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
去年夏天我與妻子到俄羅斯的海參崴游玩。海參崴的主要美麗在于海。
在海邊一個小小的彎角上,我們發(fā)現,端坐著一胖一瘦兩個垂釣的老人。
胖老人聽見腳步聲朝我們眨眼算是打了招呼,他回身舉起釣竿把它的成果朝我們揚了一揚,原來他的釣繩上掛了六個小小的鉤鉤,每個鉤鉤上都是一條小魚。他把六條小魚摘下來放進身邊的水桶里,然后再次下鉤,半分鐘不到他又起鉤,又是六條掛在上面。就這樣,他忙忙碌碌地下鉤起鉤,我妻子走近前去一看,水桶里已有半桶小魚。
奇怪的是,只離他兩米遠的瘦老人卻紋絲不動。為什么一條魚也不上他的鉤呢?正納悶,水波輕輕一動,他緩緩起竿,沒有魚,但一看鉤鉤卻碩大無比,原來他只想釣大魚。在他眼中,胖老人忙忙碌碌地釣起那一大堆魚者的取舍標準和堂皇形象。偉大的釣魚者是安坐著與大海進行談判的人類代表,而不是在等待對方瑣碎的施舍。
胖老人每次起竿都要用眼角瞟一下瘦老人,好像在說:“你就這么熬下去把,偉大的談判者!”而瘦老人只以泥塑木雕般的安靜來回答。
兩個人都在嘲諷對方,兩個人誰也不服誰。過了不久,胖老人起身,提起滿滿的魚桶走了,快樂地朝我們扮了一個鬼臉,卻連笑聲也沒有發(fā)出,腳步如勝利者凱旋。瘦老人仍在端坐著,夕陽照著他倔強的身軀,他用背影來鄙視同伴的淺薄。暮色蒼茫了,我們必須回去,走了一段路回身,看到瘦小的身影還在與大海對峙。此時的海,已經更加猙獰昏暗。狗叫聲越來越響,夜晚開始了。
妻子說:“我已經明白,為什么一個這么胖,一個這么瘦了。一個更加物質,一個更加精神,人世間的精神總是固執(zhí)而瘦削的,對么?”
我說:“說得好。但也可以說,一個是悲劇美。他們天天在互相批判,但加在一起才是完整的人類?!?/p>
確實,他們誰也離不開誰。沒有瘦老人,胖老人的豐收何以證明?沒有胖老人,瘦老人的固守有何意義?大海中多的是魚,誰的豐收都不足掛齒;大海有漫長的歷史,誰的固守都是一瞬間。因此,他們的價值都得有對手來證明。可以設想,哪一天,胖老人見不到瘦老人,或瘦老人見不到胖老人,將會何等惶恐。在這個意義上,最大的對手也就是最大的朋友,很難分開。
兩位老人身體都很好,我想此時此刻,他們一定還坐在海邊,像兩座恒久的雕塑,組成我們心中的海參崴。
摘自《中國社會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