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覆之后

童孟侯

我們聽過一些驚心動魄的海上故事：風(fēng)暴中，某艘船被拋到大洋深處，漂流了十多天，船員沒吃沒喝，沒睡沒醒……最后，偶然的，才被路過的大船救起。

我們也讀過不少這樣的新聞：巨浪撲來，怪風(fēng)刮來，渺小如一片葉子的船只突然翻沉，所有人葬身海底，無一生還。

可是，我們極少聽到船舶傾覆之后，海員還能奇跡般的從沉船里冒出水面，死里逃生——

“航駁101”漂浮在黃浦江上

1975年秋的一天下午，“航駁10l”輪被“航拖401”輪拖帶著快速前進，往長江口而去。拖船有400匹馬力，而專門用來裝泥沙的“航駁101”輪則完全沒有動力。一艘沒有動力的船危機四伏，因為它不能隨機應(yīng)變，不能前進，不能后退，一旦脫離拖船，一旦脫離碼頭，只能隨波逐流，昕天由命。

“航駁lOl”輪只有6個水手，2人當(dāng)班，2人睡覺，2人上岸回家休息?！昂今g101”輪設(shè)了一個領(lǐng)導(dǎo)，不叫船長，而叫駕長。

“航拖401”輪拖著比它還長還寬的駁船行進著，3根粗粗的纜繩把兩船緊緊拴住，船頭一根，船艄一根，船中間一根，結(jié)結(jié)實實。

拖船行至發(fā)電廠，突然“噗”的一聲，駁船和拖船挽著的頭纜斷了，拖船船長并沒有發(fā)現(xiàn)，繼續(xù)“前進三”。楊駕長發(fā)現(xiàn)了，緊緊握住舵輪，叫喊：“快停車！”

很快，2艘船中間的那道纜繩也繃斷了，“嗵”的一聲。剎那間，2艘船呈“V”字形朝兩邊岔開去。如果拖船立馬停止前進，問題不大;如果船艉的那根纜繩也斷掉，問題也不大，無非把駁船像放鴿子那樣放出去，再去逮回來便是。

問題是前面2根纜繩斷了，艄纜卻死死綁住駁船，而拖船還在高速運行著！剎那間，被強行拖拉著的“航駁IOl”就像被馬拉著的人一樣，嘩啦一下掀翻了，駁船頓時倒扣在黃浦江江面上，應(yīng)該要沉沒了，卻沒有。

“航拖401”船長立刻把事故報告給船隊，船隊立刻把事故報告給黨委書記火老劉，大老劉立刻調(diào)一艘拖船前往發(fā)電廠水域！

大祁和小高正在“航駁IOl”船艙內(nèi)睡覺。大祁突然覺得背上好重好重（床墊壓在他們的背上），呼吸也困難（江水已經(jīng)快淹沒了他們），猛地跳了起來，喊了一聲：“小高啊，船翻啦！”

駁船是猛一下被掀翻的，所以艙內(nèi)還有沒跑完的空氣。2個船員站在齊腰深的水里，緊緊抱在一起，哇啦哇啦大哭起來。大祁說：“闖窮禍啦！我們死定啦！”小高說：“我兒子上個月剛剛生出來，我只見過他一次呀……”

突然，大祁警醒了：“不要哭了，小高，船艙里空氣只有這么一點，早呼吸完，我們就早死，要節(jié)約！”

黨委書記大老劉趕到翻船地點，跳上“航駁lOl”的船底，用老K皮鞋猛踏船板：“嗵！嗵！”沒有回應(yīng)。他再蹬船底，然后趴下身，把耳朵貼在濕漉漉的船底。他聽見了，有回應(yīng)：“篤，篤。”他站起身，繼續(xù)用老K皮鞋蹬船板，“嗵！嗵！嗵！嗵！”船內(nèi)又有“回答”，也是四聲：“篤，篤，篤，篤?！?/p>

大老劉喊道：“駁船里有活人，趕快搶救！”船隊隊長說：“通知救撈局，有2個辦法，要么派浮吊船把駁子吊起來，要么派潛水員下去把他們拉出來?！?/p>

大老劉喊道：“等到他們來，黃花菜都涼了，船艙內(nèi)只有一點空氣，沒多久就呼吸完了！”船隊隊長問：“那怎么辦？”

大老劉想了一想，問：“帶電焊機了嗎？”“航拖401”船長回答： “我們船上有！”

大老劉指著腳下命令道：“立刻把駁船船底割開一個洞，把活人救出來！”

