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懷岸
據(jù)說目前科學(xué)家已發(fā)現(xiàn)的宇宙的直徑有九百二十億光年那么長,像太陽系這樣的恒星系就有超過兩千億個之多。這是什么概念,估計絕大多數(shù)人完全是摸不著頭腦的。單拿太陽系來說吧,它的直徑有三百億公里,包括八顆大行星,一百八十五顆衛(wèi)星,五顆矮行星及數(shù)以億計的小天體和哈雷彗星。由此可見,宇宙是何其的浩渺!地球在太陽系八大行星中還不算最大,木星、天王星、海王星都有它千倍百倍大,我們?nèi)祟悧⒌牡厍蛟诿C5挠钪嬷羞B一粒微塵都算不上,小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地球卻是我們賴以生存的唯一家園,也是目前我們所知的宇宙中唯一有生命體的星球。眾所周知,地球上有七十五億人口,這是一個非常龐大的數(shù)字。有人計算過,假如一個人不吃不喝從一數(shù)到一億,得花一年多時間,那么七十五億這個數(shù)字,一個人一生連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更何況是這么多人,你能撞上多少呢?就算能撞上一百萬,對于七十五億來說依然是九牛一毛。光撞上有什么用,就瞄那么一眼,或說句“你好”,隔兩分鐘再撞上都不會有一點兒印象。一個人一生中真正認(rèn)識的人估計最多不到一萬個吧?有交情、能算得上熟人的,可能也就一兩千個,能做朋友的,當(dāng)然更是少之又少。有句俗話是怎么說的?——“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語人無二三”。別看這地球上已人滿為患,別看你認(rèn)識幾千上萬人,真正能交心、無話不談的朋友不會超過兩三個。很多人終其一生,連一個這樣的朋友也沒有。否則,從古至今就不會有那么多人發(fā)出“知音少,弦斷有誰聽”的感慨了。
這些知識和數(shù)據(jù),不是徐至誠從網(wǎng)上看到的,更不是他臆想出來的,而是三個月前他跟一個好友坐在省城一家酒店落地玻璃窗前擺龍門陣時,聽好友擺來的。在此之前,徐至誠從沒想過這些問題。宇宙有多大,他沒有一點兒概念,地球上有多少人口,他也沒怎么在意過。那個朋友發(fā)表感慨時,徐至誠驚訝之余也認(rèn)真地思考了幾分鐘,覺得這些數(shù)據(jù)真是有點嚇人,驚嚇后得出一個結(jié)論,他徐至誠還算是一個幸運的人!人到中年,他至少還有幾個知心朋友,能一起喝酒,暢談,傾訴,甚至胡鬧。譬如此刻,他就能跟這個好友相對而坐,品茗談天,而且談的還是浩瀚的宇宙、渺?。ㄏ鄬τ谟钪鎭碚f)而又偉大(相對于地球上其他物種來說)的人類。他想,像他這種奔五的小公務(wù)員,雄心和脾氣一樣,早已被生活和工作磨平了棱角,官肯定升不上去了,大財也不可能發(fā)了,他也就不再像年輕時那樣削尖腦殼去想怎么得到這些,索性放下了。現(xiàn)在的他只求平安、健康,有二三知己,見見面,喝喝酒,既能聊聊詩和遠(yuǎn)方,也能說點抱怨或發(fā)泄點不滿,開開心,減減壓,就知足了。
