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自然教育豐盈孩子的童年

周世恩

竊以為，我是一個熱愛大自然的人。這種熱愛，有必然的因素。我出生在農(nóng)村，自小奔忙田壟，嬉戲山林，暢游河流。在與大自然的交往中，不由自主地受到自然風(fēng)物的熏陶和教化：二月料峭春寒中，輕盈飛舞的燕子、悄悄盛開的雛菊；三月春風(fēng)中，田埂壟頭抽出的毛氈草、排列成行的綠綠秧苗；五月稻田里，如蛇一樣扭動的黃鱔、膽小的泥鰍；寒冬臘月里，那雪地里奔跑的兔子、陽光中嘰喳的麻雀……這一幕幕生動的風(fēng)物、景象，讓我認識了自然的美麗，感受到了自然的神奇，也在必然和偶然中，完成了屬于一個孩子的自然教育。

這種自然教育的功效，不言而喻。耳濡目染鄉(xiāng)村自然風(fēng)物，我曾驗證過農(nóng)諺 “蜻蜓低飛蛇過道，不久將有大雨到”的真?zhèn)?；在鄉(xiāng)鄰的指引下，我學(xué)會了區(qū)分稗子和稻子的不同；在與小伙伴們釣龍蝦、挖鱔魚、網(wǎng)泥鰍之時，我學(xué)會了分辨魚蝦的生活習(xí)性；在一棵樹、一朵花的榮枯中，我體會到了物有盛衰，人有跌宕。大自然，無疑成了農(nóng)村孩子自然科學(xué)啟蒙的課堂：在四季分明的草木榮枯里，二十四個節(jié)氣的由來不言自明；在耕地、播種、收割的勞作中，植物生長的秩序、規(guī)律不教自會；在觀鳥飛來的時日，“勸君莫打枝頭鳥，子在巢中盼母歸”的諺語，也不品自知；在三春依依的楊柳中，“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的意蘊，也不思自得。

我相信，這一段在農(nóng)村居住的生活經(jīng)歷，也是屬于我的一段自然教育自覺完成的過程。而這些來自大自然無言的啟示、熏陶，會形成一個人的知識、智慧，也會沉淀一個人的性格，使其樂觀、堅強、豁達、灑脫。

女兒是2010年降生的。她比我幸運，生活在城市。當(dāng)然，這是一種物質(zhì)生活的幸運，至于精神上，我覺得不一定比得上我們這一代人：生活在鋼筋水泥的城市，活動空間自然縮小，心理的自由度也會相應(yīng)降低；在基本上一家一個孩子的前提下，沒有同齡孩子的交流、玩耍，更孤獨；城市復(fù)雜的交通、人事，注定孩子的安全感缺失會嚴重些；沒有經(jīng)歷摸爬滾打、艱苦勞動的孩子，在堅強這一點上會缺失很多……

或者是有意地想讓孩子在精神和性格上有良好的發(fā)展，彌補她不能經(jīng)歷農(nóng)村生活、不能感受自然教育的缺憾，或者，只是因為自己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一段鄉(xiāng)村生活。有意無意間，我?guī)е畠?，走過了一段與自然教育邂逅、交融的日子，為她的童年抹上了一筆幸福的色彩。

春可觀百草

我居住的小區(qū)，為上世紀90年代建筑。老，舊，物業(yè)管理不太好，但是有一樣特別好：植物多。啥樹都有，松、桃、榕，開花的、結(jié)果的，灌木的、喬木的；草也雜，不是一順溜的綠草茵茵，而是啥雜草都有，狗尾巴草、蒲公英、苜蓿、菖蒲，還有很多叫不上名字的，參差交錯，有一種說不出的野性美。

春天，草地鋪陳開來，綠草中夾雜野花朵朵，好看。女兒常在草地上瘋跑，采野花，趴下來，在草葉中間，觀察一只蜜蜂采蜜、授粉。那時，她對一切植物都感興趣：摘花，將花帶回家中，把花瓣花蕊分開，放在玻璃瓶里；扯草，要把家里陽臺上的花扔掉，養(yǎng)自己帶回來的草；還制作染指甲的天然顏料，把紅色的木槿采集回來，搗成泥，敷在手指上。

