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永喜
我們家的一天是從父親響亮的漱口聲中開始的。我家屋左手邊有一眼水井,清冽甘甜。父親早晨從井里舀水漱口洗臉。父親漱口時喜歡含一口水在嘴里,然后仰起臉,張開嘴,“呵啰——呵啰——呵啰啰……”的聲音就從他嘴里此起彼伏地散發(fā)出來。水井挨著一口水塘。塘邊有一棵枝繁葉茂的桃樹,春天開出粉紅色的花兒,秋天結(jié)出黃嫩的果子。桃樹下生長著一叢四季常青的菖蒲,修長的葉尖上落了矜持的蜻蜓、俏皮的蝴蝶。這些,給我們增添了許多樂趣。父親漱口的聲音像寬大的鳥翼撲過禾場坪。其時,晨曦漸露,雞鳴犬吠。我們該起床了。
我們家過廊的板壁上,釘了一塊長而扎實的板枋,中間墊了幾個指頭大的支點,構(gòu)成一個大刀架。那是我們家放刀具的地方。閑時,套刀、柴刀、禾鐮刀等在此有序排列,安身立命。不遠處的木架子上,整齊擺放著豬菜簍、背簍……廚房燒火的鐵夾必須放在火塘邊,掃帚必須端放在門后墻角里。如果哪次發(fā)現(xiàn)這些家什不在原地,父親必拿我們幾兄妹來嚴厲審問,要是最后也無法確定到底是哪個糊涂蟲將掃把與柴火混在一起了。父親就背著手,在我們面前走來踱去,左眼皮不時地跳動,顯得很不高興??雌饋?,他更像個失敗的將軍。最后,他會說,好習(xí)慣,是養(yǎng)成的。完了,還不忘叮囑我們,晾在小竹竿上的洗臉帕,四角要扯正。
母親在他后面嘀咕,你哪,恨不得那籠雞仔仔也聽從你的號令,排隊出操。父親聽了,輕輕咳一口,嘿嘿一笑,說,我是沒空,要不,也教教它們的規(guī)矩。人畜一理,都有規(guī)矩的!
母親當(dāng)然知道,菜園子里的瓜架樁子要整齊劃一,收割黃豆不能像別家連根拔起,要一棵一棵地割。一次,母親鋤地回家晚,忙著做飯,順手把沒洗的鋤頭掛在柱頭上。父親發(fā)現(xiàn)了,大發(fā)脾氣,對母親好一頓數(shù)落。父親督促母親立馬整改:將鋤頭刷洗干凈,重新掛上。
小時候的一天,不識字的母親指著板壁上的兩個白色粉筆字,問不識字的我,識得那兩個字么?我搖頭。母親望我一眼,微微一笑說,是你爸爸的名字哩,你爸爸寫的。以后你要展勁讀書!聽母親的口氣,她是很佩服父親的。
那時候,我們兄弟姊妹多,口糧少,日子過得緊。嘎婆(外婆)和我們住在一起。嘎婆眼睛看不見,年紀也大了,起動不方便。每到吃飯時,父親教我們必需做的功課,先給嘎婆盛好飯,夾上菜,將飯碗送到嘎婆手里。然后,我們才極具儀式感地齊整圍坐在飯桌旁,開筷吃飯。嘎婆平時也不閑著。我們盤繞在她膝旁。她唱山歌給我們聽?!耙估锖?,日里亮,月光照著讀書郎。”“螢火子掛燈籠,好吃懶做一世窮。”嘎婆愛喝酒。父親是不喝酒的。父親就想辦法去供銷社給她買酒。嘎婆抿酒的時候,父親問她:娘,酒好么?嘎婆嘴里的牙齒差不多脫光了,笑起來嘴角漏風(fēng):酒好,榮(濃)!寒冷的冬夜,父親會吩咐貪戀火塘的大妹小妹:莫捱,給嘎婆焐被窩。嘎婆的冬天很溫暖。體弱多病的嘎婆在我們家生活得很快樂,一直到她八十高齡去世。嘎婆去世的時候,我在外讀書。嘎婆病重的時候,為便于照料,父親在嘎婆房里攤了個地鋪,守候著。嘎婆葬在離我家不遠的山上。每到逢年過節(jié),父親會給嘎婆這些去世的先人擺好桌席,盛上飯菜,倒上酒水,架好筷子,叫上他們回家一起團圓。父親相信人是有魂魄的。人去世了,魂魄還在。親人骨肉相連、血脈相通,去世的親人從不曾遠去。
