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馳達嶺(北京·彝族)
在金沙江兩岸 火把一樣的七月深居在盛夏
沿著一座山并走向另一座山
抬頭碰觸的大山并沒高過彝人的額頭
無數(shù)支火把經(jīng)過的路口 一把把黃傘
依舊可以如數(shù)回到大涼山的腹地
你看到或沒有看到的 索瑪?shù)难劬?/p>
都將成為今生你無法躲閃的熊熊火焰
在神川金沙江 沾滿夜露的星光
從山谷傾瀉下來 在那紅暈迷離的夜晚
我只能向深秋投去沉默的目光
蹲守在瓦板房下 任憑火焰的詞語
把彝歷年吐得老長
我們祖先所居住的金沙江畔
在千年的火塘萬年的火光面前
阿嫚慣常的坐姿始終低低地走
從右而左的幅度高過遠山低過屋檐
手中旋轉的酒碗 在毫無修飾的母語面前
鍋莊石上涂滿的詩行已在火塘邊隱約中活顯
與金沙江隔岸而坐 從一抹招魂的葉片出發(fā)
季節(jié)的想象 已高出花的色彩
比春天還要沉默的秋水 如花在空氣中綻放
我要把秋天一樣的臉龐 埋入水中
讓石頭一樣的語言回到水面
讓水滴一樣的炊煙遠遠地升入天際歸空
在金沙江的上游 阿而酋長的一本彝文經(jīng)書
坐在羅婺舊寨 在更低的高處
仰望易籠壩子更高的低處
順勢而下的水漫過千山之下的萬壑
醒著的只有易籠壩子那片沉睡的土地
以及同羅婺舊寨的遺骸和遠走他鄉(xiāng)的移民
記憶中 易籠壩子的稻香
都順著爺爺?shù)挠白盈傞L
彝人威武的過山號如風過林嘯
時立低處萬物景遷 去時的路
是一定彎曲到洛尼山頂?shù)?如今
來時的路已汪洋成藍藍的水
明朗朗的湖光 緊貼著羅婺寂寞的骨頭
往日狂野的掌鳩河 早已化為喘不過氣的水
已經(jīng)久風霜的金沙江上 那些我停留過的地名
透明的憂傷與蕎花一起躺在坡頭
鳳氏土司的風云像寂寥在半空的星辰
半沒在掌鳩河的岸上 嵌入彝文的鐫子巖
在半淹的石壁上站著 那張被風雨殘損的臉
就像穿過厚厚的春雨還生生枯臥的老樹
無論天黑還是地北 復蘇的葉片
只待羅婺的畢神最后一次向石頭招魂
就在我們祖先居住的金沙江南岸
牂牁蒼茫在南天的細雨還在遼遠的耳畔
被雨點放大的夜郎淋濕過多少入主中原的帝王
坐井觀天的半張臉 在可樂供奉的祖靈面前
南高原延綿不絕的部族譜系 像一簾幽夢
不知會有幾千重抵達過帝王自大如天的頭顱
越過群山 順著金沙江的流向
雪芒擦拭過的大地 就在你我的身后
遠山的光陰厚重炫目 塵土飛揚的旅途
浮現(xiàn)在歲末的正午 最硬的刀鋒橫在路上
帶霜的光芒刺穿萬重千山 坐擁歲月的盡頭
又一把被人生的光陰打磨得锃亮的劍峰
高聳在時光來去 記憶回響叮當?shù)臋n口
翻轉的流云穿過金沙江兩岸 在南高原
一些隱秘的詞匯開始步入山谷
落在山頂?shù)难┗ㄈ缟?漸次推開厚厚的頌辭
在風寒之夜 有些山神筑云而居
一些語言飄過來 念念有詞的祭祀
已經(jīng)在指路經(jīng)上鋪開 彝人遷徙的背影清晰靈顯
酒中舍曲 鷹翅如風
拍打著金沙江南岸 午夜的愁腸
站成并流的瀾滄江 蕩氣的怒江
劍刃孤獨世聲清靜 酒酣夢已沉
酒杯捏碎的時光似繽紛落英
孤影劍行的長歌如飛舟浪跡
