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麗則
南京大學中文系
祖棻一生中,創(chuàng)作了諸多新詩、散文、小說。1940年,她選出部分新詩輯為《微波辭》,在重慶出版,其中幾首曾被譜曲,傳唱一時。祖棻寄孫望詩中言及當年:“未稱珊瑚入網(wǎng)羅,新辭一卷托《微波》。漫云心事無人會,早被巴渝譜作歌。”千帆在晚年回憶此事時亦寫有“巴渝唱遍吳娘曲,應(yīng)記阿婆初嫁時”之句。而創(chuàng)作更多的則是舊體詩詞,她一生留下516 首詞作,其中近400 首作于抗戰(zhàn)時期。飄零輾轉(zhuǎn),相思迢遞,眺望鄉(xiāng)關(guān),國仇家恨,詞中處處纏繞著對半壁江山和危亡時事的憂患,她的創(chuàng)作才華在民族苦難中孕育成熟,“風格高華,聲韻沉咽,韋馮遺響,如在人間”。她的詞作是對中國人民特別是大后方人民抗戰(zhàn)苦難的真實記錄,這也是《涉江詞》能夠長期被歷史認可的重要原因之一。在艱難的歲月中,祖棻不僅籍詞筆書寫時代、情感、世事,更藉著夫妻與師友的至誠之愛和志同道合,共同扶持起迭經(jīng)患難的人生。
祖棻于1934年畢業(yè)于中央大學,隨即考入金陵大學首屆國學研究班。在她讀研究生期間,與程千帆相識。兩人在相交相知的過程中,愛情也隨之到來。四十年后,面對幾所大學熱情相邀其重返講壇,千帆在給老學生張實的信中寫道:“會昌憂患殘年,以此間主者之邀,聊廁講席。而舊學荒落,典冊飄零,空腹高談,實愧禮遇。幸秣陵乃少年歌哭之地,山川云物足以怡情?;蚩衫纤烙诖硕!倍鴮O望、高文、殷孟倫正是祖棻、千帆夫婦在秣陵少年求學時結(jié)下的至交,并成就了一生的友誼。
1934年,孫望、千帆及校友汪銘竹、常任俠、滕剛等組織“土星筆會”,從事新詩創(chuàng)作,出版了設(shè)計精致的小型期刊《詩帆》。讀書期間,他們還組織了“春風文藝社”,借報紙副刊的篇幅編了一個周刊,并以此為陣地,跟自封為“青年的文學導師”的王平陵打了一段時期的筆墨官司。千帆之前曾取筆名“平帆”,就是因為不愿與王平陵有一字相同,遂改為“千帆”,以示對其的藐視。
1937年,孫望到長沙工作。期間,田漢在長沙主辦《抗戰(zhàn)日報》,廖沫沙任副刊主編,特邀孫望、常任俠等給報紙編周刊《詩歌戰(zhàn)線》。孫望等人的這項業(yè)余工作活躍了當時長沙的詩歌空氣,吸引了許多愛國的文化青年熱情參與創(chuàng)作、研討。秋冬之季,千帆夫婦逃難途中,由屯溪先后來到長沙,一度棲身天鵝塘孫望家,并積極投身于詩歌活動中,與詩友們共抒抗日救國之情懷。當時,常常聚會的有詩人孫望、呂耕亮、力揚、常任俠、汪銘竹、吳白鶴、千帆夫婦,還有畫家張安治、孫多慈、盧鴻基、陸其清等。
對于這段光陰,祖棻有詩三首回憶:
湖海元龍讓上床,肯令梁孟住長廊。楚辭共向燈前讀,不誦湘君誦國殤。
屈賈當時并逐臣,有情湘水集流人??衽蠊謧H今何在?喜見江山貌已新。
狂歌痛哭正青春,酒有深悲筆有神。岳麓山前當夜月,流輝曾照亂離人。
七十多年前,這些年輕人的青春、友誼、熱血、悲情都躍然紙上。