夏天,蒼翠的山頂上白云繾綣。蜿蜒的小溪邊青草連天。催禾蟲在桃樹上叫得歡喜。整個世界變得生機盎然。那時,父親再忙也會抽出一會兒時間,陪同我們?nèi)バ∠飺莆r抓魚?!扒嗲嗟静菹?,野花開滿山。翠竹印山間,小溪水潺潺。童年小伙伴,水邊抓魚歡……”斯琴高麗這首歌貼切地描述了當(dāng)時的歡樂場景。趕魚塞壩、干氹撈魚……水花飛濺,吆喝震天。那時的父親已經(jīng)不是父親,儼然成了我們的小玩伴。把抓到的魚蝦帶回家,父親會下廚露手藝,把簡單的飯菜弄得噴噴香。
我對在學(xué)校里讀書不感興趣,腦子里成天只想著院子里大大小小的玩伴。一直到在縣二中讀初中了,還經(jīng)常性地回了家就不肯返回學(xué)校。這讓父親傷透腦筋。母親把我這種不良行為歸責(zé)于我們那里沒有“離娘山”,父親則不以為然。大概是五六歲時,我吵著要去公社看“人戲”。父親答應(yīng)了。那天,父親從大隊伐木場回來得晚。我眼看晚上的戲沒戲了,就大哭大鬧起來。父親一把抓上我往背上一馱,急火燎燎往公社方向跑。全然不顧母親在背后的喝喊。到得公社禮堂,戲早開演了。人太多,四下里人擠人。父親將我雙腿一挎,讓我騎在他肩膀上看戲??吹桨胪荆遗吭诟赣H肩上睡著了。朦朦朧朧中記得散戲后許多人一起走在田間的小路上,黑暗中有田野清香的氣息和竹篙火把晃動的光亮。后來才知道,父親在伐木場扛了一天木,散工后為了趕時間,兌現(xiàn)帶我看戲的承諾,餓了一夜肚子。父親去世后,我回想起父親那晚上帶我看戲的場景,胸口就疼。
兒子在上大學(xué)時寫過一篇文章,陳述了與我的種種矛盾和摩擦。我才發(fā)現(xiàn)我與兒子交流的不足,我作為父親的不足。相比父親之于我輩,我感到汗顏!
為了了卻父親生前心念,那年初秋,我回家給父親修墳。一天晚上,月光躲在云層里若隱若現(xiàn)。睡到半夜,先是聽到樓梯“踢噠踢噠”響,然后,聽到樓板“嘎吱嘎吱”響,接著,木格窗子悄無聲息地打開了。父親竟然站在窗前!夜里的涼風(fēng),把他的臉刮得白白的。父親向我伸出右手來。我覺得怪不好意思,說,父子兄弟不握手的!父親笑了笑,轉(zhuǎn)身倏然而去。我醒了。只見窗前月光朗朗,山風(fēng)微吹。本來我是打算第二天早上回單位的,父親給我送夢了,父命難違,我再續(xù)了兩天假。
父親是從曲溪順家山過房到上太凼鄧家沖的,順家山陶姓和上太凼陶姓同宗,同供一個祠堂。父親過房到鄧家沖時開始懂事了。鄧家沖爺爺家境沒有順家山爺爺家境好。父親日子過得苦。后來父親回憶他當(dāng)時的生活是“日里兩擔(dān)柴,夜里蓑衣當(dāng)鋪蓋”。父親過不慣,一天,偷偷跑回順家山。順家山到鄧家沖上界下坡七八里山路,年幼的父親不害怕?;氐巾樇疑剑赣H不敢進屋,悄悄地躲在牛欄屋里。后來被掛牛草的順家山爺爺發(fā)現(xiàn)了。瘦骨伶仃的父親淚水滿腮,低聲哀求順家山爺爺:不去鄧家沖了!順家山爺爺心如刀絞,舍不得骨肉相離,嘴上卻說,寫了撫約的!要講誠信。當(dāng)牛做馬也要去!順家山爺爺是個師公,在地方上吐口唾沫是個釘。順家山爺爺連夜把父親送回了鄧家沖。
