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靜,鐘本章
(1.華南理工大學法學院,廣東 廣州 510006;2.中山大學政治與公共事務管理學院,廣東 廣州 510006)
訴訟委托代理是法律訴訟中的一項基礎設置,其是當事人委托并授權律師、基層法律服務工作人員、公民等為代理人,代理人以當事人的名義在權限內參與訴訟,并為當事人爭取權益的一種法律行為。目前學界對訴訟委托代理的討論并不多,而且主要集中在民事訴訟領域,以及行政訴訟與刑事訴訟領域的公民一端。這些文獻針對不同類型當事人的委托代理權限、法律依據等內容進行闡述,同時著力分析律師、基層法律服務工作人員以及公民等訴訟代理人參與訴訟的現(xiàn)狀,并提出不足之處與改進措施。概括而言,既有的訴訟委托代理研究具有兩方面特征:一是關注作為制度層次的訴訟委托代理,著重對其進行一些規(guī)范性的分析與闡發(fā);二是關注作為行為層次的訴訟委托代理,但主要集中于對公民訴訟委托代理情況的觀察與介紹,極少涉及對行政機關訴訟委托代理行為的研究。實際上,行政機關作為行政訴訟中的一方當事人,雖然其在法律地位上與上訴公民平等,但因其身份角色的特殊性,使其訴訟委托代理情況會與一般公民呈現(xiàn)出差異。而且,行政機關對訴訟委托代理人的選擇,既是政府法務行為的重要組成部分,同時亦關涉到訴訟的成敗,進而可能影響政府公信力。因此,在實證層面上厘清行政機關的訴訟委托代理模式,既有理論意義,亦有現(xiàn)實價值?;诖?,本研究將以中國裁判文書網上公布的430 份2016 年廣東省中院一審行政訴訟判決書為分析對象,嘗試歸納行政機關的訴訟委托代理模式,并對可能的模式差異進行初步的解釋性探索。
訴訟委托代理既是當事人參與訴訟的一項基本權利,也是司法判決中確定參與人的一項重要程序,因而對我國公民訴訟權利和國家訴訟制度而言具有重要意義??傮w來說,有關訴訟委托代理的既有研究關注不同訴訟類型和不同身份委托代理人參與訴訟的情況、相關法律法規(guī)的立法現(xiàn)狀以及訴訟委托代理制度的困境與出路等內容,其在民事訴訟、刑事訴訟及行政訴訟中均有涉及。
在民事訴訟中,委托代理人參與訴訟被視為是雙方當事人的一項基本訴訟權利。[1]有研究對民事訴訟當事人行使該項權利的情況進行調查發(fā)現(xiàn),大部分當事人都會選擇律師、基層法律服務工作者或是公民作為代理人參與訴訟,委托代理率居高不下。[2-3]在對當前我國民事訴訟委托代理情況和立法現(xiàn)狀展開分析后,還有部分學者提出了訴訟委托代理制度的完善舉措,包括通過司法解釋厘清現(xiàn)行法律中的模糊內容,建立律師強制代理制度和本人強制出庭制度,實現(xiàn)當事人、公民代理、律師代理和基層法律服務工作者規(guī)范化、程序化參與訴訟等。[1,4-5]
而在刑事訴訟中,由于涉及自述人、被害人、被告人、附帶民事訴訟當事人等不同訴訟主體的權益,其在訴訟中的委托代理權限和內容有所差異,因而這塊研究主要關注對不同主體委托代理權限的分析與梳理。[6]此外,律師風險(勝訴取酬)代理、申訴程序中的律師代理等特殊的委托代理情境會對刑事訴訟程序和形式產生額外影響,所以這也成為學者們關注的另一重點。[7-8]
至于行政訴訟,律師委托代理是相關文獻集中探討的內容。有研究對律師代理行政訴訟情況進行調查后發(fā)現(xiàn):與行政機關相比,行政相對人更傾向于在訴訟中聘請律師;與一審相比,行政相對人和行政機關在二審中聘請律師的頻率更高;與公民代理、法律服務工作者代理相比,律師代理并沒有明顯增加原告勝訴的可能性。[9]另外,還有學者關注律師代理行政訴訟案件的原理與技術問題,著重討論律師代理的原則、條件、權限等具有較強實務性的內容。[10-13]