孫望對中國新詩的發(fā)展作出了貢獻,但最終他還是從事了中國古典文學的教學與研究,并取得諸多成果。1942年,應(yīng)高文的邀請,他與千帆夫婦一同回到母校金陵大學任教。1952年始,孫望便一直在南京師范大學任教。
1955年,全國院系調(diào)整,祖棻隨江蘇師范學院中文系合并到南京師范學院。自抗戰(zhàn)逃難、解放后各自東西以來,又一次與孫家往來密切。尤其是星期天,祖棻母女最常去的就是孫望家和楊白樺家。兩家的孩子也常常在一起玩。祖棻亦有詩云:“花前漸減少年心,重到金陵歲月深。元白通家交誼舊,笑他兒女日相尋。”
孫望自年輕時便體弱多病,為人極其謙遜和藹、處事亦謹小慎微。孫望夫婦與千帆夫婦通家情篤,“文革”中,各難自保,為避嫌久絕音書,故祖棻有詩懷念并微嗔之:
元白交親跡已疏,萬金未抵一行書。秣陵舊事難重理,空向旁人問起居。
孫望于1990年6月1日,猝發(fā)腦溢血,倒在為學生忙碌工作的案前,搶救無效去世。不幸的消息令千帆大慟,泣撰挽聯(lián),充滿了難忘的記憶和深情的懷念:
止尊兄先生 哀辭
五十年爾汝之交蹤跡未嘗疏,最難忘弱冠初逢,坐雨聯(lián)吟如昨日。
旬日前談笑猶接平安仍有信,竟何至人琴頓杳,傾河注淚哭斯人。
弟 程千帆敬贈
1977年7月27日孫望悼沈祖棻詩
高文(1908—2000),字石齋,出生于江蘇南京的一個世宦家庭,自幼受到傳統(tǒng)文化的教育,于經(jīng)史子集均有涉獵,打下良好的國學基礎(chǔ)。1926年,高文考入金陵大學中文系,1934年又考入金陵大學國學研究班,與祖棻、徐復(fù)、蕭印唐、章荑蓀、游壽等為同班同學。高文以文字學、史學、詩學和書法見長,尤精于考據(jù)之學。新中國成立后調(diào)入河南大學中文系,直至2000年11月去世。
高文和祖棻同為研究班的同學,與千帆也屬金陵大學的先后同學,彼此友誼甚篤。高文家住南京七里洲,筑有深柳讀書堂,經(jīng)常是同窗好友一起論藝衡文,聚會唱和之地。祖棻在四川時有《踏莎行·寄石齋、印唐成都,二君皆金陵舊侶》詞云:
白袷衫輕,青螺眉嫵,相逢年少承平侶。驚人詩句語誰工,當筵酒盞狂爭賭?;ㄓ皹桥_,燈痕簾戶,湖山舊是經(jīng)游處。過江愁客幾時歸?神京回首迷煙霧。
“文革”中,祖棻亦有詩二首懷念:
早筑詩城號受降,長懷深柳讀書堂。夷門老作拋家客,七里洲頭草樹荒。
高生投老絕交游,拋盡詩筒與酒籌。蜀水吳山懶回首,吹臺獨上古中州。
新中國成立后,高文蟄居汴梁,曾經(jīng)豪氣干云的他與友人逐漸疏遠。至“文革”中,面對嚴酷的現(xiàn)實,高文更是選擇了沉默謹慎,深居簡出。70年代中期,由于祖棻《歲末懷友》42 首的強烈感染,高文終于迸發(fā)出二十多年被壓抑在心中的詩情與熱情,寫贈祖棻八首詩,祖棻逐一和之。以下各選一首:
(高)韻比寒梅尤絕俗,詞憐漱玉最超群。衰年何以慰幽獨,欲折榴花寄似君。
(沈)天末冥鴻成遠舉,霞邊孤鶩悵離群。廿年休道無音信,舊卷重開每憶君。
1945年仲夏,高文 贈程千帆書法長卷(部分)
