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宏
蓋一座別墅需要多長時間?
30天!拎包入住!
扯淡!誰信?
柳實啪的一聲掛斷了兒子的電話!
糊弄老子?老子蓋了一輩子房子,沒聽說30天能蓋一座別墅的!別說別墅,就是3間房子,你小子要是能蓋起來,老子給你提鞋!
柳實嘟嘟囔囔地罵著兒子柳勛,老伴問誰來的電話,“誰?還能是誰,你的寶貝兒子!我看他出國回來啥沒學(xué)會,學(xué)會吹牛了!”柳實揚聲對著在廚房忙活的老伴高聲喊道。
鈴鈴……電話響了,柳實賭氣不接,電話也賭氣似的,一聲接一聲地響著。
“告訴你,別認(rèn)為喝了幾瓶洋墨水就顯擺!沒人信你的鬼話!”柳實拿起電話沒好氣地說。
“老爸,你別掛,聽我說完,你不信咱倆打賭行不行?我30天保證讓你住上別墅,我說的還是拎包入住啊,包括裝修在內(nèi)!”
“你小子狂得沒邊了,嘚瑟呢,是不是?我就和你打這個賭了,今天是8月9日,明天開始算,9月9日我要是見不到別墅,你就給我滾回美國去!”
“得咧,老爸!不就是河邊竹林那塊地嗎?你就瞧好吧?!眱鹤雍茌p松地答話道。
“隨便問一句,我要是贏了,我和那個誰能不能……”
“你要是輸了,你和那個誰……”父子倆的這句話同時脫口而出,彼此心里都明白對方和自己截然不同的想法。
賭,就這樣定下了。隨意得像個玩笑。
柳實心里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贏,手拿把攥的事!
柳實夜里做了一個夢,兒子給他帶回來一個漂亮的姑娘,還生了一個白胖白胖的大孫子,他抱著孫子那個開心啊,轉(zhuǎn)圈圈,舉高高,突然,一股熱乎乎的液體順著脖子就下來了,哎喲!大孫子尿了他一脖子!他急忙伸手去摸,什么也沒有,原來是一個夢!
一陣落寞,唉!睡不著了,索性披衣起床,拉開門到院子里透透氣。
月色下,這個不大的院子,靜謐安詳,小小菜園里,生機勃勃,紅的辣椒、綠的黃瓜、紫的茄子、黃的南瓜,水靈靈、俏生生地一天一個樣,比賽著長。東邊那顆垂柳樹,原來是種在家門口的,后來翻蓋房子,院子大了,就把它圈了進來,這棵柳樹,是柳實家的“編外人口”,柳實記事起就有了,他和姐妹們在大樹下學(xué)會走路,柳家的孩子取名字也忘不了柳樹,爹給姐姐取名柳葉,二姐取名柳絮,叫他柳實。
大柳樹也是這個家的見證者。柳實的爺爺?shù)臓敔敺N下這棵樹,是因為一個游方的和尚說,這棵樹能保佑柳家家運興旺,子孫平安,后代里是要出大官的。
呵呵,柳實想到這里,在心里干笑了幾聲。
柳實的爹1949前出生的,盡管是家中的獨子,也經(jīng)常吃不飽穿不暖,一家子擠住在大雜院的一間又黑又暗的土房子里,1949后,爹以無比巨大的熱情,在分給柳家的幾畝自留地里揮灑汗水,整個村子里,他是上工最早、收工最晚的人,幾年下來,也僅能讓幾個孩子吃飽飯。家里添了人口,房子更顯得憋屈,爹和娘看著滿地跑、迎風(fēng)長的3個孩子,一合計,咱們蓋房子!爹便憋著一股氣要蓋幾間新房子。
爹是種地的一把好手,什么季節(jié)種什么,什么時候播種、什么時候施肥,什么時候收割,他像清楚自家孩子一樣清楚土地,或許比對待孩子還仔細(xì)。
他知道只有把土地伺候好了,才能養(yǎng)活自己的孩子。
娘是十里八村最手巧的女人,能織出像彩虹一樣美麗的布,能繡出仿佛散發(fā)著香氣的牡丹,能剪出八仙過海的窗花。誰家孩子要辦喜事了,都來求娘畫個花樣子,剪對觀音送子圖。
蓋房子就要買材料,沒有錢是不行的。爹下地比往常更早了,回來得也更晚了,農(nóng)閑的時候,他就偷偷地去村東頭拉土回來做坯,一塊一塊地積攢。娘的織布機也是沒日沒夜地響。爹把娘織的布偷偷拿到集市上去換點零花錢,每次回來,悄悄交給娘一個個卷成卷的零碎的錢,娘接過來,捏一捏,拿出貼身帶的一串鑰匙,走進里屋,打開柜子,取出陪嫁時的一個紅色的匣子,放進去,鎖好。一部分貼補家用,一部分?jǐn)€著準(zhǔn)備蓋房子。
柳實永遠(yuǎn)忘不了那一天,5歲的他和張成功掏了一窩鳥,兩人一人捧著一只剛睜開眼的小麻雀,歡天喜地地回家,遠(yuǎn)遠(yuǎn)地就聽見許多人吵吵嚷嚷。
“柳實私自做坯,他要干什么?他要蓋房子!他還偷偷去賣布,他這是和社會主義對著干,他這是資本主義尾巴!是給咱公社抹黑!”人群里跳著腳高喊的是張成功的爹張大嗓。
張大嗓是公社革委會的小頭頭,一天到晚在村里晃來晃去,身上穿的綠軍裝是表哥從部隊寄給他的,自從穿上了,一年四季也不見他換,實在臟了,就讓成功的娘晚上洗,他白天再穿。軍帽有點小,戴在他的大腦袋上像是扣著半個西瓜皮,滑稽可笑,左胳膊上“公社革委會”的袖標(biāo),縫得平平展展,這也是成功娘的針線,原來是用別針?biāo)伤傻毓潭ㄖ?,張大嗓生怕別人看不清那幾個字,逼著成功的娘細(xì)細(xì)地縫在衣服上,不能有皺褶。左胳膊因了這紅袖標(biāo)變得沉重,不會打彎了,要不就是直直地垂著,要不就是直直地舉著,這讓他走路的樣子看起來很奇怪,似乎半身不遂似的,可是,沒人敢笑話他。
柳實的爹埋頭在自留地里揮灑汗水時,張成功的爹成功得到了公社革委會第一小組組長的位子。柳實的爹有多熱愛土地,張成功的爹就有多熱愛“革命”。柳家的孩子能吃個半飽飯,張家的孩子衣服都穿不上,為此,成功的娘沒少哭沒少和他爹鬧,張大嗓火一般的革命熱情豈能被這“沒見識的娘們”拖累,照舊每天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鬧革命”,私底下,柳實的娘沒少幫成功的娘,兩家離得不遠(yuǎn),孩子也差不多大。
“社員同志們,我們要堅決聽毛主席的話,對破壞農(nóng)村合作社的資本主義尾巴,堅決地、毫不留情地割掉!”張大嗓的嗓門不用喇叭都能傳很遠(yuǎn)。
“村長,村長在不在?我以公社革委會的名義要求你,把土坯拉回隊里,正好公社要蓋牛圈!把柳實娘的織布機沒收!”鬧哄哄的人一擁而上,搬的搬砸的砸,娘摟著孩子在一邊掉眼淚,爹抱著頭蹲在柳樹下。
“給我!”柳實憤怒地一把搶過張成功手里的小鳥,還不忘狠狠地推了他一把,張成功一屁股坐在地上,扯著嗓子嚎了起來!
小黑屋里,柳實臥病在床的爺爺又驚又怕,顫抖的手指著房頂,喃喃著“房……房……”,咽了最后一口氣。
爺爺出殯那天,下著雨,深秋的雨在昏暗的天地之間編織了一張灰蒙蒙的幔帳,秋風(fēng)夾著冷雨,吹在身上,有點像針扎。還沒入冬,田野里一片蕭瑟,莊稼收割完了,裸露的土地像疲憊的老人,張著大嘴喘息著。門口柳樹的葉子落完了,一副老態(tài)龍鐘的樣子。送葬的人們裹緊了快要看不出本色的臟兮兮的喪服,縮著脖子,稀稀拉拉的隊伍,向著村子西南柳家的祖墳艱難挪動。
柳實的爹跪在墳頭,燒了很多紙糊的房子,爹燒的時候沒有哭,爹跟爺爺說:“爹,兒不孝??!您種了一輩子地,沒有自己家的一壟田;您吃了一輩子苦,沒有住上一間自己的房,兒不能給您蓋上房,就給您多燒點,讓您老在陰間住得寬敞點!爹,您在天有靈,保佑您的子孫能早點住上自己的房子吧!”
紙房子在熊熊大火中化為灰燼,像黑色的蝴蝶般漫無目的飄蕩,柳實伸手去抓,輕飄飄地落在掌心,化為黑色粉末,一陣風(fēng)吹過來,手里空了……多少年后,柳實還記得,那些黑色的蝴蝶狀的粉末。
兩家的梁子算是結(jié)下了。
1980年,農(nóng)村實行了承包責(zé)任制,爹甩開膀子,起早貪黑開始干。玉米地里,壟與壟之間套種了各種紅豆、綠豆,棉花地頭種著南瓜、地瓜,小麥地里套種了菠菜。娘說爹把地用得太狠了。
那一年,地里的莊稼真是爭氣啊。秋天到的時候,大囤小囤都是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除了繳公糧,爹還賣了錢,拿著花花綠綠的票子,爹眼里含著淚花。他當(dāng)即從街上割了2斤肉,回家讓娘包了一頓純?nèi)獾娘溩樱?個孩子流著口水看著娘剁肉做餡、和面搟皮、數(shù)著餃子下鍋、扳著指頭數(shù)餃子在鍋里翻了幾個跟頭。柳實吃多了,撐得睡不著,和姐姐們在柳樹下瘋跑了一陣子。娘的織布機自從還回來后,再次歡快地唱起了歌,再不用柳實的爹偷偷摸摸去賣了,集市上,一匹匹彩虹一樣的布換來一張張的新票子,票子又換成柳實和姐姐的書包、課本、漂亮衣服。
蓋房子再一次提上了議事日程。
這次可以光明正大,甚至是理直氣壯了,爹不再去拉土做坯了,土坯房,不時興了。離村不遠(yuǎn)就有家磚廠。磚廠的機器白天黑夜連軸轉(zhuǎn),漂亮的紅磚一窯一窯地出,一車一車地被拉走,一座一座的新房子雨后春筍般就起來了。
柳實爹反而不忙著去買磚買料,他四里八村地去幫別人蓋房子,一邊幫忙一邊“取經(jīng)”,他是憋足了勁,一定要蓋一座最好最漂亮最寬敞的大房子!
