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維(北京)
受訪人:魯九喜
采訪人:江維
時 間:2019年3月
江:很多人都覺得您的字具有清代、民國氣質,氣質之外,還有自運嫻熟穩(wěn)定的結字,這一點也讓當代學書法的人很難企及。請問您學習書法的大致經歷是怎樣的(哪一年開始,主要學習的字帖、名家,臨摹之外,是否經常讀帖等等)?
魯:因為幼年的時候就接觸到碑帖拓本,并且這個愛好到現(xiàn)在也沒有中斷,所以,說起我的學習經歷,大約都來自古代的書法數(shù)據(jù),與當代人毫無關系。
所謂歷代書法數(shù)據(jù),包括前代金石學定義內所包含的碑刻、墓志、吉金、封泥、瓦當、璽印、磚文、陶文、錢幣等等,還包括了晚近才出現(xiàn)的簡牘帛書等等。作為一個書法愛好者,這些書法數(shù)據(jù)都必須予以關注和學習。
前面三十年的學書經歷較為復雜,各時期各種種類的書法數(shù)據(jù),當然也包括明清金石題跋都所有涉獵。涉獵既廣,必然難以精專,所謂的涉獵也是淺嘗輒止的異稱,比如讀到一段碑帖或者題跋,忽然有了臨習的興趣,但也僅僅是臨寫幾行,大約了解其用筆和結字體勢。所以,總體而言,完全沒有限定于學某一類,或者學某一家。
有一點非常值得討論,這前三十年的經歷,其實是一個閉門造車的過程,即把書法和研讀古代書法數(shù)據(jù)作為一個純粹的興趣來對待,并且因對前代的書跡充滿了敬畏的心理,造成了兩種狀態(tài):其一是總覺得與前人比較,差距太大,所以需要不斷充實和完善,沒有作品,都是練習的紙頭。其二是對當下的書法發(fā)展和各種現(xiàn)象完全不關心,也沒有入?yún)f(xié)會參加展覽比賽的念頭。這倒并不是厚古薄今,實在是因為古代的書跡保留下來的太多,尚且沒有足夠的精力照顧到,至于明清民國以來的各類金石學的著作,更是數(shù)以千計,讀都讀不完。再者,新近發(fā)現(xiàn)的書法資料,比如各類簡牘、封泥、璽印之類的尤其多,客觀上也不容許有留意當下的時間。
關于書法技法與書法理論,實際上也基本上不關注。原因大約是我覺得書法是一個完全自我的事情,不宜照搬別人的書寫習慣和書寫喜好。古代的書法理論,如果是涉及到書法史的部分很重要,但對風格的討論往往是玄而又玄,基本上是各類形容詞語的堆砌,并沒有多少實際的意義。
回歸到個體,把握自我的喜好,把書法作為自娛的事情,而不是追逐時風, 這其實最有趣。
江:金石題跋中,題跋內容、書法風格、拓片三者本身關系密切,常見時人題跋或文字內容俗而無味,或書法表現(xiàn)過度有傷拓片的美感。您是怎么處理三者關系的?
魯:所謂題跋其實是對所題內容的補充和解釋,文字的內容是居于第一位的,是應該仔細研讀的,其次才是書法和布局。善本碑版法帖的前后,通常都有很多的題跋,這些都可以作為最好的參考。題跋的判斷大約類似書畫印,趣味為上,雖然也會照顧到視覺上的美觀,但美觀并非所追求的第一境界。
江:請談談您的金石收藏緣起,并介紹一件您的藏品(附圖片及題跋)。
魯:其實談不上收藏,因為關注點是書法數(shù)據(jù),所以平時對于古代尤其是唐代以前保存文字的器物格外留意,門類也就是前面說到的那一些。
從清代開始一直到民國時期,比如潘祖蔭、陳介祺、吳云、吳大瀓,其實他們的收藏也都是為學術和藝術服務,判斷器物的價值也在于此。
比如西漢成山宮鼎,成山宮的銅器清代發(fā)現(xiàn)過幾件,但史書上沒有成山宮的記載,當時有的學者判斷這些器物屬于山東榮成的成山,直到后來在郿縣發(fā)現(xiàn)了銘有“成山”兩個字的瓦當,才確定了這地方就是西漢成山宮遺址,之前的幾件刻有“成山”字樣的器物也是西漢時期制作后置于于成山宮使用的。
江:請您說一下《聽風樓金石文字》的出版情況。(為什么會出版、自我評價這本作品)
魯:先補充一點,現(xiàn)在看到的《聽風樓金石文字》,其中的秦禾石權,實際是一件偽器,因為不夠審慎,在出版的時候仍沒有剔除。
《聽風樓金石文字》發(fā)布的時候,我寫過幾段文字,算是一個出版說明,當時放在了公號文章里,但那個帖子實在很長,所以再把這幾段文字搬過來作為回答:
冊內披露的,大都是十余年間依照我的興趣喜好零星得來、并未經過著錄的新材料,以秦漢青銅雜件為主。這些器物散在各地,很有流轉佚失的可能,所以平素遇到,假使得不到拓本,也會習慣性地把圖片保存下來以方便日后使用,從這一點來說,新材料的出現(xiàn)比舊有的更有價值。
