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開水

盛非

我得在8點前趕到月湖第一外國語學(xué)校。兒子考上了重點初中，公辦的。第一次家長會，信息里說，非常重要，務(wù)必參加，還用了“后果自負(fù)”四個字。

看到這四個字，我就窩火，還真想不出有什么“后果”?，F(xiàn)如今，學(xué)校用孩子綁架你，說什么你都得依。窩火歸窩火，會還得去開，還真怕有什么預(yù)料不到的“后果”。這就是中國的父母，其他的事，多多少少、真真假假還能硬氣那么一時半會，一碰到孩子的事，全稀漚。

6：30分，鬧鐘響了。昨晚，父子倆旅游回來，我只睡了5個小時，頭很暈。旅游是李成功犒勞兒子的。一學(xué)期，為了兒子考好，我?guī)缀鹾蛢鹤映闪顺鹑?，不讓他看電視，沒收手機，陪他學(xué)習(xí)，瘦了十斤肉。李成功做甩手掌柜，考完了，帶兒子山南海北玩了一圈，好人都讓他做了。晚飯吃得遲，吃完近9點。李成功喝了一點酒。吃完了，嘴一抹，說累了，踢踏著進房睡了。兒子忙著玩游戲，我找他說了幾次話，愛理不理。個把月不見，我話到了嘴邊硬是咽下了。10點鐘，我好聲勸兒子去洗澡睡覺。他噘著嘴，嘟嘟噥噥。他這次考得好，給我長了臉，凡事我都得忍著。

客廳里又只剩了我一個人，除了地板上堆得像山似的行李，還有土特產(chǎn)：內(nèi)蒙古的牛肉干、新疆的葡萄干、東北的黑木耳，鼓囊囊?guī)状蟀?。我在沙發(fā)坐了一會，有點累，但實在看不過眼，就收拾土特產(chǎn)放進冰箱。打開冰箱門，才看到冰箱壁上結(jié)了厚厚的冰。父子倆出去了，原想輕松輕松的，誰知道單位輪值新?lián)Q了科長，她啥事兒不懂，打印、復(fù)印、送資料、填表、跑銀行，全是我一個人。幾乎吃住都在單位，沒在家里做過一頓飯。所以，冰箱造反了。科室就兩個人，她是領(lǐng)導(dǎo)，我得聽她的。吃了公務(wù)員這碗飯，官大一級壓死人。之前，公務(wù)員是個香餑餑，現(xiàn)如今，老鼠掉進風(fēng)箱，兩頭受氣。我也想過撂挑子走人，但我撂不起。李成功早些年辭了公職下海，撲騰了幾下，沒浪花了，這兩年東一下西一下，就養(yǎng)了自己一張嘴。房貸、車貸、生活費、零用開銷，全靠我那點死工資。親朋戚友羨慕死我了，工作在深圳，公務(wù)員，住著上千萬的房子，衣著光鮮，誰知道戳穿了西洋鏡全是淚。

清理冰箱、整理土特產(chǎn)、拖地、洗澡、洗衣，一個流程下來，累得骨頭都酸了。弄完已12點了。我正刷牙，一抬頭，嚇了一跳，鏡子多了一個人。李成功睡了一覺醒來了，從后面抱住了我。我不由自主地往前一縮，身體碰到洗漱臺，無處可逃，好像什么東西鉆進了身體，每一個器官都擺起了對抗的架式。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只要李成功和我說話，和我走在一起，就感覺像嚼過的吐在地上的口香糖粘在了身上。

被鬧鐘鬧醒時我還在做夢。做的什么夢，忘了，就好像被什么東西追著，好像是狼又好像是狗，嚇著了就醒來了，一會又睡，睡著又做夢，折騰了一個晚上。我怕狼，又怕狗。睜開眼，狼和狗還在我腦子里打架，全是渾的。我關(guān)了鬧鐘，用力睜開眼，白光剌得我眼睛痛。李成功翻了個身，對著里面，像根木頭。一會又響起了鼾聲。

起床，洗刷完畢，我趕緊去廚房下面條。煎了三個荷包蛋，都愛吃。蛋打在燒熱的油鍋里，嗞嗞作響，一分鐘的樣子，就起了金黃的鍋巴。我自己也成荷包蛋了，焦黃的臉，活像鍋巴。蛋煎好了一面，但我不想翻過去煎另一面，就讓它那樣，就那樣。我鏟起蛋放在瓷碟盤內(nèi)，做肉湯，下面。

