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居住的那個小城,延續(xù)了古時結社的鄉(xiāng)習。上端端坐有一個師傅,師傅手下徒弟遍布城鄉(xiāng)。一人有事,牽一發(fā)動全身。我到小城求學,后留校任職。就有人好心問我,入門么?拜哪個師傅?
入門在這里即是入江湖,沒人敢再欺負你,好辦事。
這地方古稱曹州,歷來是出響馬的地方,古有黃巢、宋江,多的是勇武男人,歷代官府知道草民如水,上善是水,用的時候載人,下善也是水,浪的時候邪的時候翻船。近世以來,這里習武成風,有大洪拳、二洪拳、梅花拳、佛漢拳等幾十種,像殺洋人傳教士的巨野教案、《老殘游記》里寫的毓賢先鎮(zhèn)壓后收買的大刀會、紅槍會都是這里民風彪悍的顯現(xiàn)。
我曾跟一個同學,到一個師傅家。同學說,師傅正收徒弟,讓我開開眼。師傅有五十多歲,很熱情,當時就把大師兄等幾個入門早的徒弟喊來,那大師兄是拖拉機廠的,他主持了當天的入門儀式。
先是向著廳房正中的一個逝去的師爺畫像叩頭,上香,然后向坐在八仙桌前的師傅師母叩頭,遞拜師帖,端拜師茶,給師傅師母和在場的各個師兄弟禮物,然后是大師兄讀入門的紀律和懲戒,過去了多年,還記得:不得欺師滅祖。
師傅說,現(xiàn)在我們拜師的儀式也簡化了,過去拜師,興沿(走)熱鏊子。
那是試驗你是否真心入門,一排十二個鏊子,每個鏊子都用磚墊起一尺高,鏊子底下燒起紅紅的炭火,徒弟要光腳從熱鏊子上走過,然后在師爺?shù)漠嬒袂捌鹗摹?/p>
徒弟沿完熱鏊子,那十二個鏊子也不撤下,就喊師娘和別的家眷和面烙餅,大家喝酒吃肉,最后吃烙餅。每人要吃十二張烙餅。
我十分向往有古風的拜師儀式,那十二個火紅火熱的鏊子,把自己的一腔子血,也勾引沸騰了。現(xiàn)在什么都如快餐、急就章。
其實我錯了。
在拜師儀式的酒席上,知道我是大學老師,師傅就喊我貼著他坐,這在小城,就是師傅高看,給你的面子。
那是冬天,手捧熱酒,我坐在師傅和數(shù)十位徒弟之間,恍惚時間倒流了千年。
師傅練習的是梅花拳,又曾到嵩山少林、武當?shù)烙^,以及福建泉州、河北滄州等地訪師訪拳拜友會友。我同學說,師傅的功夫好,從不外露。那天,我開了眼,師傅端坐在棗木圈椅上,讓十幾個徒弟一起上,看是否能撼動師傅的椅子。師傅笑呵呵地坐在那里,手里端著一杯茶,那杯子里的茶,紋絲不動。徒弟們精疲力盡。這時,師傅喝了一口茶,我們只聽見呼嚕嚕茶水在喉嚨響,接著,師傅的口微微張開,嘬成圓弧,嗖的一聲,只見一道白線,從徒弟的肩上穿過,然后越過房門,射入院子里的一棵棗樹上。
我們都激動地起身去看棗樹。冬天里,鑄鐵似的棗樹,中間被茶水洞穿了一個圓圓的如槍口的眼子,茶水從樹的另一端出來了。
喝酒喝酒。冬天,菜一上來,就馬上涼了,接著上的是銅火鍋,但大家沒心思吃菜,咣咣,舉起的都是三兩三的杯子。
頭三杯穿腸而過,身上暖和多了,這時大家不再拘束,拜師時候的莊重被家常話代替,除掉師傅,大家都兄弟哥的叫起來,熱乎得很。
新入門的徒弟先給師傅敬酒,猝不及防的,我竟然是第二個被敬酒的。其中一個徒弟說,我?guī)煾迪矚g有學問的人。你是當老師的,入門吧,師傅可愛惜人才了。
說著,就把三兩三的杯子雙手端到我眉前。
