980年6月的第一次羅布泊考察,擔負無線電臺聯(lián)絡(luò)工作。第一次羅布泊考察出了大事,著名科學家彭佳木在羅布泊失蹤,在全國乃至世界引起了反響。
目標 向后轉(zhuǎn)!
到科考隊后,我被安排在一輛最新出廠的國產(chǎn)東風前后輪加力卡車上。開車的師傅姓鮑,大高個兒,大眼睛,臉上有幾粒淺麻子,很豪爽,很愛笑,對我很熱情。駕駛室是雙排座,挺舒適的。后來考察隊做飯的大師傅也被安排在我們車上,大師傅個兒不太高,人長得挺白凈,胡子很重,刮得下巴發(fā)青,眼睛很大,眼珠發(fā)藍,很愛笑,說話愛用疊詞:小小的,快快地,高高的。
我們這支羅布泊科學考察隊,行進路線跟上一年考察隊路線相同,都是穿越核試驗場進入羅布泊。穿越核試驗場,說明這兩支科考隊的身份十分不一般。要知道當時我們這些在核試驗基地當兵的,上級要求每一名官兵,上不能告訴父母,下不能告訴妻兒。自己從事核試驗工作,寫的家信不允許封口,即使是寄給戀人的情書,也要經(jīng)過檢查后由部隊統(tǒng)一郵寄,保密工作要求得十分嚴格。
汽車隊在一望無際的核試驗場區(qū)疾駛,車輪下是筆直的柏油馬路,車窗外是寸草不生的戈壁灘。6月份我的家鄉(xiāng)早已草綠花香,小鳥在樹叢中歌唱,而車窗外的戈壁灘灰蒙蒙的,碎石還是碎石,平坦坦,了無生機。
我們?nèi)齻€人在車上閑聊著,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前邊的車突然都停下了,我們也跟著下了車。只見夏隊長手拿地圖,跟幾位科考隊員指著車隊正前方不知從哪突然冒出來的一座大土山說著什么。他們突然神色非常緊張地招呼大家趕緊上車,目標向后轉(zhuǎn),汽車飛馳而去。后來才知道,那個大土山下面埋著一枚空爆試驗失敗摔壞了的原子彈,因為從高空落下摔壞了,很可能有核泄漏核輻射。這么多車接近它,動靜是挺大的,這么大動靜生怕把他老人家喚醒了,惹怒了。萬一它一發(fā)火,我們這些人瞬間將無影無蹤。此戈壁灘可不是彼戈壁灘,那是核試驗靶場呀,不知有多少兇險小鬼埋伏著,稍不注意將萬劫不復。
地下長城
穿越核試驗靶區(qū),我們終于找到了上一年彭佳木科考隊留下來的車轍,順著車轍向羅布泊進發(fā)。
不知不覺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們駛?cè)肓艘粭l地下長城——羅布泊大峽谷。長城深近20米,寬度最窄的地方七八米,寬的地方十幾米,蜿蜒曲折,兩邊是直上直下的土壁,溝底平坦全是黃土,有岔道,有環(huán)島,如入地下迷宮一般。
好在我們有上一年留下來的車印,能辨別出他們糾正錯誤方向的痕跡,少走了不少冤枉路。
走到中間的時候車隊停了下來,專家們下車考察,討論這個地下長城是怎么形成的。討論的結(jié)果是千百年來由阿爾金山上的積雪融水及洪水沖刷切入地下而成。我看看兩邊陡直得如刀切般的土壁,看著溝底的黃土覺得有點疑問:從我的經(jīng)驗看,經(jīng)千百年沖刷后的溝底,土都被沖跑了,留下很多卵石才對,難不成這地方?jīng)]石頭?但如果不是大水沖刷形成的,難道還是外星人的杰作?抑或是古人打仗時挖的兵道?費思量。
