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偉
像過去的三十天一樣,他再一次按照相同的軌跡走上大橋。少量的煙的余燼落在已脫落部分白漆的白色欄桿上,煙蒂帶著微弱的火星垂下,在嚴重的迷霧中很快消失不見。車輛駛過的聲音急速地迫近,然后又離他遠去,他背對著橋面,雙手交叉放在欄桿上,感覺自己像在一艘船上,朝著另一個地方駛?cè)?。這時候他按亮了手機的屏幕,看到那上面顯示的時間,距離他們約定的時間還差約半個小時。半個小時,他不出聲地用嘴唇念出這幾個詞,順便又從衣服口袋里抽出一支煙點燃。
從前他以為只有像北京、上海那樣的大城市才有霧霾?,F(xiàn)在這樣的小城市也有霧霾了。天氣晦暗,像壞死的肺部影像。他感到一種世紀末的無聊與恐慌。他現(xiàn)在突然就感到橋身的顫動,像一次次沉重的喘息,有什么東西正從地下面升起。他想起從前無數(shù)個日子從臨江樓房的窗戶上,看過橋身,仿佛薄如紙片。他知道是距離的問題,但那也確實影響了他對橋身質(zhì)量的誤判。他收進自己的雙臂,扶了一下鏡框,在橋上踱步。斜拉橋上的一道道的鐵繩索上像平行線一樣無限延伸,上面裝飾著各種顏色的霓虹燈,在久不撤退的霧霾中,射出不同的光線,霧霾染上紅色的、綠色的、黃色的顏色,攜裹著這些顏色在緩緩沉淀。他知道如果是在夏天的夜晚,這座橋上一定充滿了人,各色的霓虹燈射出的光線,干脆而又充滿著生命的活力,像一根根指揮棒一樣,在這個城市的建筑上肆意地劃出一道道轉(zhuǎn)瞬即逝的痕跡。去年夏天,他想起來,他曾經(jīng)有很多次想到橋上走走,父親從家鄉(xiāng)打電話過來,也曾這樣要求他,要他不要一天到晚窩在房間里,這樣下去整個人會發(fā)胖的。他總是不耐煩地點點頭,然后掛斷電話。在夏天的晚上,這個城市幾乎所有的人都在聚集在這座橋上,他憎惡人多的地方,在這樣的地方?jīng)]有食欲,沒有心情。他喜歡像現(xiàn)在這樣,漫長的橋面上只有兩三個行人,包括他在內(nèi)。他遠遠地就看見了那個朝他走來的女人,穿著薄薄的灰色加長羽絨服,左下面紋著一朵美麗的花朵。他長時間凝視著那朵鮮花,那朵鮮花似乎變成了一種褐色的斑點,小時候他時常在一個黑暗的房間里,緊閉雙眼,長時間之后,居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前似乎在緩慢地旋轉(zhuǎn),并充滿了這種斑點,似乎是茫茫宇宙中間的恒星。冬天也是有江風(fēng)的,只不過那江風(fēng)沒有夏天那種繁殖的欲望。冬天的江風(fēng)這時候穿過他,也穿過那個女人,他明顯看到那個女人顫抖了一下,然后加快了行走的步伐。他走在看似薄如紙片實際上并不薄如紙片的橋上,并沒有加快腳步,依然是慢悠悠,像在對抗著什么。
走在醫(yī)學(xué)院被兩岸高大的香樟樹所覆蓋的、幽暗的道路上,聞著一種說不出的香味,他一直在極力回憶著一個小時以前的那場交談,想自己到底跟另外一個人交談了什么。但是記憶永遠像海水回潮般,瞬間就又消逝不見了。緊鄰著道路的是一個塑膠的田徑場,四周被高大的圍欄圍起。他在這個城市里只有一個小小的醫(yī)學(xué)院宿舍作為自己的棲身之處,今年已經(jīng)過去的夏天特別地冗長,他經(jīng)歷了一整晚一整晚大面積的失眠,終于,在天氣預(yù)報宣告夏天即將過去的那一天,他跑到這個城市電視臺的樓頂上,大聲向整個城市的人喊道:“這個夏天終于過去了,感謝天,感謝地?!钡穆曇艉芸熹螞]在沒完沒了的工業(yè)噪音中。