我已經一斤白酒下肚了,那是高度的衡水老白干,敬的酒不能不接,我接到手,臉有膽怯。只聽那徒弟說,“真兄弟么,要是真兄弟,就喝!”我不能不喝,于是一飲而盡,大家高興了。真兄弟,真兄弟。如此這般,我不知喝了幾個。最后,我也學著樣子,給師傅敬酒,師傅象征性地沾一下唇,我當時還不知,給長輩敬酒,要先干為敬。
那些徒弟們嚷著,兄弟,你先干了,師傅沾一下唇就可。
到得天黑,散場了,我竟然頭腦還清醒,同學說我酒量大,我說,我是怕。在那次酒桌上,喝到半下午,雖是冬天,幾個徒弟就喝酒喝得脫了毛衣、棉襖,光著膀子,那膀子上紋著張牙舞爪的怪獸。我想起浪子燕青的文身,怕不是這些怪獸,因李師師愛惜不已。
后來同學問我,怎樣,想入門不?我沒有答應。我說,有你呢,誰欺負我,你找?guī)煾怠?/p>
但我想在城里扎根的心,是很盛的。
我就是一粒種子,被風從鄉(xiāng)村的莊稼棵上吹到城里,這里很少有泥土,那些水泥、鋼筋,得是多么硬的種子才能扎下根須啊。
同學的比喻更絕,他說,鄉(xiāng)下的人就是一個蛆,在城里找漏縫,只要是有一點空間,就能活。
在這庸常的人世,能混進城里,是一個家族的榮光,我就如一個土地的徽章,被家人炫耀著,留在城里。留在大學,給書記做秘書。
老家的人,都知道我們的書記,那書記原先在我們縣做過縣委書記,那可是幾十萬人仰慕的父母官。
第二年的夏季,正是暑假,我和一個高中同學回老家看黃河,中途車禍,躺在醫(yī)院多日,出院后在學校養(yǎng)傷。
村里的支書來了,相約本家的堂叔、大堂哥幾人。
支書見面寒暄,接著就說,以后是城里人了,不能像掏火似的冒冒失失,要壓著步子,要會揣摩,先把自己頭上的高粱花子弄掉。
我羞愧地笑了。
我知道,我的頭上是頂著土氣、高粱花子氣味的。我的胃底層還是紅薯打下的,打嗝冒出的不是城里大米的味道魚肉的味道,還是紅薯,還是青菜蘿卜。
這個小城,也有自己的味,那是漂浮在大小街道的氣味,那是酒與羊肉湯、九轉大腸和紅燒黃河鯉魚的味道。
這個小城熱情,不欺負外鄉(xiāng)人,但也保守,抱團兒,你要是不和他們拼死喝醉一次,你永遠融不進這個圈子。它離黃河不到五十里,冬天一派黃沙,一刮黃風,滿嘴都是牙磣的沙子。這小城有七十二條街道,什么考棚街、府前街、石人街、雙井街,還有七十二眼井,這井,因為有了自來水的緣故,大都填死。
我所在的一所大學,在城外護城堤下,附近是村莊和菜地,那里的氣味,最刺鼻的是春天,那些菜農曬大糞的味道。
從城里一條土路,彎彎曲曲,穿過干休所、榮軍療養(yǎng)院,三里店、曹堤口、田莊,才到學校。
當時沒有出租車,從城里來的人們大都坐人力三輪,我們的村支書和堂叔堂哥,硬是背著一堆土特產,從汽車站走八里地來到筒子樓里我的一間宿舍。
支書說,唉呀,秘書就住這兒?還不如我們農村的牛屋。
我笑笑。
上午留他們吃飯,開了幾個罐頭,午餐肉、沙丁魚、水蜜桃、馬蹄,用吃飯的碗喝酒。支書狀態(tài)微醺,說我們的書記水平高,在全縣三級干部會上,連講三天都不看稿。要我好好學著點。
最后,支書說,這次帶的特產多,給老書記一袋子花生,你就說,是什集產的,那是沙土窩里的花生,個大,香,都是四個豆的,生吃能補血小板。
他聽書記說有個習慣,晚上辦公的時候,手里捏著焦花生吃,特精神,有靈感。
支書要我晚上就送給書記,這下犯難了,書記不在學校住,在道碑街的地委家屬院住。
第二天,我騎著單車到地委家屬院去,別人無論是步行,還是騎著自行車,都大模大樣隨便進出,我剛走到門口,車子就被攔下,門崗一副懷疑的目光,問我找誰?