三歲四歲，孩子剛剛有了自我意識，也開始了對這個世界的好奇?？粗粗矍暗囊黄莸?，我頓時有了主意：要不，順其愛好引導(dǎo)之，讓孩子去認識一下她喜歡的花花草草，也在這些自然風(fēng)物中，獲得一些樂趣。

去網(wǎng)上買了兩本植物圖譜，我開始了自己的計劃：

誘。我將書給了她，賣起關(guān)子來：“你看看，這些植物漂亮不？”她接過書，翻看了幾頁：“漂亮！”接著，她又說：“爸爸，哪兒能找到這些花草？真想去看看?！薄霸蹅兊幕▓@就有，要不，我們玩?zhèn)€游戲，叫做百草大行動，只要你采集到了其中五種，老爸就獎勵你！”就這樣，計劃水到渠成進行了。

找。女兒開始在花園的草地中尋找書中的植物。她如一只蝴蝶，在草地上翩然穿梭，一會兒飛到東，一會兒飛到西。找到了，就興奮地嚷嚷：“爸爸，我找到了！”也有找不到的，就著急：“這兒沒有這樣的草！”就拉著我一起找。父女倆就這樣在草地上跑著、尋找著。鍛煉了身體，也增進了感情，更關(guān)鍵的是，收獲了快樂。

識。找到了草，關(guān)鍵的就是認識這些草了。這才是我真正的目的。自己找到的花花草草，她才有更多的興趣和動力去了解。她會急切地想知道它們的名字，想分辨這種草與另一種草的不同，想知道為什么蜜蜂蝴蝶喜歡這些花草。這一切的疑問，就是知識的開始。

樂。其實，在一片春天的草地上撒野，最有價值的收獲是快樂。不必說奔跑鍛煉身體，不必說春風(fēng)拂面、花香滿懷地釋放自由和天性，也不必說從中認識了多少花草、獲得了多少知識，僅僅這樣肆無忌憚地 “撒野”，對城市孩子而言就是一種奢望。

花園的草地成了孩子的樂園。春天，我們在草地上打滾，認識花草；夏天，我們偶遇螞蚱、青蛙、蟬；秋天也有樂趣，南方的蒲公英這時候綻放，她樂此不疲，摘蒲公英，吹蒲公英，樂著，笑著……

這有一點 《論語》中的意境：“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

夏宜望星空

讓孩子仰望星空，純屬偶然。

應(yīng)該是她兩歲時，我?guī)ド⒉?。正是傍晚時分，天邊紅霞映襯，花園樹木婆娑，晚歸的鳥在樹上唧唧喳喳啁鳴，黃色的菜花蝶在草間翩翩起舞。不知是天空的美麗吸引住了她，還是她也想安靜一下，她對天空突然有了興趣，仰著頭，瞪著眼，似乎想將這天空裝進自己小小的眼睛里，也裝進自己小小的腦袋里。

“爸爸，今天的月亮為什么是圓的呢？”“爸爸，月亮怎么不在白天出來呢？它是不是害羞？”“爸爸，你看，天空中云兒在散步呢！”“爸爸，星星會眨眼睛呢！”……女兒把目光轉(zhuǎn)向了我，開始了如同機關(guān)槍一樣的提問?！鞍职?，我背一首李白的 《靜夜思》，好么？”女兒童稚的聲音在花園中響了起來，這吟哦之聲，把朦朧的夜色襯托得更加美麗。“爸爸，我們來一首兒歌，好么？彎彎的月兒小小的船，我在小小的船里坐，只看見閃閃的星星藍藍的天?！迸畠貉鐾煊?，說不出的興奮、高興、快樂！

看著眼前的女兒，倏忽之間，我想起了童年的一幅溫馨圖景：也是這樣的月光皎皎，星河燦爛，孩童時的我，依偎在奶奶或者母親的懷抱里，仰望星空，聽她們講 《牛郎織女》《嫦娥奔月》的故事。月色如水，紡織娘拉著琴，青蛙呱呱歌唱，奶奶蒼老的聲音，被月色襯托得無比的朦朧和美麗。我想：何不借助這自然的星空，培養(yǎng)一下孩子的語言能力和想象能力呢？于是，在星空下，我們整整散了三個月的步。

