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永濤
陸九淵世稱象山先生,是陸王心學的開創(chuàng)者,其心學思想歷來備受重視。象山先生雖不注經(jīng)書,但其經(jīng)學思想深刻地體現(xiàn)在他的一言一行之中,《陸九淵集》為我們進一步了解和認識陸九淵的哲學思想提供了基礎文獻?!渡袝纷鳛槿握舶畹脑?,對陸九淵心學思想體系和經(jīng)學詮釋方法論的形成產(chǎn)生過重要的影響,還深刻地影響了陸九淵的為人為政??赏ㄟ^分析象山先生引《書》、論《書》、治《書》、用《書》等諸方面,來闡釋其關于《尚書》的思考與認知,其中,先生闡發(fā)三代因革損益的為政觀、“六經(jīng)注我”的經(jīng)學詮釋方法論、體察《大禹謨》的“克艱”“心即理”思想、研修《洪范》的“心正得?!崩砟畹冉杂兄匾獌r值,且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其門人及王陽明的注書風格。
一、陸九淵《尚書》思想的文獻概述
象山先生曾云:“為學日進為慰!讀書作文,亦是吾人事。但讀書本不為作文,作文其末也。有其本必有其末,未聞有本盛而末不茂者。若本末倒置,則所謂文亦可知矣。”此一言,便可知先生治學旨趣,重在讀書,“述”圣人之道,而不在作文。象山先生不愿從細枝處注說經(jīng)典,所以未有《尚書》之專經(jīng)注解也是可以理解的。陸象山的《尚書》學論述主要體現(xiàn)在1980年中華書局出版的《陸九淵集》中。當然,考慮到陸象山在荊門任職時的方志、與當時學人的交流信札、門人弟子的記述私錄等搜集難度較大,相關材料真?zhèn)斡炚`等問題較為復雜,加上近些年重新輯佚的相關文本與《尚書》并無直接關系等因素,本文暫不引論上述材料。通過《陸九淵集》中陸象山語錄或相關記載,我們發(fā)現(xiàn),象山直接解《書》有九次,直接或間接引《書》、論《書》接近五十次。
象山肯定《尚書》不偽,關于《尚書》的文本來源及定型問題上,象山曾兩次言及:“《武成》,周書也;戰(zhàn)國,周之世也?!稌氛撸址蜃铀?,去孟子未久也。至其言有害理非實,而足以病人君之心術,亦必力辯而無嫌。”“然而夫子之于書也,于《易》則有《八索》之黜,于《職方》則有《九丘》之除,《書》必定,《詩》必刪,言夏商之禮,則以為杞宋不足徵,武之樂未久也,而聲淫及商?!毕笊较壬J為,《尚書》由孔子所定本,且是在保證《尚書》真實性的前提下進行定本的,力求文本的價值性與真實性的統(tǒng)一。關于文本,陸象山還建議:“《尚書》:《皋陶》《益稷》《大禹謨》《太甲》《說命》《旅獒》《洪范》《無逸》等篇可常讀之,其余少緩。”
陸象山論《書》曾言:“《尚書》一部,只是說德,而知德者實難?!蹦敲?,象山此處說的“德”究竟是何意?孔子曾言:“志于道,據(jù)于德?!保ā墩撜Z·述而》)“德”相實則有“道”體,然《尚書》表述的“德”卻昧于孔孟以降的后世,世人不知何意為“德”。丁端祖曾言:“至我本朝,伊洛諸公未出之時,《易》之一書獨晦蝕于虛無之談,《書》之‘皇極,《詩》之‘二南,《記》《禮》《中庸》《大學》之旨,《春秋》尊王之義,皆未有能發(fā)明其旨歸者也。”象山先生又言:“山間朋友近多讀《尚書》。上古道義素明,有倡斯和,無感不通,只是家常茶飯。今人既惑于利祿,又蔽于邪說。見說此理,翻成特地,豈不可憐哉?”那么,在象山看來,《尚書》之要旨需要以心靈的感通來與古圣先賢進行對話,進行反復體貼于日常。