我解釋了一通,門崗打電話,折騰了很久,我才進了門。
當時很沮喪,我臉上刻著字么?
真是的,即使在學校,門崗也幾乎天天盤問我。在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早已離開了故鄉(xiāng),受聘于暨南大學珠海校區(qū),每次進門,還是遭盤問,非等我把包里的課本和教案拿出才放行。最搞笑的是期末考試時,在校門口又截獲我,盤問這盤問那,我把試卷一摔,考試呢,你說叫過不叫過?
我昨天去上課盤問,今天來考試還盤問,真是招鬼了。
我真懷疑,我的臉上是刻著字,那四個字分明是高粱花子。記得聶紺弩先生寫林沖:男兒臉刻黃金印,一笑心輕白虎堂。這詩是浩氣干云,但黃金印,是紅字一樣的符號,是宋代的刑罰,就是古代黥刑。黃金印刺痛的不僅是肉體,更是蝕骨的精神羞辱。這羞辱會帶一輩子,這是一種精神的毀容,即使死了,刻字還在,蹲在精神傷痕的深處。
在小城住久了,就了解了這個小城,它是黃壤深處的平原城市,離開封不到百公里,離曲阜不到百五十公里,是中原的腹地,整天慢吞吞,除了喝酒是急事,其他都可放一放,緩一緩。街頭自行車撞自行車了,頭一句準是“搶啥?搶孝帽子?”
這里的人情重,是因為空閑多,大家都像蜘蛛一樣織網,有能力的織大網,能耐小的織小網,家庭的,單位的,親戚的,同學的,同事的,相好的,熟人的,戰(zhàn)友的,老鄉(xiāng)的。一層一層,這網的支點是家,往外放射,就像街道,東聯(lián)西扯,南通北達。
但,洗不掉的土氣,不管走到哪兒,都有。幾十年,我的臉上都刻著字。
一次中秋節(jié)前,學校的小伙房為老師弄了一些燒雞。請城里黃家燒雞傳人做的。我到了食堂,要買燒雞,伙房的師傅問我是哪個單位的?我說辦公室的。
你是辦公室的?
伙房師傅很懷疑,眼光看我像冒充的。
新來的吧?
我說,來一年了。
他說,燒雞賣完了。我明明看見那案板的大盆里還擺放著很多的燒雞。
我說,那不是么?
伙房師傅說,那是給人留的。
我的臉上有字么?辦公室在學校本來是光棍兒單位,我卻感到了屈辱,他娘的,不吃也得爭這口氣。我到街上,買了三只用蓖麻葉包著的正宗的黃家燒雞。
那天晚上,我看到伙房的師傅提著燒雞,給某個領導送去。
也許,我的骨子里叛逆,見人點頭哈腰,低三下四的活兒干不來,在辦公室寫了兩年材料,不想繼續(xù)操練,不想皮笑肉不笑,于是自我放逐,要求到系里去教課。
到系里報到的第一天,我坐在辦公室翻雜志,想借機熟悉一下環(huán)境,一個教授上完課,在辦公室休息,他把一個泡茶葉的大保溫杯遞給我,小廝,給我續(xù)上水。
我本來是笑著接過他杯子的,他是長者,是古代文學的權威,近六十的模樣,吟詩打對,舉止做派有古名士風,衣著極講究,唐裝式樣的紡綢裝扮,衣袂飄飄,翻書就翹蘭花指,額頭開闊,天庭飽滿,地閣方圓。教授邁步很講究,方步,有學霸的氣度。
小廝?我一驚,是否是教授幽默?其實,我錯了,他把我當成一個外來者在系里辦事的人,或者就是一個未成熟的頭頂土氣的剛畢業(yè)的學生。
我都畢業(yè)兩年了,我的臉上真有字?身上的土性,就該被嘲笑被侮辱?