他在醫(yī)學(xué)院的宿舍是位于頂層的,有四面承受著一整天一整天太陽的炙烤,所以一進入這個房間,他就明顯感到身體在流著大量咸澀的汗液,睡在床上和地上都是不行的,電風(fēng)扇也不起什么作用。偶爾半夜會下雨,但通常是一陣雷聲過后,下過幾滴雨就了事的。后來他學(xué)會了失眠,就是在這個醫(yī)學(xué)院頂層宿舍里面。他常常一個人趴著窗戶,看著附近的街區(qū),燈火通明,建筑物在復(fù)雜的腳手架結(jié)構(gòu)內(nèi)部已經(jīng)快成型了。這樣一站就是一整晚,直到第二天早上,他聽到醫(yī)學(xué)院附屬幼兒園里兒童的嬉笑聲,他才轉(zhuǎn)過自己僵直的身體,在公共的洗手間接了一桶涼水,舉過頭頂,兜頭潑下,享受瞬間的涼爽。
現(xiàn)在他來到自己的宿舍門前,從褲子口袋里準確地摸出鑰匙,又準確地插進鎖孔里。進入房間,他看著屏幕亮著的電腦,對此并沒有興趣。很多天,他也并不是累,但總是對任何事情都提不起興趣來。他的身體重重地坍塌在那種窄小的木床板上,雖然木床板上墊了幾床棉絮,但在他坍塌的瞬間,還是聽見了木板在被褥下面發(fā)出類似竹節(jié)破裂的聲音。他的腦袋之中現(xiàn)在開始循環(huán)回憶起今天的會面,卻一點也想不起來關(guān)于這次會面所說的一切,一切都好像是在隨風(fēng)而逝了。但他卻非??隙ǖ貙ψ约赫f到,這一次會面一定說了非常重要的事情,一件甚至好幾件關(guān)乎自己命運前途的事情,他開始捶打自己的腦袋,甚至將自己的腦袋朝墻上猛烈地撞擊,希望自己能在近乎暴君的摔打中清醒起來,從而記起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但是每次回憶到那座橫亙在江面上的大橋,他的記憶就開始模糊起來,無法變得連貫,只能想起一些破碎的名詞。他回撥過電話,但是沒有接通。白色的墻壁很快就有了沉悶的回聲,他發(fā)現(xiàn)自己腦袋也開始感到一陣陣的痛苦,像湖底開始發(fā)生坼裂一樣。他感到自己正被一只魚餌勾引著,而那座大橋正是垂釣臺,他必須游回去,咽下那只魚餌和里面的魚鉤。他決定了,明天接著去那座大橋。醫(yī)學(xué)院宿舍建于上世紀八十年代,他想到那時候他還沒有出生,就突然感到異常的興奮。七樓住著他一個人和另一對年輕的小情侶,雖然住在隔壁,但他從來沒有見過,只多次聽到他們進門換鞋的聲音。
他開始將手機的錄音功能打開,想要捕捉那次交談留下的殘骸。這已經(jīng)是第三十一天了,他再一次充滿希望地走上大橋,然后又茫然地走下大橋,看著逐漸黑暗的天空和逐漸變亮的路燈,似乎感覺到已經(jīng)過去了幾個世紀之久。他打開回放,看到了聲音頻率以紅色曲線的形式上下無序地晃動,卻沒有聽到聲音,他開始以為是外面的聲音太大了,從而掩蓋了那微弱的聲音,他將手機放到自己的耳朵邊,好像一個高度近視的人戴著眼鏡將書貼到自己的臉頰上。這回,他聽到了一種類似鎢絲即將大限時發(fā)出的“咝咝”聲,除此之外,好像再沒有聽到任何聲音,他懷疑自己的聽力出了問題,他的記憶再次模糊地嘗試對那場交談費力地回憶著,卻仍然沒有收獲。他失望地收起自己的手機,帶著心中緊迫的感覺走在大街上,他突然就感到一種未知的事物在向他迫近,但到底是什么,他現(xiàn)在還不能明白。他曾經(jīng)悠閑地度過了一段時間,但那段時間非常短暫。那時候,好像已經(jīng)很遙遠的事情了。他只記得他自己手上拿著的是一本《讀者》,上半身靠在一把木椅子上,下半身搭在另外一把木椅子上??粗焐巷w過的雁陣,那時候還沒有去世的外祖父,在他身邊重復(fù)地絮叨著過去的子虛烏有的故事。那時候是梅雨時期,他看著四周黛青色的山巒,看著蔥郁的竹林,看著并沒有多大的池塘,聞著泥土中釋放出來的氣味,似乎感覺是在江南的某個時期。那個時期,他最喜歡做的事就是躲進已經(jīng)發(fā)霉的被褥中小心地幻想,只留一個小孔透氣??諝鈴膬H有的那片透明瓦中射進來,無數(shù)的塵埃顆粒在光束中間浮游,安靜地降落或上升。