二、陸九淵《尚書》思想的特色
(一)學究“三代”,以“道”觀《書》
象山先生言:“《皋陶謨》《洪范》《呂刑》,乃傳道之書?!薄案尢彰鞯溃蕷v述知人之事?!薄疤朴葜H,道在皋陶;商周之際,道在箕子,天之生人,必有能尸明道之責者,皋陶箕子是也?!薄疤熘蛔?,是皋陶說起?!薄肮湿z訟惟得情為難,唐虞之朝,惟皋陶見道甚明,群圣所宗,舜乃使之為士。”這里有兩點需要我們注意。第一,陸象山高度評價皋陶“明道”,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上古“三代”君臣同心同德同治的美政?!案尢铡弊鳛榈澜y(tǒng)接續(xù)的“輔翼”,對儒家“道”體精神的維持曾起過重要作用。第二,這幾條中有四處論及“道”,何以為“道”?筆者以為,此處之“道”指三代之美政之道,亦是為人處世、為政修德之道,更是大化流行、自然而然的皇極天道。
這“道”如何顯現(xiàn)?“此道充塞宇宙,天地順此而動,故日月不過,而四時不忒。圣人順此而動,故刑罰清而民服。古人所以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也。斯須不順,是謂不敬。雖然,己私之累人,非大勇不能克。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毕笊揭嘣浴暗劳鉄o事,事外無道”,而且先生熟諳于此。然當時之世,“故道之不明,天下雖有美材厚德,而不能以自成自達。困于聞見之支離,窮年卒歲而無所至止”。先生講學求道,亦是本心自得之學,是直溯“三代”之王“道”。
一方面,陸象山認為“‘唐虞之間,不如洙泗,此語不是”,直接表明自己對于“唐虞”之王道政治的肯定與向往。象山先生說:“夏商叔葉,去治未遠,公卿之間,猶有典刑。伊尹適夏,三仁在商,此道之所存也。周歷之季,跡熄澤竭,人私其身,士私其學,橫議蜂起?!边@里更是對三代之治后世不復的惋惜??鬃臃Q贊帝堯:“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保ā墩撜Z·泰伯》)更重要的是,堯舜之治面對天道的同時,還更為真誠謙卑地認識了自己?!坝栊∽勇模矣眯?,敢昭告于皇皇后帝:有罪不敢赦。帝臣不蔽,簡在帝心。朕躬有罪,無以萬方。萬方有罪,罪在朕躬。”(《論語·堯曰》)象山先生進一步指出:“《書》曰:‘萬方有罪,罪在朕躬。又曰:‘百姓有過,在予一人。此君任其責者也,可以為吏而不任其責乎?”這里強調了為官一方,亦需要有這種謙卑的真心和自覺的責任意識。關于“予一人”,寧鎮(zhèn)疆教授曾撰文強調“予一人”體現(xiàn)了上古君權自我約束的責任義。象山關于“若稽古”的深入探討其要旨在闡釋堯舜禹三代美政及其謙讓之風尚。
另一方面,陸象山如孟子般“言必稱堯舜”,他在高度肯定贊賞三代之治的同時,深刻意識到因革損益的重要性和必然性,恰如孔子所言:“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保ā墩撜Z·為政》)子曰:“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保ā墩撜Z·八佾》)