半年后,爹在柳樹下抽完最后一袋煙,起身,圍著柳樹走了一圈,伸手拍拍柳樹,抬頭看看柳樹,磕磕手里的煙袋鍋,往后腰里一塞,背著手,挺著背回了家。托人買來了磚、沙子、水泥,筆直的粗壯的木頭是從南方運過來的,將來做大梁別提多氣派了,窗戶也是請最好的木工師傅做的,手巧的師傅在窗戶上刻了富貴牡丹、太平壽桃等吉祥圖案。
開工的時候,爹讓娘支起大鍋,蓋房子的師傅們頓頓白面饅頭,隔天中午就是一頓紅燒肉燉粉條,爹說娘,你不要舍不得,只有師傅們吃飽吃好了,蓋的房子才能牢固結(jié)實,咱家麥子多著呢,吃不窮!
房子蓋好了,一溜五間,紅磚到頂,上梁的那天,放了一掛長長的鞭炮,在鄉(xiāng)親們的贊嘆聲中,爹心滿意足,他抬頭挺胸的樣子,仿佛一下子長高了幾厘米。
爹和娘親手把求人寫來的對聯(lián)貼在新房門上,
上聯(lián)“蓋房不忘共產(chǎn)黨”,下聯(lián)“致富感謝好政策”。
張大嗓失去了“權(quán)力”,像是找不到家的孩子,他不明白,那些“資本主義的毒草”怎么一下子就合理合法了?集市上都敢光明正大地買賣交易了,人們不用催也去上工了,種地比以前精細(xì)多了,糧食產(chǎn)量也上去了,沒有人再磨洋工了,忽然大家都忙起來了!尤其是隔壁那個柳實頭,蓋房子就蓋吧,放那鞭炮,示威給誰看???鄉(xiāng)親們都去幫忙,他不去,還嚴(yán)令老婆、孩子們不得去,他看不起一輩子土里刨食的柳實爹,也放不下自己的面子,說是嫉妒也好,他也明白,多年前砸人家土坯,沒收人家織布機的時候,兩家就結(jié)怨了,他不在乎,誰還沒個走背時的時候,誰說我張大嗓就不如他了?
張大嗓心煩意亂,回屋,轉(zhuǎn)身一腳踢上了那扇破門,那扇破門根本擋不住隔壁的鞭炮聲,還有飄過來的紅燒肉燉粉條的香味。
柳實一家搬進新房的時候,張大嗓失蹤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農(nóng)村政策越來越好,柳實的爹憋了半輩子的干勁,一朝得到釋放,就像地里的莊稼一樣瘋長。農(nóng)閑時節(jié),他拉著村里的一幫人進城打零工。柳實的娘種菜,吃不了的也賣,剛開始賣的少,后來算算,比種糧食劃算啊,就把離家最近的一塊水澆田全部種了菜,年底算算,收入很滿意。
姐姐柳葉中學(xué)畢業(yè),爹就做主讓她報考了大學(xué)的建筑專業(yè),按說一個女孩子家家的,學(xué)什么不好呢,怎么能學(xué)個建筑?難道將來畢業(yè)了去蓋房子?
柳葉也是不情愿的,以她的學(xué)習(xí)成績,好學(xué)校的好專業(yè)盡可以可著心意挑。娘心疼女兒,按照娘的意愿,女兒將來做個醫(yī)生多好啊,穿著潔白的工作服,又干凈又美麗。爹對著填報志愿書抽了半宿的煙,煙霧迷蒙中,看見柳實的爺爺指著房頂?shù)氖种?,喃喃說著“房……”
柳葉哭著去了學(xué)校報到。
5年后的一天,一直沒有消息的張大嗓開著一輛半舊的黑色桑塔納回來了!跟著他一起回來的還有一個建筑隊。張大嗓已經(jīng)鼓起的肚子使他的深藍色條紋的西服像關(guān)不上的二扇門,大紅色的領(lǐng)帶孤零零地在“腹部高原”上趴著,有氣無力,他的大臉越發(fā)大了,大鼻頭上汪著油,腦門發(fā)著光,胳肢窩里夾著一個土黃色公文包,曾經(jīng)彎不了的左胳膊,如今變得直不了了。他故意敞著西服,一手插在褲兜里,一個像煙盒一樣的東西別在腰帶上,偶爾發(fā)出“滴滴”的聲音,每當(dāng)“煙盒”響,張大嗓就小心地摘下來,舉在眼前,瞇著眼睛看,“哎呀,這個李老板,不知道我回來翻蓋房子嗎?哎呀,我得去給他回個電話,哎呀,沒有電話真是麻煩!那個誰,你抓緊時間,趕緊蓋!”
張大嗓的房子蓋得快,一個施工隊連扒帶蓋,沒多久,五間寬敞明亮的北屋就起來了,他沒有用紅磚,一溜灰色輕體磚,外墻貼著漂亮的米白色的瓷磚,鋁合金的大窗戶,橡膠做的房頂,房前還別出心裁蓋了一段走廊,院子里一律鋪了水泥,氣派的大門3米高,黃色琉璃瓦在陽光下發(fā)著炫目的光,完工的那天,也放了鞭炮,足足響了15分鐘,紅色的鞭炮皮四下飛濺,像極了心花怒放的張大嗓的心情。
張家門口也貼了一副對聯(lián):
上聯(lián):“改革指引富民路”
下聯(lián):“開放搭建小康橋”。
張大嗓完成了作為農(nóng)民的一種“使命”。清晨,他鉆進黑色桑塔納,油門一踩,屁股冒起黑煙,揚起一片塵土,走了,跟他一起走的還有他的兒子張成功。
有人看見,他對著柳實家有點陳舊的房子邊笑邊搖頭。
這座新房子像是壓在柳實爹心頭的一塊巨石。
爹娘老了,柳實大了,二姐柳絮也上了大學(xué)。
柳實是獨苗,從小爹娘嬌慣,他腦子好使,但就是聰明沒用在讀書上。爹娘也舍不得逼他,只要他沒有學(xué)壞,也就任憑他去了。
他長得既像爹也像娘,瘦瘦的,一米八的個子,細(xì)長的眼睛,眼珠一轉(zhuǎn)就是一個主意,薄薄的唇。
好歹混到高中畢業(yè),他不出意外地沒有考上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家待不住,和幾個同學(xué)經(jīng)常進城去玩。
縣城已經(jīng)不是原來那樣單調(diào)了,各種小飯店,小吃攤怯怯地在街頭巷尾開始出現(xiàn),店主帶著小心和生硬的熱情招攬生意,農(nóng)貿(mào)市場也漸漸熱鬧起來,新鮮的蔬菜,活蹦亂跳的雞鴨,帶著泥土味道,價廉物美,吸引著城里居民。
一天,他在大街逛得有點累了,就決定去找姐姐柳葉。姐姐在一家建筑設(shè)計院工作,找了一個同行結(jié)了婚,生了一個可愛的女兒。
姐姐看到他,很高興,說:“中午不做飯了,走,我?guī)闵辖秩コ?。”姐弟倆找了一家干凈的飯店,要了兩個菜,老板滿面堆笑,一邊上菜一邊把幾張雪白的疊得方方正正的紙放在桌子上,柳實第一次見,有點好奇,伸手拿了一張在手里擺弄著看,老板笑著解釋說:“嘿嘿,飯后擦擦嘴,擦擦手,我這個店剛開業(yè),也沒啥經(jīng)驗,看別人用啥我也用啥,兩位,別見笑,常來??!”
柳葉給弟弟夾菜,問他畢業(yè)后準(zhǔn)備干啥,柳實說沒有想好,正在琢磨?!耙?,你到我單位來,我讓你姐夫看看能不能給你找個臨時的工作。”“姐,我一直不明白,你當(dāng)時怎么考了這個專業(yè)?”柳實手里擺弄著餐巾紙,沒抬頭,也沒回話,卻反問姐姐?!斑€不是因為咱爹,他那時候一門心思要蓋房子,還要蓋最好的房子,他這一輩要蓋好房子,還想讓咱們這一輩也蓋好房子?!苯憬惴畔驴曜诱f:“一座房子沒啥問題,能住三五十年,誰家房子能沒事蓋了拆、拆了蓋?又不是搭積木玩!爺爺因為蓋房子,被張大嗓抄家,又是生氣又是害怕,當(dāng)天就去世了,爹就憋了一口氣,跟張家較勁,也跟他自己較勁,非要蓋村里最好房子。他讓我學(xué)這個,也是為了房子。”
柳實搖搖頭,說:“房子夠住就行了,有錢干點啥不行?”
姐姐說:“你還小,不懂,房子,那是農(nóng)民的面子,要想知道誰家日子過得好不好,人家都不用問,看你家房子就行了。農(nóng)民有錢了,第一件事就是蓋房子,你看張成功他家的房子,一看,就知道張成功他爹在外面掙到錢了。我看呀,咱爹說不定又想著蓋房子呢!”
柳實反過來倒過去擺弄著手里的餐巾紙,也無心和姐姐爭論房子的話題,眼看著到了上班時間,柳葉付了錢出來,姐弟倆在大街上分了手。
柳實回家后開始忙,天天和一個同學(xué)一起進城,有時候當(dāng)天回來,有時候夜里都不回來,隔天才回來,爹有幾次聽到他和同學(xué)談起餐巾紙、機器、廠房什么的,想問他在忙啥,一直沒合適機會。
機會來了!是柳實主動找他爹攤的牌。
他先從褲兜里掏出一盒煙,抽出一支,臉上帶著明顯討好的笑,給爹敬上一支,爹沒接,眼睛直直地盯著他,似乎這個畢恭畢敬地向自己敬煙的人不是自己的兒子,他啥時候?qū)W會抽煙的?柳實被爹盯得有點發(fā)毛,渾身不自在,他趕緊又上前一小步,把雙手遞過去的煙又往他爹鼻子下舉了舉,臉上的笑都快僵了,爹皺了皺眉,接過來,柳實又麻利地從褲兜里掏出打火機,“啪”的一下打出火苗,湊上去給他點著。
知兒莫若父,爹就知道,兒子有話說。
“什么?在咱家自留地蓋房子?辦工廠?”爹一聽,嘴巴張得老大,叼在嘴里的煙差點掉下來!
“不行!地蓋房子了,怎么種?農(nóng)民沒有土地,怎么活?”
“爹,咱家自留地挨著公路,交通方便,我掙了錢咱們可以買糧食啊,再說,家里還有地,種點就夠吃的了?!?/p>
“你辦工廠,那在過去就是資本家,再有什么運動,全家都得跟著挨批斗!”爹想起被抄家,想起受了驚嚇去世的父親,“我不同意!農(nóng)民就該老老實實種地,土地那是農(nóng)民的命根子,離了農(nóng)民離了土地,誰也不能活。你趁早打消這個念頭,你要是吃不了種地的苦,趕明兒個讓你姐姐在城里給你找個工作,我尋思著,等你有了工作,我就把房子掀了翻蓋,也該給你找個媳婦了。”
“爹,我辦餐巾紙廠,投入不用太多,從河北保定買進半成品的紙盤和機器,咱們再進行切割、消毒、分裝就行了,這段時間,我把城里的飯店、賓館、批發(fā)市場都轉(zhuǎn)了轉(zhuǎn),需求量很大,我算過了,搞好了,利潤能有30%?!?/p>
爹擺擺手,說:“你就是說出花來,我也不同意。我不懂啥利潤,我就知道,農(nóng)民就得種地,不種地就沒吃的,就得餓著,飯都吃不上了,要什么餐巾紙擦嘴?”
