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身”的詞匯化及其動因

劉雨絲 尹戴忠

摘 ? ?要： “親身”連用最早出現(xiàn)在先秦時期，是一個“動+名”的短語結(jié)構(gòu)。在句法位置改變、語義變化、韻律需要、高頻使用等因素的共同作用下，“親”“身”語義逐漸融合，位置逐漸固定，宋代時已有成詞傾向，明代以后最終成詞。

關(guān)鍵詞： “親身” ? ?詞匯化 ? ?動因

一、引言

目前，學界對“親自”類副詞的探討主要集中在副詞“親自”上，如喬秋穎（2003）《說說“親自”》[1]（68）、符號（2005）《“親自”說》[2]（7）、徐媛媛（2009）《現(xiàn)代漢語“親x”類情態(tài)副詞研究》[3]、葛佳才（2014）《漢語“親自”類副詞的形成與發(fā)展》[4]（29-35）。在“親自”類副詞的詞匯化研究中，一般以副詞“親自”為研究對象，在此基礎(chǔ)上與其他“親自”類副詞進行比較，進而說明這一類副詞的詞匯化歷程及其動因、機制等相關(guān)問題。在現(xiàn)代漢語里，“親自”與“親身”在表“本人直接做某事”義上是一對同義詞，有時可以互換，但尚未出現(xiàn)對副詞“親身”的專門考察。因此，本文將以北京大學CCL語料庫（以下簡稱CCL語料庫）為研究基礎(chǔ)，從歷時的角度探討副詞“親身”的形成和發(fā)展過程。

二、“親身”的詞匯化歷程

以CCL古代漢語語料庫為基礎(chǔ)，共搜集到含有“親身”字樣的語料511條，除去如“父親身體、母親身邊”這種非“親”與“身”搭配連用的語料64條，且有447條語料符合要求。如表1所示：

從歷時語料看，“親”“身”兩個語素的連用最早出現(xiàn)在戰(zhàn)國時期。有用例2條：

（1）思久故之親身兮，因縞素而哭之。（戰(zhàn)國《楚辭·九章·惜往日》）

（2）余又欲殺甲而以其子為后，因自裂其親身衣之裹，以示君而泣。（戰(zhàn)國《韓非子·奸劫弒臣》）

例（1）中，“久故”是表“舊友、舊交”義，王夫之《楚辭通釋》有言：“久故，謂從亡出外之舊故?！盵5]（333）“久故”同于“舊故”。又洪興祖《楚辭補注》補曰：“親身，言不離左右也?！盵6]（152）“親身”是由一個表“親近”義的動詞和一個表“自己、自身”的人稱代詞組成的述賓短語，其意義為“親近自己”。以“親身”修飾“久故”，“之”是定語后置的標志，其正常語序應是“思親身之久故兮”，此句大意為一想起與我關(guān)系親密的老朋友，便穿上喪服痛哭流涕。

例（2）的“親身”同樣理解為述賓短語，其意義為“貼近身體”。有例證如下：

（3）師古曰：“褻謂親身之衣也?！盵7]（4210）（《漢書·敘傳第七十》顏師古注本）

（4）師古曰：“以梓木為之，親身之棺也。為天子制，故亦稱梓宮。”[8]（2949）（《漢書·霍光金日磾傳第三十八》顏師古注本）

（5）四年注云：“櫬，親身棺也。以親近其身，故以櫬為名焉?！盵9]（316）（唐《左傳注疏·卷二十九》）

在以上幾例中，“親身”可以修飾名詞“衣”“棺”，孔穎達進一步疏“親身”為“親近其身”，“親”為動詞，表“親近”，“身”作名詞，表“身體”。后清代王筠注“櫬，附身棺也”[10]（44）。將“親身”注為“附身”，“附身”更是一個典型的“動+名”結(jié)構(gòu)。此皆表明“親身”在先秦時期是一個述賓短語。

總之，“親身”最初連用以一個述賓結(jié)構(gòu)的短語形式存在，其語義尚未開始凝結(jié)，只是由兩個詞義簡單相加而成的，各自含義都十分清晰?！坝H身”在句法結(jié)構(gòu)中做定語，可以修飾名詞或名詞性短語，表示“貼近身體、靠近身邊”的意思。

從語料分布情況看，“親身”連用從先秦到唐朝主要作述賓短語，宋代以后逐漸消失。在這一時期，宋代開始出現(xiàn)“親身”作為副詞的用法，如下：

（6）均親身率下，明為耳目，廣設(shè)方略，禁斷奸邪。（北宋《冊府元龜·卷六百九十五》）

（7）今不復得親身看，且得個依稀樣子，看是如何地。（北宋《朱子語類·卷一百二十八》）

此兩例中，“親身”在句中的意思分別為“親自率領(lǐng)軍隊”和“親自觀察”，其中“率”“看”是謂語成分，“親身”用作狀語修飾動詞“率”“看”，強調(diào)動作發(fā)出者對事件行為的直接參與程度。