從以上這些詩詞中,我們看見的是前輩學者們年少輕狂時的歡樂,在歷次政治運動后謹慎的生活狀態(tài),以及他們終老也不會放棄的友誼與詩歌。雖彼此牽掛、熱忱相邀,然命運無情,相聚開封、同游中原古跡、共嘗汴梁西瓜,終成一紙空約??箲?zhàn)勝利后,千帆夫婦先后離別四川,高文相贈長卷一幅為念。詩書并佳,堪稱高文早期的書法得意之作。
30年代初,殷孟倫由成都高等師范學校轉(zhuǎn)學至南京中央大學,正好由黃侃先生主試。殷孟倫的學識才華得到黃師的極大賞識,竟然一下子三門考試都給了100 分,這在文科中幾乎是沒有先例的。祖棻在后來的回憶中經(jīng)常談到此事,盛贊其為“一日之內(nèi),名滿京華”。當時許多同學特別是女生都爭相前往探看,想一睹這位四川青年才俊的風貌。祖棻又有詩贊曰:“當年名下無雙士,同學班中第一人。三峽江山助文藻,六朝煙水憶風神?!?/p>
殷孟倫不僅學問扎實,而且為人正直,對朋友亦是古道熱腸。
1957年,千帆被錯劃為“右派”分子,工資驟減為30元。過了兩年,國家進入“三年自然災(zāi)害”時期,物資供應(yīng)奇缺。千帆當時抽煙多,只好買質(zhì)量很差、味道很兇的阿爾巴尼亞香煙,即使這樣的煙也是憑票供應(yīng),數(shù)量很少。在當時,國家對高級知識分子有一定照顧,比如每月可供應(yīng)幾斤白面、幾包好一點的香煙。殷孟倫自己不抽煙,他就將這些煙積攢起來,不定期地寄給千帆,解決他的一些困難。這樣的情況持續(xù)了兩年多,直到國家經(jīng)濟形勢好轉(zhuǎn)。
國家度過困難時期后,武漢大學重新安排原講師以上職稱者回到各系工作,助教分配在校內(nèi)各行政單位。千帆于1962年離開農(nóng)場勞動,安排到中文系資料室直至“文革”開始。千帆擔任資料員期間,工作比較輕松。他立即抓緊時間,收集材料寫作論文,但凡有查不著的,他都寫信給殷孟倫,由殷孟倫設(shè)法幫助查詢寄來。
1977年6月27日,祖棻遭遇車禍不幸去世,千帆亦身心俱傷。8月,武漢天氣酷熱,殷孟倫利用暑假專程來到珞珈山下,吊唁和慰問老友。當時,麗則因過度悲傷在家休息并照顧父親,千帆的大妹妹程夕佳帶著女兒從長春來奔喪,在狹小簡陋的兩間房中已住了大小五六口人。殷孟倫卻并不在意,擠住一起多日,安慰老友,聊天排遣,還鼓勵麗則報考大學。這在當時實屬不易,殷孟倫敢作敢為,對朋友一片摯誠,他也是親人之外唯一的遠道來吊者。
改革開放之后,兩人見面增多。殷孟倫外出開會,帶學生游學,多次來到南京,千帆也應(yīng)邀到山東大學講學,參加研究生答辯會。
1988年12月16日,千帆得山東大學電報,知殷孟倫逝世,不勝悲痛。麗則于12月20日代父前往濟南吊唁,表達了全家人的哀悼之情。
祖棻生前與殷孟倫通信甚密,常常想象和計劃退休之后同到江南安居,在蘇州結(jié)鄰共度余生。麗則也一直希望到濟南去看望殷伯伯,為此,殷孟倫還為其畫了詳細的住址線路圖。當然,這些美好的愿望最終都未能實現(xiàn),如祖棻所言:“結(jié)鄰終負他年約,白首離居湖上村。”在悼念殷伯伯之后,麗則也寫了《哭孟倫世丈》詩,其中特別提到“欲結(jié)香鄰傍越水,還斟新酒過蓮池”“飛鴻一紙空相約,顧驥三番總負望”,追憶那些難以忘卻的情感。