我知道,我身上也藏有狼性,但這狼性呢?難道就自我磨損,蛻變成馴化的狗?狗是吃香的,小心翼翼看著主人的臉色,揣摩主人的臉色,搖尾乞憐,等待著一根骨頭,但即使是狗,也有未完全退化的狼性,老家的人講,不叫的狗咬人,它瞅準機會,上去就是一口,下死嘴,把對方咬得鮮血淋漓,甚至露出白森森的骨頭茬。
狼是在田野里游蕩的,狗是在家的。我在這個小城立住腳,要有狼性和狗性。狼讓人怕,沒人接近你,你就會招人嫌,狗呢,是奴性,被人使來喚去,被人欺負。最好的是以狗性包裝,狗性其外,狼性其內。身子是狗的,臉是狗的,眼睛是狼的,牙齒是狼的,胃部也是狼的。
也許,很多人看出我的眼睛犀利得有點怕人,雖然常常是笑嘻嘻的狗臉,但我常常在夜間的操場上,向著遙遠空茫的星空仰望。我是在練習眼睛的穿透力,雖然,我近視眼,那時戴著五百度的眼鏡。
戴著眼鏡,如果是個農民在鋤地是滑稽的,但在城里,我戴著眼鏡,人們還是能看出我臉上的土氣。
我在宿舍里學著教授邁方步,目視前方,不正眼看人,只用余光,那余光一掃,讓對方明白在看他,不可過度;和人握手寒暄,那手不可發(fā)力,只是蜻蜓點水,輕輕一觸。
我想著,我要把我的胃洗凈,把那里的草洗凈,我買了很多書,《存在與時間》《鼠疫》《城堡》《夢的解析》,坐擁書城,想變化氣質,記得那年冬天在圖書館讀里爾克傳記,忽然讀到:
誰此時沒有房子,就不必建造,
誰此時孤獨,就永遠孤獨。
我的淚一下出來,我當時在城里還沒有立住腳,和別人合住一間宿舍,那我是否真的孤獨一世?我的小命就真如紅薯地瓜蘿卜,在泥土里趴著,一生一世,永遠上不了正桌,做不了大餐?但讀著讀著,我佩服得五體投地的是《杜依諾哀歌》,那些在城市沉淪潰爛的女人。
……連你們也知道,少女們,即使看來
一無所有的你們在沉沒——,你們在城市
最邪惡的街巷里潰爛著,或者公開成為
垃圾。因為每人都有一小時,也許不是
完整的一小時,而是兩個片刻之間幾乎不可
以時間尺度來測量的剎那,那時她也有
一個生存。一切。充滿生存的血管。
城市不比鄉(xiāng)村,城市不相信眼淚,那水泥冷冰冰,但我明白,就一句,“有何勝利可言?挺住意味著一切”,里爾克注定就是我的精神導師。
但是讓你挺住的不只是像一粒種子在城里扎根,因為這種子,是從鄉(xiāng)村的穗子上結下的籽粒,與鄉(xiāng)村打斷骨頭連著筋。
一天,系辦公室的人在我宿舍樓下喊我接電話。那個時代,沒有私人電話,一個中文系,只是辦公室才有部電話,還被主任用一個小匣子鎖著,打電話要主任寫條子同意。
是老家的人通過郵局電話人工轉接過來的。電話那邊,聲音刺刺啦啦,一個嘶啞的聲音,有點熟悉,有點陌生,——二外甥不?二外甥不?我是你二舅。
二舅?