他在想自己日復(fù)一日地捕捉著的交談是否存在。如果存在,那為什么他連交談的一點細節(jié)都想不起來?如果不存在,他又怎么憂心忡忡地到大橋上不停地等待。他實在想不明白,他都能記起很久以前的事,但是剛剛發(fā)生的事為什么就是想不起來呢?就算他想不起來,那么手機錄音應(yīng)給不會騙人吧,但是手機錄音卻什么都沒有,這實在是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他不想想這件令人痛苦的事情了。他拿出自己的左手,扶了扶眼睛的邊框,聞到指甲縫中煙草的氣息,他想找一個地方洗掉這味道。他是一個有極度清潔癖的人,一天中反復(fù)洗手,在醫(yī)學(xué)院的那間宿舍,終日彌漫著消毒水的味道。但是這宿舍的鼠患還是不絕于耳。他不得不鎖好自己所有的東西。醫(yī)學(xué)院宿舍每到晚上,只是回蕩著老鼠快速竄動的聲音。最初的時刻,他一個人睡在宿舍,到了半夜,聽到撞擊門板的聲音,以為是見鬼了,他不是唯物主義者,他相信鬼神,他蜷縮起自己的身體,像衰弱的帝國之舟,在飄搖的大海之上,沒有歸期地隨處飄蕩。隔了好多天,他看到老鼠像風(fēng)一樣竄出門,他才明白,那并不是什么鬼,而是一只,也許數(shù)只老鼠一直寄居在這里,和他生活在一起,他決定和它們和諧相處。
他每晚去了大橋之后,回來的時候必然會穿過城市大劇院、植滿法國梧桐樹的幽暗大街和一個人滿為患的廣場。當然,冬天在廣場上并看不到什么人。他快速地走下大橋,等待一會兒,穿過人行橫道,然后又快速走過現(xiàn)代化的大劇院,穿過與這座城市同齡的梧桐大道。他走在醫(yī)學(xué)院自己居住的那棟宿舍里,門上的紅色對聯(lián)在夜里小幅度地晃動,草青色的涎液從嘴角流溢出來,是過度嚙食植物的結(jié)果,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建筑內(nèi)部貼滿了補習(xí)小廣告、電費催繳單、掛號信,還有配鎖電話號碼。在這樣的建筑物里,他也似乎變得蒼老了很多,聲控?zé)粢膊⒉黄鹱饔?,他打開手機的燈光,照著自己上樓的道路。他曾經(jīng)不止一次走在樓道里幻想著,前面或者身后突然出現(xiàn)一個人,用綠色的眼睛盯著自己,或者是用力捏住自己的肩膀,無論那樣,都足以讓他立馬全身發(fā)軟,并且心跳加快地癱瘓在地。經(jīng)過四樓時,他到總能發(fā)現(xiàn)一張長條形的符貼在門楣上,上面畫著雞血紅的繚亂筆跡。當他第一次看到這個東西的時候,他立馬就加快了走路的速度,因為他想到了在所有死過人的家里,似乎都貼了這樣一張字符,以避邪魔。他開始胡亂地猜測,這里是否死過人,是怎么死的,死于什么,他很快就想到了是兇殺,這個念頭一經(jīng)出現(xiàn),立馬讓他渾身起了雞皮疙瘩。他恨自己為什么要想這個東西,他立馬來掏出鑰匙,想要像以前一樣,快速地打開房門,好趕緊把自己蜷縮進被子里,但是他越著急,越慌亂,卻越是打不開自己的房門,甚至還丟掉了自己的鑰匙,他蹲下去摸自己的鑰匙,心里告訴自己是男人,不要怕這些。