我和大廚爬上了一條陡峭的土坡,大廚對我神秘地一笑,掏出一把刀來,想讓我倆刻字留念。我也很想,但一轉(zhuǎn)念就對大廚說還是算了吧。如果是名人留字,若干年后那叫遺跡,題字是文化;我們老百姓留字,往好了講叫涂鴉,往壞了講叫亂寫亂畫。這個地方很美,將來很可能變成旅游區(qū),別讓我們的亂刻破壞了自然景觀,給后人留下遺憾。大廚笑著說,萬一你將來不留神變成名人了呢?那不更是遺憾?我哈哈一笑,拉他回到了車上。
“鴨蛋包”
鴨蛋包:記憶里科考途中最美的一幅畫。
時間是磨去記憶最厲害的銼刀。三十多年過去了,哪一天哪一刻到過什么地方,大部分時間節(jié)點都被時間磨掉了,而一些場景一些感受卻隨著時間推移越來越鮮明,永遠不會忘記。
不記得科考隊途中行進多長時間了,只記得那是在傍晚時分,考察隊車隊在燦爛的晚霞中停了下來,周圍是平坦的金黃色沙灘,沙灘上矗立著星羅棋布的各具特色的鴨蛋包(這是考察隊對它們的昵稱,學名叫雅丹包)。
這些鴨蛋包有的圓,有的尖,有的長,有的扁,有的像大象,有的像駿馬,有的像駱駝,漂亮極了。這里離羅布泊湖岸十分近了,考察隊決定在這里安營扎寨。
這是一個難得的好天氣。飯后考察隊的科學家們圍著鴨蛋包,討論形成的原因。有的說是水沖刷形成的,有的說是地殼變動形成的,還有的說是跟風有關(guān)。我聽著覺得都有道理。我離開大隊人馬,選擇不遠處的一座鴨蛋包旁坐下。
這里的風景太迷人了,要是有幾位詩人和藝術(shù)家能一同隨行就更好了,這里更適合他們,處處充滿詩情畫意,就連不遠處的科考隊員都是這詩情畫意的一部分。天特別的藍,五彩繽紛的晚霞鋪陳其上,就像初戀少女的眼睛,明亮溫柔多情,遠處的雅丹包在晚霞的映襯下鑲了一圈金邊,像青澀的少年,似知非知少女的心,一半感動,一半朦朧,充滿了小小的激動和期盼。溫暖的略帶涼意的晚風拂來,像少女的喃喃細語,絲絲落在心上。
我記起進羅布泊前我的詩友——警通連的副指導員宋曉杰對自己的囑托,要我寫些東西回去??纱藭r我什么詩句也想不起來,我就像一個貪吃的饑餓的孩子,面對美酒佳肴,只知甩開腮幫子盡情地吃,盡情地享受,任何溢美的辭藻在味蕾面前都黯然失色。面對大自然的饕餮盛宴,不是誰都有機會獲得,吃下詩句比吟出詩句更有滋味。
大自然的美,有時的確只能意會,不能言傳。我仿佛聽到薩克斯吹奏的《紅河谷》在空氣中輕輕游蕩。我覺得身邊柔軟、溫暖、潔凈的細沙變成了美麗的姑娘輕輕倚在我的身旁。世界太美好了,有時靜靜的感覺是最好的感覺,慢慢地遵從內(nèi)心的感受是最好的感受。
刀山火海
第二天一早,大隊開拔向羅布泊湖底進發(fā)。我先說說今年科考隊的超豪華陣容:一輛嶄新的東風前后輪加力卡車 (據(jù)說在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立了大功),拉著全隊的生活給養(yǎng);一輛大概有十噸的水罐車;一輛工程卡車,拉了一套骨灰級的全人力鉆探機,這套家伙在歐洲恐怕只能在博物館見到了,真不知考察隊是怎么淘來的,但在后來的工作中證明它很實用,發(fā)揮了很大作用;另外還有五六輛越野車;一輛面包車。比彭隊的一探湖底陣容不知強了多少。另外,臨上科考隊前,應科考隊的請求,連長讓我到團軍械庫領(lǐng)了一支全自動和一支半自動步槍,一千多發(fā)子彈,這兩支槍在關(guān)鍵時刻發(fā)揮了意想不到的作用。科學家就不提了,是一支綜合科考隊。
