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芹代表了那個時代歸國的高級知識分子的后代,意外、無從選擇的命運。他們和父母間出現(xiàn)了文化斷層,學歷僅小學或初中。本文作者王丹紅在寫李佩先生的文章時,查閱了很多資料,突然意識到:在眾多出版的相關文章中,郭芹只是作為郭永懷李佩夫婦的獨生女兒被提及。
當人們在緬懷郭永懷的壯烈犧牲、贊美李佩的無私奉獻時,他們的生命和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女兒郭芹,被忽略和遺忘了,這是他們的生命中最沉重痛苦的代價。
1956年8月,5歲的郭芹隨父母從紐約回到北京,1966年5月,“文化大革命”爆發(fā),兩年后,初中尚未畢業(yè)即從北京赴內蒙古農(nóng)區(qū),成為一名“上山下鄉(xiāng)”的知識青年?!拔母铩笔辏瑥?5歲到25歲,在生命中最重要的成長歲月里,父親郭永懷因飛機失事犧牲、母親被隔離審查?!拔母铩焙?,不少劫后余生的這一代歸國留學人員子女,因為出生在美國,選擇了回美國生活。然而,學業(yè)上被耽擱的他們在美國生活并不容易。筆者曾問李佩:“1980年,郭芹回美國后做什么?”李佩說:“她一個初中生,在美國能做什么!”郭芹僅活了45歲。
梁園故鄉(xiāng)
“總之,為了抉擇真理,我們應當回去;為了國家民族,我們應當回去;為了為人民服務,我們也應當回去;就是為了個人出路,也應當早日回去,建立我們工作的基礎,為我們偉大祖國的建設和發(fā)展而奮斗!”這是華羅庚1950年2月在歸國途中寫下的文字。不如歸去———打動當時不少海外華人科學家的心。1956年8月,美國康奈爾大學教授郭永懷和夫人李佩也加入到回國的時代大潮中。他們帶著5歲的女兒郭芹,離開了綺色佳,全家開車橫跨美國,沿途與朋友們告別,到舊金山候船西渡回國。這是郭永懷出國16年后第一次回祖國。
郭芹1951年8月出生在美國紐約州綺色小鎮(zhèn),父親是康奈爾大學副教授郭永懷,母親是康奈爾大學的研究生。那時,他們的家是一幢位于綺色佳市中心的三層樓帶地下室的獨幢別墅,距離康奈爾大學只有3個街區(qū)的距離。
作為這個知識分子家庭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孩子,郭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父親在鏡頭里留下她“洋娃娃”般可愛的幸福童年。
回到北京后,郭永懷全家住進了中關村中國科學院特級專家樓,這是一套四室兩廳雙陽臺、衛(wèi)生間帶浴缸的套房,與錢學森家和錢三強家毗鄰而居。在回國近一年之際,1957年6月7日,郭永懷在《光明日報》發(fā)表署名文章《我為什么回到祖國———寫給還留在美國的同學和朋友們》:“凡在美國居住又有入學年齡兒女的父母,都難免不感到遭受別人歧視的痛苦,小孩是天真的,社會有這樣的病,他們當然就很真實地反映出來。欺凌、侮辱必然在小孩子們心靈上留下一個創(chuàng)傷的烙印……我是一個有兒女的中年人,離開美國也是為了這個原因,不但如此,只有在一個合理的社會里,青年們才能自由發(fā)展,才有自由擇業(yè)的機會?!?/p>
郭芹的好友周暉在回憶文章中說:“我和郭芹算是發(fā)小了,都住在中關村,她家住13樓,我家住23樓,兩座樓中間隔著一小塊空地……我們小學和中學都在一所學校,但沒有同班。郭芹是獨生女,父母是留美高級知識分子,生活水平在當時的中國是很闊氣的。大約在三年困難時,看到郭芹帶的午飯居然是雞蛋炒飯,我羨慕得邊看邊猛咽了幾口口水。一直忘不了郭芹的。郭芹很隨和,經(jīng)常邀請同學和像我這樣的鄰居到她家玩。進了她家,先驚訝有那么多房間,然后羨慕那些闊綽的擺設。郭芹從小就學鋼琴,就是在北大附小這樣大師子女聚集的地方也是不多見的?!?/p>
一雙布鞋