他總是會被這些事實上并沒有什么的事件所摧毀,他告訴自己要像一個男人一樣地活著,然而生活中并不存在的事件卻總能將他輕而易舉地摧毀。他甚至在想,大橋交談事件和四樓的兇殺是不是有什么特別的聯(lián)系。大橋交談的內(nèi)容如果不能弄明白,他就感到自己的生命停滯了,無法進行接下來的活動。近來,他又突然發(fā)現(xiàn)在七樓上面,還有一層,里面居住的是一對老年夫婦,他們倒是和這棟行將就木的醫(yī)學(xué)院宿舍很配。這對夫婦總是在他開門進入宿舍的一瞬間,也打開門,扶著樓梯,朝下看,有一天晚上,他又一次從大橋上無功而返,打開門并沒有進去,而是故意站在樓梯道往上看的時候,上面突然潑下一股溫?zé)岬囊后w,他開始不明白是什么,后來發(fā)現(xiàn)竟然是尿液!這讓他羞憤難當,他上樓去敲了老年夫婦的門,然而卻發(fā)現(xiàn)他們的門上貼著小紙條,上面寫著:晚餐進行中,請勿打擾。他卻不顧這些,一個勁地敲門,里面終于有人不耐煩地回答道:“來了?!眳s始終不見有人出來。
不重要了。他繼續(xù)走在去往大橋的路上,身體上,特別是肚子上的贅肉像桶里的水一樣,搖晃個不停。這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長胖了,這些日子以來的來回走路竟然沒有使他瘦下來,他覺得這件事情令人匪夷所思。他從一條街拐到另一條街,并試圖從街這頭過到街那頭去,他看到是紅燈亮著的,于是他安靜地站在街邊的盲道上,等待著紅燈變綠,好從人行道過去。這時候他的肚子終于停止了搖晃。自從尿液事件之后,他又整日被這件事情煩惱得不得休息,疲憊不堪。他不知道樓上是誰這么沒禮貌,往他的頭上潑灑尿液,為何明明有人,卻不給他開門。如果那家主人把門緩緩地打開,他還會慈祥地接受主人誠懇的道歉,可是現(xiàn)在,無論他怎樣敲門、踢門,甚至用鈍器捶打那一家的門,里面始終沒有動靜。他后來改變策略了,他去店里買來擴音器,每次從大橋上回來,就在樓下喊一陣子,喊的話非常之難聽,不堪入耳??墒浅巳龢恰⑺臉悄莾杉易舸蜷_深藍色的窗戶,趴在窗臺上與他對峙過之外,再沒有什么其他的動靜了。他現(xiàn)在并沒有把尋找那次談話的遺蹤當作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來做,他明白他的努力可能是徒勞的。他只把每次下午去大橋上這回事當作一種必不可少的儀式。
綠燈亮起來。他拖著沉重的身體走向街對面去。他與許多的陌生人都擦肩而過。一生中過馬路的時候非常之多,很多時候他都有一種念頭一閃而過,他想突然臥倒在斑馬線上,閉著眼睛,不再管其他的事情,那么周圍的人必定會馬上上來圍成一個圈,這樣他就有機會成為眾人的焦點。過了一會兒,街面上會響起一陣陣的聲浪,嘈雜的聲浪,會強烈刺激他的耳膜,干擾他的神經(jīng),讓他永世不得超生。他的內(nèi)心這樣想著,這樣翻騰著巨大的海浪,這樣發(fā)生著慘烈的地震,表面上卻是如同這個城市中千千萬萬個普通的人一樣,匆匆走過街道,連回頭一瞥的時間都沒有。他還是收回自己內(nèi)心的風(fēng)暴,繼續(xù)朝著大橋走去。