順著湖岸往下走,最先映入眼簾的是枯死的耐旱植物紅柳,然后是橫七豎八半人高枯死的灰黑色的蘆葦,再往下走就只剩齜牙咧嘴的蘆葦根了。
當車隊全部開到湖底,所有人全被驚呆了。只見一望無際的湖底就像海水突然凝固了:蟹青色的鹽堿殼波浪起伏、張牙舞爪。用考察錘一敲叮當作響,像巖石一般堅硬,像尖刀一般鋒利。刀山也得前進,我們車打頭,后邊是那兩輛大車,小車在后邊跟著。汽車掛在最低擋,吼叫著搖搖擺擺,像醉漢一樣前進,速度就跟烏龜爬差不多,到處都給汽車打眼。
轉(zhuǎn)眼到了十點多鐘,太陽升了起來,湖底氣溫陡然升高到四十多攝氏度,空氣也變白了,十分刺眼。氣溫高人還可以忍受,越野車卻紛紛吐著白煙拋錨了,原來是汽車水箱開鍋了。幸好我們身后刮來六七級的干熱風,汽車就掉過頭讓風給水箱降溫。降溫需要很長時間,但開不了二三十米,水箱就又開鍋了。不知唐僧取經(jīng)遇到過這種情況沒有。有些科學家下了車,到湖底查看。我一同下車,我的衣服被風吹得嘩嘩作響,我毫無目的四處張望著。
忽然我被一個東西吸引住了,我趕緊大聲喊科考隊的動物專家朱研究員過來,原來我發(fā)現(xiàn)了一只老鼠干尸。老鼠干尸!在這里!在離岸三四千米的地方,四周全是高大的鹽堿殼,這個小家伙怎么可能跑到這里!它又沒有翅膀,但它確實在這里!朱研究員小心翼翼地把它取了出來。我問朱研究員這里怎么會有老鼠?他回答說,一種情況可能是老鷹帶過來的,老鷹抓著它在空中飛,沒抓住一不小心掉下來了;還有一種可能就是老鼠生活在這里,老鼠的生命力是非常非常強大的,很多時候遠遠超過了我們的想象。刀山火海使人類舉步維艱,但小老鼠卻曾經(jīng)是這里的常住居民。某些情形,小老鼠的生存能力遠遠超過人類。讓我們向最頑強的生命致敬。
鷹死之謎
在我們的印象中,雄鷹是縱橫天下的英雄——尖喙利爪,展翅天下。就連美國國徽上都有一只白頭鷹。
但羅布泊,在這里,讓我看到了跟我記憶里完全不一樣的東西,讓我一直到現(xiàn)在,每每想起,都感到觸目驚心。
經(jīng)過十幾天的艱難跋涉,當我們快到湖中心的附近,突然有一輛車發(fā)現(xiàn)了一只死鷹,接著又發(fā)現(xiàn)了第二只。幾位科考隊員下車察看,我們車沒有停下,繼續(xù)往前開,沒走多遠就在一個“鍋”底的邊沿停了下來。這時一幅慘烈的畫面沖到了我們面前,只見“鍋”底有兩個足球場大小,有滿目的白色、各色羽毛像幡一樣隨風搖擺,定睛一看是鷹、野鴨還有叫不上名的水鳥,這些鳥橫躺豎臥,昂首翹尾,顯得死前十分掙扎和痛苦。我們沒敢下去,怕破壞了原始狀態(tài)。
科考隊的動物專家朱研究員聞訊趕了過來,他下去取了幾個標本。看到有那么多的鷹,我十分地惋惜和不解,鷹是多么能飛的鳥類,怎么會慘死在這里?朱研究員告訴我,湖水在慢慢變少,魚群向湖中心集中,這些鳥和鷹光看見了食物,都沒意識到水在消失,它們一次次地飛走,又一次次地轉(zhuǎn)個圈飛回,畢竟這里的食物太多、太容易得到、太誘人了。最后,當湖水完全消失,魚也變成了魚干,它們口渴難耐想飛離這里時,體力已基本耗盡了。
看著一只只困死的鷹我想了很多。鷹似乎在用它們的生命提醒著我們什么。拼命逐利的人類呀,為了美好的生活,無節(jié)制地開采著石油、天然氣、各種礦藏。樓越蓋越高,車越開越多,瘋狂享受著大自然的盛宴,絲毫沒有感受到危機的來臨。當某一天地球的資源突然枯竭,地球的環(huán)境被污染被毀壞,誰又保證我們不是那羅布泊的鷹呢?