馬背上的行囊 何日在長河騎行高遠
細柳拂風 嫻淡只需一朵花開的時間
陽光過往 雅韻只待一盞茶香的光影
矗立在回歸祖界的路口 請允許
我亮出一路虔誠與膜拜 三場紅雪的輾轉中
被雪芒嚼白的南高原 在奔流的金沙江面前
早已淚濕忠貞霧鎖廊橋 從無聲的靜夜
我聽到了風的祝福 在無月的遷徙中
我讀懂了一個族群千年指路的祭辭
懷揣洛尼山頂?shù)姆e雪 在金沙江臨風而望
用水的臍帶 穿連綿延不絕的烏蒙山脈
繞山的游云 一次次在神啟的經(jīng)誦中走遠
在雪線之下 陽光山脈懸在記憶的高空
時間被雪握暖 畢神的經(jīng)誦走在岸上
開在水中的花 總被占卜遺忘
點不燃的歸途 依舊藏在指路經(jīng)念念有詞靈舞的額頭
臨風喝下夜的黑 讓蕩漾在心頭的暖
回到攥滿故鄉(xiāng)的手心 歌謠漫過的夜空
黑色的云朵始終流浪在夜的盡頭
一滴北方的春雨 遲遲落不到手心
不變的是我故鄉(xiāng)的金沙江 春的容顏依舊在手上波瀾
踏青的腳印落在水里 火塘的亮光依舊掛在墻上
在石板鋪就的屋檐下獨坐 遺留在金沙江的往事
那些細碎如沙的過往 如刀鋒橫過指間
風中縱橫 月下磨刀 光影劃過水聲
月光網(wǎng)住的屋檐 漂白了原野
躺倒在石板上的陽光 陳香了歲月
東山采蒿西坡牧羊 屋檐下的春秋
風當吹時吹 雨當下時下 雪當落時落
順著金沙江流而下 一些眼神停靠在霧中
冬日的雪光照亮了大地 一縷風穿過一片山穿過一片云
城市中的村落和塵埃中的田野 被一一穿過
雪落無聲中 只有那些單薄的聲音
從天空離散 然后在水聲里重逢
一場雪的輾轉 同樣可以
讓從天而下的雪芒 將祖靈居住過的山脈嚼白
站在金沙江的埡口 聞得到苦蕎的香
卻難以擦拭擱淺在汗水中的苦
聽得清煮熟的《查姆》 而走不進那張多年失散的臉
江流劃過記憶的歌 可以像風走遍天涯
沉吟中的南高原 遠離的字眼還熟睡在原地
難以割舍的那一句鄉(xiāng)愁 被移植到了心口
而遠走他鄉(xiāng)的腳印 至今居住在我的頭顱
在我所居住的金沙江 留白的意境
就像空谷中的幽蘭 花開千年的骨骼
枝干流沙的生命 古銅色的面孔自然而然
根植著彝人內(nèi)在的詩脈 被紅黃黑色彩燎原的心情
在我既定的遠方 亦然無處不在地駐扎在彝人的骨頭之上
手牧蒼茫間 素紙青燈夜闌珊
夢枕金沙江 我從雨聲中醒來
淚水打濕的夢境是波瀾的故鄉(xiāng)
山高水長處 天空已橫陳在我的仰望里
伸出去的手握不住自己
放出去的目光難于抵達故鄉(xiāng)
只是時間懸在高處 南高原依然在眼前
只是母語掛在舌尖 金沙江依舊在心里
在無盡的想象面前 深居在金沙江的深處
彝人的血脈早已深植為南高原的石頭
白天如高原廣袤 靜夜似江山坐鎮(zhèn)
無論人在何方 要把金沙江流的源頭藏在心尖
無論身處何地 要把烏蒙山的祖源置在圣山祭奠
停靠在被時間打磨的鍛刀之上
先祖最先落腳的坡頭依舊比我幸福
疆域遼闊 萬物茂繁 牧草豐美
而老去的酒杯緊貼著胸口我相信
這一張張的臉 總有那么一天
會沾滿火焰 那一柱青煙就是劃過云天的歸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