孩子也起來了，坐在沙發(fā)上玩游戲，我惱火了，他視力從2.0降到了0.9。手機是去年期末給他的獎品，考前說好考第一名就買手機，沒想到真考了第一。他平時成績沒那么好。我給自己找了個麻煩事，天天收他的手機，成了他的敵人。

洗手間有流水的聲音，李成功起床了。昨晚聽他父子說話，他叫小家伙自己安排好自己，說大人都要出去。

“寶貝，你今天怎么安排？”我將做好的肉湯面端上飯桌，上面蓋個荷包蛋，擱了幾根菜心。

“找同學(xué)玩唄，中午和同學(xué)一起去外面吃飯。”孩子眼皮都不抬一下。

“那我?guī)湍銦c水吧，帶著水瓶去和同學(xué)玩，一整天，不喝水怎么行。”

我在燒水壺里加滿了水，按了開關(guān)。然后端了面急急忙忙吃了起來。李成功洗刷完，坐到餐桌旁，嘀咕了一句：“這蛋還有一面忘了煎?！?/p>

“沒有忘，就那樣。”我不耐煩地說，然后捧著碗坐到茶幾旁，催著孩子去洗刷。

電磁爐發(fā)出轟轟的聲音。不一會，壺嘴開始冒熱氣，接著，水滾開了，水蒸氣從壺蓋的兩個氣孔沖出來，把壺蓋震得發(fā)出清脆的聲音。三柱白色的氣體騰騰升起，在一米高處漸化為無。

我關(guān)了開關(guān)，打開壺蓋，滿滿的熱氣噴了出來。滾燙的水，得給孩子涼一下才能喝。我放下面碗，把水倒在一個大不銹鋼杯子里，端到廚房，用塑料盆盛了一大盆涼水，把杯子放在涼水里。不銹鋼杯子導(dǎo)熱快，水一會就會涼了。

孩子坐在桌子旁，看著面，說不想吃。

“那你想吃啥？”我想吼，但忍住了，輕聲說。

“不知道?！?/p>

“不知道？老娘弄了半天，就是想著給你準(zhǔn)備份營養(yǎng)早餐，趕緊吃?！?/p>

我一邊抱怨一邊往房間走，我得稍微化下妝，黃臉婆，根本見不了人。

鏡子里，我捧著臉，越看越像煎蛋。嘆了口氣，趕緊收拾。補水、滋潤，上了層CC霜。一看時間，7：30了，趕緊拎了包走出房間。

孩子稀稀拉拉吃著面，還沒吃到四分之一。

“趕緊吃呀，快冷了，吃完把碗收到廚房?！?/p>

“哦?！毙〖一镱^也不抬。

“媽媽燒好了水，在廚房里涼著，一會你自己倒在水杯里，帶著水去找同學(xué)玩哈?！?/p>

“嗯。”

“記得多喝水哈。”

“嗯。”

“那我去學(xué)校了，自己記得帶鑰匙?！?/p>

“哦?！焙⒆右贿叧悦嬉贿呁媸謾C。

“別老玩手機，媽媽走了?！?/p>

小家伙應(yīng)了一聲，瞟了我一眼，眼神怪怪的。

我無暇顧及，開門走了。

在樓下，我等了五分鐘，還不見李成功下來，撥通了他的電話。

“怎么還沒下來？”

“就下來。”

“那么慢，7：40了，快遲到了?！?/p>

“遲到？我去廠里呀?！?/p>

“去廠里怎么不吭一聲呀，害我在這等。”我吼道。對他，不用像對孩子那樣忍著。

“你又沒問我。”

我連珠炮似的追問：“要問嗎？孩子是我一個人的？是工廠重要還是孩子重要？”

“孩子不有你在管嗎？”他聲音小小的。

“懶得和你啰嗦，我叫滴滴走了?！蔽液莺莸攸c了一下“掛斷”，一口氣壓在心口，火速往馬路趕。

叫滴滴要等，怕來不及了。最快的是摩托車，我站在人行道旁張望。車來車往，就是沒有載客的摩托車。都是他耽誤的，害我等，他一聲不吭，原來要去廠里，我還天經(jīng)地義地以為他會和我一起去學(xué)校。男人可以撒手，只顧事業(yè)，女人呢？女人就沒有自己的事業(yè)？只有這些雞零狗碎的事嗎？我眼前浮現(xiàn)了領(lǐng)導(dǎo)那張臉，每當(dāng)我請假，就拉得跟馬臉?biāo)频?。還有老師說的話，“請家長配合，請家長簽名”。請得好客氣，但句句都是命令，只要有一點沒做好，就在家長群里點名。最讓人郁悶的是周而復(fù)始的一日三餐，女人哪輩子跟鍋鏟結(jié)了仇？我恨恨地想。