羅布泊“紅水”
我和肖萬能分隊長負責科考隊的對外聯(lián)系工作。一般在路途上每天和外邊大本營聯(lián)系三次,宿營考察時聯(lián)系四次。一人用手搖發(fā)電機發(fā)電,一人電臺接發(fā)報。從架設(shè)天線到聯(lián)系完畢不超半小時。我倆成為科考隊“最清閑”的人。
因為清閑,所以找事??瓶缄牰嗳耍鸵幻鲲埓髱煾?,尤其是酷熱的中午,四五十度的高溫,坐著不動都要汗如雨下,一個人做飯如何能行。我倆一日三餐去幫廚,跟著大廚一起想法變換飯菜品種,讓大家在酷熱中有些胃口。
廚房就像桑拿房,汗水炒菜,汗水蒸飯成為獨家風味。廚房的熱并不算什么,最讓我們時刻擔心的是兩顆“巨型炸彈”。上級為了更好地保障科考隊的生活,特批給科考隊配備了兩套煤氣灶具,其中的液化煤氣罐竟有一人多高。用煤氣做飯確實方便,但另一方面,羅布泊白天四五十度的高溫,大家不知液化氣鋼瓶能否經(jīng)住考驗。這兩個祖宗在路上時(其實哪里有路可走),雖然已經(jīng)綁在車上,但在鹽堿殼上行進的車輛像扭秧歌一樣左歪右晃,鋼瓶能靜止不動嗎?高壓液化天然氣像兩條暴躁的巨龍一樣在鋼瓶肚子里翻騰,不知是盾堅還是矛利?!
到了宿營地,炒菜燒水蒸飯溫度更高,我們只好每到一處就修一座地下宮殿,把兩個祖宗請下去,地下和龍王爺近,火龍脾氣可能會好一些。
還有水的問題!跟科考隊一同出發(fā)的還有一輛大水車。水車的水箱外表看似很新,但水箱的里面有不少鐵銹。市內(nèi)的公路道路較為平坦,沒發(fā)現(xiàn)什么水銹問題。但羅布泊的鹽堿殼上開車如跳舞,水的劇烈晃動就好比砂紙把鐵銹全磨下來了,鐵銹磨得很細,水的顏色很濃,一碗水端在手上深不見底。飯是棕紅色的鐵銹飯,水是棕紅色的鐵銹水,大家風趣起名“羅布泊紅水”!可別以為喝不下去,事實上天氣那么熱,水太珍貴了,我還真沒喝出什么不好,“羅布泊紅水”太好喝了。在羅布泊,喝水管夠,還全是開水。但洗臉洗澡洗衣服全免,每人每天只發(fā)一小杯刷牙水。一個月里,頭上身上衣服上無數(shù)次汗水濕了干,干了濕,大家都變成了“羅布泊鹽堿人”。
我們倆還是羅布泊土地測量員,扛著測量桿滿湖底跑。有時又去鉆井隊湊熱鬧,和三位鉆井工一起,輪流推著鉆機一圈圈轉(zhuǎn),跟這位老奶奶跳快三。
羅布泊里的溫度,白天最高氣溫五十多攝氏度,這不僅是空氣的溫度,也是身體周圍所有物體的溫度,到處都燙手,好像進入了一個大烤箱。要不是羅布泊是世界最干燥的地方,人就會被蒸熟了,恐怕沒有人能活下來。熱太恐怖了,人就像熱鍋上的螞蟻,無處躲藏。我還要萬分感謝上帝創(chuàng)造了人這種動物,讓人的身體調(diào)節(jié)能力十分科學、強大,喝水淌汗能帶走大量體溫,維持人類臟腑的正常運轉(zhuǎn);如果是小狗我想恐怕就慘了,張再大的嘴,喘再急的氣在羅布泊我想也生存不了。羅布泊白天溫度那么高,晚上太陽一落下,溫度馬上就降下來了,最低十四五攝氏度吧,晚上睡覺要蓋棉被。感謝上帝讓白天倍受煎熬的人們能夠睡個舒服覺,恢復體力好讓親愛的人們轉(zhuǎn)天再嘗熱鍋炙烤的滋味,上帝一定玩得很開心。我記得某位先賢好像說過,子非熱鍋上的螞蟻,怎么知道熱鍋上螞蟻的感覺?過去我覺得有道理,現(xiàn)在我不敢茍同了,我想如果螞蟻有文化,那我們倆對熱鍋的感覺答案肯定是一樣的。
一場虛驚
這天早晨天剛發(fā)白,我們幫搞地質(zhì)的科學家測量湖底。我扛著測量桿往南方走,我走最遠一棒。聽科學家講只要我不回頭看就走不了直線,我不相信,我手拿指南針順著指針的方向走,想給他走正一回看看。走了大約兩百米,我回過頭豎起測量桿一瞄,三點一線我足足橫向偏出三四十米。原來我們的兩條腿勁不一樣大,覺得走直線,其實是在走斜線。