我緊張了,二舅是一個鄉(xiāng)村的政治教師,平時好喝酒,有時喝酒,就忘記回家的路,一喝暈,就講國際國內形勢,臉紅耳赤。
二舅說,我也沒啥事,快種麥子了,你在城里給我弄幾袋子美國二胺……
嗯嗯嗯,我答應著,最要命的是,二舅說,你表兄弟要訂婚,女方要房子要彩禮,你給打兌倆。
我說,多少?
二舅說,大頭也不讓你拿,我還缺三千。
三千?我一聽,直冒虛汗。當時,我還是一個助教,工資38.5元,三千,就是蓋一處院子的錢啊。
我說,二舅,還能少點不?
少啥少,你在城里認的人多,借,別怕,你借的錢,我還。
二舅和我母親從小相依為命,他小學初中在我們鎮(zhèn)子上,就住在我們家,我考高中的時候,二舅曾幫忙,騎著自行車帶著我到縣教育局找人。
我說,我想想法子,能少點不?
二舅很干脆,少點行,兩千可不能少了,再少,你二舅就去賣血。
兩千,我五年不吃不喝不買書不談戀愛,也不夠,沒有這兩千,我表弟娶媳婦的事要是黃了,二舅會記恨我一輩子,我要拿這兩千,我的戀愛離黃也差不多了。
隔了三天,辦公室的人喊我接電話,二舅問我咋樣了,我說才打兌了五百。
隔了八天,辦公室的人,又喊我接電話,二舅問我咋樣了,我說才打兌了八百。
到了一個月,二舅的電話煩了,笨死你吧,在城里咋混的?一個月,我才給二舅打兌了一千塊錢。
爾后,辦公室的人煩了,就你的電話多。我點頭哈腰,說,對不起。
有時那些電話,一聽都是哭腔。電話里,“成子不?”老家的人喊我的小名?!俺勺硬??兄弟不?我是你西街的笆斗哥,二閨女家那個客(女婿),在咱莊北頭完小教學,沒有大專文憑,您想法弄個唄?不怕花錢,只要有門路,咱舍得花錢,家里還養(yǎng)著一窩子羊,幾頭豬,村外的幾棵白楊樹,都一摟粗,出了,就能換錢。”
電話里,“成子兄弟?我是你五哥,這不,我拉一車子豆子,被工商所扣了,罰五百,在城里,我上哪弄?我又不認識別人,你過來吧,把錢送來?!?/p>
五哥是我堂兄弟,他爺爺和我爺爺是兄弟,我倆從小兒一起玩。
在城里,不是看病住院缺錢了,就是摩托撞人了,或者,就是到城里會親家,雙方孩子見面逛百貨樓買衣服送彩禮,缺錢了,或者快晌午了,幾個人到了單位,要你管飯管酒。
老家離我所在的師專,只四十五華里,自行車只一個多鐘頭。
那些年,我真狼狽不堪,后來結婚生子,一家三口才弄到筒子樓最里面的一間屋子,二樓,白天不開燈,就如進入了煤礦的礦洞。
壓力大,工資低,孩子學走路的時候,開始還正常,后來走著走著就歪斜,懷疑是小兒麻痹癥,孩子一哭,妻子也跟著流淚。我還要備課上課,還要寫論文,哪里能安放一個書桌?就在床上或窗臺上,將就著完成課業(yè)。
于是就失眠,于是鼻子就出血,往往是半夜睡著,就覺得鼻子一熱,我就對妻子說,鼻子冒血了,拿棉花。
有時在課堂上,或是做講座的時候,那鼻血也會噴涌而出。
我完全不把鼻子出血當回事,我安慰妻子,等評上教授就好了。
學校小操場的西邊,有一個獨立的小院,原本是幼兒園,有七間平房,還有門樓,廁所,并且配有電話,冬天有暖氣,種著竹子,還有西府海棠,一切都透出學問的價值,每當清晨,這家的保姆就幫著送孩子上學,然后買菜——那是我們學校的特聘教授待遇。
我給妻子說,一切會有的,面包會有的,牛肉會有的。那小院,也不是天生的,也不是父母撇下的過活。
就巧了,這個教授本來有一個講座在階梯教室,名字叫《漫話紅樓》,但他被抽走到省里參加一個會,讓我臨時補場?!堵捈t樓》是教授的保留題目,每年新生到校后,教授都會拿《漫話紅樓》熏陶、陶冶學生的品位,教授令人瞠目結舌的是能背誦《紅樓夢》的各個段落,我每次聽講座,教授都是背誦《紅樓夢》第三十二回,寶玉在黛玉背后替其“掙口袋”來反駁襲人的所謂“混賬話”,黛玉背地親耳聽切,倍感交接之人確是知心,“不覺又喜又驚,又悲又嘆”。
每當教授背誦起這段,臺下都是掌聲雷動,教授也很享受掌聲,瞇起眼,點起一支煙,如坐云端。
主任問我,你來這次講座行不?我潛藏的狼性被激起來,狼是嗜血的。
行!