我往學(xué)校方向走，不知不覺，來到了十字路口。身邊，那棵長了瘤的榕樹比十年前大了好多倍。十年前，它只是一株小樹，小腿那么粗，很直。后來不知什么時候長了瘤，而且瘤越來越大，卻沒有妨礙樹的蔥郁。我覺得我的婚姻也長了瘤，像極了這棵樹。

來了一輛出租車，我一揮手，攔了下來。

出租車往前走，窗外，自行車道上一對情侶手牽著手往地鐵站走。她們肯定還沒結(jié)婚，還沒有孩子，我心里想。結(jié)婚前，我們也是經(jīng)常牽著手的。

師傅看我趕時間，在直行道上跟著一個左轉(zhuǎn)彎的大貨車抄了近道，不到十分鐘就把我送到了學(xué)校門口。

很多人急匆匆往學(xué)校里面走，我跟著人流，在走道指定位置排隊簽了名，趕到一樓體育館。整個大廳黑壓壓全是人。我找了個位置坐下來，剛好8點。

主席臺上，并坐四人，德育處主任郭老師宣布會議開始。校長講話。校長姓付，方臉平頭，五十歲左右，穿著短袖白襯衣，透著一股紳士味。他激昂地介紹了學(xué)校的情況，談了18年的歷史，談了升學(xué)率，談了特色教育，等等。我卻開小差了，腦子里翻來覆去都是那棵長了瘤的榕樹，趕也趕不走。

“月湖第一外國語學(xué)校，外語是本校的第一大特色，英語是普及外語，除此之外還有德語、俄語、西班牙語等外語可供學(xué)生選修?！毙ｉL這句話趕走了我腦海中的榕樹。我瞬間為孩子驕傲，能到這么一所國際化的學(xué)校求學(xué)。

我拿起手機，對著臺上的老師拍了一張照，特意把老師頭上的橫幅內(nèi)容拍在內(nèi)：月湖第一外國語學(xué)校初一新生家長會。然后微信發(fā)到了同學(xué)群。剛發(fā)上去，似乎照片還沒傳完，牛夕回了我一個大拇指。牛夕是上學(xué)時追過我的男生，現(xiàn)在是好朋友，也住在深圳。同學(xué)群里議論開了，說什么一線城市的家長會好高大上。

付校長開始說到重點。他說，學(xué)校新生11個班，將設(shè)兩個中加實驗班。所謂中加實驗班，就是學(xué)校跟加拿大蒙特利爾一所學(xué)校合作的班級，加拿大老師上課，教育模式也是加拿大的?！耙痪湓?，在家門口，你的孩子就在加拿大留學(xué)了?！毙ｉL揮了揮手說。

校長說的這段話被我錄了視頻。我發(fā)在同學(xué)群里，又一陣點贊。牛夕又說話了：“咱大深圳V5！”

現(xiàn)場也騷動了，家長們開始輕聲交流。天上掉下了一個大餡餅，個個眼睛亮了。我聽到后排有人在說，她的同學(xué)就在加拿大，那里的教育蓋帽了，不死記硬背，訓(xùn)練孩子的思維、動手能力，等等。

會堂開始鬧哄哄了。德育處郭主任站起來，揮手請大家安靜，才沒了聲息。

付校長清了清嗓子，說：“初一新生600多人，實驗班才兩個，選110人，所以，”他頓了頓，說：“不能保證想上的都能上。我們按自主申請、再抽簽來確定。誰也不要來找我，就算是本校教師的子女，我也無能為力?！?/p>

我和旁邊的子海媽媽交換了一下眼色，在她的目光里，我讀到了一種強烈的想上這個實驗班的愿望。我也想。

“由于外教老師執(zhí)教，老師不懂中文，無論什么課程，都是英語交流，所以，上實驗班的學(xué)生必須英語好。我建議本次入學(xué)考試，成績在80分以上的才考慮?！备缎ｉL說。

我孩子三門總分255，好像還不錯。我趕緊打開包，拿出孩子的成績單，英語，78。我心里一涼，這小子，平時成績挺好的，怎么這次掉鏈子？居然差兩分。那怎么辦？找熟人，找誰呢？教育局王局長？哦，對了，李老師，他和這個校長熟。我迅速在腦海里搜尋自己的關(guān)系網(wǎng)，看誰用得上。我正著急，校長給解了圍：“當(dāng)然，成績也不是硬標(biāo)準(zhǔn)。如果你覺得孩子沒問題，可以趕上來，也行，比如七十八九分的。”