徐至誠今年四十七歲,是酉北市電視臺編輯室副主任,做過十多年記者,跑過很多條線,鄉(xiāng)鎮(zhèn)、政法、教育、衛(wèi)生,哪個系統(tǒng)都認(rèn)識很多人。做記者的那些年,他甚至感覺整個酉北城至少有一半以上是熟人,從家里到臺里上下班,走主街護佑路,短短五六百米距離,起碼能碰上幾十個人沖他打招呼,約飯局、喊逮酒的也不在少數(shù),很多次下班回家時就被人半道攔截,生拖死拽,像個犯人似的被押到飯館的酒桌上。那些年似乎每個鄉(xiāng)鎮(zhèn)小干部都有簽單權(quán),不管大酒樓還是小飯館,吃喝完后,某個人簽個字,大家就散了。當(dāng)徐至誠從記者轉(zhuǎn)入做剪輯和文學(xué)說明的編輯室后,這股吃喝風(fēng)就被剎住了,他的生活也隨之趨于平靜,每天上下班碰到的熟人依舊那么多,但只是點點頭、招招手而已,生拖死拽拉他上酒桌再沒發(fā)生過一次。也不乏一些人,明明很熟,老遠(yuǎn)見到了,人家卻繞開了,就像兩列曾經(jīng)相撞過的火車再也不敢碰頭了。還有一些當(dāng)年稱兄道弟的鄉(xiāng)鎮(zhèn)官員,進城了,升官了,碰面時熱情地握手,反復(fù)地說下次約個時間逮酒喲,徐至誠也應(yīng)道好呀好呀,但他知道這個下次永遠(yuǎn)不會有,因為他的手機號前幾年就換了,對方都沒問他要。其實這也正常,徐至誠能理解,雖說以前他確實幫這些小官員宣傳了政績,但他們也支持了他的采訪,彼此之間說好聽點兒是工作關(guān)系,說直白點兒就是相互利用而已。畢竟他們并沒有建立真正的私人感情,現(xiàn)在人家不用做宣傳,或想做宣傳自己也幫不上了,不僅是工作關(guān)系的結(jié)束,也是利用價值的消亡,曾經(jīng)的親密“兄弟”淪為點頭之交的熟人,甚或老死不相往來的陌生人,也算 “自然規(guī)律”使然,沒什么不能接受的。徐至誠認(rèn)為自己是那種心寬體胖的人,凡事都能持理解、包容的想法,事實也是如此,這幾年來雖然飯局很少,他的體重卻一路飆升,一度達到一百八十二斤,肚子挺得比四五個月的孕婦還高。幸好前年他開始堅持晚飯后跑步一小時,總算消掉了孕婦肚,把體重維持在一百六十斤左右?,F(xiàn)在徐至誠的生活既平靜又規(guī)律,到點上下班,晚上跑步后看看電視或讀幾頁書就上床睡覺。他覺得這樣很好。
是真覺得好,不是說氣話的。
徐至誠一直有個理論,當(dāng)一個人習(xí)慣了什么,他就會依著這個習(xí)慣的慣性去生活。譬如以前做記者時,有人喊就去,有飯就逮,有酒就喝,幾天沒有飯局就心癢癢,會主動電話約人呢?,F(xiàn)在呢,這個慣性正好完全相反了,能推就推,能不去就不去。為了保持這種平靜和規(guī)律的生活,一年前徐至誠專門換了一個雙卡雙待的手機,除了工作號,還搞了一個私密號。工作號一下班就關(guān)機,私密號二十四小時開機。這個私密號除了父母、老婆和孩子,知道的外人也就七八個。這幾人也沒有一個是酉北本地人,都是外地人,省城的、市里的、鄰縣的,都沒有工作關(guān)系,就是純粹得不能再純粹的朋友。徐至誠不是那種善于交朋結(jié)友的人,這幾人都是交往至少十年以上的老朋友,讓他們曉得這個私密號,以備他們哪天想聯(lián)系他,特別是他們哪天到了酉北,恰好又是晚上,找不到他呀!
其實這些外地朋友,平時電話聯(lián)系也不多,大家都是中年人,各忙各的。偶爾問候一聲,在QQ或微信上留個言,馬上看到就聊幾句,過后看到就回個電話。如是而已。君子之交,似行云,如流水,不做作,不刻意,順其自然。偶爾出差或開會,碰到一起,可大醉而歸,可秉燭夜談,適可而止或通宵達旦,皆隨性而為。這七八人中,跟徐至誠關(guān)系最鐵也最聊得來的,是三百公里外魚米縣的一個叫李躍峰的朋友。
這人也就是三個月前在省城一家酒店落地窗前他們胡侃到深夜的那個朋友。