顯赫的大件需要單獨裝幀成軸,至于一些零散的尺幅較小的,前代人則會整理成冊,有簡單的手訂本,用羅紋紙或高麗紙對折成葉,再將拓片浮貼其上,題跋或批注可在浮貼以外的空間展開。待大致的同一門類稍具規(guī)模,又可以做成挖鑲的冊頁,看起來更加精致。譬如張廷濟有著名的《清儀閣藏古器物文》十卷,潘祖蔭、陳介祺、劉鐵云等等也都留有類似形式的冊頁,其內容則又不限于吉金,但凡和金石學相關的諸如石刻、封泥、瓦當、造像、璽印諸種均可羅致其中。
1949年以來,這種風氣則陡然凋敝,我所看到的尚有謝國楨先生集的石刻冊,用的是簡單的自定義毛裝,我的老師王靜憲先生,也會時時將一些散亂、破敗的拓本,親自動手壓平、粘貼。所以,我也依了樣子做了數(shù)十本,每天的樂趣便是摩挲器物、拾掇故紙、寫寫字、翻翻書。
兩年前,毛訂冊內的種類已經小有可觀,我就檢選了數(shù)十種付工做成挖鑲的經折裝。裱得后,適逢趙云先生來訪,他對于案頭的兩巨冊贊嘆不置,以為都是不經見的器物,提議影印公諸同好,而敦堂工作室的嚴謹之風大家固已熟悉,但我覺得較之前代人總是分量不足,不敢貿然。此后趙云先生又多次敦促,乃對其中的一些拓本稍作調整,舍去藏家無法聯(lián)絡告知的兩種及史睿先生告知的一種偽品,又增補了新獲的兩三種,最終確定為現(xiàn)在的樣子(原跋語間有錯誤,調整較為麻煩,未作改動),共計八十一種。
我大學讀的是英語系,寫字、題跋,都不是科班出身,雖然做起來不覺吃力,但樗質蓬心,莫說與前賢比,即使比之現(xiàn)在的碩學才俊,也總覺得慚愧,又加之一向粗疏,經常會有局限乃至錯誤的觀點出現(xiàn)。所以末了有所懇請的是,大家能指出冊內的錯誤,以便將來再提筆的時候使我不致再誤。
江:您覺得當代金石學是怎么一個概況?
魯:金石學是比較寬泛的古代學科定義,之所以將其歸之為古代,是因為從上世紀初中國建立了現(xiàn)代學科制度以后,這個籠統(tǒng)粗略的稱謂失去了實際意義,而被其他具體細分的現(xiàn)代學科所代替。
現(xiàn)在所說的金石學的復興,大約是一種情懷上的留戀,實際上對學術并無多少影響,但對藝術能有所影響,這倒是一個積極的方面。
江:“五四”以前的金石學家中,您最推崇的是誰,為什么?(金石家、貢獻、治學方法、著作等)
魯:古代的金石學家和書畫家,都很了不起。我們都無法達到他們的高度,所以也不存在最推崇哪一位,倒是有不少相對喜歡的,比如武億、黃易、趙之謙、陳介祺等等。
行書冬心先生詩 書法 魯九喜
江:在收藏鑒定的過程中,遇到偽拓或是不確定的,您是怎么去考證的,有沒有一些好的入門的書目推薦給大家?(主要是推薦的書目)
魯:因為對利益的追逐,歷史上就出現(xiàn)了很多偽造的青銅器、石刻等等,前代人對辨?zhèn)巫隽撕芏喙ぷ?,現(xiàn)在各種偽品的數(shù)量和種類又較古代多很多,這樣的危害已經不單單是利益上的,最大的危害是對文獻的擾亂。比如清末民初時期偽造的《神風元年孫鼎買地莂》,至今仍有許多研究文章使用。又如最近的《漢李膺殘碑》《漢陳寔殘碑》,不單單是這些石刻是偽刻這樣簡單,長久以后,如果后人對此不加判別,可能造成對書法史文獻數(shù)據(jù)的擾亂,這個危害嚴重一些。
辨別的方法無他,對古代書刻實物多了解,多對比,判斷其中的合理與不合理,這其中沒有一定的竅門和定式,所以也難有可參考的書目。
江:請談談您每天臨帖和讀帖所占的時間比例。
魯:如前所說,實際上早年的時候,對某一家或幾家格外鐘情,會花費數(shù)年的時間去臨摹學習,而最近這些年,則往往“博觀約取”,所謂“博觀”,乃是現(xiàn)在出版的古代書法資料異常的多;所謂“約取”,乃是就其中喜歡的臨習一段。通常的情況是看到古代的書跡,覺得有不可思議之處,便捉筆臨寫幾行,琢磨其中結字和筆法的神奇之處。至于時間短長,也完全由著自己的興趣,并無定數(shù)。
江:家里堆這么稀奇古怪的老東西,家里人會不會“批評教育”?
魯:我的情商和智商都比較低,目前還沒有處理好這個問題。
江:“后千甓亭”現(xiàn)在大概有多少件金石藏品?
魯:吉金類的雜件較多,但沒有重要的器物。石刻百余件,古甓數(shù)量較多,大約一千余種,其他具文字的門類若瓦文、陶文、骨刻則沒有完全統(tǒng)計,瓦當、封泥數(shù)量較少,不太經意,都隨手送人了。陶笵前后兩次所得大約一百一十種,這是比較有價值一批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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