時代是不斷變化的,圣人誠然言不盡意,更有“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論語·公冶長》)。陸象山言:“自古圣賢發(fā)明此理,不必盡同。如箕子所言,有皋陶之所未言;夫子所言,有文王周公之所未言;孟子所言,有吾夫子之所未言;理之無窮如此?!薄胺驁蛑ǎ磭L變之;舜之法,禹嘗變之?!毕笊较壬摹叭睘檎^讓筆者不由想起向李存山先生的一次求教經(jīng)歷,李存山先生強調中國傳統(tǒng)文化是“變”與“?!钡慕y(tǒng)一。變中有常,何為常?陸象山認為:“古者道德一,風俗同。至嘗歸一,精義無二,同古者適所以美?!苯Y合前文引象山所言“《尚書》一部,只是說德”,“道”“德”在本質上是相通的,古圣先賢之德乃天德,潤物無聲,里“道”為美。
臣嘗謂天下之事,有可立至者,有當馴致者。旨趣之差,議論之失,是惟不悟,悟則可以立改。至如救宿弊之風俗,正久隳之法度,雖大舜周公復生,亦不能一旦盡如其意。惟其趨向既定,規(guī)模既立,徐圖漸治,磨以歲月,乃可望其丕變,此則所謂當馴致者。日至之時,陽氣即應,此立至之驗也。大冬不能一日以為大夏,此馴致之驗也。
象山先生強調直面現(xiàn)實,變革積弊的重要性,自天子以至于庶人,須“先立規(guī)?!?,漸進圖治。
(二)熟諳群經(jīng),六經(jīng)注我
陸象山熟讀六經(jīng),運用入神,深刻理解了六經(jīng)之本質精神,并融入其生活世界和學術生命中。象山先生曾云:“《書》曰:‘思曰睿,睿作圣。孟子曰:‘思則得之。學固不可以不思,然思之為道,貴切近而優(yōu)游,切近則不失己,優(yōu)游則不滯物?!痹趯W思上,他強調“思之道”在于“切近而優(yōu)游”,“睿”為通達、明智之意,通曉“道”,自得其中,接近圣賢之境,優(yōu)入圣域。
在“道”與“情”的問題上,象山先生說:“獄訟惟得情為難,唐虞之朝,惟皋陶見道甚明,群圣所宗,舜乃使之為士?!吨軙芬嘣唬骸痉捞K公,式敬爾由獄。《賁象》亦曰:‘君子以明庶政,無敢折獄?!顿S》乃山下有火,火為至明,然猶言無敢折獄,此事正是學者用功處?!边@里也體現(xiàn)出《書》《易》合釋的經(jīng)學研究特色。
象山先生不僅是哲學家、思想家,也是政治家、軍事家。
《書》曰:“有備無患。”《記》曰:“事豫則立。”荊門在江漢之間,為四集之地。南捍江陵,北援襄陽,東護隋郢之脅,西當光化夷陵之沖。荊門固則四鄰有所恃,否則有背脅腹心之虞。由唐之湖陽以趨山,則其渉漢之處,已在荊門之脅。由鄧之鄧城以涉漢,則其趨山之處,已在荊門之腹。自此以外,間道之可馳,漢津之可涉,坡陀不能以限馬,灘瀨不能以濡軌者,尚多有之。自我出奇制勝,徼敵兵之腹脅者,亦正在此。善制事者,常令其我在我,其患在彼,不善者反之。
象山先生通過《尚書》考證經(jīng)典的記載并不是太多,這里僅舉三例。一是借《書》與夫子之言考證“猛”字之意:“《語》載夫子之形容,曰‘威而不猛,《書》數(shù)羲和之罪,曰‘烈于猛火,《記》載夫子之言,曰‘苛政猛于虎也,故曰猛者惡辭也,非美辭也?!倍窃谙嘈拧渡袝凡粋蔚幕A上,借《大禹謨》中“龜筮協(xié)從”,來證“文王為六十四卦”為不實在之言,他認為六十四卦出現(xiàn)時間早于周初。其三,他又說:“嘗觀箕子為武王陳《洪范》,其七稽疑曰:‘汝則有大疑,謀及乃心,謀及卿士,謀及庶人,謀及卜筮。蓋與《易》言圣人所以成天地之能者異《經(jīng)》同旨。”體現(xiàn)了《書》《易》合釋通解的經(jīng)學研究特色。