他快到白色大橋上的時候,正是濱江小學(xué)放學(xué)的時候,他看著一個個天真爛漫的孩子從校門出來,他也像一個普通的父母一樣在校門等待著,等待沒有結(jié)果。他戴著耳機。純白的耳機線從耳朵里面一直垂下,他把耳機的音量開到了最大,完全聽不到外面的聲音。他看著孩子們輕松的腳步、歡樂的笑聲以及其他父母見到自己孩子時的那種愉悅,心里竟然也充滿一種歡樂的感覺。他感覺自己的身體變得輕盈起來,這時候,迎面走來幾個小女孩,大概四年級的樣子,遠遠地望著他笑了一會兒,那種笑容里的眼神不是真誠的,而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寒意,他熟悉而又陌生。他的笑容在觸及那幾個小女孩的時候變得僵硬了。他開始不動聲色地躲避著這幾個女孩的詭異的笑容,但是,無論朝著哪一個方向,他都能看到那種笑容。他只好閉上眼睛,沉浸在漫無邊際的、虛空的音樂之中。
新的情況不斷發(fā)生。隨著尿液事件、濱江路小學(xué)女生微笑事件之后,一系列令人無法解釋的事件接二連三地發(fā)生。比如清晨起來,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電腦自己放起了一部英文電影,而他自己怎么樣都不能關(guān)掉。比如每當風(fēng)吹過,他會聽到樹上有那種類似空酒瓶相互碰撞的聲音,但等他抬起頭,看著頭頂上的樹的時候,卻什么都沒有,只有蔥蔥郁郁的葉子。他不甘心,他不是沒有想過解決的辦法,比如每天晚上睡覺的時候拔掉電源開關(guān),以免每天早上會被電腦里面的聲音所驚醒。比如走路的時候,特別是走那段林蔭大道的時候,他會舉起頭來,絲毫不放松地盯著那些樹木,看看那些奇怪聲音的源頭在哪里。但是,他所有的工作都是徒勞的,盡管他會關(guān)掉電源,但是英文電影會在第二天上午準時開始,而每當他感受到風(fēng)即將要吹過來的時候,前面都會一輛小轎車準時地迎面而來,這令他無法全神貫注地去盯著樹木,而不得不去躲避那輛車,等他在路邊躲過車輛的時候,那聲音也就消失了。
對此他沮喪不已。他感到越來越多的困境包圍著他,他無法突出重圍,生活像滾雪球一樣,把這些意外越滾越大,現(xiàn)在大到無法控制的地步。他終日被這些問題所困擾著。從前,當他的生活中只有一個難以解決的問題時,他還能按部就班地安排好自己的生活,就像以前每天下午那樣,出門到橋上去等待那一場不知道是否存過的會面,然后沿著相同的軌跡,看著相同的建筑物回到他的房間,不跟任何人交流,只走進廚房,為自己準備一次簡單的晚餐?,F(xiàn)在每天的下午,他除了要去大橋上等待之外,還要仰起頭盯著樹木看好一會兒,還要去濱江路小學(xué)門口那張望好一會兒,這樣,原本來回之需要半個小時的路程,硬是被他延長了好幾個小時。等他回到自己的宿舍,他已經(jīng)疲憊地只想趴在床上,冥想著虛無,并沒有時間去準備自己的晚餐。
當然,他并不是有意要將生活變得如此枝繁葉茂,如此繁瑣綿長,但是,現(xiàn)實還是超出了他的預(yù)料。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他怪異的行為舉止已經(jīng)引起了別人的警惕。開始的時候,他對此渾然不覺,等到有一天他到樓下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地上有一張廢棄的報紙,起初他沒有在意,但是那張報紙上卻像有口香糖一樣,黏住了他的腳,他怎么也甩不開,于是他煩躁地拾起那張報紙,本來想隨便揉成一團,然后再隨便扔掉。但是,他借著微弱的路燈光,一下子看到本埠新聞那個版面上,赫然刊載著一張自己仰頭看天的照片,連他自己驚呆了,這是誰照的?他想不出,他看著照片上的自己,確實是夠怪異的,那一幅圖片上面,還配著一行粗體的大黑字“驚,奇男子走路一直看天!”他沒有耐心去讀下面的詳細文章,心里想著這些報紙也夠無聊的,連這么一件小事都要拿出報道,可見真是沒有什么可報道的了。