除關注三大訴訟的委托代理現(xiàn)狀外,既有研究還聚焦于對不同類型代理人的分析,其中既包括職業(yè)律師、公民、基層法律服務工作者等國家認可的代理人,還包括“赤腳律師”這類非職業(yè)律師和專門以公民身份作為委托代理人參與訴訟的“職業(yè)性公民”群體。[14-15]律師是當事人委托訴訟的主要對象,并且隨著市場經濟的發(fā)展和公民法律意識的提升,當事人委托律師作為訴訟代理人的數(shù)量還在與日俱增。[3,9]而公民是訴訟委托代理人中的又一新興群體,包括與當事人存在親友、工作關系的公民和職業(yè)代理訴訟的公民兩種主要類型。不論是哪種類型,都對我國的法律服務和司法活動造成了好壞參半的影響。有學者為此提出了整治公民代理訴訟亂象的構想,如加強對職業(yè)公民的監(jiān)管、實現(xiàn)無償公民代理、追加立法等。[16]有學者專門撰文否定基層法律服務工作者,認為其與我國的訴訟委托代理制度存在沖突,缺乏法律依據,并且不利于保護當事人的權益,應該予以摒棄。[17]還有學者在對上述幾類代理人逐個展開分析之余,從整體性角度探討我國的訴訟委托代理制度,認為當事人委托代理人數(shù)過多不利于在訴訟中陳述觀點,影響訴訟結果;同時,多種類型的代理人參與訴訟,會使得投機分子進入法律服務市場,導致市場和訴訟失序。[18]
綜上所述,有關訴訟委托代理的既有研究主要關注以下兩方面內容:一是民事訴訟、刑事訴訟和行政訴訟三大訴訟中的委托代理現(xiàn)象及相關問題的成因和對策;二是律師、公民、基層法律服務工作者等代理人參與訴訟的情況、困境與出路。值得注意的是,幾乎所有的行政訴訟委托代理研究都在關注律師,卻少有涉及公民、基層法律服務工作者等其他類型的代理人。另外,不同于民事訴訟和刑事訴訟,行政訴訟具有當事人恒定性的特點,即原告只能是行政相對人,被告只能是行政機關或法律、法規(guī)授權的組織??紤]到被告行政機關作為國家機關的權威性,故而在討論行政訴訟委托代理時,應該充分考慮到雙方當事人的異質性,對原告的委托代理和被告的委托代理分別展開研究。但遺憾的是,既有研究大多都將筆墨花在了作為原告的行政相對人方面,或是將原告與被告混為一談,少有專門針對被告行政機關訴訟委托代理的討論。此外,大部分文獻以觀點陳述和法條分析的方法來對不同訴訟類型和不同代理人類型的訴訟委托代理展開研究,看似面面俱到,實則淺嘗輒止,缺乏扎實經驗基礎上的理論提煉。因此,本研究旨在前人研究基礎之上,通過實證研究方法,對行政訴訟中被告行政機關的委托代理情況進行挖掘與分析,并嘗試歸納和解釋模式差異,力圖彌補既有研究在這一內容上的不足。
本研究資料均來自中國裁判文書網。該網站是由最高法設立的、統(tǒng)一公布各級人民法院生效裁判文書的官方網站。成立至今,該網站向司法工作者及普通民眾提供了海量的裁判文書資料,而學界也借此平臺展開了諸多研究,可見該網站的普及性與權威性?;诖耍狙芯恳惨栽摼W站為資料檢索庫,從中篩選出符合研究要求的判決案件,并對其進行編碼與錄入,形成一手數(shù)據資料。
具體地,以裁判文書網上公布的2016 年廣東省中級法院一審行政訴訟判決書為分析資料,共計430 份。如此選擇的理由如下:第一,中國裁判文書網的成立時間較晚,早年的資料不夠齊全,只有近年的資料相對豐富。另外,文書資料整理上網需要一定的時間,較近年份的線上資料存在不夠充足的可能。考慮到上述兩點,選取2016 年的判決案件。第二,廣東省作為中國改革開放的前沿省份,無論是在政治、經濟、社會等各個方面都處于全國前列,這使其蘊涵了更多的新情況和新可能,有利于捕捉行政機關訴訟委托代理模式的最新動態(tài)。因此,選取廣東省的行政訴訟案件。第三,與基層法院和高級法院相比,中級法院的管轄范圍最寬,訴訟涉及的行政機關也最為多元化。一般情況下,凡涉及縣級以上行政機關的一審行政訴訟案件,都由所在地中級法院受理。這更有利于反映縣級以上不同級別、不同類型行政機關的訴訟委托代理情況,因而從中級法院的一審行政訴訟案件中收集數(shù)據。需要特別說明的是,本研究的分析單位是行政機關,而一個行政訴訟案件的被告可能包括作出具體行政行為的行政機關和行政復議機關。因此,還需要將這430個案件中存在兩個或兩個以上行政機關的部分案件進行拆分,最終得到568 個樣本,即568 個被訴行政機關(見表1)。