整整割了半個小時，終于把厚厚的鋼板割出一個大大的圓洞。大老劉低頭喊道：“里面有人嗎？”小高回答：“有人，有人呀！”

大祁和小高終于被拉出駁船，一上甲板，就跪倒在大老劉面前，泣不成聲。大老劉以為兩人是要感謝自己，就說：“起來，起來，感謝黨，感謝毛主席！”沒想到，兩人請求：“饒了我們吧？我們再也不要當(dāng)船員了……”

船隊隊長跟調(diào)度員耳語：“苦膽嚇破了。”大老劉很爽快：“我答應(yīng)你們，去船廠干活吧?！?/p>

“航駁101”駁船被救撈局整體翻轉(zhuǎn)過來之后，船隊隊長向大老劉報告： “早已淹死的楊駕長2只手還死死抓住舵輪，怎么掰都掰不開??！”大老劉不吱聲，低著頭，淚珠一滴滴掉在甲板上。

“航浚102”輪像碗那樣倒扣

我記不太確切，應(yīng)該是在1990年前后，那一天是6月18日。海面，霧蒙蒙;人，昏沉沉。機匠張書通值的班是凌晨4點到8點。他喝了一碗粥，饅頭往桌上一扔，倒頭便睡。如果他知道饅頭能維持他好幾天的生命，無論如何也要把它吃下去。

轟隆！船身猛然震顫，張書通被撞下床來，他跑到舷邊一看，比“航浚102”大一倍的“魯海65”號一頭撞在“航浚102”的右舷，撞開一個12m₂的巨洞，海水頓時嘩嘩往里灌。全船警報！

此時不是張書通當(dāng)班，可是他沖下機艙，關(guān)好浮力艙，關(guān)好水密門，然后操縱主機。船體急速傾斜，大管輪看見張書通還釘在機艙，大吼：“快上來穿救生衣??！”張書通開始爬樓梯時，海水已經(jīng)齊腰。突然，一股洪流撲來，張書通被海水淹沒了?！昂娇?02”訇然翻扣，船底朝天，下沉，下沉，繼續(xù)下沉。

張書通突然醒了，他不明白怎么會站在水里，周圍一片漆黑。他大叫：“有人嗎？”回答他的只有空氣瓶吱吱的放氣聲。他的手觸到一根管子，就順著管子爬出水面，坐到一個鐵架子上。他脫下皮鞋，對準(zhǔn)頭頂?shù)拇迕颓茫骸斑?！咚！咚！”沒有回音。他的手一陣亂摸，摸到了6根電焊條，于是用它在船板上敲：“嚓！嚓！嚓！”

十幾艘救援船向“航浚102”結(jié)集，救起了大部分落水船員。北海艦隊首長命令：“下去探摸一下，看看船內(nèi)是否有活人?！睗撍畣T下潛后用金屬的潛水鞋狠踢沉船：“咚！咚！咚！咚！”想不到傳來回應(yīng)：“嚓！嚓！嚓！嚓！”也是四下。潛水員報告：“首長，沉船內(nèi)有活人！”

已經(jīng)是6月19日了，張書通被寒氣吞沒了，他抓到一條消防皮龍，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這帆布的東西裹在身上。他想，要是把桌子上的2個饅頭帶上，或者都吃下去，那該多好?。?/p>

“航浚102”的圖紙倒貼在搶險指揮部的墻上。輪機長說：“救人難。要熟悉我們的機艙，平時至少要一個星期。”首長說：“準(zhǔn)備下潛找人，時間一分鐘都不能耽擱！”

潛水員輪流下潛找人，可是這么多層，這么多門，黑暗中管路電路縱橫交錯，走廊梯子?xùn)|扭西拐?；钪暮T兄弟，你在哪里？

6月20日，已經(jīng)是第三天了，2個海軍潛水員繼續(xù)下潛找人，花了3個小時才摸進輔機艙，那里沒找到人。按規(guī)定，一次下潛不得超過90分鐘，潛水員只得返回海面。

潛水中隊長李俊文接力下潛，他摸進機艙，突然，“吱”的一聲，供氣管被雜物卡死，他憋住了，臉漲得發(fā)紫，無可奈何，只能返回海面。

海面上有十幾只救生艇，有40名潛水員，有200名營救者?？墒?，上千平方米的沉船里，張書通到底在哪個角落？這又不是在廢棄的倉庫里找人！

張書通被困在海底已經(jīng)60小時了，他想小便，可是絕對不能，萬不得已，這救命的小便他是要自己喝的。他喊了一聲：“有人嗎？”聲音顫抖而沙啞。與死亡俱來的孤寂比死亡更駭人。他不敢睡，怕一睡就睡過去了。他不間斷地用手里的電焊條敲擊船板： “嚓！嚓！嚓！嚓！”

