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北京·曹雅欣
秦風(fēng)·蒹葭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從之,道阻且躋。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謂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從之,道阻且右。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蒹葭》,幾乎是中國最美的詩。它美在韻律、美在畫面、美在景象、美在境界,可以說,無論是聲與色、還是實與虛,它都不平凡。
聞一多先生曾對新詩的藝術(shù)美提出了“三美理論”,認(rèn)為新格律詩中好的詩歌,應(yīng)當(dāng)具備音樂美、繪畫美、建筑美。其實這“三美”的主張,不獨針對新詩,因為它本來就是源于中國古詩的審美格局,所以以此要求來反觀古詩,同樣適用。
《蒹葭》無疑正是詩歌“三美”中的翹楚。
從韻律上看,它韻腳齊整,音節(jié)合拍,朗朗上口。讀著它,仿佛就是在吟著一首歌。《史記》中稱“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詩三百》,原本就是篇篇入曲、唱而傳之的,所以《詩經(jīng)》中的選詞用律,必然都符合音樂性,易于傳唱。
但遺憾的是,《詩經(jīng)》走過了太長的歷史歲月,流傳到今天,已經(jīng)鮮有人唱了,人們更多地只是把它當(dāng)作純文學(xué)作品看待,在書案紙堆中研究思想性,忽略了管弦歌喉間的音樂性??墒强v然如此,《蒹葭》這首詩也并未徹底把它的音樂美完全失色于干枯無聲的紙頁上,似乎《蒹葭》的韻律本身就是一首歌,僅是朗朗讀來,仿佛就有音符蘇醒、樂章復(fù)活,一曲婉轉(zhuǎn)有致的旋律,已經(jīng)流轉(zhuǎn)于唇齒之間。
這是《蒹葭》自身具備的“音樂美”,那么“繪畫美”呢?當(dāng)我們讀著《蒹葭》,一句一句讀下去,就好像是眼見著一幅畫卷,一寸一寸鋪開,筆墨氤氳,氣韻生動,歲月如畫全都浮現(xiàn)在眼前。
在這幅畫里,秋水漫漫,煙云淡淡,蘆葦叢叢,伊人遠(yuǎn)遠(yuǎn),畫面感極強(qiáng),是一幅充滿寫意與哲思的水墨畫,意境深遠(yuǎn),言說不盡。
畫面美不同于語言美,它不是說出來的,不是讓人被動地去聽,而是審視出來的,是要人主動走進(jìn)畫面去看的。而《蒹葭》的畫面又是如此飄渺,它的美是如此不可捉摸。《莊子》說,“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所謂畫面無言,反而成就著美的無涯。
詩的“建筑美”,是指從字句排列的外形上看一首詩,長短有致,參差有序,整體構(gòu)筑得均衡優(yōu)美。而《詩經(jīng)》中三百零五篇詩歌的段落排放,基本都是對稱均勻的,偶爾的跳脫,也讓人感覺鮮活自然,不顯突兀。
《詩經(jīng)》的確很古老,然而這首《蒹葭》卻在當(dāng)代社會流傳甚廣。比如有一首由此詩意境演繹而成的通俗歌曲《在水一方》,曾隨同名電視劇的熱播唱遍海峽兩岸。這說明人們不約而同地愛這首詩,雖然往往很難說清為什么會認(rèn)同它的美,很難說清它究竟美在何處。而這種愛詩之心,其實人們也不求甚解,因為美,原本就不需要解釋,如同“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不必解釋就可號召眾人,這就是美的感召力。
“蒹葭”這個詞的本意,是指水邊未成穗的蘆葦。而這首詩,無論在音律上還是畫面上、無論從氣韻上還是意境上,都如同“蒹葭”的含義一般,擁有著一種淡然冷凝的、穿越時空的美麗,仿佛是從秋江水畔、曉寒深處而來。
《蒹葭》這首詩出自《秦風(fēng)》,也就是來自秦地的民歌。