“爹,種地的農(nóng)民多了,少你一個不少,你不種地,天下人餓不死。”
“混賬話!我看老子白供你念書上學(xué)了!我實話告訴你,要地沒有,要錢也沒有!你也別在家閑著了,明天跟我下地,不好好學(xué)習(xí)就得學(xué)著吃苦種地,誰能養(yǎng)活你一輩子?”爹說完,氣哼哼地背著手走了。
柳實見說服不了爹,賭氣進屋往床上一躺,不吃不動,睜著眼睛盯著房頂,腦子里想著去哪里能弄到錢。娘心疼他,做好飯喊他起來吃,被爹一嗓子吼回去了,“不要給他吃的!有本事去吃餐巾紙!我就不信了,你個小毛孩還反了天了!”柳實聽到了,故意重重地翻了個身,屁股沖外,把個床板壓的咯吱咯吱響!
夜里,柳實被娘悄悄推醒,還沒睜開眼就聞到一股香味,打開燈,看到娘偷偷給他煮了一碗掛面,還放了一個荷包蛋,他坐起來,接過碗,呼嚕呼嚕地往嘴里塞,娘坐在一旁,心疼地看著兒子狼吞虎咽,說:“別生你爹的氣,他是為你好,眼瞧著你就到成家的時候了,咱家這房子都不時興了,不給你蓋新房子,誰家閨女找咱啊?”
“娘,”柳實一口氣把碗里的湯喝完,抹了一把嘴說:“我爹老思想,現(xiàn)在什么時代了?改革開放了,靠種地能掙幾個錢?只能夠吃夠喝,要想掙錢,指望那幾畝地不行!”
“那,那你弄那個什么廠,要多少錢???”娘接過空碗,小心地問道。
“我算過了,先買一臺機器,加上蓋廠房、買材料、雇人,我和同學(xué)一人出3萬差不多?!?/p>
“3萬?這么多!咱家也沒有啊,你爹這幾年賣糧食攢的錢,準(zhǔn)備給你蓋房子呢,這可咋弄???”娘也發(fā)愁,兒是娘的心頭肉啊。
“我明天準(zhǔn)備去姐姐家,看看能不能借到錢,沒事,娘,您快去睡吧,我想想辦法?!?/p>
娘嘆口氣,轉(zhuǎn)身關(guān)門出去了,娘轉(zhuǎn)身的時候,柳實看到娘花白的頭發(fā),有點佝僂的背影,眼淚就下來了!娘上了年紀(jì)后,眼力不濟,織布機蹬不動了,繡花針也看不到針眼了,穿針引線戴著老花鏡也費勁,往往半天都穿不進去。市場上顏色亮麗的各種花布,一天比一天多,娘織的土布也少人問津,曾經(jīng)為這個家立下汗馬功勞的織布機,被娘鎖在了西廂房,落滿了灰。不再織布、繡花、剪窗花的娘,好像一下子就白了頭發(fā),彎了腰身。
隔天,柳實去了姐姐家,姐姐拿了一萬塊錢給他,建議他不要蓋廠房了,她同學(xué)有個工廠,廠里有空閑的一個庫房,可以聯(lián)系先租下來做廠房,姐姐給了他同學(xué)的地址和電話,讓他去聯(lián)系,看看廠房能不能用。
柳實拿著姐姐給的地址,飯都顧不上吃,坐車就去了。那個廠子離他村子有3里地,緊挨著公路,交通很方便。姐姐的同學(xué)王大力,熱情接待了他,帶著他去看廠房,在廠子的東南角,原來是個庫房,和別的生產(chǎn)車間有一段距離,相對獨立,是辦一個廠中廠絕好的位置。柳實看完廠房,十分滿意。跟著王大力回辦公室談租借價格。
“來,請進。”王大力推開辦公室的門,一個看上去約莫70歲的老人坐在沙發(fā)上,“爹?您啥時候來的?”“我路過,這個小伙子是誰啊,看著面熟。”老人轉(zhuǎn)身打量著柳實。
“這是柳莊的柳實,我同學(xué)的弟弟,來租廠房的,柳實,這是我爹?!薄按鬆敚?!”柳實趕緊從褲兜里掏出煙,遞了一支過去,王大力的爹接過煙,眼睛卻是一直盯著柳實看,“你是柳莊的?家在村西頭住?”
“是啊,大爺,您去過我們村?”柳實一邊給王大爺點煙一邊說,“嗯,去過,去過。你坐,我沒事,先走了。大力,你跟我出來一趟?!蓖醮罅κ疽饬鴮嵶碌人?,跟著他爹身后出了辦公室。
大約十幾分鐘才回來,柳實看他進來,急忙站起來說,“大力哥,那個庫房年租金,您看是多少,我回去準(zhǔn)備好錢,咱們簽一個合同。”
王大力送走他爹后態(tài)度突然變得微妙起來,說話也吞吞吐吐的,面帶難色,“那個,是這樣啊,你先回去準(zhǔn)備,等我電話?!?/p>
柳實到底年輕,根本沒有看出來王大力態(tài)度的變化,他興高采烈回了家,拿著姐姐借給他的錢,當(dāng)天就坐火車去了保定。訂購了設(shè)備,買了100個紙盤,辦好了長途運輸業(yè)務(wù),不舍得再掏一天的錢住宿,買了一個面包一瓶水,就上了夜里的火車,一天的奔波,他恨不得坐下來就能睡著,等到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他反而興奮起來。這是他出校門后辦的第一件大事,這么順利,這么漂亮,他覺得自己長大了,他有了自己的工廠,以后別人都會叫他廠長、老板,他生產(chǎn)的餐巾紙雪白,繪著精致的圖案,外包裝精美,供不應(yīng)求,來拉貨的車排著隊,求他發(fā)貨的人,夾著公文包,舉著煙,追著他,討好他,就為讓他早點發(fā)貨。他想著想著,“撲哧”樂出了聲,坐在他旁邊的一個旅客,很不滿意地轉(zhuǎn)頭盯了他一眼,又合上重重的眼皮,睡了過去。柳實不好意思,趕緊裝作撓頭的樣子,挺直了背,往一邊挪動了一下,給那個睡覺的人騰出了一點空間。
一身疲憊回到家,還沒放下包,跟他合伙辦廠的人,急急忙忙進了門,卻帶來一個壞消息,猶如一盆冷水,當(dāng)頭澆下。
王大力反悔了,不愿意出租庫房,說自己也要用,請他再想辦法!
“什么?5天后機器和貨就到了,沒有廠房,放哪里?”柳實簡直不敢相信,瞪著血紅的眼睛朝合伙人嚷道。
“我也不知道咋回事啊,你去保定前,叮囑我跟緊王大力,早點簽合同,我昨天拿著合同去找他簽,他說他不出租了!”
“我去找他問問?!绷鴮嵰话淹崎_同學(xué),騎上他的自行車風(fēng)一般就出了家門。
“王廠長沒在?!惫S的門衛(wèi)大爺攔住了他。
“他去哪兒了?啥時候回來?”柳實從褲兜里掏出一支煙遞過去,“不知道,說是出門了。”門衛(wèi)大爺擺擺手,沒接他的煙,轉(zhuǎn)身進了傳達室,關(guān)了門。
柳實一下子傻了,昨天在火車上的所有美好想法就是肥皂泡,輕到不用碰,自己就會隨風(fēng)飄,飄不遠(yuǎn)自己就破了,他還沒有來得及欣賞,甚至還沒有看清楚那些絢麗的色彩,泡沫就破了。他這會兒覺出了渾身的酸痛,旅途勞頓,希望破滅,讓他像是被人抽去了骨頭,站立不住,他背靠著傳達室的墻,出溜到地上,坐下來,動彈不得,兩眼發(fā)直,手下意識地伸進褲兜,掏出煙盒,抽出一支,含在嘴里,右手又摸出火機,打了一下,沒出火苗,再打一下,火苗冒出了一點點藍色,又趴下了,他手下再次用力,“啪嗒”,這回著了,他含著煙,看著火苗一會兒大一會兒小,他才發(fā)現(xiàn),火苗根部是藍色,上面的火焰是黃色,原來他從沒在意過。一陣風(fēng)吹過來,火苗一歪,燙著了他的手,他急忙用左手半握空心拳,捂上去,擋住風(fēng),火苗忽閃了幾下又大了,他低頭,點著了含在嘴里的煙,“咳咳咳”,一口煙沒有下去,一股辛辣刺鼻的味道,讓他忍不住咳出了眼淚。
誰也不知道,他根本就不會抽煙,從來也沒有抽過一支煙,他初出校門,怕別人把他當(dāng)孩子,看輕他,他就學(xué)著大人的樣子買了煙,裝在褲兜里,見人先敬上一支,再滿臉帶笑給人點上,誰也不知道,他做這些事的時候,心里有多么慌張,為了怕人看出他的緊張和生澀來,他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偷偷地,一遍一遍地練習(xí)。他甚至三天刮一次胡子,故意讓青色的胡須冒出點頭來,發(fā)型也讓理發(fā)店做成了成人的樣子,他穿襯衣而不穿T恤,他穿皮鞋而不穿布鞋和運動鞋,他出門胳膊下夾著公文包而不用背包,他刻意在這些外形上下功夫,把自己往成年人行列里打扮,靠近,他用這些來向世界宣告:他長大了,他柳實是成年人了,他正式邁入社會了。
然而,事實證明,他還是個沒有經(jīng)驗的孩子,他根本不了解這個社會,一個小浪過來就能打翻他的船。就像現(xiàn)在,他根本不知道,原本熱情的王大力,為什么會反悔呢?為什么還躲著不見他呢?