然而,隨父母回國十年后,郭芹童年的寧靜生活被“文化大革命”擊碎了。在上山下鄉(xiāng)的大潮中,郭芹曾懇求父親利用在部隊的工作關系讓她去參軍,但郭永懷沒有同意。
1968年9月20日,17歲的郭芹和周暉一道乘坐專列奔赴內蒙古農(nóng)區(qū),兩人被分配在同一個知青點,朝夕相處生活了三年。也是在1966年夏天,遠在太平洋的另一端,郭永懷在康奈爾大學同學的女兒已經(jīng)是大學三年級的學生,她在綺色佳上了一所飛行學校,1967年獲得私人飛行駕駛執(zhí)照,并于1969年擁有了一架自己的私人飛機。
周暉記得郭芹帶的生活用品顯然更“高級”“更充分”,“她貢獻出一塊很漂亮的條紋布作窗簾,讓女生宿舍頓時蓬蓽生輝、雅致溫馨了許多。她不計較我們用她的東西,我們很愿意用她的木制天藍色衣架,這些衣架都是舶來品,就是在北京家里也沒用過這么漂亮的衣架……”郭芹離開北京之時,李佩因為在重慶(白區(qū))工作和美國留學的經(jīng)歷,已經(jīng)被作為“特務”而“隔離審查”在中國科學技術大學的牛棚里。1968年10月3日,郭永懷離開北京赴青海核試驗基地,一家三口從此天各一方。到農(nóng)村后,郭芹開始過“生活關”和“勞動關”,這種脫胎換骨的變化對她來說尤其艱難痛苦,從小家里就有洗衣機的她不會洗衣服,也不會做飯,曾經(jīng)委屈得號啕大哭,寫信給父母訴苦。
1968年10月20日,郭永懷在回信中說:“上禮拜接到媽媽的一封信,知道你一些情況……你這次聽主席的話,堅決走與工農(nóng)結合的道路,這是很對的,但同時也必須認識,這條路對你來說困難還是很多的,必須本著主席的教導,要有百折不撓的意志去克服困難,要向貧下中農(nóng)學習,勝利一定是屬于你的。”而在11月3日給郭芹的信,則是迄今為止發(fā)現(xiàn)郭永懷給家人的最后一封信,信中有一段:“布鞋暫沒有,你是否畫個腳樣寄來?待有了貨一定買。這里有一種翻皮棉鞋,本想代你買一雙,因為尺寸沒有,沒敢買?!?/p>
郭芹為什么沒有請在北京的母親買鞋,卻煩勞萬里之遙、日理萬機的父親呢?因為母親在“隔離審查”中,失去了人身自由。
父親犧牲
一個月之后,1968年12月5日,郭永懷乘坐夜航班機———一架伊爾14小飛機———返回北京,凌晨5時左右,飛機在北京上空降落時失事,郭永懷和警衛(wèi)員牟方東犧牲。
12月7日,郭芹所在生產(chǎn)大隊接到北京國防科委電話,告知郭永懷飛機失事的消息。郭芹到公路上攔截長途汽車到縣里,再從縣里乘車到洮南趕火車回北京。12月25日,郭永懷被追認為烈士,追悼會在北京八寶山舉行。
張可文是錢學森在中國科學院力學研究所的第一任秘書,她在一篇文章中回憶了當時的情形:“記得那天在八寶山召開郭先生的追悼會,那時李佩先生還在受嚴重的政治審查。我特意到第一休息室去找她,發(fā)現(xiàn)她正獨自一人孤零零地坐在長椅上。我知道在場有好幾位是她的親人和知音,他們也正在活活地受著煎熬,他們多么想坐在她的身旁來分擔她的痛苦和迷茫。但是不能……”
追悼會后,有關方面詢問李佩:作為烈士家屬,是否有需要照顧的地方。倔強的李佩回答說:“我們不需要同情!”結果是,1969年初春,郭芹回到了插隊的地方,李佩回到科大,繼續(xù)接受審查和勞動改造。
失去的十年
十年“文革”,耽誤整整一代中國青年人的黃金學習時光,其中包括五十年代回國的留美學者的第二代,比如錢永剛、錢永真兄妹以及郭芹等。這些當年父母們的“小甜心”,在生命成長最重要的歲月里,被迫離開學校,與父母分離。
錢永剛在回憶父母的文章中寫道:“我38歲那年,到美國加州理工學院計算機科學系讀研究生。在學院的圖書館前,我看到奠基石碑上刻著圖書館建館的時間:1966年。注視著這個年份,我心里頓生感慨:我來晚了!如果爸爸不回國,我可能18歲就進入這個圖書館大門了,早20年入學,我是不是會比現(xiàn)在優(yōu)秀一點呢?只是人生沒有如果……從那時起,我就一直緊趕慢趕,一直很努力。我從未對父母說起過自己那一閃而過的感慨,因為我知道,爸爸媽媽對于回國的決定從未有過一絲一毫的后悔。”