徐至誠跟李躍峰相識至少有二十年了。說起來很有意思,二十年前他倆一起到省城參加廣電系統(tǒng)記者培訓(xùn)班,在一家賓館里待了三天時間,沒說過一句話,彼此也不認(rèn)識——至少是徐至誠不認(rèn)識李躍峰,甚至連印象也沒有。參加培訓(xùn)的要求是一縣一人,達一百二三十人之多,三天時間真的認(rèn)不過來??!回來的時候,是會務(wù)組訂的火車票,他倆同一節(jié)車廂,座次卻是背靠背,一個前排一個后排。從賓館去火車站,他倆不是一輛車,候車時也沒注意彼此,上車后直到列車開動幾小時,徐至誠都不知道背靠他坐的那人是誰,只在上廁所回座位時李躍峰沖他笑了笑,他覺得此人有些面熟似曾相識,也禮貌地點了點頭。二十年前火車還沒有大提速,從省城到州城要坐七八個小時。他們是下午三點多上的車,大約六點多天快黑時,徐至誠準(zhǔn)備去餐車吃飯,剛一起身,列車劇烈晃動起來,他的身子也跟著搖晃起來。徐至誠沒穩(wěn)住身形,向前撲倒下去,一只手去扶前排椅撐,沒扶到,卻按到了對面那個女人的肩膀上。女人是個二十七八歲的少婦,旁邊坐的是她老公和小叔子(兩人長得很像,徐至誠猜他們是親兄弟)。女人不知是被按痛了還是嚇著了,失聲尖叫起來。列車又晃動了一下,徐至誠的身體又一次往前猛傾,女人嚇得再一次尖叫起來,往她老公的懷里躲閃。盡管徐至誠努力地想穩(wěn)住身子,但還是往前撲了下去,他的左手掌按在了女人的大腿上。這下那個女人的老公生氣了,罵徐至誠耍流氓,站起身推搡他。盡管徐至誠一再致歉說是無意的,那男人仍不依不饒罵罵咧咧。那男人的兄弟也過來推搡徐至誠。徐至誠怎么道歉也沒用,那個男人似乎要打他一頓才能平復(fù)老婆被人摸了的憤懣。那兩個男人自認(rèn)為在道理和實力上都占優(yōu)勢,這架不打都說不過去,眼看著就要打起來了。
后排的李躍峰站了出來。想打架嗎?誰怕誰呀!李躍峰語氣很兇地說,是車子晃動,又不是故意的,已經(jīng)道過歉,還想怎么著?那兩個男人對李躍峰翻了翻白眼坐下了,沒再作聲。兩小時后,他們下車了。李躍峰坐了過來,他們一路聊天,很投緣。到了州城已是半夜,徐至誠請他吃了夜宵,兩人開了個標(biāo)間,一直聊到天色微曦才睡。
說實話,火車上的事徐至誠對李躍峰挺感激的。若沒有李躍峰站出來幫他,他真不知道事態(tài)會如何發(fā)展下去。尤其令徐至誠感動的是,李躍峰是個瘦弱的身高不足一米六五的小個子,若真打起來,他倆很可能不是那兩兄弟的對手。事態(tài)能以風(fēng)卷殘云般的速度偃旗息鼓,主要還是因為理,李躍峰站出來幫他說話,是理又回到了他們這一邊。當(dāng)然,實力的增加,從原來的二比一變成二比二,在氣勢上不輸對方,也是一個主要原因。
從那之后,他倆就成了好朋友。
那一年是哪一年?應(yīng)該是一九九六年。沒錯,就是那年,到現(xiàn)在整整二十三年了。
十月二號這天,大清早徐至誠就起床了。原本跟老婆約好去城郊看望岳父母的,吃完早飯后妻子接到弟弟的電話,說他到父母家了,準(zhǔn)備今天帶父母去重慶旅游,到酉陽武隆一帶轉(zhuǎn)轉(zhuǎn),問她去不去。小舅子開的是東風(fēng)本田思域,加司機只能坐五人,岳父母、小舅子兩口就有四人了,只能再塞一人進去。妻子問他,你去還是我去?徐至誠說,你們一家人去吧,我一個外人插進去,大家都難受。老婆很生氣地說,我們家誰把你當(dāng)外人了,你這是什么話!徐至誠就嘿嘿憨笑,一個勁賠不是。一個多小時后,小舅子帶著一家人到了樓下,老婆下樓,上車。汽車轉(zhuǎn)了頭,一溜煙走了。孩子今年剛剛上大學(xué),沒有回家,老婆一走,家里就空了。徐至誠在客廳里呆坐了一會兒,電視里正播著抗日神劇,看了幾分鐘實在看不下去,關(guān)了電視,進了書房。書房里拉著厚厚的遮光布窗簾,昨晚睡覺前徐至誠在里面抽了兩支煙,臨睡時忘記了開窗,現(xiàn)在還有一股濃重嗆鼻的煙味。他趕緊拉開窗簾,推開玻璃窗,隨手從衣兜里掏出一盒煙抽出一支,點上,吸起來。