在星空之下，我和孩子玩想象的游戲：你猜猜，這朵云像什么？你看看，月亮像什么？從簡單的像什么開始，我讓她編故事，月亮和星星之間會發(fā)生什么故事？云朵和云朵之間又會發(fā)生什么故事？因為有天上的實物為媒，她饒有興趣，編故事也樂此不疲。我也給她講故事，《牛郎織女》《嫦娥奔月》《后羿射日》《女媧補天》《夸父追日》……都有關(guān)天宇，她聽得入迷。就這樣，那些帶著奇幻和想象色彩的中國神話故事、外國經(jīng)典神話，都悄悄地鉆進了她的小耳朵和小腦袋，講著講著，她也記住了幾個，并且能斷斷續(xù)續(xù)地講給我聽。

效果還是很明顯的。在這樣的耳濡目染之下，女兒的語言表達能力明顯優(yōu)于同齡的孩子，不僅句子表達完整，而且詞匯量較多，雖然有些時候詞不達意，但是可以看出，她有表達的欲望。記得有一次，我和她媽媽說話大聲了一點，她忽然在旁邊插嘴：“你們呀！什么亂七八糟的。能不能小聲一點？”聽起來讓人忍俊不禁。

還和孩子一起背誦古詩詞，有關(guān)月亮的，有關(guān)星星的。她會背誦的第一首詩 《靜夜思》，就是在月夜里背誦出來的；為她講科學(xué)常識，月亮為什么晚上出來，為什么月亮出來星星就不見了？為什么有云朵，云朵有什么作用？一望無垠的天宇，是最好的教材。孩子也在散步和談話之中，自然而然地完成了她關(guān)于天文等自然科學(xué)最早的啟蒙。

我相信星空是培養(yǎng)想象力的好媒介。當(dāng)代著名詩人葉延濱曾說：“所有詩人最早最重要的啟蒙課，都是窗前的那片月光，頭頂?shù)哪谴匦嵌?。我成為一個詩人，最早的想象力就來自小院的夏夜。”我也相信天空是孩子審美的啟蒙。星空璀璨，星河美麗，那本來就是一幅壯闊、優(yōu)美的自然畫卷，比任何畫家的畫作都來得自然、偉大。孩子在凝神觀望之時，一定會受到美的熏陶，感受心靈的震撼。我也相信星空是孩子原始哲學(xué)的啟蒙。古希臘最早的哲學(xué)家泰勒斯仰望星空、掉進腳下土坑的故事，是人類有記載的仰望星空的肇始。兩千年后，黑格爾為泰勒斯正名時說：“只有那些永遠躺在坑里、從不仰望天空的人，才不會掉進坑里。”時光斑駁漫漶了古希臘文明史，時光也將他們仰望星空的姿勢雕塑在了我們的心里，永遠嵌進了人類探索自然的歷史冊頁。

除了想象力、語言能力、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外，我不知道我的孩子還會從星空中獲得什么，或者說，這幼兒時期的想象力、語言能力、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能帶給她什么。但我覺得，身為父母，應(yīng)該讓孩子仰望星空，哪怕她不知道 “仰望星空，腳踏實地”的哲理，不知道 “比星空更寬廣的是人的胸懷”的人生態(tài)度，只要她只記住了：她的頭頂，有璀璨的天宇，美麗、博大、無窮，就已足夠。

寒暑游四方

一直有個想法：帶女兒回故鄉(xiāng)。

其中有兩個緣由：我鄉(xiāng)土情結(jié)重，生于鄉(xiāng)土，重情于鄉(xiāng)土，也私心希望女兒記住父輩祖輩的鄉(xiāng)土。我怕她忘記了自己的故鄉(xiāng)、自己的根。

