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云是打青草叢里爬起來的。青草抱著村莊,山里云抱著青草。它把青草摟得太緊,青草感到有些生疼,有些喘不過氣來。于是青草便矮下身子把山里云舉起來,舉到葉尖上,山里云開心地搖晃著青草柔軟的身體,青草搖晃著小河,搖晃著村莊。趁搖晃的村莊開始發(fā)暈時山里云竄上樹梢,躍上半山腰轉(zhuǎn)個圈,然后扶搖直上,懸掛在藍色的蒼穹上。
田野里生長著綠色的欲望,早起的山妹子扎著烏黑的辮子,背著竹籃,在地里采摘棉花,也采摘半天云,她將它們一縷縷地摘入籃中,像寬大的衣袖收納清風一樣。
采棉花的山妹子頭上裹著雪白的頭巾,那頭巾像半天云般雪白,能把陽光擰成一滴滴汗珠。汗珠是山里云歡喜的眼淚,從山里妹的前額滑過,歇在她長長的睫毛上,接著掉進了雪白的棉花堆里。
背著棉花般的云朵,背著云朵一樣的棉花,山里妹是歡喜的。她的笑靨如盛開的山里云,有些白有些紅,有些淡有些濃。她有時也會情不自禁地哼幾句山歌,或者從鄉(xiāng)村夜戲班子里聽來的昆劇臺詞。唱錯時,自己便捂住嘴笑。離她七八里遠的地方是村辦的學堂。她曾隔窗偷窺過,城里來的女老師聲音很美,笑容很美,孩子們的書聲很響亮。她沒上過學,也不知道書本上說的是不是孩子們朝天唱的,她覺得孩子們背的書包,就像她背的竹籃,那些包書的紙皮雪白雪白。因此她想,雪白的書里夾著的應該是一朵朵結(jié)結(jié)實實的山里云吧。
山里云系著的遠山,就像流亡的炊煙系著男人的一縷魂魄。男人們耕云種月,流血流汗,千百年來守護著自己的村莊,自己的女人,自己的日子。而大山正被日子一天天掏空,填進人們永遠吃不飽的胃里,就像一天天掏空自己身體的男人們一樣,可男人們?nèi)耘f嘿嘿地笑。男人們不管走哪里,兜里裝著田園,心里裝著山里妹,夢里裝著滿滿當當?shù)纳嚼镌啤?/p>
山里云寵愛的故鄉(xiāng)有過許多的小橋:獨木橋、鐵索橋,石拱橋……它們都曾鮮活地活在時光的河流里。而出村的那座橋是離鄉(xiāng)背井的人所有鄉(xiāng)愁的起點。
起初的橋是石木搭建的,橋面是木,支撐木橋的橋墩是扎根在泥水里的石頭。被河水、沙與日子磨得光溜溜的石柱像赤著胳膊挑山的漢子,硬生生地托起人們往來的腳程。楊柳扎著堆護著河堤,護著橋。它們伸長了手臂與橋相互擁抱,接回一個個回村的孩子,也送走一個個離村的老人。他們許多人的一生,都在過橋。他們一生的長度不過是從橋頭到橋尾的距離。不同的是,人們有時是哭著過橋,有時是笑著過橋,有時是被抱過橋,或者背過橋,然而到了最后,村莊的人們都會被抬過橋。因此,村里人若要出遠門,遠在遠方的親人總會在電話那端習慣地問一句——走了?過橋了沒?