“或謂陸先生云:‘胡不注六經(jīng)?先生云:‘六經(jīng)當注我,我何注六經(jīng)?!边@里,陸象山明確提出“六經(jīng)注我,我注六經(jīng)”的經(jīng)典詮釋方法。先生與學子曾云“反思自得”“反而求之”,這也同于孟子所言“思則得之”的價值主宰義和道德主體義,更符合“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精誠、勇猛精神,也符合《大學》所言“誠意”“正心”之旨趣。象山先生認為,“讀書固不可不曉文義,然只以曉文義為是,只是兒童之學,須看意旨所在”,“《春秋》《易》《詩》《書》經(jīng)圣人手”。他還強調六經(jīng)研讀不要迷信于注疏?!笆ト酥宰悦靼?,且如‘弟子入則孝,出則弟,是分明說與你入便孝,出便弟,何須得傳注?學者疲精神于此,是以擔子越重。到某這里,只是與他減擔,只此便是格物。”他還認為,“圣賢垂訓,師友切磋,但助鞭策耳”。張建民博士進一步指出,陸九淵對待經(jīng)典的態(tài)度,對于打破對經(jīng)典的崇拜而從實際出發(fā)達于真理有重要意義,但又不免有輕視間接經(jīng)驗而僅注重直接經(jīng)驗之弊。陸象山的經(jīng)學思想亦是從六經(jīng)精義出發(fā),闡明本心實在的“理”,此心即理,此理直貫六經(jīng)。
(三)體察“克艱”,“心”即“天理”
當下學者對陸象山的《大禹謨》研究,多關注于“十六字心傳”,而忽視了陸象山對《大禹謨》整體的感知與體察。象山先生曾言“《大禹謨》一篇要領,只在‘克艱兩字上”。今天,我們常講“攻難克艱”,在陸象山看來,“克艱”首先是“知?!薄爸ⅰ保缓竺髁恕八晌贰薄八杀亍?,最終是“致力于中”?!昂罂似D厥后,臣克艱厥臣,政乃乂,黎民敏德?!保ā渡袝ご笥碇儭罚┫笊较壬摷啊翱似D”有兩層含義:首先,強調君臣各守本位,克艱守中,君臣同心同德,德政良風,蔚然成風;其次,“中道”的顯用是在日常,而塵世卻物欲雜陳,“而世俗之蔽,亦不可以不深究而明辨之也”。那惟有從本心出發(fā),“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進而明了“可畏”“可必”之分寸,體證中道。
陸象山指出,理解《尚書》中的“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不能將其作為天理人欲之分來看待。他說:“《書》云:‘人心惟危,道心惟微。解者多指人心為人欲,道心為天理,此說非是。心一也,人安有二心?自人而言,則曰惟危,自道而言,則曰惟微。罔念作狂,克念作圣,非危乎?‘無聲無臭”無形無體,非微乎?”他又說:“人亦有善有惡,天亦有善有惡,豈可以善皆歸之天,惡皆歸之人?此說出于《樂記》,此說不是圣人之言?!彼麖娬{,“道心惟微”只是說道心精微,并不能說明天理和人欲的區(qū)分,把善歸于天,把惡歸之于人,于“天理”不通,于“天理”不得?!袄怼钡牡匚缓苤匾?。陸象山強調:“塞宇宙一理耳,學者之所以學,欲明此理耳。此理之大,豈有限量?程明道所謂有憾于天地,則大于天地者矣,謂此理也。”“人心惟?!笔钦f,人如果放縱欲望就會成癡狂,拂掃欲望,讓本心朗現(xiàn)起來,就能與“天理”相通。陸象山反對莊子的“天道之與人道相遠矣”,認為“天道”與“人道”是合一的。前面我們已經(jīng)論說了“人心”“道心”不能簡單地以“天理”“人欲”二分,那么“天道”與“人道”的統(tǒng)一如何可能,如何實現(xiàn)?