早期的秦國位處甘肅、陜西一帶,以戰(zhàn)功而獲封諸侯,得以建國,又因鄰近虎視眈眈的少數(shù)民族,所以舉國重視武力。因此,《詩經(jīng)·秦風(fēng)》共十篇詩歌,大多都充滿了一種西風(fēng)緊、戰(zhàn)事雄的尚武精神。秦地的詩歌如此勇猛雄壯,這與后來的秦國一統(tǒng)六國、稱霸天下不免存在著一脈相承的關(guān)系。尚武,這是秦地的精神風(fēng)貌。
而《蒹葭》卻截然不同。清代文學(xué)家方玉潤就說過:“此詩在《秦風(fēng)》中氣味絕不相類,以好戰(zhàn)樂斗之邦,忽過高超遠(yuǎn)舉之作,可謂鶴立雞群,攸然自異者矣。”這就像是在一陣戰(zhàn)鼓緊密聲中,忽然間江水轉(zhuǎn)至這一處清秋拂曉的河灣,情緒緩慢下來,情思驟然悠長起來。由此亦可見,再雄渾激壯的地方,也有悠揚,也有婉轉(zhuǎn),也有細(xì)膩,也有游離于亂世之上纖塵不染的心境。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备羲囊寥?,如蘆葦上的白露那般清新美好。但向往之心再盛,也無法越過現(xiàn)實阻礙,縱有心逆水而上、追尋伊人,怎奈道路險阻,不可獲求。
正是伊人的美,美得遙遠(yuǎn),美得飄忽,沉靜了狂躁的心,沉淀出這首《蒹葭》,給秦地留下了一灣詩意、更給千古留下了一篇絕唱。
蒹葭蒼蒼,美在隔岸隔水的一盞蓮細(xì)細(xì)生香,那詩人停在水旁,卻不再說凄涼。比起曾經(jīng)對伊人誓得不可的熱腸,行至今夜已是慣得欣賞。秋風(fēng)也吹不散的白露橫江,讓人懂得了要斂起情長,不再妄闖那些阻礙鋪置下的層層寒霜,讓思念收起輕狂,隨遙夜沉沉流淌。
蒹葭萋萋,美在涉水而來的纖歌細(xì)細(xì),如伊人隔霧的身姿,無法明晰,而卻不再苦求依依。秋水浸成了無舟的距離,讓人慢慢消退著曾經(jīng)太盛的暄氣,讓一路的奔騰收勢。將伊人逐漸淡成墻上的水墨畫,詩人只是守在岸邊對美景凝視,而不再肆意地妄想去參與執(zhí)筆。
蒹葭采采,美在溶溶的風(fēng)姿都蕩漾在彼端的岸外,只遙遙掠見伊人花開,卻從不肯駛近身來,然而詩人已不再縈懷。等待,是笙歌落盡后的依舊不改。秋夜收歸了他無望的愛,但是已學(xué)會不把命運責(zé)怪。找一處最盛的蘆葦叢將心事都掩埋,于是它茂密成了這一曲《蒹葭》,千年不敗。
《蒹葭》正如一幅靜心的畫,勾勒的全是不曾實現(xiàn)的夢境。也許始終夠它不著,但是色彩不褪,在心中明媚如昔。這是一首屬于哲人的詩,是一首天地間的不拘之作。
所以在《蒹葭》一首詩中,不僅詩、樂、畫俱佳,而且文、史、哲皆備。
《蒹葭》,不僅美在字句間,更美在境界里。
詩中的主人公雖心慕“在水一方”的“伊人”,可是通篇都沒有一個“求”字,只有“溯洄從之”“溯游從之”的謙仰,那是只愿靠近、不求摘取,只盼依從、不必強(qiáng)求。它傳達(dá)出一種意識,就是:對我所愛的只是贊美,而未曾貪圖誰來賜予,因此,是對求索的過程不急不躁、對既定的結(jié)果不嗔不怨。一方面,是對夢想不屈不饒,一方面,又是對現(xiàn)實不憂不懼。
這就是大境界。不因執(zhí)著生煩惱,不因精進(jìn)添掛礙,不因得失增憂懼。持精進(jìn)心,修智慧心,得清凈心。
歸根到底,那“伊人”只是個影子。于是在詩人的歲月長日里,他甘愿有一抹倒影永遠(yuǎn)飄忽在心海,那是不可忘、又始終不得接近的距離。而他思想境界里能秉持著“不相怨”,是因為他已經(jīng)懂得了美的真諦,已在修為著美的純善。
就像臺灣詩人席慕容所說:“在驀然回首的剎那,沒有怨恨的青春才會了無遺憾,如山崗上那輪靜靜的滿月?!币源嗽拋韺Ρ取遁筝纭?,“靜靜的滿月”就是那遠(yuǎn)方的“伊人”,對“求不得”沒有怨恨,人生才會永遠(yuǎn)保持著青春蒼翠、了無遺憾。
那 么, 我 們 讀 過《 蒹葭》,就在腦海中也為自己始終存一處白露蒼茫、秋水臨江的理想國吧:無論生命如何蒼老、無論歲月如何滄桑,那美好的“伊人”始終都在生命里,也許,它依舊相隔無從丈量,處在水的一方、處在心的中央。然而這也正是人們心中永葆的一方凈土,那份理想之美,因為無法褻玩,所以永不沾塵,因為無法實現(xiàn),所以永不破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