潛水員王德昌下潛，摸到船艉。他拔出潛水刀，重重敲擊船板：“咚！咚！咚！”然后仔細(xì)搜索那“嚓！嚓！嚓！”的“對話”。然而，沒有。王德昌報告：“回應(yīng)中斷?！?/p>

啊！幸存的海員兄弟精神崩潰了？餓死了？渴死了？還是淹死了？

6月21日，張書通已經(jīng)70小時沒吃沒喝沒光亮，他到了崩潰的邊緣。比他更崩潰的是總指揮李振山，他命令：“另辟通道，設(shè)法進入主機艙！我們子弟兵要不惜以命換命！”

有“水下探摸專家”之稱的任海明請纓。3：55，任海明下潛30多米，進入沉船之后在船艙的天花板上一步步行走，時而貓腰，時而匍匐，時而側(cè)身，頭昏臂軟，腿重如山，因為供氣管實在太重了，拖都拖不動，越長越吃力。

張書通有氣無力地敲著船壁：“嚓！嚓！嚓！嚓！”他已經(jīng)這樣敲了三天三夜！

“咕嚕嚕！”水下有聲音，他嚇了一跳！隨即，一根光柱出現(xiàn)，又鉆出一只黑乎乎的頭盔。張書通拼命喊：“我在這兒，在這兒！”可是，戴著潛水頭盔的任海明沒有聽見。

張書通想，這個機會要是丟了，我的命也丟了！他爬到任海明的頭頂，在潛水頭盔上猛擊一掌。任海明舉起照明的冷光管，他看見一個滿身裹著皮龍的海員，活的，會動！他一把抱住張書通，熱淚奔涌而出：“兄弟啊，你要沉住氣，我們馬上救你出去！”

很快，海底海面電話接通，吃的穿的送到海底，電也接到海底。此刻，海面上聚集了電焊切割、氣象、航海、精神分析、救撈、潛水醫(yī)學(xué)等方面的專家……一個個面色凝重，特別嚴(yán)峻的問題擺在面前：據(jù)文獻記載，在20多米深的海底待上4天的遇難者，用任何方法營救出來，至今無一人生還！入潛海水每10公尺，就要增加一個大氣壓，如今的張書通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3個大氣壓的海底環(huán)境，如果貿(mào)然把他帶出海面，兩肺會被炸破——這一切，幸虧張書通不懂。

6月22日，已經(jīng)是第五天了，張書通給海面打電話：“怎么潛水員不下來了？”總指揮回答：“現(xiàn)在是凌晨3：00，海軍戰(zhàn)士沒有休息，正在設(shè)法搶救你。”

放下電話，張書通睡著了，五天五夜，他第一次入睡。

6月23日，第六天了，搶險指揮部決定采用順潛水通路用接力方式引導(dǎo)張書通出水。18： 00，李振山總指揮用手臂重重劈了一下：“開始吧，試試……”

18： 07，海面涌起一堆浪花，一個滿面油污的人冒出了水面，他眨了眨眼睛，是張書通，是活的張書通！18： 08，救生艇飛速將張書通送進高壓氧艙。

六天六夜，終于把一個遇難船員從沉船中救出，這在世界航海史上創(chuàng)造了一項奇跡。

我到當(dāng)?shù)厝ゲ稍L這起海難事件，但是張書通不愿意接受采訪，我只能從側(cè)面打聽細(xì)節(jié)。后來，我寫了一篇報告文學(xué)，題目叫《海底海面》，引起不少航海人的震動。山東作家宗良煜征得我同意，把《海底海面》改寫成一個中篇小說。

“賈斯頓4”號沉沒在琛深的海底 歐基恩是尼日利亞人，當(dāng)年在“賈斯頓4”號拖船上當(dāng)廚師，29歲，上有老，下有小。

2013年5月26日4：00，他起來小便，剛剛尿完，褲子還沒提起來，一個巨浪襲來，竟然把“賈斯頓4”號一下子掀翻，船很快下沉。

沉睡中的海員莫名其妙，海水怎么會灌滿他們的嘴巴和鼻子？只有歐基恩知道，他拼死拉開廁所的門往救生艙口逃命。剛剛逃到走廊，一股強大的海水卷來，把他沖到另一個船員艙室的衛(wèi)生間里，他叫喊：“我死定啦，上帝??！”