徐至誠肩膀斜靠在窗臺吸煙。每吸一口,盡量把煙吐到窗外去,這樣房間里就會少些煙味,抽完這支煙,他還想在書房里寫點東西。昨晚起草了一個關(guān)于如何加強編輯素養(yǎng)的理論文章,剛開了個頭,他想最遲明天要把初稿寫完。
煙抽到一半時,徐至誠轉(zhuǎn)過半邊身子,對著防盜網(wǎng)不銹鋼欄桿孔吐著煙圈,一個,兩個,三個……突然,他愣住了!仿佛剛吐出的那個煙圈撞到了不銹鋼欄桿后又彈回到臉上來,驚得他只差跳起來。
徐至誠家是一棟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留下來的三層自建房,他家住三樓,二樓住父母和弟弟一家,一樓出租。這棟樓坐落在一條大街背后,后窗外幾尺遠(yuǎn)的地方是一棟臨街的五層大樓房,原是執(zhí)法局辦公樓,后來酉北新城建了政務(wù)中心大樓,執(zhí)法局搬去了那里,這棟大樓就改造成了賓館,叫“和風(fēng)酒店”。酒店規(guī)模和設(shè)施在酉北只能算中等偏上,價位也不高,打折后一百五十元左右一晚,由于營業(yè)還不到兩年,房間里比較新,看起來干凈衛(wèi)生。每有外地朋友來,徐至誠都帶他們來這里開房,一來這地方離自己家近,二來賓館正對面就是酉北最有名也是最有特色的飯店“天然居”,去那里吃飯很方便。兩幢樓就是人們常說的那種城中村的親嘴樓,兩邊窗口的人伸出頭來能夠接吻,顯然夸張了,但從徐至誠家書房看和風(fēng)酒店8207號房間倒是一目了然,只要那間房不拉上窗簾,房里人的胡子眉毛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這不,剛剛他就看到了一個外地朋友正在那間房里,所以才高興得想跳起來。
這人不是別人,正是他二十多年的老朋友李躍峰。
此刻李躍峰正在8207號房的窗臺前站著,像徐至誠一樣,也在抽煙,對著窗外吐煙圈。和風(fēng)酒店是棟老樓,裝修時所有房間都改成了兩扇活頁的鋼化玻璃平推窗,也像徐至誠一樣,李躍峰把窗戶口幾乎開到了最大。徐至誠和李躍峰都是老煙槍,以前一起開會時,不抽煙的人經(jīng)常要跟他們其中一人換房間。李躍峰抽煙時微蹙眉頭,可能是對窗外逼仄的環(huán)境不滿意。那扇窗外正對的就是徐至誠家樓房的后墻,兩墻之間是條下水道,明溝,也有可能是氣味難聞才讓李躍峰蹙眉的。
徐至誠驚喜不已,他正愁這無聊的一天該怎么打發(fā)掉,就正好來了朋友,陪他去走一走,再喝幾杯小酒,這一天就打發(fā)過去了。既然來了,他想李躍峰肯定不止待一天吧。話說他若只打算待一天,他也會死拽硬拉留他多待兩天,明天后天還可以繼續(xù)玩繼續(xù)喝酒。酉北城周邊還是有幾處可以走走的地方,比如明清一條街、酉水老碼頭、卡沙民俗村,對于像李躍峰這樣從沒到過的人來說,看一看是有必要的。一興奮,徐至誠就伸長脖子,脫口叫喊起來:“躍峰——嗨——李躍峰——”
徐至誠太興奮了,忘記了窗口是有防盜柵欄的,探頭時天靈蓋撞上,疼得他只差眼淚涌了出來。他的喊聲沒得到李躍峰的回應(yīng),不知是被對面的墻體彈了回來,還是李躍峰根本就沒想到會有人喊他。
8207號房間徐至誠以前去過兩次,知道雖然從他家窗口完全可以看清李躍峰的表情,但李躍峰從那個窗口是看不到上面窗口的,哪怕他仰起頭來也只能看到他家伸出來的窗臺底板,連防盜欄也看不到。準(zhǔn)備喊第四聲時,徐至誠看到李躍峰在茶幾上的煙灰缸里摁滅了煙頭,起身走開了。徐至誠只能看到那間房內(nèi)窗戶與床面大約三分之一的距離,包括茶幾、圈椅和床頭柜,其他地方看不見。他是去上衛(wèi)生間,燒開水泡茶,還是出了房間?