主任說,教授沒講義,只是在煙盒上有幾個字提示,常是袖手而談,既天馬行空,又擊中鵠的。但主任是厚道人,說,新生剛來,還沒入門,你隨意發(fā)揮,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紅樓夢》。只要你不講成《水滸傳》就成。
那是階梯教室,黑壓壓的有五六百人,鬧鬧嚷嚷,學生看我年輕,先是吃驚,接著起哄,我笑了,說,先試聽10分鐘,不行就退貨。
我記得,當時我們支書來看我時說的話,你一登場子,你就是爹,下面都是蛤蟆蝌蚪,都張著嘴,等著聽得流口水呢。
我站著開講,先講女人是水做的,黛玉就是世間最水的女子,通體水靈剔透,然后用自己的水還債,還前世的宿債,淚盡即水枯而亡;再講妙玉,冰冷的袈裟下,難掩一顆躍動的春心。
講到這些,學生安靜了,然后我更是縱橫開闔,隨意發(fā)揮,一個半小時,鴉雀無聲,最后,我也使出殺手锏,也袖手背誦《紅樓夢》,但我只會那一段《好了歌》注解。
盡管如此,一背誦完畢,階梯教室嘩地就如大河決堤,我擺擺手,曰:雕蟲小技耳。這次講座,就是我等的機會。整個講座過程,我只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姓名。最后我告誡大家親近經典,在學校打下人文精神的底子,大學,是人文精神最關鍵的成長期,離開人文精神的養(yǎng)育,我們培養(yǎng)的只是一個沒有溫度、沒有情懷的機器,是空心人。人文精神不是人文知識,知識是死的,是外在的,而精神是根植你思想和行動的東西,人文精神在人文知識之上,是對人的關懷,對物的慈悲,是“民吾同胞,物吾與也”。
天到黃昏,同學們還大睜著眼睛,一個個脖子像提著的鴨子的脖子……結束了結束了,最后結束在同學雷鳴般的掌聲里。
講座結束,那些同學嘩啦一下圍上來,有要求簽名的,有問題的,老師,寶玉是水做的,還是泥做的?我說是水泥做的,學生哄堂大笑。
第二天在上課的路上,一個女生截住我,說叫洪白,喜歡我的講座,這女生嬌小玲瓏,眼睛很大,睫毛很長,如一匹林間小鹿。
她問了一個問題,“老師,你的眼睛為啥那么亮,是不是也是水做的?”
我說,是泔水做的,哪有那么清澈?
但纏人的是老家的那些事,雞毛蒜皮,瑣瑣碎碎,使我快要窒息,一聽老家的電話,就頭皮發(fā)炸,真想聳身一搖,把一切擺脫。
失眠,鼻子流血。
我想算了,還不如回農村,在農村也不會有這么多的事。但想到父親砸鍋賣鐵供我讀書,就感覺,想回農村輕松的念頭是一種罪惡。
你必須做一個楔子,斷了,也楔進城市的水泥里。
我想到了“師傅”,干脆入門,找一個庇護,大家抱團取暖。
有一天,我又接到一個電話,我就打起了哈哈,“我不是成子,你打錯電話了……你說前幾天人還打這個電話找到了成子,前幾天是哪一天?我們這里沒有這個人,是沒有。也可能死了,也可能調走了?!?/p>
我開始了對那片土地的調侃,要我買化肥,我說炸藥要不要?雷管要不要?鴉片要不要?