在宋代，單音節(jié)實詞“親”“身”開始虛化為同義的副詞，表示“親自”之義。此時，這一用法并不常見。

到了元代，“親身”作為副詞的用例增多，在文獻中已有50例，其中《全元曲》49例，包括雜劇篇47例、戲文篇1例、散曲篇1例，《元代話本選集》1例。如：

（8）今日見了頭行，親身在渡口驛迎接，見了蘇公父子，滿口稱謝，設(shè)席款待。（元《元代話本選集·蘇知縣羅衫再合》）

（9）后來白參軍金瘡舉發(fā)，俺親身探病，說是將軍果如辭世，愿將小女小蠻，與令嗣為妻。（元《全元曲·雜劇·梅香騙翰林風月》）

例（8）中“親身”修飾整個動詞性詞組“在渡口驛迎接”，例（9）中“親身”修飾動賓短語“探病”。以上兩例，“親身”均位于動詞或動詞性詞組之前，表示“本人直接去做某事”的意思。

此外，“親身”在元代還有其他意義4例，其中：

（10）【醉春風】有一個董永賣親身，黃香扇枕涼，郯子鹿乳奉萱堂。（元《全元曲·雜劇·降桑椹蔡順奉母》）

例（10）中“董永賣親身”的意思是“董永把自己賣了”?！坝H身”在句中作賓語，表示“自己、本人”之義。這表明，“親身”作副詞的用法尚未完全固定，但元代時已取得了較大發(fā)展，經(jīng)常在句法結(jié)構(gòu)中處于狀語位置。

直至明清，“親身”的使用頻率越來越高，副詞用法得到進一步鞏固，表示“親自（即本人直接去做某事）”的含義。這一時期，“親身”的語法功能非常豐富，可以歸納為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親身”作狀語，可以修飾動詞或動詞性結(jié)構(gòu)，如：

（11）其時還有一個人下井，親身救我起來的。（明《二刻拍案驚奇·卷二十五》）

（12）小弟念他是個英雄，將他葬在五峰嶺上。小弟還親身祭奠一回。（清《七俠五義·第一百一十三回》）

例（11）中“親身”修飾單音節(jié)動詞“救”，例（12）中“親身”修飾動詞帶數(shù)量補語“祭奠一回”。

二是“親身”前可以與其他副詞連用，如：

（13）宋道長督率州縣，事事皆親身經(jīng)歷，案牘如山，晝夜勞苦，通不得閑。（明《金瓶梅·第六十五回》）

（14）我們那些鄉(xiāng)約地保合獵戶們就報了官，那州官兒還親身到廟里來給他磕頭。（清《兒女英雄傳·第二十二回》）

（15）跟前只管勸慰，又想著邢王二夫人回家?guī)兹?，只打發(fā)人來問問，并不親身來看。（清《紅樓夢·第一百一十三回》）

例（13）中“親身”與范圍副詞“皆”連用，例（14）中與時間副詞“還”連用，例（15）中與否定副詞“不”連用。

三是“親身”前不僅可以與其他人稱代詞共現(xiàn)，如“我”“自”“自己”等，前、后還可以同時出現(xiàn)表示“自己、本人”的人稱代詞。如下：

（16）現(xiàn)在有一宗綢子，非我親身去辦不可。（清《三俠劍·第二百零四回》）

（17）自己親身前來督戰(zhàn)，口出不遜之言。（清《乾隆南巡記·第三十九回》）

（18）只要有你講情的一封信去，我親身自去。（清《小五義·第三十一回》）

明清時期，副詞“親身”作狀語可以修飾多種動詞，如表示動作行為的“救、查看、往取、祭奠、服侍、拜見”等，表示趨向的“去、來、前去、前來”等。但到現(xiàn)代時，“親身”只能與較少數(shù)表示體驗性、感受性、經(jīng)歷性的抽象動詞組合，表示“本人直接去做某事”的含義，使用范圍大大縮小。例如：

（19）我這個九旬老人，親身經(jīng)歷了45年的滄桑巨變，躬逢如此盛世，感到萬般興奮。（《人民日報》1994北大語料庫）

（20）其原因一是作者掌握了大量的第一手材料并親身體驗了孔繁森的工作生活環(huán)境。（《人民日報》1995北大語料庫）

此兩例中，“親身”修飾動詞“經(jīng)歷”“體驗”，表示“親自去做某事”，強調(diào)的是親身參與這一過程。

并且，在現(xiàn)代漢語里“親身”還產(chǎn)生了形容詞的用法，可以修飾名詞，表示“自己直接的感受或體驗”。例如：

（21）其中，他的一段親身經(jīng)歷，對我們啟發(fā)頗大。（《人民日報》1995北大語料庫）

（22）一是重視親身的感受，像梁啟超所說的，筆鋒常帶感情。（《人民日報》1995北大語料庫）

此兩例中，“經(jīng)歷”“感受”皆為名詞，“親身”在句中作定語，二者之間可以有結(jié)構(gòu)助詞“的”，表示“做某事得到的體會感悟”，強調(diào)的是親身參與得到的收獲。