另一方面，我經(jīng)常給她講小時的事，也給她讀過不少故事，這些事、故事中出現(xiàn)的風(fēng)物，比如牛、小溪、麥田、草垛、水井……這些城市里很少出現(xiàn)的物事，只存在于圖畫之中，或她的想象之中，她從沒有真正看到過、觸摸過、感受過，我想讓她真正親見、目睹。

寒假，就帶著她經(jīng)歷了一千多里的迢迢旅程，回到了故鄉(xiāng)。

車向老家奔跑的路上，她就已按捺不住興奮。她沒有見過在冬天凋零枯澀的樹，她沒有看過彎彎曲曲流向遠方的河水，她也不知道那田間啃著草的動物叫什么，只好毫無章法地在車中叫著。來到老家，她對一切都深感新奇，因為這里有一切她在蝸居的城市里沒有見過的東西：看到在房前屋后啄食的雞群，她尖叫不已；看到壓水井，她不顧寒冷，非要逞能試一試；她第一次看到了豬，哼哼著拱食地里的番薯……她什么都喜歡看一看，什么都喜歡摸一摸，嘰嘰喳喳地像小麻雀。

來的第二天，澄清的天宇飄起了小雪，一朵朵花瓣似的雪，從天空之中揚揚灑灑地飄落下來，慌不擇路地奔向大地。掉在地上的，和我們捉起了迷藏；掉在樹梢上的，貼著樹干打著秋千；飄落在屋檐上的，玩起了疊羅漢的游戲，一朵雪花壓在另一朵雪花的上面，轉(zhuǎn)瞬，給黛黑的屋頂涂抹上一層蒙蒙的白。女兒雖然沒有見過雪花，但也知道這從天空中撒下的是什么東西，一邊用手接著雪花，一邊大聲地叫道：“媽媽，我見到雪了，冰涼涼的雪！”

帶她看我們幾乎坍塌的老房子，我告訴她：這是爸爸曾經(jīng)居住的地方。她回憶起了我曾經(jīng)講過的關(guān)于我小時候的故事，她也懵懵懂懂中知道了——原來，故鄉(xiāng)，就是你爸爸媽媽生活的地方。

暑假，帶她到妻子的老家，去認識另一個故鄉(xiāng)?？垂人牍酀{，老牛吃草耕地；在菜園里摘菜，到荷塘里采蓮蓬、摘荷花；和外婆一起到老街趕集，去吃肉餅湯、麻糖。老街里，還幸存著鐵匠鋪，還有舊式的彈匠、剃頭匠。我們也旅行，長途的、短途的，見山、識人，這一切，都是她所沒經(jīng)歷過的、不曾想象的生活。這一切與大自然的接觸，不知道能在她心底留下什么，但是，我想，一定會留下一點什么。她走過的山、涉過的水，必定會沉淀到她的靈魂和血液之中，會促成她的性格、品性的形成。

自然教育是什么？其實，就是讓兒童回歸于大自然，從大自然中認知、學(xué)習(xí)、醒悟、成長；回歸于兒童天性的 “自然”，遵循兒童發(fā)展的規(guī)律，從而展開、實施教育。

同一棵樹，每個人，或者每個個性獨特的孩子，所觀、所感的都不同，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愛好科學(xué)的孩子，從中懂得了生命的萌生，季節(jié)的更替，一粒種子如何破土、發(fā)芽、生根，又如何長成為郁郁蔥蔥的大樹；愛幻想的孩子，他會想如何在樹上做一個樹屋，躺在樹屋里，看藍天白云，星河璀璨；喜歡繪畫的孩子，會琢磨怎樣將這棵樹畫得漂亮、唯美；調(diào)皮的孩子，則想著如何攀枝爬樹，然后站在樹杈之上，讓別人艷羨……同一棵樹，每個人都可以讀出不同的價值，同樣，自然教育，對每一個人來說，也有著不同的意義。

最好的教育，不是說教，也不是空談，而是身體力行的誘導(dǎo)，無聲而如水的潤澤。山無聲，水無痕，自然默默無語，自然教育，這樣最好。幸好，我的孩子沒有錯過。這自然教育，豐盈了我們的回憶，也豐盈了她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