表1 被訴行政機關的地區(qū)分布狀況
從表1 不難看出,在568 個被訴行政機關中,有476 個來自廣東省共計21 個地級(及以上)市,分布較為均衡;此外,還有92 個被訴行政機關為省級以上行政機關??傮w而言,568 個樣本覆蓋來自廣東省的不同地區(qū)、不同層級、不同類型的行政機關,對于反映廣東省縣級以上行政機關的訴訟委托代理模式而言,具有一定的參考意義。當然,正如前面資料遴選理由所述,廣東省作為中國發(fā)展的前沿陣地,其所展現(xiàn)出來的行政機關訴訟委托代理模式,應當也能在較大程度上代表中國在這一方面的最新發(fā)展動態(tài),因而這對展現(xiàn)當前中國行政機關訴訟委托代理模式的豐富樣態(tài)而言,也將大有裨益。
在提煉行政機關訴訟委托代理模式之前,首先需要建構其委托代理人的基本類型。有研究指出行政機關工作人員和從市場上聘請的律師是行政訴訟中被告行政機關委托代理人的最重要的兩種類型。[9]但是,在翻閱行政訴訟判決書時發(fā)現(xiàn),行政機關工作人員并非完全同質,其在事實上還分為兩類:一類是司法部門、法制部門工作人員,另一類是對行政相對人做出具體行政行為的職能部門工作人員。顯然,作為行政機關代理人,司法部門、法制部門工作人員與其他職能型部門工作人員在行政訴訟中發(fā)揮的功能是不盡相同的,前者是行政機關內部具備法律專業(yè)技能的法務型工作人員,后者是做出具體行政行為并直接導致相對人提起訴訟的行政機關代表。簡而言之,前者屬法務型代理人,后者屬事由型代理人。此外,在行政訴訟判決書中確實發(fā)現(xiàn)有行政機關聘請市場上的律師作為其代理人。因此,基于上述理論與經驗,本研究提出行政訴訟中行政機關委托代理人的三種基礎類型:(1)行政機關以與訴訟有直接關聯(lián)的部門工作人員為代理人——將其概括為“事由型”;(2)行政機關以行政系統(tǒng)內從事相關司法工作的人員為代理人——將其概括為“法務型”,其中包括法制局(辦)工作人員、司法局(處)工作人員以及公職律師;(3)行政機關以在市場上聘請的律師為代理人——將其概括為“律師型”。
不過,在這三種基礎類型之余,還發(fā)現(xiàn)有些行政機關會組合委托代理人,即在同一個案件中,其代理人會包含這三種基礎類型中的不止一種。因此,可以從邏輯上進一步得出以這三種基礎類型為元素的四種可能的組合類型,分別是:(1)行政機關同時以與訴訟有直接關聯(lián)的部門工作人員和行政系統(tǒng)中從事相關司法工作的人員為代理人——將其概括為“事由+法務型”;(2)行政機關同時以與訴訟有直接關聯(lián)的部門工作人員和在市場聘請的律師為代理人——將其概括為“事由+律師型”;(3)行政機關同時以行政系統(tǒng)中從事相關司法工作的人員和在市場聘請的律師為代理人——將其概括為“法務+律師型”;(4)行政機關同時以與訴訟有直接關聯(lián)的部門工作人員、行政系統(tǒng)中從事相關司法工作的人員以及在市場聘請的律師為代理人——將其概括為“事由+法務+律師型”。綜上,本研究建構出行政機關訴訟委托代理的七種基本類型,其中包含三種基礎類型,以及三種基礎類型組合產生的可能的四種組合類型,分別是:(1)“事由型”;(2)“法務型”;(3)“律師型”;(4)“事由+法務型”;(5)“事由+律師型”;(6)“法務+律師型”;(7)“事由+法務+律師型”。