三、“親身”詞匯化的動因

在“親身”的詞匯化歷程中，以下幾個因素起到了重要作用：

（一）句法位置的改變

張誼生認為：“漢語的副詞多由實詞虛化而來，就名、動、形虛化成副詞的句法位置而言，充當狀語——或者說進入狀位，無疑是一條極為重要的途徑。”[11]（346-347）一個語言單位只有經(jīng)常位于狀語的句法位置上，才有可能發(fā)展為一個副詞。從句法位置看，“親身”最初連用作述賓短語，表示“貼近身體”之義，在句中充當定語;后“親身”同義連用，表示“親自”之義，經(jīng)常處于狀語位置，修飾謂詞性成分。這一用法的大量使用，使“親身”作狀語的句法位置逐漸固定，逐漸凝結(jié)成為一個副詞。

（二）語義的變化

劉堅等人認為：“句法位置與結(jié)構(gòu)關(guān)系的改變會引起詞義的變化，導致實詞的語法化;同樣，詞義的演變、虛化，也會引起詞的功能的改變，使之用于新的語法位置、結(jié)構(gòu)關(guān)系上，從而產(chǎn)生一個新的虛詞。詞義變化也是影響詞匯語法化的一個重要因素。”[12]（164）從語義變化的角度分析“親身”的演變過程可以發(fā)現(xiàn)，“親身”最初表示“貼近身體”的意思，“親”和“身”兩個語素意義明確。隨著語義的不斷抽象、虛化，“親”“身”語義之間的界限變得模糊，并且“親”“身”在表“親自”義上又具有相同的語義基礎(chǔ)?！坝H身”最終發(fā)展成為一個情態(tài)副詞，表示“親自”之義。

（三）韻律的需要

馮勝利指出：“在韻律構(gòu)詞學中，最小的、能夠自由獨立運用的韻律單位是‘音步，韻律詞必須至少是一個音步。如果音步必須由兩個音節(jié)組成，那么韻律詞也必然至少包括兩個音節(jié)?！盵13]（162）韻律的需要是推動漢語詞匯發(fā)展的因素之一。在漢語雙音化趨勢下，“親”“身”兩個單音節(jié)詞語義不斷抽象、虛化，主要用來修飾動詞或動詞性詞組，最后詞匯化為一個副詞“親身”。

（四）使用頻率增加

“一個詞匯還必須在合適的句法環(huán)境中具有足夠高的使用頻率，才能誘發(fā)它的語法化過程”[14]（60）?！坝H身”連用最早出現(xiàn)在戰(zhàn)國，主要用來修飾需要貼近身體的具體事物，如“衣服”“棺材”等，使用頻率較低。宋代始有同義連用現(xiàn)象出現(xiàn)，后經(jīng)明清時期的大量使用，“親身”最終凝固為一個表示“親自”義的副詞。

高頻使用具體體現(xiàn)在述賓短語“親身”的消失與副詞“親身”的沿用。根據(jù)CCL語料庫的檢索，先秦時期，最早出現(xiàn)作述賓短語的“親身”，有2例。由于唐代注釋學發(fā)展繁榮，注家眾多，述賓短語“親身”有16例，皆為古書注釋而來。到了宋代，述賓短語“親身”有7例，表“親自”義的副詞“親身”僅有2例。此時，述賓短語“親身”的使用頻率遠遠高于副詞“親身”。進入元代，副詞“親身”發(fā)展迅速，有50例。此后，述賓短語“親身”消失，副詞“親身”廣泛使用，僅清代時期就有288例，這一用法一直沿用至今，發(fā)展到現(xiàn)代，“親身”已是情態(tài)副詞的一員。

由此可知，副詞“親身”的形成是由句法位置的改變、語義的變化、韻律的需要、使用頻率的增加等因素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

四、結(jié)語

“親身”在先秦時期作為述賓短語連用，各自語義十分明確，主要在句中充當定語。宋代以后，“親身”開始出現(xiàn)雙音化趨勢，語義逐漸融合，其句法位置發(fā)生改變，可以充當狀語。到了元代，副詞“親身”發(fā)展迅速，使用頻率大幅上升。直至明清，表示“親自（即由本人直接去做某事）”的副詞“親身”最終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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