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駿飛:你講過自己村莊的重要性,也說過“要以世界的目光去認識這個村莊”。那么,你怎么看那種瑣碎、私人化、缺乏普遍價值關(guān)懷的文學?
閻連科:我以為文學是多樣的,關(guān)于那些你說的瑣碎、私人化、缺乏普遍價值的寫作,大可不必去批評和爭論。人類的一切經(jīng)驗都應(yīng)該是文學的經(jīng)驗,瑣碎、私人化本來就是人類經(jīng)驗的一部分,人類有這樣的經(jīng)驗,就應(yīng)該有這樣的文學,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中國文學的“新寫實”不同樣寫瑣碎嗎?重要是能把瑣碎寫成什么樣。私人化其實應(yīng)該是文學很重要的內(nèi)容,如日本的“私小說”。文學應(yīng)該讓各種各樣的寫作和樣式都存在,這才是文學發(fā)展的正途吧。
杜駿飛:記得你提到過奧威爾的《1984》,并認為它的思想價值一定屬于世界的,并且是不同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讀者都關(guān)注的。其實,奧威爾的偉大,還在于他對權(quán)力的深刻批評。你認為在現(xiàn)當代的中國文學中,包括你自己的作品,有沒有哪部小說接近于奧威爾這樣的精神氣質(zhì)?
閻連科:依我看,中國沒有什么小說接近《1984》,因為我們沒有那樣的概括力、抽象力和寓言能力。再者,不言而喻,中國沒有產(chǎn)生這樣小說的語言環(huán)境,如果說誰寫,倒是香港作家陳冠中的寫作更像、更接近一些吧。
杜駿飛:我們都同意,魯迅如果活到今天,他或許不能好好寫作。以你之見,魯迅既然奉行現(xiàn)實主義,那么他是如何完成對現(xiàn)實的“認知書寫”的?進一步說,以我們剛剛經(jīng)歷的“庚子大疫”為例,一個理想型的作家,到底會從哪些視角書寫這一社會現(xiàn)實?
閻連科:這個我真的很難回答,每個作家的文學氣質(zhì)都不同,所理解的文學和寫作方式也不同。每一種視角和寫作方式,都能產(chǎn)生不同反響的好作品,但中國社會和讀者會更認同魯迅的書寫方式吧——我是說魯迅在今天可以一如往日那樣寫作的話。至于“庚子大疫”,我以為怎樣寫作,應(yīng)該由湖北作家來完成,我們武漢、湖北以外的作家,從哪個角度說,都沒有他們那樣的體驗和擊之靈魂的震顫。我寫過《丁莊夢》,是因為我是河南人,阿來寫《云中記》,是因為阿來是四川人。而湖北有很多好作家,如方方、池莉、李修文和青年作家謝絡(luò)繹,及青年詩人小引。還有獲“茅獎”的作家劉醒龍和熊召政。他們,或者別的誰,我想有一天或?qū)懗龀健耙摺鼻楹鸵晃犊嚯y的好作品。
杜駿飛:希望如此。不過,我以為這年的疫情大概屬于我們所有人,甚至屬于全人類了,但愿在湖北之外的地方,也有了不起的寫作。另一個問題是,你如何看待當代漢語文學在世界文學中的現(xiàn)實處境?這一代中國作家,與自己所敬仰的世界文學導(dǎo)師之間,有什么重要的差距或區(qū)別?你似乎講到過,“要超越漢語方塊字的意義”,這是否意味著,你對漢語文學敘事有什么獨特的文化期待?
閻連科:我不認為中國文學在世界文學的棋盤中有多高的位置和多好的棋局在。中國文學在十九世紀文學中汲取了太多的東西,對二十世紀文學經(jīng)驗的汲取,我認為沒有完成就停下腳步了。就文學來說,我認為十九世紀和二十世紀是世界文學的兩座高峰,是不同的高峰,所以過度偏愛十九世紀的文學經(jīng)驗,是單一的、狹隘的。因為這一點,會讓我們的文學放在世界文學的棋盤中運動時,不免有些拐腳兒。如果說有差距,就是我們對二十世紀文學認識的差距吧。
另外,我都忘了我在哪說過超越漢語方塊字的寫作意義的話,是在什么語境下說過這樣的話。但無論如何,新時期以來,我們的文學從語言——從漢語的角度講,我們沒有哪部作品能給語言本身——我們的漢語帶來一定變化的寫作吧。
大家為什么這么喜歡汪曾祺?相當程度上,是從語言開始的。是他語言上和沈從文的承繼關(guān)系。大家對汪曾祺的推崇和喜愛,其實多少在說明著我們對更有創(chuàng)造的語言的焦慮。
杜駿飛: 再次謝謝你!尤其是那些關(guān)于中國文學的焦慮。
閻連科:謝謝!
(付峻瑩整理抄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