陸象山曾言,“無事時,不可忘小心翼翼,昭事上帝”,這句話點明了人應當謹慎警戒,時刻以“慎獨”的態(tài)度對待自己。梁濤先生曾論及“慎獨”,強調這是內心的獨處,內心的自我反省,并非簡單現(xiàn)實生活的獨處。而象山此句,更是切中“人道”與“天道”合一的根本的宗教性的終極情愫?!吧系邸敝率?、高明、博厚、悠久,“上帝”崇拜可視為“天”的崇拜,“天道”運作,無不自如自得。而“人道”與“天道”的洽接正是人直面自己內心的“天心”“天理”,并將其如實地、真誠地稟告“上帝”,這種圣潔的“天道”以及自己內心的“天道”信仰,需要怎樣維持呢?陸象山強調:“惟精惟一,須要如此涵養(yǎng)?!薄叭诵摹薄暗佬摹蹦耸恰叭说馈薄疤斓馈敝鞠?,在理學家程顥看來,“‘天理二字卻是自家體貼出來”。“天道”即“天理”,孟子說“存其心”,“精一”地存養(yǎng)本心,此“本心”即為“天理”。
(四)精研《洪范》,心正得福
陸象山十分重視《洪范》,他說:“《洪范》九疇,帝用錫禹,傳在箕子,武王訪之,三代攸興,罔不克敬典?!庇终f:“典,常也,憲,法也,皆天也?!本_地意識到了《洪范》的天道觀。
筆者認為,陸象山的《洪范》研究主要可分為兩部分:其一,象山《易》《書》合釋,揭示了“五行”及“五行疇”的特質,并用“太極”和“后天八卦”的概念與《洛書》《洪范》“九疇”的概念相結合,承襲發(fā)展了易學象數(shù)派理論;其二,在《荊門軍上元設廳“皇極”講義》中對“皇極”思想的闡發(fā)。
首先,《洪范》九疇之綱為:“初一曰五行,次二曰敬用五事,次三曰農用八政,次四曰協(xié)用五紀,次五曰建用皇極,次六曰乂用三德,次七曰明用稽疑,次八曰念用庶征,次九曰向用五福,威用六極。”
自太極判而為陰陽,陰陽播而為五行。天一生水,地六成之;地二生火,天七成之;天三生木,地八成之;地四生金,天九成之;天五生土,地十成之。五奇天數(shù),陽也;五偶地數(shù),陰也。陰陽奇偶相與配合,而五行生成備矣。故太極判而為陰陽,陰陽即太極也。陰陽播而為五行,五行即陰陽也。塞宇宙之間,何往而非五行?水火金木土谷,謂之六府。土爰稼穡,谷即土也,以其民命所系,別為一府??傊畡t五行也。
他認為,“五行”在本質上就是陰陽,陰陽就是太極。太極本體是天道自然的,具有自然而然的客觀性,太極所含天理,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此理在宇宙間,固不以人之明不明,行不行而加損?!弊鳛椤疤炖怼钡奶珮O,經(jīng)過“判”“播”后即是“五行”。
進一步分析,陸象山認為,“《洪范》九章:初一曰五行,此其在天之本也”,也正如前文所涉及的,“五行”即是“天理”,“五行疇”即是“天之本”,其余八疇,“此其,而所以受理陰陽者也。日月五緯,謂之七政,四時行焉,歷數(shù)興焉。人君代天理物,歷數(shù)在躬,財成輔相參贊受理之任,于是乎在”。陸象山認為,其余八疇為“在人之用”,即如何用于人事,舉例而言:“世儒恥及簿書,獨不思伯禹作貢成賦,周公制國用,孔子會計當,《洪范》八政首食貨,孟子言王政亦先制民產(chǎn),正經(jīng)界,果皆可恥乎?”因此,陸象山對于其余八疇歸于“人用”是有自身的價值考量的。
其次,具體到“皇極”來說,陸象山又說:“皇極在《洪范》九疇之中,乃《洪范》根本。”祁潤興教授在《陸九淵評傳》中指出,由仁義本心建用皇極,承載王道,這是陸九淵范疇分類系統(tǒng)以天為本、以人為用的根本宗旨。在他看來,皇極就是中正的人極,王道就是人文的大道。關于如何理解“皇極”二字,《說文·木部》:“極,棟也?!蓖浚骸皸潱瑯O也。”二字互為轉注“棟”,意為屋中的正梁。由此引申,“極”有“中”意,《廣雅·釋言》:“極,中也?!边M一步,“極”有“至”義,有“標準”義??装矅秱鳌吩唬骸盎?,大也;極,中也。凡立事,當用大中之道。”孔穎達《疏》曰:“極之為中,常訓也。凡所立事,王者所行,皆是無得過與不及,常用大中之道也?!标懴笊交境幸u前人看法,而朱子卻在《皇極辨》中獨有闡發(fā),這也體現(xiàn)在陸象山與朱熹的無極太極之辯中,本文暫不論及。