要買種子?我說精子要不要?松子要不要?也許,聽著五十里外的鄉(xiāng)音,我這種油腔滑舌,是一種罪過。
那片土地上輕易走不出一個人,走出一個人,七大妗子八大姨,都感到臉上榮光,在春節(jié)或中秋,各家親戚走動的時候,都會談起,都會說,咱現(xiàn)在在城里也有混事的。好像這樣一說,在鄉(xiāng)村就高人一等,再不受欺負。
在冬天的一個下午,我正在閱覽室查閱資料,突然,學校的高音喇叭喊我的名字:“成子老師,成子老師,通知,通知。你娘在校保安亭,在校保安亭,請你速去,請你速去。
我母親看天冷,北風越來越大,要下雪了,在集市上稱了幾斤棉花,給我套了一床被子,自己坐車送來了,從汽車站到學校,母親還是小腳。走著走著就迷路了,嘴里說,我找成子,我找成子,我是他娘。
一個好心的三輪車把她送到學校。娘坐在保安亭里,見到我,哭了。
我說,咋了?
娘顛三倒四,我以為這輩子見不到你了。
我說,這不好好的么?
娘說,昨晚,我夢見你鼻子冒血,淌了一洗臉盆。
我哭笑不得,把那新棉花被子扛起,拉著母親走了。當時校園里,很多學生圍觀,我看見了洪白,她驚訝地看著我。
但我卻為自己的無力而感到羞恥,在困難的時候,我時時想做那土地的逃兵。其實我的狼性還不夠,我還沒有咬斷我和那片土地的臍帶。
就有一日,我狠心做了一次狼。
上午兩節(jié)課結束,我回家。在一樓的門口,見到了兩個臉色黧黑的老家人,一個老年,一個少年。那個老家人,我認得,是父親的表弟,是父親舅舅的兒子,鰥夫。他們蹲在樓道口,一個低頭吸煙,一個舉頭張望。
我近了,表叔問,你認得耿立不?
我知道,多年了,他早已不認識我。我回答,耿立,聽說過,他不在這樓上住。
表叔說,在這個樓,剛才去他家了,那個小外甥說他爸爸上課去了。我們在這等吧。
我上樓,進家。兒子告訴我,老家來親戚啦。我對兒子說,老家來人沒好事,不是借錢,就是求人,我們本來在城里還沒有掙下臉,都叫老家的人給丟盡了。
我說關上門,一會兒人要敲門,你就說,爸爸沒回來,他要開門,你就說,爸爸不在家,不給外人開門。
果然,一會兒表叔就敲門了,兒子按我吩咐的說,爸爸沒回來。
天到中午,我給兒子說,下樓看看那兩個人走了么。
兒子回來說沒走。我也就—直憋在家里。
一直到下午,表叔還在樓下等。天快黑了,他們覺得沒希望了,我從窗口看到他們失望地走了。我長出了一口氣。
但隨即,我知道,這是無法向死去的父親交代的。父親活著的時候,表叔到我們所在的鎮(zhèn)子趕集,會給他三塊五塊的錢,逢年過節(jié),表叔也提著二斤果子看望他的表哥,有一年,我回家,還曾陪他吃過一次飯。
父親說,表叔是苦命人,出生時,家就敗了,從小沒享過一天福,長大了,連個媳婦也沒娶上。父親傷感,父親的姥娘門上要絕戶了。父親說,他走后,要我們善待表叔。
過了一段時間,母親來了,我告訴母親,表叔來了。娘問我,管飯了么?他來有事么?