徐至誠摸了一下褲兜,準(zhǔn)備給李躍峰打電話。手機不在身上,也不在書桌上,他去客廳里找手機。他記得吃早餐時手機放在餐桌上的,但沒有找到,想了好一陣子,才想起一小時前小舅子打的是他手機,老婆接的。難道她把他的手機塞入包里帶走了?找不到手機也沒關(guān)系,直接去那間房敲門找李躍峰不就行了。
徐至誠換了鞋正準(zhǔn)備出門時,突然聽到手機鈴聲。是鄧麗君的《北國之春》。老婆的手機鈴聲是《香水有毒》。這是他的手機在響。他循著鈴聲去找,在沙發(fā)坐墊縫里找到了。電話不是李躍峰打的,是一個叫五哥的朋友打來的,問他在做啥,外出了沒有。
“中午出來吃飯,省城來了個朋友,”五哥說,“吃完飯一起去哪兒轉(zhuǎn)轉(zhuǎn)?”
五哥是徐至誠認(rèn)識超過二十年還一直保持聯(lián)系的幾個老朋友之一。他是民間曲藝家,人有趣,好玩,但就是不喝酒。徐至誠本想喊五哥和他的朋友一起過來,中午他請客,轉(zhuǎn)念一想,五哥沒說省城的朋友是誰,肯定是徐至誠不認(rèn)識的,李躍峰也不認(rèn)識五哥,都是生人,兩處合一處,不說兩邊的朋友愿意不愿意,就是愿意這樣請客也顯得小氣,給人吝嗇的感覺。徐至誠回絕了他,說他也來了朋友,現(xiàn)在民俗村,午飯就在這邊吃。五哥說:“那就晚飯再說吧?!?/p>
徐至誠這樣說也不算講假話,現(xiàn)在不到十點,他跟李躍峰趕去民俗村完全來得及在那兒吃午飯。一般來說,外地人來到酉北,如若不去民俗村,必會遺憾很久。那兒不僅山清水秀,景色極美,長假期間更是天天都有精彩的節(jié)目表演。以前聊天時,李躍峰曾給他說過,若到酉北最想去的就是民俗村。現(xiàn)在給他打電話,馬上就可以趕過去。可是,徐至誠又猛然想到了另一個問題:李躍峰突然來酉北,事先沒給他打招呼不說,來后也沒主動聯(lián)系他,那么他是來干什么呢?開會?現(xiàn)在是假期,不可能!跟朋友或帶家人來玩?更不可能不聯(lián)系他。大約七八年前,徐至誠帶著老婆兒子和母親去過一次魚米縣玩耍,待了三天,就是李躍峰全程接待,管吃管住,景點也是他安排的。所以,不管他跟誰來,都不可能不好意思找他徐至誠啊!
除非是跟一個不想讓他知道是誰的人。
情人?
就是情人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莫非這個情人恰恰又是他認(rèn)識的?
掛了五哥的電話后,徐至誠猶豫著要不要馬上給李躍峰打電話,想了一陣兒,決定還是緩一緩吧。他想給李躍峰一點時間,等他主動打給自己。于是徐至誠又回到書房。那個窗口的窗簾依然敞開著,李躍峰人卻不見了。房間里的燈亮著,不像外出了,更不像房間里有其他人。過了一陣兒,徐至誠看到床沿上冒出一只腳丫子,一伸一縮,一會兒看不見,一會兒又能看見。這是一只粗大、笨拙的男人的腳。他應(yīng)該是躺在床上,要真是有女人,不會不拉上窗簾的。
徐至誠再次掏出電話,準(zhǔn)備撥打李躍峰的手機。這時李躍峰突然又出現(xiàn)在窗口前,他就停住了。他看到李躍峰把一本翻開的書放在小茶幾上,然后在圈椅上坐下來,俯身從床頭柜上拿起手機。徐至誠心里激動了一下,以為李躍峰想起他來了,要給他打電話了。但李躍峰只是手指在劃動,似乎不是撥號,而是在看微信,他專注地盯著手機屏幕。徐至誠也盯著手機屏幕看, WIFI信號是滿格的,并沒有顯示有任何微信信息。過了一會兒,徐至誠又看到他放下手機,點了一支煙,拿起書讀了起來。