故鄉(xiāng)的春夏,楊柳會生長成一道道符,如煙如霧地張貼在橋頭橋尾。在莊戶人思維里,它們就像飄動在西域朝經(jīng)路上的經(jīng)幡。楊柳通常將大部分的身體埋進河面,阻擋著有些興奮過頭的河水沒過橋面;而冬夏時則瘦成一條條手臂,一根根手指,隨時挽扶住路過濕滑橋面的行人。
煙柳橋是村莊歷史的書寫者與參與者。在老人們語焉不詳?shù)墓适吕锍袚匾慕巧?。它不是反面的妖,也不是正面的神。它是故事的原點,或者終點。是紅娘橋、婚姻橋、狀元橋,官運橋。它知禍福,知前程。村里出去的人長成大人物后回村必談煙柳橋,必修煙柳橋,就像說自己的父母,修自家的門楣與屋檐。
對于許多活在異鄉(xiāng)的游子而言,故鄉(xiāng)的地理標簽便是這座煙柳橋。——過了煙柳橋便是進了村,到了家。
我的大表叔便是戴著尖頂?shù)牟菝保糁竟?、赤著腳,背著口糧,淌過洪水犯橫的煙柳橋,走進鄉(xiāng)政府,走上縣水利局領導崗位的。在汛期,大表叔背過他娘,背過許多的人,也背過他自己。他是背著村莊和他自己走過煙柳橋的。
如今煙柳橋成了功勛橋、網(wǎng)紅橋。橋頭蓋了個亭子,亭里裝著整部村莊的歷史。一條條關于煙柳橋的短視頻在網(wǎng)絡里歡快地活著,把一縷鄉(xiāng)愁牽扯得狹窄且悠長。
悠長的村莊長出堅實的臂彎,有些貪心地想環(huán)抱一大片蘆葦蕩——那汪水澤比村莊和田野還要遼闊。澤里水草豐茂,候鳥云集。水面倒映著百草與野花,也倒映著高高瘦瘦渴望舉起藍天的蘆葦。蘆葦把水澤當作時間的影子,濃墨重彩地將村莊的四季圍困在水澤里。幾叢香蒲露出渾圓且頎長的腦袋,它們對自己的影子好奇并產(chǎn)生緊張,常在一聲鳥鳴的地方冒冒失失地閃了腰。
蘆葦蕩有充足的養(yǎng)分滋養(yǎng)魚蝦,也滋養(yǎng)破落戶與流浪漢。在這里,人與動物是同居的,不分彼此。蘆葦蕩的深處有幾艘破漁船,那里是流浪漢的家。夏日,流浪漢幫村里人插秧、犁地或者收割莊稼,換取糧食,夜晚便寄宿船上。船頂環(huán)形的小窗里,有星星溜進來,零零碎碎的光點在流浪漢身體上游走,像一個個孤獨的靈魂尋找著藏身之所。若是有雨,便是一場來自天國的音樂會。雨會徹夜不眠地將曲調(diào)盡量演奏得熱烈些,煽情些,確保將上天催淚與虐心的旨意抵達到每個生靈的魂魄里。若是不小心掉進水波里,蘆葦叢里,那便是亂彈的琵琶;若是敲打在船頭與篷頂,那便是走調(diào)的經(jīng)文。躺在船上的人,潛在水里的魚,藏在蘆葦里的生靈無論歡不歡喜,都得一聲不吭地接著,接著這來自天國的問候。
蘆葦蕩里最溫馨的時刻是月夜,那會是一場生物界的聯(lián)歡晚會。水鳥們表演著金雞獨立,魚類表演著花樣游泳,岸上幾只水鴨不甘寂寞地想要一展歌喉,伸長的脖子被一陣毫無征兆的狂風一股腦兒傾倒在了水邊;蛙族一下子禁了聲,甘心當個觀眾。它們擔心惹惱排在劇末的蛇類。而流浪漢會把事先裝好田螺尸體的竹簍置于流水處、淺灘上或者水草叢里,等待這場聯(lián)歡晚會散場,等待著吃宵夜的食客上門。
當清白的早晨催著云霧來打掃會場時,蘆葦蕩一片安詳,守夜的月色正悄悄地退場。促狹而膽怯的紅日早已等在船頭,眼睛紅腫,不情不愿。而烏龜與水鳥正忙著分割船頭的地盤,扭扭捏捏的小水鴨被動物們派來敲流浪漢的門。流浪漢一睜眼,紅日便驚慌失措地躲閃,拖著零碎的尾巴東躲西顧,一路后退,退出船頭,退到灘頭、退到與流浪漢黃昏邂逅的地里頭。