父親還給我們講過一個故事。祖上有一個叫老貴的,家里有兩座竹山,一個紙廠,兩個焙紙屋。家里靠賣紙送老貴在洪江讀書。常言道,天有不測風(fēng)云。老貴母親洗菜時“扯風(fēng)”(癲癇?。?,栽在水井里淹死。老貴母親娘家有人趁機作梗,誣陷老貴母親是被老貴父親所謀害。老貴母親娘家將老貴父親告了官。一場官司下來,老貴家竹山當(dāng)了,紙廠賣了,官司卻輸了!老貴父親口吐鮮血,當(dāng)場氣絕。突遭變故,老貴無依無靠,只得在洪江纜子街藍家商鋪做伙計謀生。老貴老實厚道,做事勤快,很得藍老板賞識。做滿一年時,藍老板問他,老貴,想讀書么?我出錢送你。老貴搖搖頭說,冒哩,我來做事的。藍老板前后問過三回,老貴都這樣答復(fù)。藍老板說,真是個老貴!那年秋天,藍老板去貴州收山貨,老板娘和小姐也一同去貴州玩。托付老貴守店鋪。藍老板說來回一個月。藍老板出去的那些日子,老貴白天買貨,晚上記賬,把店鋪打理得井井有條。誰知,一個月過去了,藍老板沒回來。兩個月過去了,藍老板還是沒有回來。店鋪里的貨賣光了。店鋪的階基起了青苔,店鋪的柜臺生了綠霉。老貴心急了,把店鋪牢牢地關(guān)好,天天到碼頭上去等藍老板。街面上有了傳言:藍老板在貴州被“吊羊”了。藍老板一家在貴州染上瘟疫,全死了……一年過去了,有人就給老貴出壞主意了:老貴,藍老板是不會回來了!老板不在了,你干脆把店鋪盤賣了,拿錢走人吧!老貴憨憨地說,老板不在,信任在!老貴照樣天天去碼頭等候。老板不在,信任在!老貴堅守著這樣一個信念。老板待我好,我不能對不起老板。老貴這樣在心里告訴自己。第三百九十九天上,老貴終于等回了老板娘和小姐!同時,等回一個壞消息,藍老板在貴州大山里染上毒疾,客死他鄉(xiāng)!老貴把賬目錢款如數(shù)交給了老板娘。老板娘感激不盡地說,想不到世間竟有這樣忠心的人!從此,我們家族有了忠誠守信的好名聲。
“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保和平,為祖國,就是保家鄉(xiāng)……”新中國成立不久,中朝邊境狼煙四起。中國人民為了抗美援朝,保家衛(wèi)國,在一九五〇年十月二十五日向朝鮮派出中國人民志愿軍……
胸懷一腔熱血的父親毅然走出苗寨,積極報名應(yīng)征。真是機緣巧合,父親一九五一年五月跨過鴨綠江赴朝作戰(zhàn)。我在六十六年后的五月,隨中國作協(xié)少數(shù)民族作家采風(fēng)團踏上了鴨綠江大橋。我拍了幾張鴨綠江“中朝友誼橋”的照片,回到老家,在父親墳前將照片焚化了,以告慰父親在天之靈。父親生前最大的心愿就是想再去鴨綠江大橋上走走,看巍峨的鋼鐵大橋,看大橋上被美國飛機機槍擊穿的彈孔,看綠如鴨頭的江水,看來之不易的和平世界……