看起來挺悠閑的,干嗎不給我打電話呢?徐至誠再次放棄了打電話的念頭,他想看看李躍峰到底要干什么,也想看看李躍峰到底會不會主動給他打電話。過了十幾分鐘,徐至誠看到李躍峰又拿起手機。這次不是打電話,而是接電話。他把手機貼在耳邊,說的什么徐至誠一點兒也聽不清楚。就像看啞劇一樣,只見他點頭、搖頭,站起來,面對窗外,還打了一個手勢。這個手勢是在空中畫了一條拋物線,然后他又面朝床位坐下來,繼續(xù)說話。又說了一分多鐘,他放下了手機,拿起書,繼續(xù)看書。
徐至誠很好奇那是本什么書,但以他的視力不可能看清書名。他只能看到那是一本厚厚的書,書名和封面圖案模糊得一塌糊涂。當(dāng)然,徐至誠更好奇他接的那個電話,難道是他要等的那個人的電話?在酉北,還有誰比他跟李躍峰的關(guān)系更好,徐至誠想不出來,他們以前聊天時李躍峰從沒提到過還認(rèn)識酉北的誰。難道他真的有個秘密情人嗎?這人還是酉北宣傳系統(tǒng)的?魚米縣和酉北相隔那么遠(yuǎn),只有同一系統(tǒng)的人才可能有較多交往,然后發(fā)展成這種關(guān)系。隨即徐至誠又否定了這個猜測,他跟李躍峰相識二十多年,印象中他絕對是一個正派、穩(wěn)重的男人,那年他們?nèi)胰ヴ~米玩,嫂夫人全程陪同,那是個既漂亮又賢惠的女人,可以感受得到他們兩口子感情很深,關(guān)系很融洽。
不過,這種事,誰說得準(zhǔn)呢?
李躍峰一直在看書,到十二點時才起身,從徐至誠眼皮底下不見了。徐至誠估計他去吃飯了,也許是跟剛才電話中的那個人約好在什么地方見面也說不定。李躍峰一走,徐至誠的肚子也咕咕叫了,自己也該吃午飯了。正準(zhǔn)備離開書房,他又看到李躍峰提著一大包東西走過來。那是一個很大的塑料袋子。李躍峰把它放在茶幾上,從里面掏出兩個泡沫飯盒,擺了一個,打開,端起一個,開始吃午飯了。
他媽的,這是什么意思?寧愿叫外賣也不愿給我打電話一起吃個飯。徐至誠不高興起來。原本以為他有什么重要的事或要約什么重要的人,這是可以理解的。徐至誠不理解的是,明明一個上午他都無所事事,哪怕就是約會的人推遲會面時間,這個時間空當(dāng)也完全夠他們聚一聚、吃頓飯、喝點小酒。李躍峰怎么能無視在酉北還有他這個好朋友呢?他到底要干什么?
徐至誠更好奇起來。
他一直看著李躍峰吃完飯,收拾好茶幾,喝了口水后又拿起那本書看起來。他一直在看書,直到徐至誠聽到自己肚子咕咕叫時還在看。徐至誠跑去廚房,胡亂吃了點東西,不到十分鐘,又回到書房窗臺前。他看到那個窗戶已拉上了窗簾,不曉得李躍峰是外出了還是午睡了,抑或是他等的人到來了。反正什么也看不到。徐至誠打開電腦,準(zhǔn)備接著寫昨天沒有寫完的東西。打開電腦后,腦子里卻一片空白,徐至誠的思緒完全從李躍峰那里收不回來,沒有一點兒寫得下去的思路,枯坐了幾分鐘,索性關(guān)了電腦。忍不住,他又來到窗臺前,往下面看去。窗口依然被窗簾遮著,什么也看不到。徐至誠點了一支煙抽起來??斐橥隉煏r,窗簾終于拉開了,他看到李躍峰打著哈欠在拉已經(jīng)拉開的遮光絨布里的那層薄紗布。接開窗簾,李躍峰消失了一會兒后,又坐到了茶幾邊的圈椅上認(rèn)真地看書了。
顯然,他也只小睡了一會兒。
整整一個下午,李躍峰都在專注地看書。李躍峰喜歡看書,徐至誠是知道的,以前他們一起開會,他的包里基本上都會放一本大部頭的文學(xué)作品,有空時就讀,就是在火車上他也會讀。一直到五點一刻,李躍峰都沒有離開過房間,也沒拉上窗簾,他只起身過兩次,每次一兩分鐘時間,估計是上衛(wèi)生間、燒水、喝水而已,坐回圈椅后就又看書。