蘆葦是這蘆葦蕩里的美人,臨水而立,風姿綽約,它招風惹雨,也浣花接月。它穿著青黃的羽翼,指引農(nóng)歷的更新,它神一般地守護著的不僅僅是水澤的生物,村莊的風水,更有村莊深埋在澤底的秘密。
秘密潛水的陽光在河灘上滑倒,在玉米地醒來時,它發(fā)現(xiàn)了比它還要早到的莊戶人。
玉米成熟的時候,驕傲得連自己都看不見,更不會看見哺育它的莊戶人。莊戶人給它整著排水溝,施著有機肥,殺著入侵的害蟲,摘去死亡的葉片,讓倚著玉米梗生長的玉米子更加健康飽滿。玉米一直以為它生來就是向陽的,它的眼里只有太陽的光輝。
玉米不知道,它們蝸居的大棒子是一個高懸的軌道艙。母親養(yǎng)它是為了用它來喂飽豬。等玉米梗老了的時候,玉米棒會被母親掰下回收,一溜煙地串起,倒掛在屋檐下。沒了玉米梗的支撐,玉米的世界是失重且顛倒的,它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歸宿原來是向下的。它不僅看清楚了自己的兄弟,也看清了自己。懸在墻上、梁上日子是難熬的,脫水的玉米正一步步挪向天國,但它還能看見日月的余輝,紛亂的腳印與傾斜的影子。而一旦豬圈里的豬一聲叫喚,玉米就會心煩意亂、膽戰(zhàn)心驚。它總覺得那叫喚聲是向著它。
玉米梗則不糊涂。它懂得,它的生存是為了玉米,它積攢的所有能量,只是為了讓玉米更健壯更肥碩。等吸干它養(yǎng)分的玉米一柱擎天,它知道它挨不過秋。
秋陽是個劊子手,它整天在玉米地里游蕩,榨取泥土的汁液以及玉米梗的能量,直到掏空玉米梗,直到玉米梗身形枯槁,搖搖欲墜。玉米梗知道它最后的價值,便是被抱進柴房,為主人家某天迎賓的一頓飯食鞠躬盡瘁,在一場沒有掌聲的焰火中,灰飛煙滅、魂飛魄散。
玉米梗后來想,它是幸福的。它自泥土而生,享受過泥土的浸潤,享受過雨露陽光,在玉米沒有出生之前,它還享受過星空下風的伴舞,它至今還記得風的舞姿與星空的顏色。此外,它還享受過主人精心的呵護。為了讓成年的玉米梗孕育下一代,主人絞盡腦盡,鞍前馬后。
玉米梗任性的時候,會成群結(jié)隊地在風里呼喊,它們搖晃著臃腫的身體,想讓天地萬物知道,它們曾經(jīng)也是一位母親,一位偉大的母親。它們的生存與死亡,不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符號,一行叫“玉米?!钡淖址?。無論最終它們是否被村莊遺忘,被文字遺忘。
遺忘是村莊的一種常態(tài),就像青瓦墻遺忘的一個年代。
故鄉(xiāng)的青瓦覆蓋著土墻,圈著一個院子,圈著一戶人家,也圈著一個生態(tài)園。一堵堵青瓦墻像極了一個個微信朋友圈,人、貨、場在這里晾曬、交互、發(fā)酵,讓生活的味道得以延續(xù)。
墻是泥土與稻草磊成的墻,瓦是泥土燒制的瓦,兩米不到的身高,經(jīng)過窯洞血與火的涅磐,經(jīng)過時光的揉搓,它們在安眠過的土地上重逢,以軍列的姿勢迎接新生。青瓦一片片向上或向下,拱著身子,彎成一段段屋檐,為它的母體泥墻遮風擋雨。
瓦上陽光,瓦上青苔,瓦上霜,瓦上雪在這里聚集、碰撞,表達著它們的喜怒哀樂,也表達它們的存在與虛無。青瓦護著母體,承受著日子的撕扯。無論是冰冷還是滾燙,青瓦都能承受,青瓦知道,它與墻要永遠站立,一同扛起村莊的歷史。