“文革”中面對子女失學,可能沒有人知道錢學森、郭永懷的內心有過怎樣的掙扎、惶恐和煎熬。錢永剛記得,1955年9月,全家在回國途經(jīng)菲律賓馬尼拉時,一位華僑林孫美玉來看望父親。當?shù)弥歉咧薪處煏r,錢學森說:“非常好,中小學教師非常重要,因為這是一個社會發(fā)展的基礎。青年是社會的未來,他們必須受到教育,以培養(yǎng)他們的潛能和創(chuàng)造力……基礎非常重要,培養(yǎng)好年輕人是一個國家進步的基礎,不要瞧不起你的工作,你是在塑造年輕人的靈魂?!?/p>
17歲的郭芹正在人生求學的黃金歲月,迫切需要父母的庇護和指引,她卻經(jīng)歷父親犧牲,母親被隔離審查的現(xiàn)實,在遙遠寒冷的內蒙古鄉(xiāng)下,這個曾經(jīng)嬌生慣養(yǎng)的女孩兒是怎么熬過這一段艱難時光,她將自己的手風琴帶回了知青點,成為她解除身心壓力的精神依托。然而,她的健康還是受到了損害。1970年,郭芹病退回北京,以烈士子女的身份進入父親的單位“中國科學院力學研究所”工作,在這里,她和同齡的李偉格成為一生摯友。
消逝在風中
郭芹回到北京時,她的家已經(jīng)住進了力學所另外三戶家庭,她只有一間屬于自己的寢室,而李佩已于1970年隨中國科學技術大學搬遷到安徽合肥,住集體宿舍,仍然接受審查,不能回北京看望病中的女兒。直到1973后,李佩才被允許春節(jié)時回北京探親。
王永光是在力學所樂隊認識郭芹的,當時他和郭芹、沈青組成了樂隊的手風琴組,他曾陪郭芹專門買了一架“鸚鵡”牌120貝司四排簧的手風琴,三人在樂隊合作中結下深厚友誼。1996年初夏,身患重病的郭芹在北京家中托沈青為她保管手風琴,希望自己病好后再繼續(xù)演奏。
1996年國慶節(jié),李佩將郭芹從醫(yī)院接回家中,郭芹知道自己日子不長了,躺在床上將年邁的母親托付給王永光和李偉格。王永光說:“這一囑托使我與李偉格同樣感到郭芹對母親的眷戀,11月8日,郭芹走完了她年僅四十五歲的人生旅程,離開了這個世界?!彼墓腔胰鲈诶ッ骱小?/p>
邊東子是郭芹兒時的朋友,兩家同在中關村13號樓,他記得郭芹在父親去世后,常常在鋼琴上彈奏《紅燈記》中李鐵梅的唱段:“我爹爹像松柏意志堅強,頂天立地是英勇的共產(chǎn)黨。”在他最后一次見到病重的郭芹時,郭芹對他說:“寫寫我爸爸吧!”李偉格謹守諾言,幾十年如一日陪伴照顧李佩的工作和生活。
優(yōu)美的琴聲
從郭芹到錢永剛,他們的父母在戰(zhàn)爭年代赴國外留學,成為各自所在領域的佼佼者;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年幼的他們隨父母回國,參加新中國建設,史無前例的各種政治運動剝奪了他們青年時期的求學機會,留下一生遺憾。改革開放后,這些子女大部分回到了美國,但他們的成就難以超越父輩。
2015年,我因寫李佩先生的文章,曾在電話里向她詢問一些事件的細節(jié)。令我萬分吃驚的是,98歲的李佩對四十年代在重慶工作、五十年代在美國留學時的一些事件、人物姓名有清晰的記憶,當她看見自己和鄧發(fā)、陳家康、朱學范1945年在埃及的合影時,她清楚地講過當時幫鄧發(fā)辦護照的經(jīng)歷,但她卻完全記不起自己在美國住了近10年的家的情形,看到1952年全家在家門口的照片,也說這不是自己的家;她甚至記不起自己的獨生女兒郭芹的生日和忌日。也許,因為回憶太痛苦,她選擇了遺忘吧。
王永光一直保存著郭芹的手風琴,在自己年逾古稀之后,他和李偉格商量:該怎么保存郭芹的手風琴。在郭芹逝世二十周年之際,王永光將郭芹的手風琴、連同當年的購琴發(fā)票、使用說明書以及郭芹用過的曲譜,送至郭永懷在力學所的辦公室,他說:“讓女兒以‘優(yōu)美的琴聲永遠陪伴在慈父的‘身邊?!?/p>
這顯然是一種絕佳的安排!至此,我頓感釋然!
(本文有刪節(jié))據(jù)《知識分子》等王丹紅文圖片提供:李偉格郁百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