以上七種基本類型可進一步整合進“行政—市場”的二分框架中:無論行政機關訴訟委托代理的人選是來自與被訴事由相關的行政機關工作人員,還是行政系統(tǒng)內部的法務工作人員,抑或二者兼具,其本質上都是依靠行政系統(tǒng)自身的力量來應對行政訴訟,這稱之為“行政型訴訟委托代理模式”;與之相對的,行政機關訴訟委托代理的人選來自于與行政系統(tǒng)完全無關的外部律師,從市場上購買法律服務,便稱之為“市場型訴訟委托代理模式”;當然,“行政”與“市場”并非相互排斥,在理論上完全可能存在二者共存的中間狀態(tài),即行政機關既委托行政系統(tǒng)內部工作人員為訴訟代理人,亦委托外部律師為訴訟代理人,這種模式稱之為“混合型訴訟委托代理模式”。至此,在行政機關訴訟委托代理基本類型的基礎上,進一步提煉出行政機關訴訟委托代理的三種模式:行政型、市場型與混合型。不過,這只是理論上建構出的可能性,現(xiàn)實情況還有賴于實證檢驗。
為檢驗上述理論模式在現(xiàn)實中是否成立,本研究將對從2016 年廣東省中院430 份一審行政訴訟判決書中分解出的568 個樣本(被訴行政機關)進行統(tǒng)計分析。其中,51 個樣本因裁判文書相關信息書寫模糊,無法準確識別其訴訟代理人類型,故剔除,最終余517 個有效樣本。
在這517 個被訴行政機關中,采取“事由型”訴訟委托代理的有88 個,占比17.0%;采取“法務型”訴訟委托代理的有190 個,占比36.8%;采取“律師型”訴訟委托代理的有16 個,占比3.1%。可以看出,在行政訴訟中,有一半以上的行政機關會采取單一基礎類型的訴訟委托代理,占比56.9%。其中,采取“法務型”訴訟委托代理的行政機關最多,采取“事由型”的次之,“律師型”的最少,而且三者之間差距較大。
此外,還有接近一半的行政機關在行政訴訟中會采取組合類型的訴訟委托代理,占比43.1%。其中,采取“事由+法務型”訴訟委托代理的有28 個,占比5.4%;采取“事由+律師型”訴訟委托代理的有165 個,占比31.9%;采取“法務+律師型”訴訟委托代理的有30 個,占比5.8%;沒有行政機關采取“事由+法務+律師型”訴訟委托代理??梢钥闯觯诮M合類型的訴訟委托代理中,“事由+律師型”訴訟委托代理最多,而且遠大于另外兩個二元組合類型的訴訟委托代理;如果再納入基礎類型的訴訟委托代理來看,可以發(fā)現(xiàn)基礎類型中的“法務型”訴訟委托代理最多。所以在行政訴訟中,對行政機關而言,它們最青睞基礎類型中的“法務型”訴訟委托代理,或是組合類型中的“事由+律師型”訴訟委托代理,這兩種基本類型在所有基本類型中的占比高達68.7%。而這也恰好契合以三種基礎類型為要素所分屬的二元路徑:要么信任自身行政系統(tǒng)所培養(yǎng)的法務工作人員;要么以被訴事由相關行政工作人員為主體,輔之以外部市場聘請的律師處理法務工作。對行政機關訴訟委托代理的基本類型進行統(tǒng)計(見表2)。
經過上述基本類型統(tǒng)計的實證檢驗,可以發(fā)現(xiàn)行政機關訴訟委托代理的7 種基本類型建構,基本符合現(xiàn)實狀況。除“事由+法務+律師型”不被經驗支持外,其余6 種基本類型均存在。這意味著,現(xiàn)實中行政機關的訴訟委托代理人選,確實來自三部分:(1)與被訴事由相關的行政機關工作人員;(2)行政系統(tǒng)內部的法務工作人員;(3)從外部市場上聘請的律師。
表2 行政機關訴訟委托代理的基本類型統(tǒng)計表
在統(tǒng)計完基本類型之后,根據行政型、市場型與混合型的模式分類標準對其進行進一步的統(tǒng)計(見表3)。
如表3 所示,在517 個被訴行政機關中,采取“行政型訴訟委托代理模式”的行政機關數(shù)量最多,超過半數(shù),有306 個,占比59.2%,其中大多數(shù)行政機關采用“法務型”訴訟委托代理(190個,占采取“行政型訴訟委托代理模式”的行政機關總數(shù)的62.1%,占被訴行政機關總數(shù)的36.8%);采取“混合型訴訟委托代理模式”的行政機關數(shù)量次之,有195 個,占比37.7%,其中絕大多數(shù)行政機關采取“事由+律師型”訴訟委托代理(165個,占采取“混合型訴訟委托代理模式”的行政機關總數(shù)的84.6%,占被訴行政機關總數(shù)的31.9%);采取“市場型訴訟委托代理模式“的行政機關數(shù)量最少,僅有16 個,占比3.1%。