歷史是一株株有個性的莊稼,它招來的風云雷電都是藝術(shù)家,它們合力將青瓦墻刻繪成一道道縱橫交錯的皺紋,接著便挖出一條條溝壑相連的河流。衰老著泥墻裸露的肌體千瘡百孔,凹下去的小洞如缺失玻尿酸與膠原蛋白后塌陷的臉,能藏風納雨,能吹奏悅耳的歌曲,能隱藏記憶深處的口哨。尾隨風雨而來的還有蜜蜂、蜻蜓與短尾鳥。它們一來便渴望成為永久居民。它們都知道,青瓦背上雷電交加,青瓦背下風和日麗;墻外冰天雪地,墻內(nèi)溫暖如春。這些破落戶們會一直暫住著,一直住到城破墻倒,風沙滿天。
當然,青瓦墻是不能倒的。母親早早地在墻腳種下了水竹,水竹以強大的生殖能力護著墻體,不到兩年便包圍了大半個庭院。父親則會對傾斜的墻體進行修復。一層泥又一泥,一層稻草又一層稻草,在立秋的日子,將青瓦墻里里外外泥得結(jié)結(jié)實實,像在精心塑造一件藝術(shù)品。
青瓦墻,是父母們愛情的結(jié)晶。他們一個在墻外,一個在墻里,用農(nóng)具與莊稼交流,把矮矮的女墻砌成高高的院落,然后在院落里筑巢,生日育女。
等到孩子一個接著一個在風雨不侵的院落里長大,等到他們的身體像莊稼一樣拔節(jié)長高,高到能看到墻外世界,高到有力氣手執(zhí)鐮刀與斧頭鑿開那堵護佑生命的墻,任性地走出去,走進風雨。父母們不會阻攔,也無力阻攔。
月光爬過青煙籠罩的白墻,爬上斑斑水竹,跌進在空空的庭落。曾經(jīng)的筑墻人,曾經(jīng)立在庭院端著大大的瓷碗咀嚼月光的主人,在孩子們青煙一般逃離村莊之后,它們也像青煙一般迅速消逝,仿佛從未來過。
來過我故鄉(xiāng)的人們,或許會記得村莊的一位朋友。
它總是悄然而來,在清晨或黃昏,在月下或雨夜。日子那么薄,一滴露珠都會撞破一片樹葉的美夢,村莊的老人不會虧待它,它只是一只弱小的饑餓的庭前雀。
每當一縷孤獨的炊煙從孤獨的屋頂悠悠升起,鳥雀便不請自來。填飽肚子的它們會跳到老人背上、胸前、膝下,聽老人閑話,陪老人聊天。孤獨那么深,一縷炊煙、一只雀無法解答。如果碰巧能遇上一只流浪狗,那么時光便不會顯得過于冰涼。
在村莊,每一幢孤立著的老屋里都住著一位孤獨老人。老人孤獨久了,也會在空曠的田野里散步,就像城里人在公園一樣。只不過,泥土那么親,莊稼那么安靜,他們無意吵到它們。陪同的有鳥雀,一只或者兩只,如果算上那只流浪的狗,那么他們便是家人“仨”或者家人“四”。它們不會欺侮不懂還手的莊稼,它們知道倫回的莊稼養(yǎng)活村莊與生靈。它們知也知道老人的心事其實也不在莊稼上。它們跟著老人,一前一后,在田埂上,坡嶺下,在每一個高高隆起的墳塋前。它們知道,老人是在尋找“回去”的路,“歸去”的地方,安葬靈魂的墓穴。
村莊就是一個等你來等你走的地方。就像一季莊稼,種下了,收割了。你來,報幾聲鳥鳴;你走,喚幾聲狗吠。老人知道,自己的時光就是一只爛熟的柿子,隨時會跌落塵泥。所以,他們得謀劃著。這是他們留在村莊里獨自要做的最后一件事。哪怕他們的兒女成群。
秋陽在庭院醉酒時,老人們會跟著打盹,而鳥雀便淘氣地用尖尖的喙清理老人唇上的米?;蛘吣逃?,梳理老人有些零亂的白發(fā)。末了,便在結(jié)滿茅草、艾蒿與青苔的庭前慢悠悠地巡邏、消食。
有時它們與他們都會對一滴從天而降的霜花著迷,在空地上,在枯草上,在窗玻璃上,它們或他們都在尋找著通天的路徑,即便最終泥土才是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