1937年9月1日,千帆和祖棻二人于逃難途中在安徽屯溪結(jié)為夫婦。結(jié)婚四十年,琴瑟和諧,尤以文章知己難得。但因為戰(zhàn)亂、失業(yè)、政治運動等諸多原因,一直是離多聚少,正如祖棻詩中所言:“歷盡新婚垂老別,未成白首碧山期。文章知己雖堪許,患難夫妻自可悲。”
抗戰(zhàn)勝利后,千帆夫婦隨武漢大學從四川樂山搬回武昌珞珈山。
1947年12月,難產(chǎn)中降生的女兒成為千帆夫婦珍愛的唯一的孩子,他們?yōu)樗∶悇t,取自西漢揚雄的《法言》:“詩人之賦麗以則?!痹⒁饷利惗幸?guī)則,為取到這么個好名字,夫婦兩人著實高興了許久。而祖棻由于生產(chǎn)中遭遇庸醫(yī),雖九死得以一生,卻從此留下了嚴重的腸粘連后遺癥,一生與病痛相隨行。
1949年,千帆夫婦和全國人民一樣,滿懷喜悅迎來了氣象萬千的新中國。祖棻1956年國慶在南京觀燈,詞中有贊:“盛世難逢,青春可再。廿年回首愁何在?良宵歡意溢秋空,不辭白發(fā)花重戴?!绷碛小独颂陨场ゎ}長江大橋》:“橫渡大江中,愁水愁風。忽驚破浪奪神工。一道長虹飛兩岸,橋影臨空。形勝古今同,三鎮(zhèn)當沖。莫憑往事吊遺蹤。平卻向來天塹險,多少英雄。”詞為心聲,這正是他們以及廣大知識分子當時心情的真實寫照。
當時因武大嚴格限制夫妻在同一所學校任教,于是祖棻在1952年接受了江蘇師院之聘,帶著女兒一同前往。千帆則留在武漢,每逢假期,就到蘇州去看望她們。這樣持續(xù)了四年,1956年祖棻才調(diào)回武大。
在江蘇師院的四年,祖棻工作嚴謹踏實,講課生動活潑,不僅在教學上取得了優(yōu)秀的成績,而且結(jié)交了同事凌敬言、徐銘言、楊白樺和鄰居陸欽軾等好友,常常在一起談詩論文,吹笛唱曲。以后這些同事一同合并到南京師范學院,彼此相處融洽,友誼深厚,祖棻的詩中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他們的身影。
逢周日,祖棻帶著女兒不是到觀前街看戲、聽說書、看兒童電影,就是到堂兄沈楷亭或表妹梁明漪家中去玩,有時也和楷亭及他的一些文友上茶館喝茶。春日則赴無錫、揚州等地踏青。每天傍晚,祖棻總是牽著女兒的小手,漫步在校園里,運河邊,一路歡聲笑語。寒暑假日,千帆多來蘇州團聚,帶著女兒游公園看電影,有一次還在大運河一側(cè)的老城墻上挖得一株小小的薜荔,帶回來栽種在窗下,精心呵護。
這四年是一段十分快樂的時光,令祖棻母女在后來的日子里常常懷想。
到武漢大學幾年后,千帆夫婦由原來的東中區(qū)搬到特二區(qū)24 號,后來千帆的父母攜三個妹妹也搬了過來,八口之家在那里一直住到1966年。那是一排兩層樓的房子,并排住有十二戶人家,住戶都是武大的教授。門前有株株桃樹、圈圈冬青,春天里抬眼望去,一排桃花盛開,仿佛天邊一抹晚霞映紅了天空。麗則在1997年寫過一篇散文《白云黃鶴是故鄉(xiāng)》,其中有這樣一段:“難忘珞珈山春風漫漫,家門前有一樹桃花燦爛,花下的足印從童年漸漸長大。1966年的春天,猶如神靈的暗示,我和媽媽下了決心,去照相館請來攝影師,為我們母女留下了唯一的花下合影,不久,全家人就被迫離開了那棟熟悉的老房子?!?/p>
祖棻當年亦有詩云:
人影花光春正妍,飄零舊跡落誰邊?