父親在血水浸泡的朝鮮戰(zhàn)場滾爬兩年。但他留給我的戰(zhàn)場記憶極少。當(dāng)時,朝鮮戰(zhàn)爭由戰(zhàn)略進攻轉(zhuǎn)入戰(zhàn)略防御。戰(zhàn)斗仍很慘烈。父親是炮兵(他右腳小腿上有塊手掌大的傷疤,讓大炮彈片劃的),隱蔽蜷縮在雪窩里少則三五天,多則十天半個月,吃的是雪和炒面。父親和戰(zhàn)友們身上的棉衣很?。ㄒ唤锩藁ǎ?,棉帽耳也薄薄的。父親耳朵因此被凍壞凍聾,寒氣浸入骨骼得了寒癆且久治不愈。他們的部隊經(jīng)受了美國“夏季攻勢”“秋季攻勢”,甚至細菌武器的嚴峻考驗。在大雪沒膝的山區(qū)阻擊美軍,一仗下來就減員兩萬人,一個月因凍餓減員將近三萬人,所在部隊減員總數(shù)近五萬人,每三人中就有一人被敵人的槍炮和嚴寒的天氣所擊倒。父親復(fù)員后,從不邀功,從不向黨和政府伸手,過著平靜的日子。經(jīng)常講的一句話是,能撿回一條命就是福氣了,知足了。經(jīng)受過殘酷的戰(zhàn)爭洗禮,父輩們的家國情懷與長江、鴨綠江一樣渾厚遼闊,與雪峰山、長白山一樣樸實高遠。
父親當(dāng)志愿軍前,只讀過不到兩年私塾。他當(dāng)志愿軍后,眼界開闊了。在部隊,他虛心學(xué)習(xí),勤奮請教,記了好幾本日記、讀書筆記,文化水平得到很大提升。我最早接觸到的文學(xué)書籍是他從部隊帶回來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父親有在竹子上用柴刀刮字的特技。他一口氣能刮一首四句七字的山歌,字體俊美有力。
記得是我在本鄉(xiāng)工作時的一個春天。那天清晨,父親到鄉(xiāng)政府給我送潦酸菜,母親做的。他還帶了一個扛柴的木架子。他說種秧谷了,買化肥回去催秧苗。我說,肥料您不用扛,我下鄉(xiāng)時順便用鄉(xiāng)政府的車子帶回去。父親聽了我的話,變了臉色,嚴厲地說,你好大的口氣!用公家的車辦私事!人家要指背罵娘的!說完話,大步走出了鄉(xiāng)政府院子。等我緩過神來,追出去,父親已經(jīng)買好化肥,用柴架子扛著,走在回家的山路上了。崎嶇的山路被盛開的山花簇擁著,走在花叢中的父親——這個抗美援朝老戰(zhàn)士,步履沉穩(wěn)硬朗。望著遠去的父親,晨風(fēng)中搖曳著的山花模糊了我的雙眼……
父親的山村遠離塵囂。父親在的時候,分散在四面八方的一家人,一年半載要相聚一次。說是相聚,其實是父親對我們做考校的時候。我們照樣按小時候的樣子圍坐在桌旁,開家庭會。那時,父親會告知孫輩們要專心讀書、有志不在年高;囑咐小妹上課要認真負責(zé)、不可誤人子弟;警告我行事要公平公正、不能欺負百姓;鼓勵兄長安心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犁耙鋤頭不誤人……
他還會單獨和我談話。我是六兄妹中最不讓他省心的,也是最不聽從他號令的。此前,我劣跡斑斑:小時經(jīng)常逃學(xué);高中畢業(yè)后斷然放棄高考,背上一百斤茶葉獨自闖蕩大西北;參加工作后結(jié)識三教九流,喝酒必醉,玩牌必輸……當(dāng)然,也有讓他高興的,那就是我手里一直沒放下書。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边@是五柳先生《歸園田居》里的詩句,也是父親心中一幅歲月靜好的田園圖。它引領(lǐng)我們抵達精神原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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