從上述統(tǒng)計結果不難看出,哪怕是在廣東這種市場經濟與政府理念都相對發(fā)達的省份,當政府面對行政訴訟時,傳統(tǒng)的“行政型訴訟委托代理模式”仍然是主流模式。其中,大多數(shù)行政機關會率先委托自己行政系統(tǒng)內部的法務人員為代理人,體現(xiàn)其對自身法務力量的信任。當然,市場在這當中的作用也不可小覷。雖然采取”市場型訴訟委托代理模式”的行政機關極為稀少,但如果把“混合型訴訟委托代理模式”放進去一起考察的話,可以發(fā)現(xiàn),在行政訴訟中試圖借助市場律師力量來應訴的行政機關也不在少數(shù)。在這當中,主流做法是被訴事由專業(yè)加法律專業(yè)的搭配:前者由行政系統(tǒng)內部與被訴事由相關的行政工作人員負責,后者由外部市場律師負責。
總而言之,經驗數(shù)據表明,現(xiàn)實中行政機關訴訟委托代理確實呈現(xiàn)出三種模式,本研究將其概括為行政型、市場型與混合型。其中,“行政型訴訟委托代理模式”是行政機關采用的主流模式,且以委托行政系統(tǒng)內部的法務人員為訴訟代理人的“法務型”訴訟委托代理為主。此外,有些行政機關也會通過聘請外部市場律師的方式來增強應訴的法務力量,但很少有行政機關會單純以外部市場律師為訴訟代理人,更多會采用“事由+律師型”的“混合型訴訟委托代理模式”。
通過上述描述統(tǒng)計,可以發(fā)現(xiàn)行政機關的訴訟委托代理呈現(xiàn)出兩個基本趨勢:要么重內部法務,要么重外部律師。那么,到底何種類型的行政機關會更傾向于委托行政系統(tǒng)內部的法務工作人員為行政訴訟代理人?又何種類型的行政機關會更傾向于從外部市場聘請律師來應對行政訴訟?
中國政府的組織架構使得行政機關往往具有兩種類型。一種是作為一級政權的政府,如中央政府、省政府、市政府等,行政學術語稱之為“塊”;還有一種是一級政府下屬的職能部門,如國務院公安部、省政府財政廳、市政府人社局等,行政學術語稱之為“條”。從行政訴訟判決書來看,行政系統(tǒng)內部的法務工作人員一般是來自政府下屬的法制部門或司法部門,其屬于“條”。對“塊”而言,在面對行政訴訟時,其所尋找的內部法務工作人員,往往來自其下屬的法制或司法部門,其有足夠的權威和權力去下達命令;但對“條”而言,這些內部法務工作者一般是與其同級的法制或司法部門的人員,其只能通過協(xié)商來尋求幫助,但很難具有強制力。從這個角度看,可提出假設:相比“條”行政機關而言,“塊”行政機關更有可能委托內部法務工作人員作為其行政訴訟代理人。
為驗證這一假設,將517 個有效樣本根據“條/塊”和“是/否委托法務”進行二分編碼,并對其進行交叉分析(見表4)。
表4 行政機關“條塊”類型與委托法務情況列聯(lián)表
在委托法務的248 個行政機關中,“塊”行政機關高達245 個,占比98.8%,這意味著僅有1.2%的委托法務的行政機關是“條”;在屬于“條”的110 個行政機關中,僅有占比為2.7%的3 個行政機關委托法務,而占比高達97.3%的107 個行政機關沒有委托法務。由此可見,行政機關“條塊”類型與是否委托法務確實具有較強的相關性,“塊”行政機關比“條”行政機關更有可能委托內部法務工作人員作為其行政訴訟代理人。
既有理論指出,當一個地區(qū)社會經濟發(fā)展水平越高時,其市場化程度越高,市場提供的各方面服務越多。此外,一個地區(qū)社會經濟越發(fā)達,政府的財政能力越強,治理理念也更為現(xiàn)代化。因此,行政機關在面對行政訴訟時是否委托外部市場律師,或許與行政機關所處地區(qū)的社會經濟發(fā)展水平有關。社會經濟發(fā)達地區(qū)的行政機關,更可能在市場上接觸到優(yōu)質的法律服務,同時較強的財政能力也允許其向市場購買服務,而且,先進的治理理念可能促使其更加信任市場。如此一來,可以提出假設:社會經濟發(fā)達地區(qū)的行政機關,更可能委托外部市場律師作為其行政訴訟代理人。