喜看嬌女紅顏好,不向東風嘆逝川。
不將人面比花妍,初試工裝色澤鮮。
好把拈針揮翰手,鑄成鐵柱拄新天。
1966年3月25日,母女合影于武大特二區(qū)24 號家門口
詩有小序曰:“丙午春,珞珈山寓廬碧桃盛開,輒與麗兒留影其下。因憶昔嘗于白門明孝陵梅花下攝影一幀,亂中失去,今三十年矣,感賦小詩?!毙⌒蚣扒霸娭小帮h零舊跡落誰邊”的遺憾,沒想到在“感賦小詩”的四十多年之后,這幅人面桃花的舊照又重現(xiàn)江湖,原來它一直靜靜地珍藏在老同學孫望先生的畢業(yè)紀念冊里。當麗則在孫望的女兒孫原靖處,偶然之中目睹這本七十余年前的畢業(yè)紀念冊時,真不勝唏噓,斯人早已仙去,連千帆也辭世十年了。
1966年夏末,千帆一家被趕到珞珈山荒涼一隅,鄰近小漁村,緊依山角,面臨東湖。雖然風光無限,但交通不便,采買困難。開始甚至沒有自來水,要到湖邊汲水、洗衣。住所更是不僅簡陋而且十分潮濕,常有蜈蚣、老鼠橫行,正如祖棻詩中所述:“挑水晨炊飯,臨湖曉浣衣”“青蠅飛蔽碗,雄虺臥當門”。
新家離學校中心很遠,祖棻經(jīng)常要到學校參加學習或開會,單程需走四五十分鐘,有時開完大會回來都已夜深。搬家初期,道路不熟,又沒有路燈,一次在風狂雨大之中,祖棻竟迷路了,多走了許多路,才轉(zhuǎn)回家來。此事有詩為證:
憶昔移居日,山空少四鄰。道途絕燈火,蛇蝮伏荊榛。
昏夜寂如死,暗林疑有人。中宵歸路遠,只影往來頻。
新居途未熟,微徑記朦朧。衣濕傾盆雨,傘飛卷地風。
驚雷山亦震,橫潦路難通。舉首知家近,殘燈一點紅。
當時物資匱乏,供應(yīng)緊張,凡事憑票,生活困難,有錢也買不到東西。祖棻又有詩記錄:“早市爭喧肩背摩,新蔬侵曉已無多。旗亭索膾縱橫隊,山路輿薪上下坡?!被ò雮€多小時走到菜場,空手而歸不足為怪,想吃稍好一點的豆沙包,要乘公交車起點到終點再換輪渡過長江,兩頭走許多路,費時兩小時方能到達漢口冠生園購得。過春節(jié),魚、肉、蛋、豆制品、黑木耳、金針菜、白糖、醬油均需憑票排長隊購買,早出午歸,也只買得兩三樣回來。更有屋后山上的劣質(zhì)大水管時而爆裂,頃刻之間大水從后面廚房門沖入,經(jīng)房間又從前門沖出,家中頓成澤國一片。附近漁村的頑劣兒童經(jīng)常搗亂,飛石剪繩,砸門敲窗,讓人無法安寧。
幾年后,千帆的小妹妹出嫁,繼母去世。千帆長期在武大沙洋分校勞動,女兒在郊區(qū)工廠回家不便,祖棻許多時候都是在困苦、病痛、寂寞、無奈中獨處。無論生活如何艱難,日子總會一天天過去,祖棻常常這樣鼓勵女兒也鼓勵自己。
1972年,女兒麗則結(jié)婚。兩年后,外孫女早早出世,“生辰梅正開,學名喚春曉”,可愛小生命的誕生給祖棻寂寞孤苦的生活帶來了希望和喜悅。每逢女兒的休假日,她總在門前路口引頸翹首,盼望著孩子們的歸來。清晨的陽光中,黃昏的晚霞里,她常常推著坐在童車里的外孫女漫步在湖堤:
細雨輕寒春事微,野桃未放綠陰肥。
嬌嬰忽地驚呼起,笑指堤邊胡蝶飛。
嬌嬰共傍長橋立,渺渺云煙入畫圖。
雙眼未經(jīng)滄海闊,便將大水喚東湖。
1976年春,千帆奉命退休,數(shù)月后獲準回家與妻女團圓,祖棻亦于一年前退休。1976年秋天,“四人幫”的垮臺,使許多人特別是知識分子心中重新燃起希望之火。應(yīng)昔日江東眾老友的邀請,1977年暮春,千帆夫婦欣然買舟東下,訪親探友。