一支煙一口沒抽,慢慢燃著,最后只剩下一點,燒著了柳實的手指,他丟下煙屁股,站起來,拍拍褲子上的土,隔著大門,抬頭往里望,躲在二樓窗戶旁邊的王大力,急忙往旁邊撤了一步,柳實蹲在傳達室外面的一舉一動,他隔著窗戶都看到了,他有點過意不去,忍了忍沒有下去,他反悔也有他的無奈,他有點后悔不該告訴他爹,也有點怪他爹的多嘴。
柳實拖著沉重的腿,推著自行車,一步步走回家。三里地,漫長得似乎走不到頭,回到家,娘看他一臉一身的土,趕緊去打了一盆水,端著臉盆進他房間,看到他穿著衣服歪在床上睡著了。娘輕輕地嘆口氣,輕輕地給他蓋好,輕輕地關(guān)上門出去。娘轉(zhuǎn)身,摸出時刻不離身的那串鑰匙,走進了北屋的里間。
夜里,爹娘房間里的燈很晚才熄,老兩口嘀嘀咕咕說了半宿話。
第二天,柳實起床,洗臉的時候看到鏡子里的自己面色黑青,眼圈浮腫,胡子冒出了好高,他對著鏡子認(rèn)真地洗了3遍臉,刷牙、刮胡子,換衣服,然后吃早飯,爹沒說話,簡單吃了點,放下碗就出去了,娘給柳實煮了掛面,打了荷包蛋,看著他一根一根地挑著往嘴里送,娘也沒有說話,轉(zhuǎn)身偷偷抹著眼淚。
吃過飯,柳實出門,他想今天再去找一次王大力,看看還有沒有希望租下來庫房,機器和貨物馬上就到了,別說現(xiàn)在手里沒錢了,就是有錢,馬上蓋廠房也來不及?。?/p>
門衛(wèi)老大爺遠(yuǎn)遠(yuǎn)看到他,轉(zhuǎn)身鎖了門,拿了一把掃帚進了廠里,在遠(yuǎn)處有一下沒一下地掃地,眼光時不時偷偷瞄著他。柳實也不急,走到傳達室外面,找了一塊平坦的地方,坐下來,從褲兜里掏出煙盒,拿在手里上下左右地擺弄著。
二樓,王大力看到了柳實,他遠(yuǎn)遠(yuǎn)望著柳實的側(cè)臉,打量著這個年輕人,他有點喜歡上他了,有韌性,有耐心,有沖勁,多像年輕時候的自己啊,王大力饒有興趣地想,如果明天柳實還來,他就為他去打個電話!
柳實在傳達室外待到工廠關(guān)門下班,一天沒吃沒喝,抽了半包煙。
第二天,他又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傳達室外,王大力比他還早,看到柳實在傳達室外坐下,他點了點頭,心里為這個年輕人豎起了大拇指。他拿起桌上的電話,撥了一串號碼,通了,對著話筒說了半天,“好,好!我為你保密,你負(fù)責(zé)說服姑父,那就這樣!”
放下電話,他讓人去請柳實進來,“哎呀,柳實,對不起啊,我剛出差回來,廠里人說你找了我好幾次了?”柳實趕緊掏出褲兜里的煙,大力攔住了他,“別客氣,俗話說一輩同學(xué)三輩親,我和你姐是同學(xué),你就跟我弟弟一樣。我前幾天確實需要用庫房,不是有意反悔,這不,我剛回來就調(diào)整生產(chǎn),庫房還是租給你,價格好商量,你回去準(zhǔn)備好合同咱們就簽。”
柳實走出廠辦公室時,一身輕松,他想蹦個高,跳著回去,一步三個臺階下了樓,又怕別人看出他的輕浮不穩(wěn)重,“咳咳”裝作嗓子癢,咳了幾聲,轉(zhuǎn)頭看看四下沒人,才放心。他腳下生風(fēng)的樣子被二樓的王大力看在眼里,“到底還是一個孩子!”大力笑著在心里說。
柳實到家的時候,爹也回來了,從包里拿出2萬塊錢,遞給他,“兒子,這是準(zhǔn)備給你蓋房子的錢,你有困難,先拿去用吧,可有一條,你記住了,做買賣和種地一樣,農(nóng)民不能糊弄地,人糊弄地,地也糊弄人,你做生意也不能糊弄買東西的人,咱啥時候都要堂堂正正做人!”
爹平時話少,今天這番話,想要在兒子起步之時,為他指明一個方向??上В藭r的柳實根本沒能體會,一直到他走了很長的彎路后,他才明白爹說的“堂堂正正”是什么意思。
機器轟隆隆地轉(zhuǎn)起來了,第一批次的紙因為操作不熟練,不是皺巴巴就是沒切整齊,要不就是機器“吃紙”,一個紙盤的成品率不到60%,看著白花花的紙一米一米地被浪費,柳實著實心疼,開工后的前幾天,他寸步不離守著,指導(dǎo)幾個姑娘分揀和包裝,在消耗了幾個紙盤后,工人和機器的配合日漸熟練,一條小小的流水線開始正常運轉(zhuǎn)。
第一批餐巾紙終于出來了,柳實親手裝箱,抱著這一箱并不重的紙,他只覺得像是托著一座山。這是他的第一步,初嘗艱辛的第一步。
柳實開著貸款買的二手小貨車,沿著大街上的飯店、賓館和批發(fā)市場推銷自己的產(chǎn)品。
他跑的第一家店,就是當(dāng)時姐姐帶他吃飯,他開始對餐巾紙有“想法”的那家小飯店。
老板并沒有認(rèn)出他,聽他說明來意后,有點懶洋洋地接過他遞過來的一包紙,甚至沒有拆開,只是在手里上下倒著看了看,說:“你這紙,不夠白,太糙了?!绷鴮嵸r著笑臉,趕緊打開,抽出一張,在手里搓了兩下,展開,順手抹了一下桌子,攤開手,說:“大哥,您看,根本沒有掉渣,這是最好的紙,您放心用,價格好商量?!?/p>
老板依然漫不經(jīng)心地?fù)芘嬎闫?,“我的餐巾紙還多,一時半會用不完,你再去別家看看?!?/p>
“大哥,不瞞你說,我當(dāng)時決定做餐巾紙,就是在你店里,怎么說這里也是我的福地,這樣吧,這一箱紙我送你,你先用著,看看好不好用,好用,你買,不好用,你扔!”柳實賠著笑臉說。
“那,行吧,小兄弟,我也是看你不容易,你先放下,過幾天再來。”柳實遞上一支煙,老板接過煙,讓伙計收下了一箱紙。
柳實來到第二家飯店,他沒有直接找老板,先找了一個座位坐下,熱情的服務(wù)員拿著菜單請他點菜,他翻了翻菜單,暗暗摸了摸口袋里的錢,點了一個尖椒炒肉、一個西紅柿炒雞蛋和一碗米飯,特意問服務(wù)員,有沒有餐巾紙,拿點來,服務(wù)員答應(yīng)著送上來幾張,他拿過來,上下翻弄著,揉搓兩下,再展開,攤在桌上,倒了一點水上去,紙慢慢凐濕,他拎起紙的一角,竟然破了,餐巾紙斷成了兩截。
飯店老板從他進門就開始關(guān)注他,看他這套奇怪的動作,就走過來坐他對面,沒說話,看著他,柳實也沒說話,從自己包里拿出幾張餐巾紙,同樣的方法,紙泡了水,沒破,輕松拎起,他順手用“喝”飽了水的紙,當(dāng)作抹布擦了擦桌子,這才抬起頭沖老板笑笑說:“這紙是我生產(chǎn)的,質(zhì)量你也看到了,價格優(yōu)惠,要不要來點用用?連抹布都省了呢!”
老板也是爽快人,哈哈一笑,“價格好說,就留下?!?/p>
“好說好說!保證比你進貨便宜?!?/p>
這一天,柳實說盡了好話,賠盡了笑臉,用盡了辦法,半賣半送,訂了幾家飯店,回家算算,除去工人工資、進貨成本等費用,照這樣,他基本是掙不到錢的。不能這樣推銷,必須走大量批發(fā),量大才能有利潤。他開始一邊抓生產(chǎn)質(zhì)量,一邊跑批發(fā)市場。
爹看兒子沒日沒夜地泡在廠里,也時不時來廠里看看,幫著干點裝箱的活,一天回來,腰酸背痛,娘埋怨爹上了歲數(shù),不知道愛惜身體,爹跟娘說,我多干點,他就少請一個工人,就少花一份工錢,孩子也不容易啊,再說,咱們不是還得翻蓋房子娶媳婦抱孫子不是?
沒有一個民族像中華民族這樣背負(fù)著三代人的使命,他們不只是為自己活著,也為上一代活著,還為下一代活著。誰家只要生一個兒子,大概從落地起,父母就想著要攢錢給兒子蓋房子,有了房子才能娶到媳婦,才能繁衍后代,傳承家族。房子蓋好了,鄰居恭喜之后,意味深長地會說一句:嗯,任務(wù)完成一半了!等到新媳婦娶回家,大家還會恭喜一句:嗯,任務(wù)完成了!父母這時候會長出一口氣,仿佛卸下了一副千斤重?fù)?dān),如果誰家有三四個兒子,大家就會表示深切的同情:唉!這得蓋多少房子?。?/p>
房子,是農(nóng)民一生交給后代,交給大地的一份答卷,是他們向別人展示自己的一張名片!它承載著農(nóng)民的希望、自豪,他們靠自己的雙手,用一塊塊磚、一片片瓦,像脊柱一樣一節(jié)一節(jié)地在祖輩賴以生存的大地上,樹立自己的身軀,雕刻自己的形象,為此,他們無懼烈日炎炎,不惜揮灑血汗。如果一個農(nóng)民,他一輩子沒有給自己或者給下一代蓋一座房子,在村子里就會被人瞧不起,似乎白來世上走了一遭。
柳實的小工廠在一家人的辛勤操勞下,日漸有了起色,他在市場上摔打磨煉,也日漸成熟,褪去了青澀,看起來像是一個成年人了。
第三年,餐巾紙行業(yè)發(fā)生了變化,盒裝紙、手帕紙、消毒濕紙巾等高檔紙巾開始擠占市場,成為飯店、賓館、超市的“新寵”。柳實的工廠面臨著要不關(guān)門要不就更新設(shè)備上新產(chǎn)品的選擇,就在他舉棋不定的時候,他的“貴人”王大力上門了。
王大力給他帶來一個消息,說有家校辦工廠要出售承包權(quán),建議他去看看。柳實在王大力指點下,決定賣了餐巾紙廠,改行做化工產(chǎn)業(yè),生產(chǎn)一種離子交換樹脂的化工產(chǎn)品。要承包就要有資金和技術(shù),他這幾年積攢的資金都投入進去,還有缺口,王大力又痛快地借給他一筆錢,說是看在和他姐姐是同學(xué)的面子上,出手相幫。此時的柳實已經(jīng)不是前幾年的柳實了,幾年前王大力的反悔和此時王大力的熱情,讓他不覺多了一個心眼??丛谕瑢W(xué)的分上?他不信有這樣簡單,可一時也想不通,王大力如此鼎力相助的背后,是什么原因,只能在心里留了一個疑問。
簽訂了承包合同的那天,王大力又撥通了那個號碼,說:“已經(jīng)辦妥了,我確定他不知道,嗯,放心吧,為你保密!”
而立之年的柳實越發(fā)有了男人味,走南闖北的這些年,讓他褪去了青澀,平添了一份隱忍和堅毅,他有商人的圓滑世故,骨子里還是樸實的農(nóng)村孩子的本色。
翻蓋房子的事又一次提上了議事日程,因為,柳實要結(jié)婚了。
在一次春節(jié)的家庭聚會上,爹看著娘懷里的外孫女,嘆口氣說:“我啥時候能抱上大孫子???”