這時科考隊的夏訓誠隊長、王副隊長和另一位科學家走了過來,他們要往前頭看看。我說了句別走太遠了,他們笑著說走不遠。這時天邊剛露魚肚白,湖底光線柔和,一望無際。干活時間過得就快,轉(zhuǎn)眼太陽就升起來了。太陽一出湖底瞬間變得美極了,不知從哪兒升出了很多白霧,一排排,一片片,風一吹婆娑起舞,唰啦啦地流動。遠處湖岸清晰可見,湖面還隱隱約約駛過點點白帆。這不是夢話,是海市蜃樓。溫度越來越高,我們收工回營。
回到住地不見夏隊長三人身影,一開始大家還沒在意,到中午開飯了,還未見三人身影,大家就感到不對勁了,這三個人去哪了?隨著時間推移,大家越來越不安,不祥之兆籠罩心頭,誰也沒心情吃飯,討論著怎么辦?這時陽光下的溫度五六十攝氏度,磕一個雞蛋在汽車前蓋一會就熟。這三個人每人只帶了一小壺水,這么熱的天秒喝光。去找?往哪找?再走丟幾人怎么辦?大家雖然心急如焚,最后還是理智戰(zhàn)勝了感情,目前最主要的是大家不能亂,只能等。我把全自動步槍拿了出來,每隔一小會對空放兩槍,期望他們?nèi)四苈牭綐屄曊一貋?。這槍聲平常聽著沒什么感覺,但這會卻那么刺耳,聲聲催人揪心。
夜幕降臨了,大家找來一切可以燒的東西點起了一堆篝火,信號彈槍從天剛剛放暗開始每隔一會打一發(fā)信號彈,白色、紅色的信號彈像人們的希望騰空而起,轉(zhuǎn)眼又失望地落下??植赖牧_布泊,去年你奪走了彭同志的生命,難道今年你更要變本加厲嗎?大家惶恐著,躁動著,不安著,分幾個方向?qū)ふ业娜岁懤m(xù)都返了回來,個個喊得嗓子嘶啞,個個空手而歸。
夜越來越深,人們越來越感到絕望,難道今晚今時非要成為明早各大報刊的頭版頭條?人們胡思亂想著,突然有人喊著指向西北方向,只見遠處影影綽綽顯出三個人影,大家呼喊著跑了過去,把三個人攙扶回了屋里。只見他們個個嘴唇干裂爆著白皮,人仿佛衰老了十歲,虛弱得連邁腿的力氣都沒有了,狼狽不堪。接過大家遞過的水急切地一飲而盡,喝完還要喝,一碗接一碗。大家懸著的心終于落了地。但在過去的驚心動魄的十幾個小時里,他們這三位野外考察經(jīng)驗十分豐富的人,為什么差點失蹤了,大家非常想知道。
據(jù)他們緩過勁來講,原來三人不打算走遠,還特意帶了一個大紅書包走一段放在了地上,好找方向。誰知邊走邊看邊聊忘了時間,一抬頭太陽升起來了,回頭一看一片云海,考察隊大本營不見了蹤影,三個人急忙往回走,心想帳篷、卡車目標那么大,還能找不著?結(jié)果走了好長時間也沒看見營地,越找心里越急,越急走得越快,又渴又累。三個人一商量壞了,迷路了。幸好三人野外考察經(jīng)驗豐富,決定不能再找了,很可能越找離營地越遠。就找一塊洼地蹲了下來,把三人的上衣頂在頭上,身上的水盡量少喝,不說話保存體力,實在頂不住了呡一小口水。三位快五十歲的人,用那么點水,頂著五十多攝氏度的高溫曬了一整天,沒曬暈,沒中暑,沒曬成肉干。好不容易熬到了晚上,隱隱地看見了信號彈的光亮,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中互相攙扶著往信號彈升起的方向深一腳淺一腳地摸索挪進,居然活著走了回來,創(chuàng)造了一個生存奇跡。
感謝虛驚一場,感謝我們科考隊沒有成為第二天各大報刊的頭條新聞。彭佳木,去年如果你也是三個人一同出去找水,還會有那個悲劇發(fā)生嗎?