千帆自1957年被錯劃“右派”以來,匆匆已二十載,不曾有過自由遠行的機會,祖棻那顆詩人的心靈,更是在十年“文革”中飽受思念江南故鄉(xiāng)及遠方親友的磨難。一朝親朋老友相聚,其中有多少不堪回首的傷心往事,更充滿劫后重逢的無比喜悅。老友章荑蓀系祖棻舊日在金陵大學研究班的同學,當時為上海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他為人極其熱情豪爽,新形勢下好心情,他率先提出倡議,力邀散居各地的老友們東下一聚,暢訴久別之情。祖棻積極響應(yīng),同時給遠居四川的蕭印唐、劉君惠,哈爾濱的游壽,濟南的殷孟倫,開封的高文等諸多老友多次寫信寄詩,表達了“未死尚期謀一面,平生此愿已千秋”的強烈心愿。然而許多現(xiàn)在看來很容易辦到的事,當時卻有著種種障礙,最終,散居各地的老友們還是沒能如愿齊聚金陵。
1975年3月17日,全家攜外孫女早早攝于武漢東湖風景區(qū)
此番東游南京、上海,自4月25日中午乘東方紅11 號輪離開漢口,27日下午抵達南京,孫望來接,歷時兩月。且?guī)匣顫娍蓯鄣耐鈱O女早早,所到各處,與親友久別重逢,看祖國大地百廢待興,人民群眾神清氣爽,夫婦二人心中自是十分欣然。老友久別重逢,不可無酒無詩,祖棻作《丁巳暮春,偕千帆重游金陵,呈諸故人十八首》,其中二首有曰:
霜白侵衰鬢,春紅上醉顏。何須論仕隱,盛世暫偷閑。
明月愁千里,垂楊恨萬絲。加餐愛光景,共樂太平時。
千帆亦有詩云:“少年歌哭相攜地,此次重來似隔生。零落萬端遺數(shù)老,殷勤一握有余驚。”從中可以看出他們在形勢巨變中的心有余悸,以及對未來充滿了期望。
1977年6月27日,千帆和祖棻帶著外孫女早早結(jié)束了東游之行,乘江輪回到武漢。由于當時交通極為不便,他們乘坐了一輛機動小三輪車,從漢口碼頭往珞珈山,不料回家途中,坡陡路窄,迎面來車,避讓之下發(fā)生車禍,祖棻不幸遇難,千帆手臂骨折。
1977年的車禍又一次重創(chuàng)了這個多難的家庭。千帆遭受了心靈的巨創(chuàng)和身體的傷痛,一個月后,他的右臂骨裂初愈,剛剛?cè)∠率?,就在武漢難當?shù)目崾钪心闷鸸P,開始抄寫整理祖棻的遺著。作為情深意重的四十年患難夫妻、文章知己,祖棻的驟然離世,給千帆帶來無法彌補的巨大傷痛,整理祖棻的遺著使之出版,傳世揚名,成為千帆當時最大的心愿,因為只有這樣才是對亡妻最有價值的回報和紀念。
1977年秋天,千帆在給老學生楊翊強的信中這樣寫道:“我現(xiàn)在手已基本好了,正在盡力整理逝者的遺著。如果不及時搞出來,我一歸天,就必然淹沒。如果我將來去見上帝,看見她坐在旁邊吃糖果,如海涅所說的,怎樣向她交代呢?這是傷心話,不是玩笑。”帶著身心的傷痛,在珞珈山下那間簡陋潮濕的平房里,他夜以繼日,暑寒交替,用一年的時間,將祖棻的《涉江詩詞》《宋詞賞析》《唐人七絕詩淺釋》等整理完成,同時積極聯(lián)系出版事宜。
1978年,涉江詩詞首先在老友孫望夫婦及趙國璋的幫助下,以自費油印的形式出版了。
不久,千帆給女兒麗則的信中寫道:“媽媽的詩詞發(fā)出后(只是國內(nèi))收到如雪片一般的回信,贊揚滿口,更使人感到難過。但無論如何,印出就不至埋沒了?!薄澳暇┐髮W副校長范存忠也回了信,對媽媽評價極高,認為‘有奔放的熱情,飛騰的想象’。想來還會收到更多的信,更使我難過?!?/p>