“爹,您別急啊,要抱孫子就得先有兒媳婦不是?要娶兒媳婦就得先蓋房子不是?”柳葉一邊包著餃子一邊打趣柳實,“柳廠長,你準(zhǔn)備啥時候蓋房子娶媳婦?。俊?/p>
“姐姐,前幾年就忙著廠里的事了,資金也都投入進去了,這兩年掙了點錢,我都想過了,過了年,咱就開工,這次,請你和姐夫兩位設(shè)計師給設(shè)計一個50年都不落伍的新房子,咱蓋就蓋最好的!”
“咱們這平原地區(qū),最適合的還是平房,這些年,村里的新房子蓋了不少,也都是這樣的,沒有啥新鮮的,你想不落伍,咱就蓋2層的小洋房怎么樣?弄個小院子,一邊給爹種花一邊給娘種菜,再搭個紫藤的架子,放上藤椅,夏天喝茶賞花?!绷~說。
“東邊給柳廠長蓋個車庫。”姐夫笑著插嘴道。
“一樓給爹娘住,二樓咱們住,樓上再設(shè)計個陽光房。”
“把柳樹圈到院子里?!?/p>
“室內(nèi)設(shè)計交給我?!倍懔踝愿鎶^勇。
一家子開心地憧憬著、描繪著心里的新房子,一座漂亮的二層洋房似乎明天就能拔地而起。
開了春,天氣暖和了,柳家的新房子也開工了,因為難舍柳樹,柳實決定把老房子扒了,在原來的宅基地上重新蓋樓房,柳葉把爹娘接到了城里自己的家,給了柳實一卷圖紙。
有了圖紙,接下來就是請施工隊按圖蓋房了。
誰知道在扒老房的時候,施工隊的一個工人不小心被沒有固定好的大梁砸傷了頭,緊急送到醫(yī)院,一番搶救,命是保住了,人卻癱了。
那個工人的老婆孩子哭成了一團,“你癱了,我們娘倆指望誰???老天爺啊,我的命怎么這么苦?。 蹦莻€女人哭得撕心裂肺。施工隊的頭頭也在唉聲嘆氣,碰上這樣的事,只能掏錢解決了,因為也沒什么勞務(wù)合同,于是,建筑隊和柳實都要承擔(dān)一部分費用。
柳實二話沒說,拿出10萬塊錢給了那對母子,并叮囑說,等孩子大了,可以到他廠里來上班。
房子按時完工了。柳實開著自己的車接回了爹娘。爹進到院子里就覺得眼睛不夠用了,大柳樹就在院墻的東側(cè),樹下放了一個石桌兩個石凳,青磚鋪成的通道兩邊是兩小塊3平方米的土地,真的可以種些花花草草,一座兩層的紅色小樓房,推開銀灰色的大門,是一個寬敞明亮的大廳,陽光從落地大窗戶射進來,給屋里的各種家具蒙上一層溫暖的黃色,大彩電、冰箱、空調(diào),紅木家具,都暖暖的像是有溫度。客廳左邊就是他和老伴的臥室,一張兩米紅木大床,鋪著“花開富貴”的床單,暄暄軟軟的床墊,一坐下去像是坐到了棉花堆里;廚房里,打開煤氣,藍色的火焰活潑地跳躍著,娘邊看邊笑,一邊笑一邊用手擦拭眼角;衛(wèi)生間里,裝上了抽水馬桶,再也不用擔(dān)心冬天上廁所會凍屁股了。沿著木制的樓梯可以上到2樓,樓上的幾間臥室是孩子們的。
爹參觀完新房子,坐在柔軟的沙發(fā)上,心滿意足嘆了一口氣,“兒啊,這真是咱家?我不是在做夢吧?我就是做夢也沒有想到會住上這樣的房子啊,這輩子,我就是現(xiàn)在死了,也值了!”
新房子照舊要貼對聯(lián)的:
上聯(lián)“辦工廠欣欣向榮”,下聯(lián)“住樓房歲歲安康”。
年底,柳實娶了當(dāng)?shù)刈钇恋墓媚铮诖罅鴺湎聰[了3天的流水宴。
再隔一年,生了一個胖兒子。柳家?guī)状矝]有出一個如游方和尚說的大官,為了那個預(yù)言,柳實給兒子取名柳勛,希望他建立功勛,光耀門楣。
張大嗓一家搬走后,張家在村子里只留下了一座空蕩蕩的房子。據(jù)說他兒子張成功在深圳辦了一家服裝公司,專門和外國人做生意。張大嗓此人,也日漸被人淡忘……
柳實的化工廠生意很紅火,這種化工材料,主要用在水處理領(lǐng)域,最大的消耗量用在火力發(fā)電廠,也可以用于食品工業(yè),比如制糖、味精,酒的精制、生物制品等工業(yè)裝置上。幾個農(nóng)民出身的推銷員把產(chǎn)品竟然賣到了大半個中國。廠子擴大規(guī)模,加蓋廠房,附近幾個村的農(nóng)民開始進入工廠做工,農(nóng)忙時也回家種地,他們有了一種新的身份,你可以叫他們是擁有土地的工人,或者是有工作的農(nóng)民。
化工這個行業(yè)要生產(chǎn)就必然有污染,廠子小的時候,排出的生產(chǎn)廢水也不明顯,順著小河溝就流出去了,附近的村民也不在意,等到擴大生產(chǎn)規(guī)模了,廢水也相應(yīng)增加了,墨綠色的廢水泛著黃色的泡沫,帶著刺鼻的味道,把小河溝周圍的土地都污染了,綠草變黃、干枯、死亡。
一開始,村民偶爾會去堵廠里的大門,柳實拿點錢出來也就擺平了。后來,拿錢也不好使了,當(dāng)?shù)卣啻蝸聿?,他只能夜里偷偷摸摸地生產(chǎn)。
這樣不是長久之計啊,柳實決定出門看看有沒有更好的行業(yè)機會。
正好,有個蘇北的合作伙伴,邀請他一起到山西去投資煤礦。蘇北人分析,現(xiàn)在煤炭行業(yè)需求量大,農(nóng)村生活用煤,發(fā)電廠工業(yè)用煤,肯定穩(wěn)賺不賠。柳實聽信了他的話,兩個人跑到山西大同附近開了一個小煤礦。第一年確實掙了錢,蘇北人鼓動柳實擴大煤礦生產(chǎn),拿著全部資金去采買設(shè)備,卻肉包子打狗不見了蹤影,柳實被騙了!
變賣了煤礦和設(shè)備,支付了工人的工資,柳實灰頭土臉回到家,卻被告知,化工廠也面臨關(guān)門的危機。
因為污染水源和空氣,周圍村民圍堵廠門的事件更多了,每次,得拿出更多的錢出來擺平,逢年過節(jié)到政府各級頭頭家里走訪得以維持的“關(guān)系”,也明顯不好用了,他們開始躲著他,實在躲不過,也苦著臉說,現(xiàn)在形勢嚴(yán)峻,污染行業(yè)都在整頓,讓他趕緊想轍改換。
換?有這么容易嗎?半輩子的心血都投入進去了,工廠眼看無力為繼,再說,他不是沒有想過換一種行業(yè)???不是被騙得血本無歸嗎?
那些天,柳實焦頭爛額,心灰意冷,像是鉆進了一個布袋里,四處找不到方向,他小心地伸出手,摸摸這里,沒出口,走不通;摸摸那里,還是摸著軟乎乎,實際無出口。他站,站不起來;躺,又躺不下去,任憑他掙扎、撕扯、踢踹,布袋就像牛皮做的,彈性十足,他困在他的小洋樓里,像只被捆上了四肢的某種走獸。
他有點看不懂這個世界了。他想起政府的那個“關(guān)系”語重心長地對他說,讓他回家好好研究研究政策。他深深后悔,當(dāng)初為什么不多讀幾年書啊,不讀書就不懂政策,不懂世界,眼光短淺,以為憑著自己的聰明就可以發(fā)家致富奔小康。確實,前幾年他做到了,現(xiàn)在,他明白了,他那是小聰明,不能緊跟時代進步,囿于自己的思維淺薄,路越走越窄,越走越難走,處處碰壁,時時掣肘,如今進退維谷,懊悔難當(dāng),急火攻心之下,病倒了!
這一病就是3個月臥床不起,一直到5月,他才蹣跚著走出家門。
在這個豫北的村子里生活了半輩子了,他很少有時間有心情仔細(xì)打量這個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村子處在丘陵和平原的交界處,背靠著一座不高的山崗,層層疊疊的農(nóng)田像綠色的緞帶,一圈一圈盤旋著,山崗下有一座水庫,水庫的水蜿蜒而下,形成一條小溪,小溪的兩邊是青翠的竹林,這里就是他小時候的樂園,在水庫里學(xué)會了游泳,在竹林里學(xué)會了逮麻雀。
村子不大,100來戶人家,房子錯落地蓋著,沒有章法,形成了前后2條街,房前屋后被勤快的農(nóng)婦種上了菜,單看這房子,就能知道誰家有錢,誰家經(jīng)濟困難。
“爸,您在哪里?”手機響了,是兒子柳勛,他聽說爸爸病了,特意請假回來探望,兒子在外地上大學(xué),只有寒暑假回來小住。
“哦,我馬上回來?!绷鴮嵤栈啬抗?,拐上了回家的路。
和柳勛同時來的還有一個女孩子,這個姑娘身材苗條,皮膚白白的,眼睛大大的,扎著一個馬尾,簡單的白色襯衣加條藍色牛仔褲,圓圓的臉上一笑就有兩個酒窩,秀氣而文靜。老伴拉著姑娘的手,上下打量著,眼角眉梢都是笑。
“爸,給您介紹下,這是我女朋友,安然?!薄鞍踩?,這是我爸爸?!绷鴦诪殡p方做著介紹。
“安然?好,好名字。”柳實笑笑,客氣地打著招呼,“坐,坐?!彼悬c不自然,不知該如何面對這姑娘,打了個招呼就進了臥室。倒是老伴,一個勁地往安然手里塞吃的,“安然啊,來,嘗嘗這蘋果,再吃個香蕉?!卑踩粌芍皇侄既麧M了水果,不知道該先吃哪個。
“哎呀!親娘啊,您看您,這讓人家怎么吃???”柳勛看出了安然的尷尬,從旁解圍。
“嗨!你看我,我是一見這姑娘就從心眼兒里喜歡?。 ?/p>
柳勛起身跟著柳實進了臥室,“老爹,您看安然怎么樣?”他靠在門框上,一邊啃著一個蘋果,一邊嬉笑著問柳實。
“挺好的,我說你小子,這戀愛談得有點早吧?你不是說還要出國讀書嗎?”