突然間，歐基恩發(fā)現(xiàn)一件神奇的事情，他明明已經(jīng)沉沒在海底，竟然還有呼吸，沒有“死定啦”。原來，海水沒有把衛(wèi)生間全部灌滿，上部還有空氣。歐基恩緊緊抓住洗臉盆當(dāng)作救生圈，盡量讓自己的頭部露出水面。

“賈斯頓4”號是在大西洋上為海上油船服務(wù)的，傾覆之后，救援隊立刻到達現(xiàn)場，潛水員潛水到海底，粗粗探摸一遍，沒發(fā)現(xiàn)什么動靜。是啊，船沉到那么深的海底了，什么都完了，還能有什么動靜？ 關(guān)在衛(wèi)生間的歐基恩聽見船體外有聲音，他用手敲船壁?？墒?，潛水員根本沒聽見那微弱的聲音。

24小時就這么熬過去了，歐基恩又冷又餓又害怕。他想，衛(wèi)生間上部（其實是衛(wèi)生間的底部）的這點空氣呼吸完了，我也就憋死了！即使不憋死，也會被海水凍死！不行，我不能等死！

歐基恩決定冒一次險，他深深吸了口氣，然后潛水，游出了衛(wèi)生間。水中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見。他胡亂地劃動著，竟然游進了工程師辦公室，那里寬敞多了，最關(guān)鍵的是辦公室的一角有1.2m高的空間沒有被水淹沒，空氣比衛(wèi)生間多多了！

空氣有了，不會憋死了，但是老泡在冰冷的海水里是會凍死的。歐基恩摸找到一些小工具，把墻板和床墊割下一部分，做了一個離開水面的小平臺。他就蜷縮在小平臺上。此刻，他非常非常渴，非常非常餓，非常非常冷，饑寒交迫！他閉上眼睛，不停地祈禱，希望上帝保佑他，不要讓他葬身大海。

就這樣，他在海底已經(jīng)度過了50h。他曾經(jīng)聽到一陣陣很大的聲響，那是海水撞擊著船板;他聞到了一股股極臭的氣味，那是他同伴的尸體腐爛了，有魚在啃食……

“賈斯頓4”號拖船再次雇來深海救援打撈隊下海去撈船員的尸體。海水渾濁不堪，潛水員花了一個多小時才摸進沉船的內(nèi)部。此刻，頭上是船的地板，腳下是天花板。什么叫滅頂之災(zāi)？這就是！

好不容易，潛水員撈到了4具船員尸體。

潛水員在艙內(nèi)作業(yè)的聲響驚動了奄奄一息的歐基恩，直覺告訴他這是人的聲音，不是魚的聲音，也不是海流的聲音！他用盡僅有的一點力氣，撞擊船板：“嘭！嘭！嘭！嘭！嘭！”

一個潛水員依稀聽到了“嘭嘭”的聲音，于是向前游動尋找發(fā)聲源。歐基恩看到潛水員從工程師辦公室門掠過，沒進來。他決定再冒一次險，于是吸了一口氣，游出工程師辦公室，追趕潛水員而去。

一個潛水員突然覺得有一只手搭在他肩上，他以為又發(fā)現(xiàn)了一具尸體，于是握住了那只搭住他的手。沒想到歐基恩一把握住潛水員的手！潛水員吃了一驚：是個活的！他把歐基恩拉回到工程師辦公室，抬到那塊有空氣的小平臺，豎起大拇指，意思是好樣的。

潛水作業(yè)船上的潛水鐘吊下來了，潛水員把歐基恩塞進了潛水鐘。

當(dāng)歐基恩來到海面，甲板上的所有海員都為他鼓掌，因為這是“賈斯頓4號”12名船員中唯一生還的！

數(shù)月之后，歐基恩康復(fù)了，他還是當(dāng)他的廚師，不過不是在船上，而在飯店里燒菜做披薩。他的想法竟然和我們駁船的大祁和小高不謀而合。

船翻了，海難發(fā)生了，海員也一起下沉了，沒有救了——此乃必然;個別遇難的船上竟然還有奄奄一息的生命，不但有生命，還被救到甲板上“重新做人”，此事純屬偶然。

但是，我們了解一點關(guān)于逃生的經(jīng)驗，對航海人來說無論如何是有益的。比如，人在沉船里，如何保持更多的空氣？如何不泡在海水里？用什么東西敲擊底板？怎樣保存自己的小便……一息尚存，豈能輕言絕望？

人們的禍福從來不像他們自己想象的那樣。英國人里德說過：“禍與福的相依相伏，是一種耐人尋味而又幾乎普遍存在的現(xiàn)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