祖棻辭世周年,千帆填《鷓鴣天》兩首,寄托了自己無限的懷念與傷痛。
衾鳳釵鸞尚宛然,眼波鬟浪久成煙。文章知己千秋愿,患難夫妻四十年。哀窈窕,憶纏綿。幾番幽夢續(xù)歡緣。 相思已是無腸斷,夜夜青山響杜鵑。
燕子辭巢又一年,東湖依舊柳烘煙。春風重到衡門下,人自單棲月自圓。 紅緩帶,綠題箋。深恩薄怨總相憐。難償憔悴梅邊淚,永抱遺編泣斷弦。
隨著改革開放的步伐,文化出版事業(yè)也得以重振,由于千帆的及時整理,祖棻的多部遺著在1980—1985年間陸續(xù)出版,好評如潮。尤其是由祖棻當年的授課講稿整理成書的《宋詞賞析》,以其詩人獨特的視覺、體味,對宋詞所進行的精辟獨到、深入淺出的分析,在眾多的賞析類書籍中獲得了長久的生命力,無論是專家學者,還是普通讀者,一致贊不絕口。2004年,祖棻去世近三十年,中華書局、江蘇鳳凰、長江文藝、岳麓書院四個有實力有口碑的出版社,爭相要求出版此書,其影響力可見一斑。作為一部嚴謹?shù)膶W術(shù)著作,印數(shù)達到近40 萬冊,也的確是可以令逝者欣慰了。2019年,為紀念祖棻誕辰110 周年,中華書局、陜西師大出版社、鳳凰出版社、廣西師大出版社紛紛出版、再版她的手跡、學術(shù)著作、詩詞集和全集。這不僅僅是因為祖棻的作品依然深受廣大讀者的愛戴,也是源于千帆生前的深情厚愛和高瞻遠矚,他立志要讓祖棻的著作名揚四海的目的完美實現(xiàn)了。
千帆是有遠見的,他抓緊時間完成祖棻的遺稿整理,是因為在打倒“四人幫”的曙光中,他隱隱意識到科學的春天將至,今后的時間只怕是不夠用了。他在1977年12月29日給學生楊翊強的信中談道:“我的工作很忙,簡直多年來沒這樣忙過。又恢復(fù)到1957年以前,每天沒有三千字不下書桌了。一以忘憂,二以贖罪,三以比武?!?/p>
千帆夫婦在武大后二十年的遭遇,以及奉命退休歸于街道管理的現(xiàn)狀,引起他們的同窗好友殷孟倫、徐復(fù)、洪誠、孫望等人的憤慨和關(guān)注,并由南京大學語言學專家洪誠向南京大學校長匡亞明舉薦,獲得了母校的誠懇聘請。受聘的還有同樣歷盡磨難的外國文學專家張月超。1978年秋,千帆回到母校重執(zhí)教鞭,時光已浪費了近二十年。
1985年暮春,千帆到蘇州大學參加清詩研討會,蘇大即原江蘇師范學院,緊傍京杭大運河,依著一段古城墻,后門有小橋流水。故地重游,招待所適鄰校內(nèi)宿舍——六宅頭祖棻故居,人去樓空,千帆感慨萬千,成七絕二首:
窈窕詞仙去不還,尚留遺宅在人間,閑尋執(zhí)手巡檐處,一抹微陽度屋山。
迢迢楚水接吳山,應(yīng)有英靈數(shù)往還。天賜莊頭今夜月,那堪重對兩凋顏。
1989年千帆正式退休,他給校黨委寫了一封言辭懇切的信,表示自己高高興興地退休,并在退休之后還要為學校做三件事,除了希望繼續(xù)擔任在校弟子們的指導老師,余下二事為:
一是為前妻沈祖棻設(shè)立一個獎學金,從他整理出版的祖棻遺稿的稿費中取出一萬元,為南大中文系本科生設(shè)立了“沈祖棻獎學金”。并贈送《沈祖棻創(chuàng)作選集》(人民文學出版社)一百本,題詞蓋章留念,作為獎品分贈給歷屆得獎學生。