三位科考隊員平安歸來,大家懸著的心落了地。夜深了,我睡不著走出了帳篷,感到寒意陣陣。四處漆黑一片,抬頭刺眼的繁星滿天,深夜的羅布泊那個靜,靜得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自己的呼吸聲。我看著一條直線的天邊,看著腳下黑沉沉的如張著無數(shù)嘴的鹽堿殼湖底,感到十分的壓抑,感到無盡的黑暗在吞噬我,壓迫我,自己被無形的力量擠壓得非常的矮,非常的渺小,仿佛變成了一粒小砂子,一小粒漂浮在太空的塵埃。
我這時才感覺到人們平常最司空見慣,最習以為常的東西其實才是最珍貴的。水、河流、小草、樹木、房屋、燈光才是人類頂級奢侈品,這些構(gòu)成了人類天堂。
牛氣烘烘的科學家
在科考隊才可以有機會同中科院的大科學家們近距離接觸,這些大科學家給我的印象就一個字:牛。
這個牛不是沒有真才實學的吹牛,這個牛不是恃才傲物的傲慢,這個牛是他們有自己的發(fā)現(xiàn)、自己的發(fā)明、自己的創(chuàng)造,這個牛是手握科研成果的高度自信。這個科考隊有些科學家,因所肩負課題涉及國家機密,雖成果累累也不為外界所知,但他們照樣快樂豁達,鍥而不舍。
我們科考隊有位朱研究員,是研究動物的,在考察途中他經(jīng)常把捉到的各種小動物制成標本。他研究新疆大角羚羊幾十年,還把他的研究大角羚羊成果寫成了一本書,同行的幾位科學家老勸他趕緊出版,這位老兄總說不急。一天一位同行的科學家對他說:你的書趕快出版吧,美國的一位科學家已在美國一本著名雜志發(fā)表了一篇有關(guān)大角羚羊的文章,你的研究成果別讓人搶了先。朱研究員淡淡一笑回答說:那篇文章我看了,有很多地方都不嚴謹,我隨便給他指出了關(guān)鍵一處。當時我在北京,我料到他接到信后要立即來中國,我就回新疆了,我不想見他。這個美國人到北京后,跟中科院再三要求見我,我不見。又提出和我合作出書,許我一大筆稿費。合作?你水平相當叫合作,水平差那么多只能叫拜師。我為什么不見?見了不談不好,談多了他想不勞而獲想得美。我還有兩個小細節(jié)還要繼續(xù)考察,補充齊了再出版也不遲。我研究新疆大角羚羊幾十年,跟著大角羚羊跑遍了新疆的山山水水,大角羚羊家族幾代幾十只都成了我的家人,美國人想和我合作,他還差著幾十年的功夫哪,得看我高興不高興??粗炖铣錆M自信,牛氣烘烘的樣子,我的心里滿是敬佩。
科考隊還有一位土壤專家,個子不高,人瘦瘦的,像土坷垃一樣不引人注意。但這位土壤專家,科考隊所有的人都非常尊敬他。他幾十年間跑遍了新疆的山山水水,積累的新疆土壤標本有幾大屋子,哪個地方什么土質(zhì),什么物質(zhì)含量,他了然在胸。進羅布泊考察,別人下車休息,活動一下身體,他卻急著挖坑,從坑底按層往上取樣,在取樣袋上詳細注明地點(經(jīng)緯度)、深度、時間等。等隊長招呼大家上車了,他才急急忙忙背身去小便。我們這輛給養(yǎng)車,糧食越來越少,土(取樣袋)卻越來越多,最后裝了快半卡車。
中科院的這些科學家,是我見過的最不崇尚學而優(yōu)則仕的一群人。據(jù)說朱老上級點名提拔他當領(lǐng)導,他回絕了。這些科學家告訴我,研究不出什么名堂來,兩手空空沒有成果,在研究領(lǐng)域沒有出路,沒有希望了的人才去當官,當官做行政太分散精力,無法搞科研。他們致力做一輩子研究,身后留下一些可以引以為傲的東西,在自己的研究領(lǐng)域執(zhí)牛耳。中科院新疆分院的一位副院長是他們的同學,是這次科考的總指揮,副院長跟這些人站在一起我總感到他很自卑,說話的語氣、眼神像個小學生,盡管他的組織能力我感覺很強。而這些科學家卻個個意氣風發(fā),從容不迫,不卑不亢。
米蘭古城
任務完成了,科考隊是從北岸核試驗基地一側(cè)進的羅布泊,出去就選擇從湖的南邊——米蘭古城方向縱穿羅布泊。