當時母親快八十了,父親去世也近十年,母親說,沒有了你父親,你表叔逢年過節(jié),還是提著二斤果子,說來看看老嫂子,表叔走的時候,母親把表叔帶的二斤果子都給表叔帶走,另外再給他兩瓶酒,說,這是你表侄從城里捎來的,然后再給表叔五塊錢。
對母親的問話,我不知如何回答,我怕母親發(fā)怒,我說,我出差了,過后鄰居告訴我表叔來了。
母親嗯了一聲,你表叔是苦命人,一輩子沒人看起過。
我想著母親的話,不敢直視母親的眼睛;我想辯解,在這個城市,我的艱難,但鄉(xiāng)間的親戚朋友不艱難能到城里低三下四地找人么?一個人抱持著希望到了城里,吃了閉門羹吃了白眼。我不敢看那些憂懼的眼神,那些焦灼的眼神,那是能把我燙化的眼神。也許,一個到而立之年還沒有在所在的地方扎下根的人是可恥的,但我真的沒有做到。
我想,是不是該到師傅那里去,看一下師傅,入不入門,聽一下在小城的生存智慧。師傅是能替我擺平事的人,他一直說,他家的門時刻對我敞著,想什么時候來,就什么時候來。
在我做《漫話紅樓》后的冬日,洪白邀請我去城里牡丹劇院看一個話劇,她家在城里,有人送她家?guī)讖堅拕∑保窃拕∈恰度盍嵊瘛?。話劇散了,洪白要回學校,說,正好可以同行。彼時,月亮也爬上劇院的樓頂。當時我們是各自騎著單車從劇場回學校,月亮很白,洪白說,從護城堤上過,回學校是近路。今夜的月,那么白,不到堤上順道賞月,就辜負今夜的月。
初冬的銀白的月光下,護城堤如眉線只是淡淡的一痕,堤下的河溝,水還未結冰,也是銀銀的,我們不說話,好像誰說話,就壞了月光的規(guī)矩。
只是這時間才是很短的一瞬,幾個號稱聯(lián)防隊員的人不知從哪冒出來了。
半夜了,孤男寡女干什么?其實那時的時間,才是夜里九點。
這是路啊,回學校啊。
回學校?幾個人就截下了我們的自行車。我和洪白被隔離開,那些侮辱人的話語如子刺來。
親嘴么?褪褲子么?一些淫邪的話語把洪白嚇哭了。
我吼了一句,不要侮辱人的清白。
幾個人竟搶洪白的自行車,把她車把上掛著的一包食品也搶走了。
放下車子!欺負女性是什么曹州的好漢!我跟你們走。請尊重女性!
所謂聯(lián)防隊的這些人死活不應。我忽然想起了師傅。我說,我是李師傅的徒弟,你們看著辦,我也是入門的,也是道上的兄弟。
只這一句話,聯(lián)防隊員綿頭了,不再嚇??謬?,把洪白的自行車丟下,拿著那包食物走了。
洪白哭了,只一剎間,月光還是月光,但卻換了人間,換了心情。我們一言不發(fā),這個驚魂不定的月夜。
第二天天明,我到了師傅家,師傅正在客廳喝茶,我把昨晚的事給師傅一說。
師傅笑了,誰穿開襠褲的時候沒有幾件荒唐事?哈哈哈,你在這里陪我吃早餐,等會兒包就有人送來。
果然,一會兒,昨晚的那個聯(lián)防隊里的一個頭兒,拿著包來了。進門就喊,師爺,我把師叔的包送來了。
我站起身尷尬地笑笑。
師叔,別介意,大水沖了龍王廟。沒事,以后那片地方是咱的地盤,掛幾個馬子算啥?
瞎說!師傅當頭棒喝。師傅對我說,這些孩子沒什么學問,一肚子青菜屎,你別介意。
師傅叫那聯(lián)防隊員坐下,說給我賠個不是,別嚇著那個女孩子。
回到學校,我見了洪白,告訴她師傅的話,盜亦有道。
以后,洪白見我就躲開了。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那夜堤上的月光,冷凜如霜凍。
我想著,高粱花,在月光里是不長的……
(耿立,本名石耿立,散文家,詩人。散文集《向泥土致敬》獲第七屆魯迅文學獎提名,《遮蔽與記憶》入圍第五屆魯迅文學獎。作品獲第六屆老舍文學獎、山東省第二屆泰山文藝獎、廣東省第十屆文學獎。)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