二是將家中保存的字畫捐獻給國家。千帆家學淵源,詩書傳代,自祖上就收集了不少名家珍品??上渲性S多丟失在抗戰(zhàn)和“文革”時期。余下者,千帆將其分別捐給了江西、四川兩省博物館以及湖南岳麓書院。另外有幾十件,屬當年中央大學、金陵大學的師友送給千帆夫婦的作品,全部捐給了南京大學圖書館。
1990年6月23日,南大舉行了38件書畫作品的交接儀式,同時舉辦捐贈書畫之展覽。其中捐贈品之一——《豁蒙樓聯(lián)句》系1929年冬日,中央大學文學院黃侃、陳伯弢、王伯沆、胡翔冬、胡小石、汪辟疆、王曉湘諸位先生聚會南京雞鳴寺,面湖暢飲,聯(lián)句唱和即興之作。當時七位先生每人一句,拿起寺中一支禿筆揮就。此件本來保存在黃侃先生手中,后傳給其侄子——武漢大學語言學教授黃焯,黃又轉(zhuǎn)贈祖棻,此后一直保存在千帆夫婦手中。此文物對于南京大學有著相當?shù)臍v史意義和價值,被南大圖書館副館長史梅稱之為“鎮(zhèn)館之寶”。
1994年,江蘇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沈祖棻詩詞集》由千帆箋注,這也是對涉江詩詞的另一種補充和完善。舊體詩詞言簡意賅,內(nèi)涵豐富,許多的隱意、典故,非當事者無以得知,千帆晚年的這一著述,對于涉江詩詞本身的價值和讀者都有著極大的意義,的確無愧于“前無古人的箋注”這一評價。
1997年,蒙河北教育出版社盛情,為千帆和祖棻出版文集,千帆年事已高,遂將祖棻的文集交由外孫女早早編輯,自己則予以整體指導和審核。二十余年歲月蹉跎,千帆的努力和心血沒有白費,祖棻的珠璣之章在歷史的浪花中閃閃發(fā)光。特別是2002年,祖棻的祖籍浙江海鹽有一群熱愛古典詩詞的布衣之士,成立了“沈祖棻詩詞研究會”,以文會友,研究涉江詩詞,學習和發(fā)揚傳統(tǒng)文化,十年時間出版了會刊20期。并于2009年4月成功召開了沈祖棻百年誕辰紀念會,匯聚各地的學者和詩友,產(chǎn)生了相當?shù)挠绊?。時隔十年,2019年10月在海鹽再次成功舉辦了沈祖棻誕辰一百一十周年紀念大會。近年來,祖棻的成就與人品也得到了“程門問學”公眾號的有力宣傳,2020年2月,更是舉辦了“一起來寫涉江詞”的網(wǎng)上書法展覽,為時一月共8期,參展作品多達230 幅,其中不乏優(yōu)秀作品、名家墨寶。
1999年,在編寫影集初稿時,千帆曾無限感慨:“我今年已八十有六,來日無多,除要外孫女張春曉代我編成《沈祖棻文集》四卷(河北教育出版社)之外,也不能再為她做些什么了。但我深信祖棻那明凈的心靈之光將透過她所留下的文字映照著后人的靈魂,給人以永久的啟迪。正如我在她的墓碑背面所題碑陰:靈芬奇采,炳耀千秋?!?/p>
千帆、祖棻夫婦之間的感情,在某種程度上已經(jīng)完全超越了單純的夫妻關(guān)系、家庭倫理。他們從事共同的教學、研究,他們幾十年以詩詞為心聲,相互唱和。他們不僅是夫妻,還是同學、同事、良友,更是惺惺相惜的文章知己?!拔恼轮呵镌?,患難夫妻四十年”,千帆對于祖棻的才氣、人品由衷的欣賞欽佩,如他所說:痛惜和懷念祖棻,不獨私情耳。千帆、祖棻夫婦的精神世界與情感世界,正是他們生命中永不磨滅的人性與文學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