五點半時,徐至誠看到李躍峰起身,不到一分鐘,房內(nèi)的燈就熄了。但他并沒有拉上窗簾。過了好幾分鐘,那間房一直是黑的,估計他出去吃晚飯了,而且是一個人去吃的。因為整個下午他都沒有拿起過手機,跟誰也沒有聯(lián)系過,更沒有誰來過他這里。若是進來人的話,哪怕那個人并沒有出現(xiàn)在徐至誠的視野,但李躍峰總得跟人打招呼說話呀,即使徐至誠聽不到李躍峰的聲音,李躍峰也會有肢體動作表現(xiàn)。李躍峰絕對是一個人出去的,這個錯不了。——真的沒錯,二十分鐘后,李躍峰就回了房,又坐下來看書了。這一看,就看到十一點。
大約十一點半,他關(guān)了燈,連窗簾也沒拉嚴(yán)實就熄燈睡覺了。
那么,是不是可以這么理解呢?李躍峰來酉北是為了跟某個人會面,然而這個人卻放了他的鴿子,讓他苦等了一整天。徐至誠躺下后,一直在想,他這一整天,為了等那個人就沒有出過房,也沒想起過他這個老朋友,或者想起來了卻不敢聯(lián)系他,可見與這人會面對他非常重要。徐至誠有點想不通李躍峰會有什么重要的約會?哪怕是見情人,也完全可以抽出時間來跟他會個面、吃個飯呀。事實上,他們不整整一天都沒有見著嗎?這個理由說不通,徐至誠輾轉(zhuǎn)反側(cè),苦思冥想,突然想到,那個人會不會不是李躍峰?自己是不是認(rèn)錯人了?但從身材、相貌,動作、神態(tài),以及抽煙的姿勢來看,他確定那是李躍峰無疑!
他會不會有個孿生兄弟?徐至誠又想。
徐至誠努力回想以前跟李躍峰聊天的內(nèi)容,記得他說過他只有一個姐姐,在魚米縣城里開粉館,那年他們一家四口去那里玩,每天早上就是到李躍峰姐姐的粉館吃早餐的,從未聽說他有哥哥或弟弟,更不要說是孿生的雙胞胎。天下真有長得那么相像的人?這種可能性就算有,但真碰上,應(yīng)該比中彩票的概率還要低吧。
這一夜,徐至誠迷迷糊糊沒有睡好,腦袋里老想:那個人到底是不是李躍峰?若是,他為何不聯(lián)系自己,若不是,他會是誰?想來想去,他想還不如給李躍峰打個電話??戳讼卤恚靸牲c鐘了,夜太深了。就是打通了電話,又能說什么呢?直接說看到他在酉北嗎?既然看到了,為什么現(xiàn)在才打電話?若他說不在酉北呢?打這個電話時,他肯定會去書房窗臺前看那間房的動靜,若那人在接電話,說明他說了假話,若沒有任何動靜,這個電話豈不毫無意義?反復(fù)斟酌后,徐至誠決定明天早上再打這個電話。
第二天九點多鐘,徐至誠才被一串微信鈴聲吵醒,是老婆發(fā)了一些照片過來。躺在床上給老婆發(fā)的朋友圈點了幾個贊后,他就起了床。他沒有去衛(wèi)生間撒掉憋了一宿的尿,而是馬上跑去書房,去瞧8207號房間的窗口。
他沒有看到李躍峰,卻看到一個女人的背影。是一個年輕的豐潤有致、扎著馬尾的女人。徐至誠驚訝了幾秒鐘。那個女人轉(zhuǎn)過頭來,手里拿著一塊抹布。她一只手拿起茶幾上的煙灰缸,另一只手抹茶幾臺面。是賓館的服務(wù)員,徐至誠馬上就認(rèn)出了她。她叫徐小娟,是他們電視臺彭海明老婆的妹妹。他一眼就認(rèn)出了徐小娟,說明李躍峰他也絕對不會認(rèn)錯的。沒見李躍峰人在哪兒,不知徐小娟是應(yīng)李躍峰的要求清理房間,還是他已經(jīng)退房了。
一會兒,服務(wù)員不見了,李躍峰又出現(xiàn)了。跟昨天一樣,他還是坐在圈椅里看書。徐至誠沒有馬上給李躍峰打電話,他想再看看今天李躍峰會不會主動聯(lián)系他。若到吃午飯時,他還未聯(lián)系我,我就聯(lián)系他吧。徐至誠想,若李躍峰說他沒來過酉北,那么他就去和風(fēng)酒店前臺問問,8207號房住的到底是不是李躍峰。前臺妹子他很熟,查下開房記錄不難。徐至誠覺得他必須要搞清楚,否則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會有心理陰影。當(dāng)然,他更要搞清楚的是,到底李躍峰會不會主動聯(lián)系他,這關(guān)系到他們友誼的純度和深度。換句話說,這關(guān)系到李躍峰到底把他徐至誠當(dāng)不當(dāng)好朋友。他一定得搞清楚。