我一聽，腰立馬挺直了。太好了！

“我告訴大家，這兩個實驗班，學(xué)校是不收任何費用的。”

哇！臺下發(fā)出了小聲的贊嘆聲。我環(huán)顧四周，家長們一個個伸長脖子，目光專注地盯著臺上。

“但是，”付校長像個高超的相聲演員，總能把平淡的事情說得波瀾四起，他掃了一眼鴉雀無聲的家長們接著說：“學(xué)校不收費用，但也還是要收些費用的。寒暑假，學(xué)校會兩次組織學(xué)生去蒙特利爾實地學(xué)習(xí)。一學(xué)期的費用四五萬，一年八到十萬的樣子。”

嘩！一下子炸開了鍋，家長們?nèi)麻_了。這不是變相收費嗎？我在心里罵道。八到十萬，正好是我一年的工資。三年，30萬，正好是我的存款。我盤算著要買輛車的，駕照剛考下來，看來，得泡湯了。還有高中、大學(xué)，那又得花多少錢？我猶豫了。我看到，剛才還一股熱乎勁的很多家長，被澆了一盆涼水，像我一樣，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付校長再說什么，我沒心思聽了。我打開微信，和牛夕交流。

牛夕說：“傻瓜，怎么是變相收費呢，出國旅游一次不就是幾萬嗎？今年暑假，我家牛子業(yè)去美國十天，花了4萬多。你那最多算捆綁消費?！?/p>

“捆綁消費！可我消費得起嗎？我一年的薪水僅夠他上這個學(xué)。”

“和他說說嘛?！?/p>

“不如和墻壁說?！?/p>

牛夕說的他，是李成功。我的心里陡地升起一股無名火。這個人，請客喝酒吃飯不心疼錢，山南水北旅游不心疼錢，買房子有錢，買車有錢，打牌有錢，孩子興趣班收費貴一點，他就反對，說某某地方更優(yōu)惠。九年義務(wù)教育免費，不用問，他一定要享受到。我提出要交十萬八萬出去，他肯定不表態(tài)，但決不會拿錢出來。十多年了，親戚朋友看我們好恩愛的一對，不吵不鬧，殊不知，我們之間連吵架的興趣都沒了。愛情像秋后的爬山虎，遠(yuǎn)看蓬勃，近察枯萎。

我走了個神回來，付校長的講話已近尾聲了：“各位家長，你們的意見是你們的意見，主要還得征詢孩子的意見，要他愿意，否則，上了也白搭?！?/p>

我想了想孩子，心里緊了一把，沒有把握他會愿意，這個家伙惰性大。

付校長講完了。郭主任叫一個年輕女老師發(fā)放意見征求表，要么同意，要么放棄，自己選擇。但都要填。臺下一片喧嘩，郭主任幾次叫安靜，但控制不了。在喧嘩中，我還是聽到了郭主任聲嘶力竭的話，說，填同意的家長明天下午3：00來抽簽。

有些家長立馬填了表，離開了會場，70%的家長沒離開座位，在打手機與家人商量。坐在我左邊的女人對著手機說著：“英語成績還差5分，要是跟不上怎么辦？請家教孩子愿意嗎？”

我和誰商量呢？那個應(yīng)該商量的人肯定是填放棄的。一想到要放棄孩子在家門口留學(xué)的機會，我似乎看到放棄了他出國留學(xué)的光明大道，也看到了他在中國學(xué)校埋頭苦讀的拼命模樣。

我撥了牛夕的電話。牛夕說：“去，這么好的機會。錢是王八蛋，用完了再去賺。壓力就是動力。聽我的，報?！?/p>

我有點想報了?！暗恢佬〖一镌敢獠?？”

“這才是關(guān)鍵問題。趕緊打電話問他?！?/p>

牛夕幾句話就把事情簡單化了，我決定了，只要孩子愿意，我豁出去了。

我走到室外，撥了孩子的電話，欠費。我趕緊微信幫他充了值，再撥。他接了，說和同學(xué)在天虹玩。我和他講上實驗班的事情，話沒說完他就在對話里叫：

“不要，不要——”