面對記者如潮水般的問題,他在記者的包圍中漲紅著臉,無法說出一句話。很顯然的是,這又是一個意外,他的正常生活被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擾亂了。他無法解答自己為什么總是朝天走路的問題,他也無法解答自己為什么拿著擴音器對著并不存在的七樓喊話,他也無法解答自己為什么不停地、長時間地徘徊在大橋上,還自言自語。他知道他的解答必然會招致一些人的哄笑,因為別人無法理解,常人無法理解的事也就成了新聞。他在長時間喧嚷中再一次閉上了眼睛,拒絕著安排。眾人看他并沒有要回答的意思,也就四下散了,轉(zhuǎn)而去采訪那個發(fā)現(xiàn)他怪異行為的人。他遠遠地看著那個人在樹下面惟妙惟肖地模仿著自己的一舉一動,笑聲從心底發(fā)出來了。難道就沒有一個人覺得,那個模仿的人也非常地神經(jīng)么?這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么無法評判。
他還是我行我素,根本沒有把這么一件事情當作天大的事,當作攸關(guān)自己的聲譽的事情來看待。一個多月前,一切都還沿著正常的軌跡行進著。那個下午,他和他在這個城市里最好的朋友喝酒,是紅酒,朋友說。他提起自己有過一次因喝酒而徹夜嘔吐的事情,因此不能喝酒。朋友說,不要緊,是紅酒。他架不住朋友的勸告又一次喝了酒,雖然是紅酒,但是他也喝了足足一瓶。喝完了之后,他開始還覺得沒什么,但是下樓梯的時候,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走不穩(wěn)了,他的屁股重重跌在樓梯坎上面,他當時在醉中,還覺得很舒服,飄飄欲仙的,幾番晃動,終于勉強站立起來,在大街上走著,嘴里大聲地、近乎瘋狂地念著蘇軾的詩句:“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被氐郊依镏?,他開始重蹈覆轍,幾乎隔幾分鐘就要嘔吐一次,后來漸漸嘔吐不出來了,但是肚子里還是難受,他把手伸進自己喉管里,繼續(xù)刺激著,胃部接著又吐出許多污穢的東西。那一夜,他用枕頭壓住自己的腦袋,但還是頭疼欲裂。第二天早上起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喉管發(fā)炎,說話很困難,頭還是暈乎乎的,他準備從床上起來,但是他感到自己正在大海之上顛簸,無法站立,他只好扶住床沿,借以穩(wěn)住身體,這時他的電話突然響了,他一看是一個陌生的電話,準備不接的,但是那個號碼一直不停地在響,他還是勉為其難地接了,接通之后,那邊就說了一句話:“下午五點半我們大橋見吧?!彪S后就沒有聽見聲音了,后來他也往回撥過,但沒有一次接通,他在那個人是誰呢,可以確定的是,是男的,但是是誰呢?他百思不得其解。
下雪了。他記起這是十多年來,這個南方的小城市第一次在年底的時候下起了雪,是早晨的時候下起的雪。當他起床的時候,他看到窗戶外面是絨毛一樣的雪片在雜亂地往下落。他忽然想起本世紀初的事情了,那時候他還在小學(xué)四年級,一節(jié)語文課上罷,天地之間,忽然就充盈起雪花了,他們一群小孩和一位姓程的語文老師同時扶著陽臺欄桿上欣喜地看著這雪花,那位程姓老師站在中間指著天空飛舞的雪花,對他們一群小孩說:“你們感受一下,現(xiàn)在天空飄著的雪花像什么?”