“不礙事啊,我們倆準(zhǔn)備一起出去呢,對了,我媽打電話說您病了,可我看您精神不錯啊,怎么了?柳實同志,跟我說道說道,看我小柳能不能幫您解決問題。”邊說邊湊過來,一只胳膊搭上了柳實的肩頭。
“你懂啥,你安心給老子讀書!讀不好書就別回來!”柳實故作威嚴(yán)地打掉了兒子的手。其實,對于兒子,他是滿意的,這小子自小就聰明,能說會道,學(xué)習(xí)成績名列前茅,還特別招女孩子喜歡,他看著高大帥氣、陽光英俊的兒子,心里的不快都煙消云散了。
“得嘞,爹!您就瞧好吧!”柳勛調(diào)皮地敬了一個禮,出了臥室?!坝H媽,中午我想吃您做的手搟面,可否勞您大駕下廚房?”柳勛不滿意老媽纏著他女朋友。
“好呀好呀,我這就去買菜,你帶安然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啊?!崩习橄沧套痰卮饝?yīng)下來。
午飯,全是兒子愛吃的菜,老伴一邊嗔怪兒子吃相難看,一邊給安然夾菜,讓安然不要客氣,多吃點。
飯后,端上來水果,一家人邊吃邊聊天。
“安然啊,你阿姨做的飯,吃得慣嗎?你家是哪里的?”柳實問。
“叔叔,我家也這樣吃啊,我父母也愛吃面條,阿姨做的手搟面和我媽媽做的一樣好吃。”安然有禮貌地說?!奥犖夷棠陶f,我老家也是河南的,只是我從來沒有回來過。”
“哦?河南哪里的?”
“我奶奶說,我爺爺那輩就離開河南老家了,他在深圳先是倒賣水果蔬菜,后來開了幾家連鎖店,只賣凈菜,我爸爸小時候從河南出來的,具體的地址我就不知道了,我是在深圳出生的。”
柳實心里一動,待要細(xì)問,卻被柳勛打斷了,“老爸,安然的爸爸,年齡應(yīng)該和您差不多吧?您說,他會不會喜歡我這么帥的小伙子?”
“你就皮吧!”老伴笑著給柳勛的頭上來了一下,“我要是有你這樣的姑爺,別提多鬧心了!”
過了兩天,柳勛看父親身體還好,就說要回學(xué)校去辦理出國事宜,老兩口依依不舍送到火車站。
一個晴好的午后,村里來了一個陌生的人,村里的人都不認(rèn)識他,他也不問路,見到村口閑坐的老年人,只是點點頭,也不搭話。他在村子里頭邊走邊看,最后去了張大嗓家。張家的房子因為好久沒有人住,顯得破敗,盡管敗家破業(yè),還是能看出昔日的氣派。大門上的漆,風(fēng)吹日曬的剝落了很多,依稀透著原來的紅色;院墻的磚也掉落了,豁著口子,像老奶奶脫落的門牙。透過門縫,看到院子里落滿了楊樹的葉子,因為沒人清理,都腐爛了。正房的窗戶玻璃不知被哪個調(diào)皮的孩子砸了一個洞,風(fēng)呼呼地灌進去。
站在這座房子前,這個中年男人忽然覺得渾身寒意,他縮了縮脖子,抱著自己的雙肩。又站了一會兒,卻沒有要進去的意思,轉(zhuǎn)身走了。
柳實在院子里伺候花草,有人敲門。
門口站著一個中年男人,一身深灰色休閑西裝讓他看起來精明強干,沒有中年男人常見的大肚子,他身材勻稱,背著一個藍色的雙肩包,一雙最新款的阿迪達斯運動鞋暴露了他的品位和實力,這鞋柳勛穿過,還讓他猜過價格,4位數(shù)的價格讓柳實咋舌,直罵他敗家。
“請問,你找誰?”
“你,你是柳兒哥?你不認(rèn)識我了?你再仔細(xì)看看我是誰?”來人一臉驚喜和期待的表情,朝著他伸出手。
柳實疑惑地打量著來人,眉眼之間似乎有點熟悉,這是誰呢?
“柳兒哥,你看這里?!眮砣藬]起左邊衣袖,手腕上面赫然一道燒傷的疤痕,淡淡的,像是趴著一條蟲子。“這是小時候咱倆烤地瓜,不小心燙傷的,你想起來了沒有?”
“是你!”
柳實認(rèn)出了此人,一陣火起,不由分說手上一用勁兒“叭”的一聲就把院門關(guān)上了!
“柳兒哥,你開開門,你聽我說啊?!眮砣饲弥T,喊著他的名字。
“沒啥可說的!你走吧,我家不歡迎你!”
“柳兒哥,你確定不讓我進去?”
“這是我的房子,我說了算!”
“柳兒哥,你知道我為啥來嗎?開開門,我告訴你啊。”
門里還是沒有動靜,“你不開,那我走了啊,你可別后悔???”
哼!我后悔,見鬼去吧!讓你進來我才后悔呢,柳實心里嘀咕著,聽著門口沒有了動靜,悄悄打開一條縫,探身出來向左一望,沒人!奇怪,一會兒工夫就走遠(yuǎn)了?他滿腹狐疑地轉(zhuǎn)身關(guān)門,赫然發(fā)現(xiàn)那個不受歡迎的人正滿臉帶笑地立在院子里!
“哈哈哈哈,柳兒哥,怎么樣?小時候常玩的游戲,我這身法還行吧?你呀你,看在小時候的面子上,就不能請我喝杯茶?”
“哼!你還有臉來?”
“柳兒哥,你這房子蓋得不錯啊,這院子,嘖嘖,養(yǎng)老的好地方??!”
“張成功!你少提房子的事!我跟你有仇!”
“哎呀!柳兒哥,老一輩的事,過去就過去了,你還記得它干嗎呀?”
“你能忘,我不能忘!當(dāng)初為了蓋房子,你爹讓人把我家都抄了,我爺爺就是被氣死的!”柳實的指尖都快挨著張成功的鼻尖了。
“柳兒哥,我爹確實做得不對,那個年代的事,荒唐啊!他老了的時候還總是提起,說對不起你柳家。”
“你來干什么?”
“你猜?”張成功臉上的笑意味深長。
“我不想猜?!?/p>
“我女兒打電話說,這個村子里的柳家,院子里有一棵大柳樹,果真啊,柳兒哥,啥時候把柳樹圈進來的?”張成功圍著柳樹轉(zhuǎn),用手丈量著柳樹。
“等等!你女兒?你女兒是誰?”
“安然啊,你們不是見過嗎?你兒子好大本事啊,把我閨女都帶進你柳實家家門了?!?/p>
“你吹什么?安然是你閨女?安然姓安不姓張!”
“安然姓張不姓安!哈哈哈,柳兒哥,你兒子沒說清楚吧?安然是我閨女,張安然!”
怎么會?柳勛這小子就說安然安然,我們都認(rèn)為安然姓安呢,原來是他張成功的閨女!你小子啊你小子,你找誰家的閨女不好,偏偏是張家的,這不是給你爹上眼藥嗎?柳實恨得牙癢癢的。
這回可怎么打發(fā)?他的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白,想擠出一絲笑,臉上的肌肉都是硬的,估計比哭還難看,況且他根本不想沖那個人笑,眼前的這個人像顆燙手的山芋,接也不是扔也不是!
張成功很享受柳實的囧態(tài),他背著手開始打量這個院子,一旁的老伴大概明白了,急忙上前。
“哎呀!這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了,一家人不認(rèn)一家人了!快,快請屋里坐!”
“走吧!柳兒哥!”張成功拉著柳實的衣袖,反客為主就進了客廳。
“我去弄幾個菜,你們哥倆喝一杯!”老伴轉(zhuǎn)身去了廚房,一會兒端出來三個涼菜和一瓶酒。
男人和男人見面,如果沒啥說的,就請他喝酒吧,酒這個東西真是神奇,它能打開你的話匣子,打破猜忌和顧慮,拉近距離,它能化敵為友,三杯下肚,你想不聽都難,五杯以后,陌生人也能稱兄道弟!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柳兒哥,一轉(zhuǎn)眼,我離開家都快四十多年了!年紀(jì)越大越是懷念從前,懷念小時候,咱倆小時候可沒少干壞事啊,村東頭老李家的煙筒是你堵的吧?老李頭捂著鼻子沖出來就罵,抄起掃把追著咱們打!”
“你偷張奶奶家的梨樹,跑的時候摔掉了門牙?!绷鴮嵵钢鴱埑晒?,“牙呢?后來長出來了?”
“長出來啦,要不怎么能啃得了烤玉米和烤地瓜?”張成功很配合地張開嘴,露出他的兩顆門牙給柳實看。
“柳兒哥,我這次來,不光是為了兩個孩子的事,他們長大了,咱們管不了了,只要孩子們好,咱們做老人的就不要多管閑事了,你說是不是?”
柳實端起酒杯,想說什么,張了張嘴,最終什么也沒說出來,只是重重地碰了碰張成功的杯子,一仰頭喝干了!
他能說什么呢?說這些年他爹和他憋著勁兒蓋房子是為了爭當(dāng)初的一口氣?柳實家這些年辦工廠、住樓房,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不是碰上了改革開放的好時候,不是有黨的好政策,他柳家恐怕五輩人做夢都想不到。
張成功他爹雖然有錯,要怪也怪那個時代,現(xiàn)在張成功不但不阻撓孩子們的交往,還主動上門來示好,一口一個柳兒哥叫著,他要是再擺譜就顯得太小家子氣了。
“柳兒哥,我爹上了年紀(jì)以后,總是想著法兒打聽咱村里的事,我知道他想回來,我就說,爹,咱回去?他搖搖頭嘆口氣說,怎么有臉回去啊,那時候,沒少做對不起鄉(xiāng)親的事,這些年,誰還記得咱爺倆啊!我當(dāng)他是老了,想得多了,沒在意,這幾年我也有了這想法,我越想越怕啊,你別看我在深圳有車有房,可是,那不是我家!我的根在這里啊,我要回來!今天,我去了我家的房子看了看,房子還在,沒有人氣,冷冰冰的,我在村子里走了走,沒人認(rèn)出我,我也認(rèn)不出他們。柳兒哥,我這心里難過啊,有房才有家,可是,房子還在,家呢?我今天才懂了,我爹不敢回來,是因為他怕沒人記得他,我回來了,千里萬里回來了,但是,沒人知道我是誰了!誰都不認(rèn)識你,不記得你,房子在,有什么用?”張成功仰脖喝干了杯子里的酒,他是怕眼淚流下來,被柳兒哥看到。
柳實想起小時候,張成功比他小一歲,兩個人好得像一個媽生的,張成功每天跟在他屁股后面,有一次,他跟別的孩子打架,瘦小的張成功沖上去幫他,兩個人被幾個大孩子揍得鼻青臉腫的不敢回家,他拉著張成功躲在麥垛后面,吃了偷摘的黃瓜,竟然依偎著睡著了。兩家大人找到后半夜才找到,免不了又是一頓打。后來,爺爺去世,爹每次路過張家都是繞道走,還不許他和張成功玩。再后來,他放學(xué)回來,聽說成功離開了村子,跟著他爹走了。張成功臨走留下了他最心愛的彈弓,托人帶給了他。
張成功的一席話,讓柳實如夢初醒。
一個人活過,他能留下什么痕跡呢?怎么才算是活過呢?