為驗證這一假設,對樣本進行“是/ 否社會經濟發(fā)展水平高”和“是/否委托律師”的二分編碼。由于樣本是來自廣東省的數(shù)據資料,所以對前者的測量,主要依據的指標是是否處于珠三角地區(qū)。當被訴行政機關位于珠三角城市①對珠三角城市的定義,主要采用官方文件《珠江三角洲地區(qū)改革發(fā)展規(guī)劃綱要(2008-2020 年)》的狹義界定,即廣東省內的廣州、深圳、珠海、佛山、江門、東莞、中山、惠州、肇慶九市,才可稱之為珠三角城市,廣東省其余12 個地級市為非珠三角城市。,則認為其所屬地區(qū)社會經濟發(fā)展水平高;反之,當被訴行政機關不在珠三角城市,則認為其所屬地區(qū)社會經濟發(fā)展水平不高。不過,由于樣本中存在92 個省級以上行政機關,不適用這種測量方式,故刪去。此外,還有50 個樣本的裁判信息不清,無法識別被訴行政機關代理人是否為市場律師身份,亦刪去。最后剩余有效樣本426 個。對426 個樣本編碼并進行交叉分析后得到相關結果(見表5)。
表5 行政機關所在地社會經濟發(fā)展水平與委托律師情況列聯(lián)表
從表5 不難看出,各方面數(shù)據分布較為平均,不存在明顯的偏差,故行政機關所在地社會經濟發(fā)展水平與其是否委托律師,應當不存在相關性。
訴訟委托代理作為法律訴訟中的一項基礎設置,其重要性不言而喻。但是,目前學界對訴訟委托代理的研究較少,且主要集中在民事訴訟領域,以及行政訴訟與刑事訴訟的公民一端,而行政機關的訴訟委托代理在很大程度上被忽略。為解決這一問題,本研究以裁判文書網上公布的2016 年廣東省中院430 份一審行政訴訟判決書為分析對象,從中分解出了568 個被訴行政機關,試圖歸納其訴訟委托代理模式。研究發(fā)現(xiàn):行政機關訴訟委托代理呈現(xiàn)出行政型、市場型與混合型三種模式。其中,“行政型訴訟委托代理模式”是行政機關采用的主流模式,且以委托行政系統(tǒng)內部的法務人員為訴訟代理人的“法務型”訴訟委托代理為主。此外,有些行政機關也會通過聘請外部市場律師的方式來增強應訴的法務力量,但很少有行政機關會單純以外部市場律師為訴訟代理人,更多會采用“事由+律師型”的“混合型訴訟委托代理模式”。在此基礎上,本研究進一步探索出現(xiàn)這種模式差異的原因,最終發(fā)現(xiàn)行政機關的“條塊”類型與其是否委托法務存在一定關聯(lián),相比“條”行政機關而言,“塊”行政機關更有可能委托內部法務工作人員作為其行政訴訟代理人;而行政機關所在地的社會經濟發(fā)展水平,與其是否委托律師無關。
這些發(fā)現(xiàn)彌補了學界對行政機關訴訟委托代理研究的不足,同時在一定程度上也揭示了當前中國行政機關訴訟委托代理的幾種基本模式,并對其差異進行了一些初步探索。但是,總體而言,本研究仍處于一種描述性研究的層次,缺乏對行政機關訴訟委托代理模式差異的嚴謹?shù)慕忉屝怨ぷ?。未來學人可在本研究的基礎上,采用諸如回歸分析等更為嚴謹精細的研究工具,去對這一問題進行更為深入和系統(tǒng)的探索。此外,本研究所使用的數(shù)據資料只限于廣東省中院一省一年的范圍,由此得出的結論在全國層面上的外推性仍然存疑,且并不囊括縣級以下行政機關的訴訟委托代理情況。為使研究結論更加全面和準確,未來學人還可采用大數(shù)據技術對裁判文書網進行全國范圍內跨層級、跨年度的數(shù)據抓取,并在此基礎上進行分析,方能進一步坐實或拓展研究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