“為什么？”我覺得我的心在往下沉。

“反正不要，我討厭放假了還學(xué)習(xí)?！?/p>

我聽到了孩子輕微的哭泣聲。

掛了電話，我立在原地，垂著頭，面向墻，背對著人，誰也不想理。我多想聽孩子說一句，媽媽，我想上實驗班。如果他那樣說，我會像打了雞血一樣，雄糾糾氣昂昂地全力以赴，像斗士一樣不顧李成功的反對，哪怕賣房子，也會將他一路送去加拿大。省吃節(jié)用，在所不惜。

可是，他不愿意！

我轉(zhuǎn)過身，往會場走。子海媽叫住了我：“你報了嗎？”

“還沒定，你呢？”

“我報了。”

另外一個胖胖的家長湊過來，攤了攤手說：“還是我省事，孩子成績不行，才五十幾分?！?/p>

“我想報，但一年十萬塊錢，賣腎也只能賣兩年，第三年賣什么？”另一個瘦瘦的家長苦笑著說。她的話逗得大家一陣笑。

瘦瘦的家長轉(zhuǎn)向我：“你要報啊，你兒子成績好，多好的機會?！?/p>

“他不愿意。”我幽幽地說。我的鼻孔里酸酸的，我覺得我的眼淚馬上要下來了。牛夕來電話了，我趁機離開了她們。

“怎么樣了？”牛夕問。

“他不愿意?！?/p>

“說服他嘛?！?/p>

“我說服不了他。”

“找他爸嘛，讓他爸也說。這不是個小事，關(guān)乎一輩子的。”

明知沒用，我還是撥通了李成功的電話。他在開會，電話里頭吵吵嚷嚷的。

“著急嗎？不著急遲點回你。什么？現(xiàn)在就決定。那你的意思呢？上完3年初中，那高中呢？留學(xué)要多少錢？賣房子？賣什么房子？我要把房子抵押貸款買地，買地蓋廠房呀。留學(xué)？留學(xué)以后還會有大把機會的……”

我的怒火噼里啪啦地?zé)饋?，怎么壓也壓不住了：“懶得和你啰嗦，你不送我送?！?/p>

“沒交表的趕緊交過來，所有的家長都要交?！惫魅卧诖叽蠹?。

環(huán)顧四周，會場剩下的家長寥寥無幾。不遠(yuǎn)處，一對夫婦在商量。男的穿著順風(fēng)快遞公司的衣服，女的穿著一套孩子的舊校服，男的說：“以后你也可以幫忙派件嘛，午托就不用了，自己接回去吃?！迸恼f：“要把我往死路上逼呀，我要帶老二，要做家務(wù)，還要幫你派件?！薄澳遣皇菦]辦法嗎？要不，咱們過年就不回老家了，也可以省出萬把塊錢，這么算下來也差不多了?！迸泥止镜溃骸霸缰谰筒粦?yīng)該生老二，養(yǎng)一個都這么難?！薄半y啥？家門口留學(xué)呀，用得著考慮嗎？不知給你省了多少錢?！薄澳悄闾畎?，大不了小的扔回老家，我再去找份事做?！?/p>

“交表了，所有的家長都要交，同意的、棄權(quán)的都要交哈。”幾個年輕老師一邊叫喚一邊收表。一個長著酒窩的女老師朝我走過來：“您的表交了嗎？”

“沒，還沒填好?！?/p>

“趕緊填，我們要下班了?！?/p>

“可我還不確定怎么填?！?/p>

“那你先填同意，明天抽簽，不來就視為自動放棄?！?/p>

“那好?！蔽胰玑屩刎?fù)地嘆了一口氣，趕緊填了同意。

我還有一天的時間說服孩子，我對自己說。

我最后一個走出校門，太陽火熱地照著。

校門外四五個培訓(xùn)班的人正在發(fā)傳單。對了，還要給孩子找午托班呢。我抬頭望著最近的一個女孩，她手里拿著傳單，走過來，對我說：“敏思教育，午托和補習(xí)，離學(xué)校很近，就在十字路口。”她抬手指了指一百米外的路口，我接了傳單，說改天去看。我順便要了他們每人的傳單，午托班明天再找，反正明天還要來抽簽。

我攔了出租車，回到小區(qū)，在后門口市場買了菜。12：30了，肚子咕嚕咕嚕響，我一步步爬上六樓，開了門，感覺出了一身的汗。我洗了把臉，渴得要命，先燒點水喝。

茶幾上，孩子的杯子空空地立在那里。他沒有帶水杯出去。我走進廚房，塑料盆里，不銹鋼水杯里還是滿滿的水，一動未動，那是我早上給他準(zhǔn)備的溫開水，已經(jīng)徹底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