他爹蓋的房子,被他拆了,盡管當(dāng)時已經(jīng)很好了,還是被時代無情拋棄了,張大嗓的房子風(fēng)光過后,也是岌岌可危了。他們留下了什么?這才多長時間,誰還記得他勤勞的爹和張成功曾經(jīng)輝煌的爹?
除了養(yǎng)家糊口,他給這個社會留下了什么呢?若干年以后,會不會也沒有人會記得他?
老話說“金杯銀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看看他在這片土地上留下的痕跡吧!他的化工廠,污水橫流,昔日清澈見底的小溪,不見了魚蝦,散發(fā)著惡臭;小溪里聽不見了輕快的洗衣聲和大姑娘小媳婦東家長西家短的嘮叨聲,女人們沒辦法,只能在家里的洗衣盆里憋屈著洗衣服,邊洗邊罵他缺德。挖煤礦,粉塵漫天,多少井下工人患了塵肺,干不動了,老了,佝僂著身子離開,甚至煤礦道路兩側(cè)的樹葉上都落滿了一層灰塵,樹都變成了灰色,像個沒有生命的道具。
這是每一個人的共同家園,每一個人的命運都和她緊密相連,息息相關(guān),她養(yǎng)育著我們,又成就著我們,我們回報了什么呢?柳實覺得自己脊背一陣針扎一樣,冷汗便下來了!
也不知道喝了多少,說起小時候的事,兩個人一會兒哭一會兒笑,老伴端著手搟面進來的時候,這兩個男人手拉手正一個勁地給對方道喜,這個說你兒子有福,能娶到我家閨女,那個說你閨女不錯,給柳實家做兒媳婦正好。
第二天一早,柳實暈頭漲腦剛起床,張成功就一身運動裝,脖子里還搭著一條毛巾,跑步回來了。
“柳兒哥,村子里這路不行啊,坑坑洼洼的,應(yīng)該要修一修了?!睆埑晒叢梁惯呎f。
“你有啥想法?昨天你是不是沒說完?。俊?/p>
“柳兒哥,老話說葉落歸根,我在外漂泊夠了,老了老了,懷念咱們家的山山水水了!”張成功望著村子,有點出神。
“我剛跑了一圈,咱們是守著一個聚寶盆啊,好好規(guī)劃一下,村子里搞個特色旅游不成問題。竹林再擴大3倍規(guī)模,形成一個竹海,水庫可以搞垂釣,小溪可以搞漂流,再弄幾個農(nóng)家樂,柳兒哥,咱倆可以帶著鄉(xiāng)親們致富??!”張成功謀劃著小村的未來藍圖,有點眉飛色舞。
帶領(lǐng)大家一起致富?
這些年,他辦工廠,搞煤礦,埋頭苦干都是為了自己一個小家的小康,看看生他養(yǎng)他的小村吧,他辦工廠,廢水污染環(huán)境,村民圍堵廠門,他厭惡村民的“胡攪蠻纏”,鄙視他們的“見錢眼開”,卻沒有看到那條小時候清澈見底的小溪,已經(jīng)黑水四溢,污穢不堪;村子里的小路,晴天一層土,雨天一腳泥;年輕人外出打工,李大爺、張奶奶等好幾位老人無人照顧;村子里的房子,明顯出現(xiàn)兩極分化,有錢的人家住上了新房,貧困的幾家,還是老房子。
“安居樂業(yè)”,房子,對于一個農(nóng)民來講,不只是安身立命、遮風(fēng)擋雨的住所,那是他們的臉面,是自己給自己立的功德碑、里程碑。房子在承載擋風(fēng)遮雨的功能外,還是一個面子,用來顯示主人的社會地位和經(jīng)濟實力。柳實深刻理解了他的父輩,他們對房子的渴望,對蓋房子的熱情向往,作為一個農(nóng)民,他已經(jīng)完成了自己作為父母的使命,作為一個新時代的農(nóng)民,他的使命僅僅只是蓋一座房子嗎?柳勛早就說過,他不會要求父親給自己蓋房子,柳實也知道,兒子以后肯定會離開農(nóng)村,到大城市里安家落戶。
對于他,為后一代打算的使命就不存在了。多少年過去,他也會像他的父輩一樣被人淡忘,他蓋的房子也會隨著歲月的更替而破敗乃至被后代推翻再蓋。最好的房子是什么?為自己豎個什么樣的里程碑才是最好的呢?
張成功昨天的話又清晰地在耳邊回響:“誰會記得你?”這句拷問,他柳實也無法回答。他雖然沒有離開過這村子,他也沒有底氣說,全村老小都會記得他,都會說他好,畢竟,他做了什么能讓大家豎起拇指夸一夸的事呢?
“成功!”他朝著張成功急切地伸出手去!似乎張成功是那棵救命的稻草。
“柳兒哥!”張成功握住了他的手,使勁兒攥著!
“走,咱回家!”
柳實和張成功開始在村子里四處轉(zhuǎn),請了專業(yè)的設(shè)計團隊來對竹林和小村進行整體規(guī)劃、設(shè)計和宣傳。柳實又在計劃蓋房了,除了蓋幾家特色民宿,他們還計劃蓋一座養(yǎng)老院,把附近的孤寡老人都集中起來養(yǎng)老。他們著手向政府提出修建養(yǎng)老院和開辦生態(tài)旅游業(yè)的規(guī)劃。柳實這次蓋房子,不是為了自己,可是他卻體會到滿滿的幸福感,村里的老人見了他倆親切地喊著小名,拉著他們的手,問東問西。
“我就說嘛,淘氣的孩子都聰明,你瞧瞧,這倆可不就是出息了嘛!”李大爺捻著胡子眉開眼笑。
“可不咋地,這倆小子小時候沒少禍害我的蘋果樹!”
“張奶奶,放心,等我們蓋了養(yǎng)老院,給您老一間最寬敞的,就當(dāng)賠您啦!”
“那可好!那可好!我就盼著住你的新房子了?!睆埬棠虥]牙的嘴,樂得合不上。
年輕人也尊敬地喊他們一聲叔,敬上一支煙,恭敬地點著火,話里話外打聽著他們的規(guī)劃。
他覺得自己的生命在舒展,四肢百骸都是那樣的熨帖,雖然每天跑規(guī)劃、辦手續(xù)累得腰酸背痛,但心里卻很高興,渾身用不完的勁。
張成功回了深圳,說去籌集資金,把產(chǎn)業(yè)轉(zhuǎn)移回來,再發(fā)動那邊的生意伙伴,一起來家鄉(xiāng)投資。他們每天保持著聯(lián)系,每次打電話都說半天,共同勾畫著小村的發(fā)展藍圖。張成功說他聯(lián)系了幾個老板,過幾天一起回來,他們對生態(tài)旅游也很感興趣,可以考慮投資。
柳實拿到規(guī)劃手續(xù)和營業(yè)執(zhí)照的時候,接到了張成功的電話,他下午的飛機,說要給柳實一個驚喜,柳實親自開車去機場接。上了車,張成功說我來開車,你坐邊上,看看我?guī)淼暮脰|西。柳實打開文件包,是幾份投資意向書,還有一份生態(tài)莊園設(shè)計規(guī)劃圖,甚至還有他擬定的招聘廣告的預(yù)案。
柳實也把手里的規(guī)劃手續(xù)給他看,“哈哈哈,柳兒哥,萬事俱備,我把公司也轉(zhuǎn)讓了,錢都拿回來了,那句話怎么說來著?對了!叫作擼起袖子大干一場!”張成功拍著方向盤,眉飛色舞,轉(zhuǎn)頭和柳實說著話。
誰也沒有注意到,旁邊是一輛大貨車,顯然是超載了,笨拙地在路上扭著麻花,張成功開著車準(zhǔn)備從左邊超車,在他踩下油門加速的時候,大貨車沒有打轉(zhuǎn)向燈突然向左打方向,把左邊車道擠占了一半,張成功避讓不及,也只得向左急打方向,車一頭撞在了隔離帶上,發(fā)出刺耳的剎車聲和碰撞聲……
柳實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了,他胳膊上、頭上都纏著繃帶,看起來很嚴(yán)重,幸好都是皮外傷,并沒有什么大礙,他睜開眼看到老伴,第一句話就問,“成功呢?他有沒有事?”老伴眼睛腫得像個爛桃子,只是一個勁地掉眼淚,不說話,柳實急了,掙扎著就要下地,老伴趕緊伸手按住他,讓他不要動。
“成功呢?成功在哪兒?他怎么樣了?我要見他!”柳實又要站起來。“成功,成功沒事,你好好養(yǎng)著,過幾天帶你去看他啊?!崩习榉鲋鴮嵦上拢D(zhuǎn)身就掉了眼淚。
柳實心急如焚,趁著老伴打水的功夫,自己下了床,扶著墻出了門,病房對面就是護士站,他向護士打聽有沒有一個叫張成功的病人,護士指了指隔壁的重癥搶救間,他扶著墻慢慢挪過去,病床上躺著一個被包扎成“木乃伊”的病人,“成功,成功!”柳實挨到床邊,低聲喊著他的名字,張成功傷得比他重,手術(shù)完了一直沒有清醒,這會兒卻突然睜開了眼睛,眼神好半天才聚焦到他臉上,柳實抓住他的手,張成功費力地向一側(cè)努努嘴,示意柳實枕頭下面有東西,柳實伸手,摸出了一張銀行卡,張成功嘴唇翕動著,柳實俯下身,“密碼……是我生日,蓋房子……”柳實含著眼淚點點頭,兩雙手握著那張卡,突然張成功的手松開了,無力地滑落下去。
“成功!成功!醫(yī)生,醫(yī)生快來??!”醫(yī)生護士從門外沖進來,“請您回避,我們正在搶救!”醫(yī)生讓柳實退出房間。
“醫(yī)生,求求你救救他!救救我弟弟??!”柳實兩腿發(fā)軟,拉著醫(yī)生的手就要跪下去,醫(yī)生急忙把他扶起來,交給找過來的老伴,“你放心,我們一定盡力!”
柳實不肯離開,扶著墻在門外焦急地看著醫(yī)生護士出出進進地忙碌,他幾次想要沖進去,又被老伴拉住了,他知道他進去也是添亂,可是,他兄弟在里面生死未卜,就在昨天,他們還計劃著蓋房子、開公司,帶著鄉(xiāng)親一起奔小康,怎么一轉(zhuǎn)眼就成這樣了呢?