米蘭古城和樓蘭古城一樣,都是古絲綢之路沿途的重要城市,曾經(jīng)十分繁華,米蘭古城是因為米蘭河突然改道斷流而荒廢。我們到達了米蘭古河道,河床清晰可見,河床深而寬,可見當時河水流量還是很大的。順河床往前走,我們來到了米蘭古城,古城街道房屋保存得比較好,能夠想見這里曾經(jīng)是一個很大很繁華的城市,所有的房子都沒有房頂了,但很多房屋墻和窗口都在,廢土堆滿了屋。
我們分隊長很幸運,在一處斷壁殘垣的廢土堆里居然發(fā)現(xiàn)了一只碗,科考隊長拿著這只瓷碗,估計怎么也得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了。我也拿根木棍試著扒拉一下廢土堆,也挖出了幾塊瓷器碎片,看來這個地方文物少不了。
穿過米蘭古城,我們來到了城的另一側(cè),發(fā)現(xiàn)那里有一兩百萬畝古農(nóng)田,農(nóng)田上溝渠縱橫,專家經(jīng)過考察,這里的排灌水系統(tǒng)十分合理。最讓大家驚喜的是這田地的土,腳踩在上邊松軟而富有彈性,科考隊用鉆探機在田的四周打了幾個洞,發(fā)現(xiàn)全是腐質(zhì)土,最淺的四米多厚,最深的十六米多厚。
什么是腐質(zhì)土?土壤專家告訴我,腐質(zhì)土就是千百年上游帶來的草、水草、木頭等有機物堆積、沉淀、熟腐形成的土。是上好的有機肥料,比東北的黑土地還要好,在這上邊種莊稼一百年也不用施肥。一兩百萬畝的古農(nóng)田,肥沃的土地,只要能引來水,這里就是一個大糧倉。這也應算作這次考察的一個意外收獲吧。
最后的“風狂”
走出羅布泊無人區(qū),最后還要沖出一個大風口,好像在阿爾金山附近。
車隊離風口越來越近,風愈刮愈大,天也越來越暗,能見度越來越低,最后世界變成混沌一片。那風沙濃得像黃河水在車的前后左右翻滾,兩車相距四五米不見蹤影。我感覺這時如果風驟然停止,漫天的黃沙瞬間將在我們的頭頂和周圍堆成一個巨大的沙丘。車外好像有一萬只惡鬼張嘴向你嘶嚎。不見前車,不見車下的路況,難為了開車的師傅們。
好在科考隊事先預想到了這一情況,安排肖分隊長拿一只半自動步槍坐在第一輛車,我拿全自動步槍坐在車隊中間位置,汽車行駛兩分鐘我倆就先后向空中放槍,大家循著槍聲方向開進。那槍聲在平時震耳欲聾,在風中卻像小蚊子叫,支著耳朵才能隱約聽到一點不同聲音。我們車本來是整個車隊密封最好的車,吹不進一點塵土,這一放槍引路,車門一開風沙迷得人睜不開眼,車里到處都落滿了厚厚的沙土。謝天謝地,整個車隊居然毫發(fā)無傷,有驚無險地摸過了鬼門關(guān)似的大風口。真不知頭車是怎么帶的路,這里可是山口啊,是野地,有溝,有坎,有山,卻沒能阻擋住英雄的科考隊。頭一輛車坐著科考隊隊長,沙漠專家夏訓誠。
沖出風口,天變晴朗了,車輪下的地面也變平坦了許多,車子輕快得想跳圓舞曲。
車向前開著,開始看見了綠色的小草、小樹。接著駛上了一條土路,土路把我們帶到了一個村莊外,這里綠植如茵,滿目農(nóng)田,道路兩邊是高大的楊樹。車隊突然停下來了,原來發(fā)現(xiàn)樹的外側(cè)是水渠!水渠有半人多深,里邊流淌著飛速流動的清澈見底的雪山水。這里能隱約看到遠處的村莊,四處靜悄悄的,空無一人??瓶缄爢T們歡呼著跳下車,跳下水渠。雖然已到6月,雖然中午時分,但水渠的水冰冷透骨。但所有人那個美呀,忘情地撩著水,三下兩下脫光了衣服。你能想象嗎,一群人,近一個月,高溫、出汗、沙洗;不能洗臉、洗腳、洗頭、洗內(nèi)衣、洗外衣;不能刮胡子、理發(fā),胡子長長,頭發(fā)長長;皮膚上的汗堿干了一層又一層,頭發(fā)里的沙塵一胡嚕就往下掉渣,衣服上的鹽堿已讓軟軟的褲子變硬,脫下來能立在地上。你能想象到這是一群多么恐怖的人!你能想象到這群比叫花子還臟的人竟有許多著名科學家嗎?