具體到陸象山個人的觀點而言,陸九淵強調:“《洪范》九疇,五居其中,故謂之極。是極之大,充塞宇宙,天地以此而位,萬物以此而育。”同時,“皇極之建,彝倫之敘,反是則非,終古不易。是極是彝,根乎人心,而塞乎天地”,強調了天道中正“皇極”之道根于人心人性。陸象山進一步解釋皇極之源頭來自于“天”,“圣天子建用皇極,亦是受天所錫”,精確地闡釋了“上帝”“天”的至高性,以及其對人君之限制。關于這一點,朱子的見解與之相同。陳良中教授指出:“朱子以此為古來圣君所宰制天下乃秉此心法大要,對國君提出了嚴格的道德要求,這無疑是對君主專制體制下君權橫肆的警惕,朱子多次上疏反對君主獨斷,其思想根源就在于此?!?/p>
在認識到“皇極”受于“天”之后,陸象山云:“皇建其有極,即是斂此五福以錫庶民?!逼渲?,天子“錫爾庶民”,臣子“承宣此?!?,君臣分工不一,然同心同德。這一觀念是陸象山一直秉持的。“皇極”對于生民而言,百姓之利在受到“錫?!?,就是第九疇所詳及的“五福”。象山先生敏銳地指出:“實論五福,但當論人一心,此心若正,無不是福?!边@強調了人心之善、人心之正是得福的關鍵。象山指出:“《洪范》一篇著在《尚書》,今人多讀,未必能曉大義。若其心正,其事善,雖不曾識字,亦自有讀書之功。其心不正,其事不善,雖多讀書,有何所用?用之不善,反增罪惡耳?!睆娬{了人只有心正才能正確體察《洪范》大義。并且,陸象山批判了一部分老百姓和官吏“卻祈神佛以求福,不知神佛在何處”的社會風氣。象山認為,《尚書·洪范》所論“向用五福,威用六極”,當用《詩經(jīng)·大雅·文王》里的“永言配命,自求多?!奔右詥l(fā)體證,“《詩》曰:‘自求多福,正謂此也”。因此,陸象山的“皇極”詮釋思想不僅包括了對“天人”“天君”“君臣”“軍民”等諸關系的思考,更為關切的是,他提出人心之“正”應為得福之秘鑰,象山以“心正”道“皇極”的心學詮釋思想在當下或長遠看來都有重要的借鑒意義。
三、陸九淵《尚書》思想的影響及評價
從學術上看,陸象山《尚書》思想的影響主要體現(xiàn)在其門人弟子注解《尚書》的風格上。象山門人注解《尚書》的根本特色仍是“六經(jīng)注我”心學詮釋,其門徒關于《尚書》的注解也流傳下許多,如楊簡的《五誥解》、陳經(jīng)的《尚書詳解》、袁燮的《絜齋家塾書鈔》、錢時的《融堂書解》、魏了翁的《尚書要義》、胡士行的《尚書詳解》、陳大猷的《尚書集傳或問》等,茲舉幾例簡以論之。
楊簡的《尚書》學成就是受到學者們重視的?!蛾懢艤Y集》載:“簡積疑二十年,先生一語觸其機,簡始自信其心之即道,而非有二物,始信天下之人心。皆與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同,皆與天地日月鬼神同。”楊簡深受陸象山影響,發(fā)揚了陸象山“心即道”“心即理”的哲學思想,楊簡所著《五誥解》“又能兼綜群言,不專主一家之學矣”。四庫館臣評曰:“簡受學于陸九淵,好舉新民保赤之政,推本于心學?!逼渲?,楊簡在《尚書·大禹謨》“十六字心傳”的詮釋中,貫穿著象山“精一”的詮釋原則。有學者指出,楊簡用“心”解經(jīng),曾遍注群經(jīng),他十分重視經(jīng)典,在很大程度上不同于陸九淵不注經(jīng)書的風格。由此可見,楊簡在經(jīng)注意涵上對象山思想的繼承以及對象山注經(jīng)風格的修正。