焦心的等待,柳實的五臟六腑都被房間里的搶救牽扯著。門,緩緩打開,醫(yī)生出來了,摘下口罩,對著他沉重地?fù)u了搖頭,“對不起,我們盡力了!”柳實只覺得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護士!快來,抬到急救間!馬上搶救!”醫(yī)生一把扶住他,幾個醫(yī)護人員又是一陣忙碌!
“爸爸!”“老柳!”柳實再次醒來的時候,看到兒子柳勛和老伴,還有哭成淚人,一臉悲傷憔悴的安然。他看到安然,眼淚又下來了!
葬禮是為活著的人準(zhǔn)備的,他們需要一個宣泄傷感的場所。5天后,張成功的告別儀式上,哀樂低回,柳實麻木地被人用輪椅推進來,再最后看一眼從小長大的伙伴、分離多年的兄弟。柳勛扶著一身黑衣的安然,她已經(jīng)哭得沒有了眼淚,只是怔怔地看著父親的照片,機械地向親朋好友鞠著躬,身材單薄的她越發(fā)像個紙片人,一陣風(fēng)就能吹跑,臉色慘白,目光呆滯,只有和站在身邊的柳勛目光交匯時,眼底才有一點生機。
柳實突然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
王大力,一身黑衣的王大力!
王大力也看到了他,但顯然,他是為了張成功來的,他和張成功認(rèn)識?成功很小的時候離開家,這次回來大部分時間都和柳實在一起,他們差不多形影不離,一起到竹林看地形,設(shè)計未來的民宿,一起規(guī)劃養(yǎng)老院的運營,一起跑政府咨詢政策,從沒有聽成功說起過王大力,也沒見他二人打過交道,他來送別成功?難道他們認(rèn)識?
柳實的悲傷讓他喪失了思考的能力,他不愿意多想,他對著每一個來送張成功的人點頭致謝。成功!你看到了嗎?你總是擔(dān)心你從小長大的地方把你遺忘拋棄了,你看李大爺、張奶奶他們都來了,他們知道你回來是要帶領(lǐng)大伙兒奔小康,他們滿心歡喜,指望著能住上新房子,安享晚年,他們記得你,他們盼著你,念著你!張奶奶給你燒了好多的紙錢,她說讓你到那邊用這些錢,蓋一座養(yǎng)老院,過幾年,她就過去住你蓋的新房子!
給張成功燒過了“三七”后,柳勛和安然又出國繼續(xù)深造,柳實卻沒有了精神再去張羅辦公司的事。他每天對著張成功的遺像和設(shè)計圖紙發(fā)呆,手里攥著成功留下的銀行卡,仿佛成功帶走了他的精氣神,只剩下一具軀殼。村子里原本被他們帶來的一股欣喜勁,也隨著張成功的離開,悄然沉寂。
一天傍晚,王大力帶著一瓶酒敲開了柳實的家門,告訴了他一個隱藏了多年的秘密……
張成功是我表弟,他媽媽是我姑姑,親姑姑。當(dāng)年,姑父離開村里到深圳,開始給別人打工,后來自己擺攤賣蔬菜水果,慢慢地越來越好,開了幾家連鎖店。成功被姑父帶到深圳,在那里上學(xué),后來自己開始學(xué)做生意,開了一家制衣廠,專門做服裝進出口,掙了一些錢。
那年,你要辦餐巾紙廠,要租我的庫房,我剛開始答應(yīng)了,后來反悔不租了,你在我廠門口坐了3天,我又租給你了,你知道為什么嗎?我辦廠是成功的爹也就是我姑父資助的,我開始不知道你們兩家的事,就答應(yīng)租給你,那天你在廠里碰到我爹,他認(rèn)出了你,我才知道你們兩家有過節(jié),我爹瞞著我打電話問姑父的意見,姑父說讓我看著辦。我就猶豫了,后來你在門口坐了兩天,我被你感動了,我想你要是第三天還來,我就想辦法租給你,第三天,你果然來了,我就給成功打電話說了這事,他一聽就趕緊讓我租給你,怕你有啥想法,就一直瞞著你這事。后來,你的餐巾紙廠辦不下去了,改行做化工,我借給你的錢,也是成功的。這次車禍,你坐在右邊的副駕駛,成功下意識地往左急打方向盤,我猜他也是怕你被大貨車撞到,我去了交通隊,交警說如果車子當(dāng)時可以減速,大貨車會撞到車的右側(cè),左側(cè)駕駛座的司機是安全的……
柳實驚得瞪大了眼,他盯著王大力,好像看到他的臉一會兒是幼年時5歲的張成功,一會兒又是40多歲的張成功,兩張臉一會兒重疊一會兒分開,5歲的張成功和40多歲的張成功,都沖他笑著,叫著他“柳兒哥,你等等我”。
王大力什么時候走的,他不知道,他抱著成功的遺像一會兒哭一會兒笑。
一年后,“竹海生態(tài)旅游莊園”掛牌,大紅的招聘廣告早就貼出去了,招聘面試處每天熱鬧非凡。柳實親自坐鎮(zhèn),只要來報名的,都會根據(jù)個人特長安排試用和培訓(xùn)。
公司開業(yè)那天,樓門口赫然貼著一副對聯(lián):
上聯(lián):“建設(shè)生態(tài)文明科學(xué)開發(fā)自然資源”
下聯(lián):“追求經(jīng)濟效益不忘保護綠水青山”
竹林要蓋幾棟特色別墅,又不能破壞環(huán)境,還要與竹林巧妙地融為一體,工期緊張,資金有限,這事已經(jīng)困擾柳實好久了。柳勛得知情況后,自告奮勇要為柳實同志分憂。
“柳實同志,我很認(rèn)可您關(guān)于農(nóng)民和房子的理論,從根上講,我柳勛也是農(nóng)民,我也有義務(wù)給自己蓋一張‘名片,這個任務(wù)就交給我,怎么樣?”
“你?你多久能蓋起來一座別墅?”
“30天!拎包入住!”
“扯淡!”
“打賭?蓋不起來,我滾出中華人民共和國!”
“行!”
8月9號,沒有動靜,10號沒有動靜,11號還沒有動靜,柳實坐不住了,沖到兒子的房間,柳勛神神秘秘地正在電腦上敲敲打打,看見他爹進來,立即起身并且合上了電腦,沖柳實一攤手,表示無可奉告,他滿腹狐疑地被“趕”了出來。
11號,幾輛大卡車開進了小村的竹林,6個工人從車上開始卸貨,不是磚不是瓦,不是水泥和沙子,是一些長短粗細(xì)不同的鋼材,看樣子并不重,工人們開始量尺寸,按照圖紙像搭積木一樣開始“搭”房子,這可是新鮮!村里的鄉(xiāng)親呼啦啦來了一群,像看戲一樣看工人施工。
柳勛索性開始了現(xiàn)場講解:各位父老鄉(xiāng)親,這種房子叫輕鋼房,比咱們常蓋的磚混結(jié)構(gòu)更節(jié)能環(huán)保,優(yōu)點是基礎(chǔ)造價低,工廠加工,質(zhì)量有保證,而且這些鋼材可以回收,施工時間短,房子用到的墻板、屋面板、保溫材料都是廠家根據(jù)你的尺寸生產(chǎn)好的,省時省力,抗震抗風(fēng),安全可靠。
“柳勛,這房子結(jié)實嗎?”
“王大爺,這房子能抗8級地震呢,你說結(jié)實不結(jié)實?放心吧,您老!”
“柳勛,這房子能按照我要的樣子設(shè)計嗎?”
“劉哥,完全可以!我這里有好多圖冊,你可以看看,選一套你喜歡的?!?/p>
“柳勛,這房子能住多少年???”
“嫂子,咱們磚混房子能住50年,這房子輕鋼結(jié)構(gòu)龍骨全部采用高防腐鍍鋁鋅輕鋼,設(shè)計壽命是100年!你不喜歡了,咱們可以拆了再翻新?!?/p>
人群后面的柳實,聽了這些對話,頻頻點頭,在心里為兒子點贊,背負(fù)著手,轉(zhuǎn)身晃晃悠悠地走了,他要到成功的墳前,去告訴他,他的兒子,他的女婿可以接過他們的接力棒了,這些年,他有什么開心還是不開心的事,都喜歡到這里坐坐,和他說說話。
“柳實同志,我再送您一個大禮包,如果滿意的話,能不能聘請我做你們公司的CEO?”兒子抱著電腦,門都沒敲就闖了進來。
“你小子!先給我看看啥禮包?!绷鴮崒@個兒子的能力不再懷疑,他甚至盼望著柳勛能多從這個本本里“變出”更多的戲法。
“您看,這個是智慧家居,我給您搞了一個集成化、現(xiàn)代化、智能化的房屋管理系統(tǒng),我在輕鋼別墅設(shè)計的時候,已經(jīng)布了線,利用網(wǎng)絡(luò)通信技術(shù)、自動控制技術(shù)和安全防范技術(shù)、音頻視頻技術(shù)……”
“停!你能不能簡單點說,我聽不懂!”柳實打斷了兒子的長篇大論。
“好!簡單說就是,只要客人訂了房,他還沒辦理入住的時候,就可以根據(jù)咱們提供的密碼,按照他自己的喜好,調(diào)節(jié)房間的溫度、濕度,控制窗簾,打開燈,打開電視搜到想看的節(jié)目,指揮咖啡機做一杯濃香的咖啡,怎么樣?是不是很厲害?嘿!老爸!嘿!你想啥呢?”柳勛看他爹想得出神,就伸手在他面前晃著!
“兒子,你說的是真的?真的可以實現(xiàn)?”柳實睜大了眼睛問。
“爹呀!這技術(shù)已經(jīng)不新鮮了!在咱家也可以實現(xiàn),你坐在辦公室就可以遙控指揮機器人做飯搞衛(wèi)生啦!將來,機器人可以走進千家萬戶?!绷鴦滓荒樥J(rèn)真。
“哈哈哈哈……”柳實聽著兒子描繪的前景,發(fā)自內(nèi)心地開懷大笑!
蓋房子不用磚瓦,這是他親眼看見的,他相信要不了多久,兒子說的都可以實現(xiàn)!
他又一次來到成功的墳前,一邊用手清理墳前的雜草,一邊對著成功說:“成功,兒子可以了,他比咱倆強。公司交給他,我們都可以放心。我老了,干不動了,思想也跟不上時代了,我準(zhǔn)備退休了,你說行不行?。课蚁氤鋈プ咦呖纯?,北京去了無數(shù)次了,今年是新中國成立70周年,特別想再去一次,到天安門看一看,站一站。等到國慶節(jié),組織咱敬老院的大爺大媽們都來看看北京天安門,看看升國旗,讓他們看看大閱兵,看看咱們國家的變化!”
一周后,柳勛收到一封電子郵件,是公司的委托書,聘任他為CEO,聯(lián)合簽名的是他的父親和岳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