跟昨天一樣,整個上午李躍峰都在房間里看書,只偶爾動一下身子。9:45,他大概去了一趟衛(wèi)生間。10:11,他喝了一口水。10:27,他起身消失了兩分鐘,拿走了那本書。10:29,他的腳丫子出現(xiàn)在床沿邊。11:05,他又坐回到圈椅里看書。11:39,他把書放在茶幾上,站起,伸了個懶腰,然后雙手按在床沿上,做了二十二個俯臥撐,兩組箭步。11:45,他拿起手機,坐下,沒有打電話,不知是看短信還是看微信。12:59,他起身,幾十秒后提著跟昨天一樣的塑料袋過來,取出飯盒,開始吃午飯。
徐至誠知道李躍峰不會給他電話了。
這個人到底是不是李躍峰,他又開始懷疑起來。徐至誠決定再看看,現(xiàn)在他一點兒也不想給李躍峰打電話了。此人若真是李躍峰,且在他眼皮底下待了兩天都不聯(lián)系他,現(xiàn)在聯(lián)系他又有什么意義呢?就是打通電話,甚至看到李躍峰接電話,他不想見他的話,還是會說不在酉北的,那豈不是令他更難堪?
徐至誠吃了午飯,坐在客廳里看了一會兒電視。一點時,他還是忍不住去了書房。他再一次看到徐小娟在房間里,她站在床邊整理被子,接著又換了枕套。無疑,李躍峰退房了。徐至誠心里很失落。
或許,李躍峰想都沒有想起他。
失落之后,接踵而來的是憤怒。徐至誠再次想,難道李躍峰一直沒把自己當(dāng)成好朋友嗎?這二十年來,他可是一直把李躍峰當(dāng)成最好的朋友、知己、親如手足的兄弟。李躍峰也太不夠朋友了,若是真的在酉北待了兩天都不聯(lián)系他。
徐至誠覺得是時候給李躍峰打個電話了,他怕萬一那個人不是李躍峰誤會就大了。當(dāng)然,李躍峰也可以矢口否認(rèn),但沒有關(guān)系,他可以本著“不冤枉每一個好人”的原則,馬上下樓去和風(fēng)酒店前臺查一查。
電話通了,不到兩秒就傳來李躍峰熟悉、親熱的聲音:“徐兄好,好久沒聯(lián)系了。假期去哪玩兒了?”
徐至誠說:“我就在家呀。你去哪兒玩了?”
李躍峰說:“我剛從酉北出來……”
徐至誠假裝很懵地說:“啊,你在酉北?你他媽的都沒打我電話,什么意思呀?”
“剛上高速呢?!崩钴S峰說道,“下次吧,下次一定聚一下。”
徐至誠語氣淡淡地說:“下個出口調(diào)頭呀,再過來,兄弟倆喝一杯嘛?!?/p>
“徐兄你聽我說,”李躍峰那邊頓了幾秒鐘后,才解釋說,“我沒開車,前天清早我就帶了本書去汽車站,趕上哪輛車就上了哪輛車,于是就到了酉北。我就想找個地方安安靜靜地看本書,看完就回。真不好意思,還真沒想到兄弟倆應(yīng)該喝杯酒。下次吧,下次一定先給老兄打招呼?!?/p>
徐至誠語氣不滿地說:“一本什么書呀,比兄弟還重要?”
“《被遮蔽的天空》,一個美國作家的作品,” 李躍峰打開了話匣子,擺出一副要與老朋友討論此書的架勢,“是講人生的困境與存在的意義的……”
沒等李躍峰說下去,徐至誠掛斷了電話。幾分鐘后,徐至誠把李躍峰的手機號、微信、QQ號都放進了黑名單。現(xiàn)在,徐至誠坐在書房的電腦前,腦子里一團亂麻,他在想,那年他們一家人去魚米縣,到底是李躍峰熱情邀請的,還是他厚著臉皮主動提出去的。年代久遠(yuǎn),他想了大半個小時,也沒回想起當(dāng)年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