陳經(jīng)在《尚書詳解》中論道:“今日語諸友以讀此書之法,當以古人之心求古人之書。吾心與是書相契而無間,然后知典、謨、訓、誥、誓、命皆吾胸中之所有,亦吾日用之所能行?!边@很大程度上繼承了陸九淵“六經(jīng)注我”經(jīng)學詮釋思想。
袁燮的《尚書》學主要體現(xiàn)在其《絜齋家塾書鈔》中,他既受到陸九淵心學的影響,又受到陳亮、葉適等南宋功利派的影響,進而將陸九淵的心學運用于社會治理和人倫教化。此書四庫館臣曾評:“燮之學出陸九淵,是編大旨在于發(fā)明本心,反復引申,頗能暢其師說。而于帝王治跡,尤參酌古今,一一標舉其要領?!?/p>
陸王心學的另一極便是心學大家王陽明。王陽明較少給經(jīng)典作注文,他和陸象山一樣,更注重儒家的“內圣”之學,他主張“只致良知,雖千經(jīng)萬典,異端曲學,如執(zhí)權衡,天下輕重莫逃焉,更不必支分句析,以知解接人也”(《王陽明全集》)。王陽明從“道統(tǒng)”內在價值的高度上評價陸九淵對孟子的繼承,他說:“象山之學,簡易直截,孟子之后一人。其學問思辨、致知格物之說,雖亦未免沿襲之累,然其大本大原斷非余子所及也?!保ā锻蹶柮魅罚┯纱丝梢?,象山在“大本大原”、性善學說、良知本體等儒家心性之學的闡發(fā)上已經(jīng)在陽明所處時代就產(chǎn)生了較大的影響。
而今世人常常只知陸王之心學片論,而不明陸王二賢經(jīng)歷過大起大落。面對狂風驟雨,世人哪里又能守住“大本大原”。龔鵬程先生曾言研究象山學之三弊:“一是謂其為禪;二是說象山尊德性,不道問學;三則批評象山是心學,不經(jīng)世?!北疚闹畣栴}意識也是在此,重點在后兩方面。首先,象山不注經(jīng)典并不代表他不重經(jīng)典,從本文相關論點可以看到象山先生在這一方面的實際表現(xiàn);《尚書》是治世之書,是經(jīng)世之典,通過深入到陸象山的論說世界及對其一生經(jīng)歷的觀照,對于“第三弊”的認識不攻自破。內圣而外王,在“經(jīng)世”方面上,陽明很大程度上與象山相同,他認為圣賢并非沒有功業(yè),圣賢應“進德修業(yè)”。而且陽明先生曾說:“圣賢非無功業(yè)氣節(jié),但其循著這天理,則便是道,不可以事功氣節(jié)名矣?!保ā秱髁曚洝罚┻M一步講,理學家所關注的最高價值范疇是“天理”,陽明則強調了循“天理”和“天德”而致事,強調道德修養(yǎng)的重要性,正如其所言:“雖位天地、育萬物,皆己進德之事,故德業(yè)之外無他事功矣。乃若不由天德,而求騁于功名事業(yè)之場,則亦希高慕外?!保ā锻跷某晒珪罚┮虼耍柮髋c象山在注經(jīng)態(tài)度的相似實則源于他們內心對“天理”的感通,以及在“內圣”通向“外王”層面的價值追尋。
結語
陸象山出生在書香世家,一生經(jīng)歷坎坷,全祖望曾言:“三陸子之學,梭山啟之,復齋昌之,象山成之?!惫P者認為,陸象山的學術貢獻不僅僅屬于他的家族,更屬于整個中華民族。陸象山是陸王心學的開創(chuàng)者,其開創(chuàng)的心學體系在宋明新儒學發(fā)展的過程中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陸象山高度重視《尚書》,從象山先生引《書》、論《書》、治《書》、用《書》等諸方面來看,象山先生向往三代之治,善于應用、闡發(fā)《尚書》的為政思想,強調了君臣之責任義,且善于教化門生,潤物無聲。其《尚書》思想有不少新見新解,他闡發(fā)三代因革損益的為政觀,“六經(jīng)注我”的經(jīng)學詮釋方法論,體察《大禹謨》的“克艱”“心即理”“精一”思想,研修《洪范》所得“心正得?!钡壤砟?,相對于前人而言都有所突破,其主要思想在當下仍有重要的借鑒意義。
[責任編輯:祝莉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