人沒有吃不了的苦,那是因為沒條件,神經(jīng)全都麻木了?,F(xiàn)在看到水,看到那么多清涼、潔凈、用不完的水,全身的神經(jīng)又全激活了,身上、頭皮那個緊,那個刺癢,衣服那個臟,那個別扭,全都回到了真實世界。身上的衣服扒了,扔了,身上的皮也扒了一層又一層,越洗越癢,越洗越痛快。這時不知誰喊了一嗓子,大家一看都趕緊蹲了下來,原來遠處駛來一輛拖拉機,上面坐滿了戴著紅紅綠綠頭巾的農(nóng)村婦女。拖拉機上的人大概也看到了路邊的車隊,看到了水渠中這群一絲不掛、蓬頭垢面的怪人,掉轉(zhuǎn)車頭開走了。
等我們穿好了衣服,村里開出一臺拖拉機,拖拉機上下來村長和書記。一聽說我們是中科院的羅布泊科考隊,他們熱情極了,招呼大家去村里吃飯,休息。
難忘點點滴滴
快樂的時光總是過得很快,一晃在科考隊度過了三十多個日日夜夜。和科考隊隊員的日夜相處,讓我對科學家有了全新的認識。
羅布泊是有名的死亡之海,我們對死亡之海進行科學考察,就如同唐僧西天取經(jīng),經(jīng)歷了高溫、鹽堿殼、科學家走失、狂沙暴等種種磨難,最終取得真經(jīng)。戰(zhàn)勝這些困難我覺得是驚心動魄、艱苦卓絕。但科考隊員——這些文弱書生們對這些根本沒放在眼里,云淡風輕。
這些科學家都是20世紀50年代初走進大學校門的富二代,也就是人們說的剝削階級家庭子弟,不是上海人就是廣州人,但他們身上沒有一點富家子弟的嬌驕二氣,出了那么多汗,沾了那么多沙塵,我沒看到科考隊任何一個人違反不許洗臉洗衣的規(guī)定,哪怕用毛巾沾水擦擦臉,都是那樣自覺。
科考隊科考自然環(huán)境惡劣,生活保障條件有限,吃著汗水菜、汗水飯,喝著濃茶色鐵銹水,我沒聽過一個人埋怨、不滿。他們極為樸實,科考隊長夏訓誠始終穿著一件舊得發(fā)白的藍色中山裝,戴一頂舊草帽,滿身的鹽堿花、風吹日曬黑黑的布滿細皺紋和塵土的臉龐,寬闊的前額讓人覺得更像一個農(nóng)村村長。他們非常有骨氣,歐洲、美國多次表示想和他們共同考察,提供帶空調(diào)、帶淋浴房的汽車,后勤供應也十分優(yōu)裕,但被他們一口回絕。這些人有點一根筋,只注重專業(yè),面對各種難得一遇、千奇百怪、美得醉人的景致,視而不見,從未聽到他們的贊美之詞,他們的詞條永遠都是怎么形成的,怎么變化的,將來會怎么樣,索然無味。就是到了獨特的胡楊林帶,詩人都快發(fā)瘋了,他們卻冷靜地說,這棵樹是新死的,前年長得還很好,什么原因?恨死了用盡美色迷醉世人的胡楊林。
我以前覺得科學家一定不好接近,都是一些有怪癖之人,其實這些人在工作之余也是普通人,大家一起拉家常,一起吹牛,笑呵呵地沒有一點架子。他們愛開玩笑,我燉的野鴨子全部偷吃完,一塊不??粗覊男?;他們喜歡你就想把新疆最美麗的姑娘介紹給你,熱情得讓你感動。你要是覺得他們情商低那就錯了,大家經(jīng)常叮囑我們在做飯的時候少放一點罐頭,保證營養(yǎng)就行了。為的是考察結(jié)束能帶一些罐頭回家,讓老伴、孩子都嘗嘗這軍隊午餐肉罐頭、蔬菜罐頭的味道,享受一家人團聚時歡歡喜喜聚餐的快樂。他們常說,老伴孩子比我們更苦,關(guān)愛之情溢于言表。這些科學家,都是真正的中國好男人、中國好丈夫、中國好父親。
科考結(jié)束了,我慶幸人生能有一次這樣的經(jīng)歷。在科學家眼里,死亡之海科考可能只是他眾多科考經(jīng)歷的普通一次,對我卻是生命長河中的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