其他的孩子都用著教科書式的答案回答著老師,什么鵝毛啊,什么棉花啊,什么柳絮啊,唯獨他在其他人都說完了之后,特立獨行地答道:“像垃圾?!被卮鹜曛?,他聽見所有人的哄笑,包括那個程姓老師,盡管不明顯,但是他還是看出來了。他披著自己的黑色羽絨服,盯著下面的場地仔細地看著。白色的雪片大概是經(jīng)過了一夜的堆積已經(jīng)完全覆蓋了黑色的地面。他接著看到遠遠近近的建筑物頂上都覆蓋著白色的雪,甚至行人的頭上都覆蓋著雪,那雪落在頭發(fā),落在眉毛上,讓人感覺這一生的衰老都在這短短的幾個小時里完成了。他忽然感到一陣涼意,起身去水瓶里倒水,等倒在杯子里才發(fā)現(xiàn),那水已經(jīng)冷掉了。于是他不得不重新燒熱一壺水,在這個空隙,他拿著自己的空杯子依然站在窗臺上,看著下面一塵不染的雪的道場。這時候,從這棟樓的門口匆匆走出一位孕婦,旁邊的丈夫給她撐傘,并扶住她的腰身,朝一輛大眾車走去,他們的腳印走過,沒有一點聲音,留下了凌亂的腳印形狀的痕跡,他看著那痕跡,長時間發(fā)呆,直到一壺水燒開。
下午雪漸漸變小,他依舊走出去,目的地依然是那個大橋,這次他走得小心翼翼,走得從容。大橋的路面上因為來往的車輛很多,因此,橋面上并沒有積雪,只有雪和塵埃混合而成的泥水,每當汽車開過時,濺起一尺多高的泥點。他總是很小心地靠著欄桿走著,因此還好。白色欄桿上堆積的雪還沒有消融,他用手刻意拂去積雪,很快地上散落了白色的純潔物,他的手也因此變得僵直。
他照例等待了一會兒,沿以前的路回家,他走上七樓,看到那對小情侶的門口小木架上空蕩蕩的,沒有一雙鞋子。
這一場雪斷斷續(xù)續(xù)下了一個星期,天氣預(yù)報每日發(fā)布“道路濕滑,謹慎出行”的通告。行人與車輛都變得小心翼翼起來,整個城市的速度都變慢了,沉浸在一片寂靜中,他從大橋上返回,走上七樓的時候,忽然想起一個星期以來,再沒聽到情侶房間里的動靜了,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
他坐在黑暗的房間里,良久,他感覺到很悶,于是起身,去打開窗戶,寒風(fēng)很快就吹進來,充滿了整個房間,他聞到冷空氣中那種清冽的味道,他突然就感到自己的嗅覺變得靈敏起來,他聞到醫(yī)學(xué)院附屬醫(yī)院里消毒水的味道,他聞到附近水果攤中水果的味道,他更聞到來自快餐店中熱面湯的味道,他走近窗戶,看到不遠處的步行街上,路燈已經(jīng)亮起,雪粒染上了燈光那種橘黃的顏色。
在這個當口,一股新鮮而溫?zé)岬哪蛞何兜缽街便@進他的鼻腔,隨即他又聽到了嬰兒的啼哭,像一枚棱角分明的石子投擲在冰面上,雖然聲音不大,但也讓他的心臟開始咚咚跳起來,他的臉開始發(fā)熱并聳動起來,種種的跡象讓他確信那啼哭來自那對情侶的房間,他慢慢走到和那對情侶房間相連的墻壁,側(cè)身跪在那里,并把耳朵貼緊墻壁,嬰兒啼哭的聲音清晰地傳來,他聽著這樂曲,感到持續(xù)的電擊感,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也向他襲來,臉部的溫暖很快向周身傳去,慢慢融化那個本來越滾越大的雪球,令他不得不流下眼淚,他撳亮手表的暗光,看了看時間,竟然還早,他肚子也餓了,于是進了廚房,自己做起了晚餐。
選自《武漢風(fēng)》2019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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