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計
去年12月上旬以來,兇頑的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疫情從發(fā)酵到蔓延,將中國社會拽入了非常時期。隨著封城、群防群控等一系列緊急措施的推出,無數(shù)國人的生活開啟了“受限”模式。
重大疫情下的應急機制,對于公民個體而言,往往意味著義務的增加、權利的減損,這是可以理解的公共利益所需,也有著明確的法律依據(jù)。難點在于,個體權利和義務的臨時性緊急調(diào)整,如何劃定合理尺度?又如何轉(zhuǎn)向公民自覺?在增設必要的公民義務之外,又該怎樣安放基本的公民權利?諸如此類,并非可以因“效率優(yōu)先”而忽略的細枝末節(jié),恰恰是自上而下應當認真思考的重大問題。
應當看到,在這場席卷全國的抗疫大戰(zhàn)中,無論是武漢人民因封城而支付的權利犧牲,還是各地民眾集體宅家配合抗疫的自由讓渡等,都彰顯了萬眾一心的義務擔當。
然而,一些有過疫區(qū)居住史、旅行史的公民隱情不報,逃避隔離醫(yī)學觀察,乃至加大擴散風險、病發(fā)加害多人等現(xiàn)象,也曬出了棄守社會責任的一己之私。
更令人憂慮的是,一些地方的防控措施已經(jīng)越過了理性的底線,諸如挖路堵道、拒絕外地返城租戶進入社區(qū)之類的手段,并非值得沾沾自喜的“硬核抗疫”,而是對合法權益的粗暴侵犯;諸如“出門打斷腿,還嘴打掉牙”之類的標語,亦非為隔離措施添加幽默的調(diào)料,而是對人格尊嚴的野蠻羞辱。尤其是對于病毒的防范乃至恐慌,在集體情緒的裹挾下,在很大程度上異化成了對疫區(qū)群體的無差別歧視,許多封城前已經(jīng)在外工作或旅行的湖北籍公民,以及自湖北返鄉(xiāng)的人員,紛紛被貼上“武漢毒人”“湖北禍害”之類的妖魔化標簽,遭遇了個人信息裸奔、鄂牌車輛被砸、強封家門隔離、酒店拒絕入住、流落他鄉(xiāng)異地等不堪經(jīng)歷,成了處處受到排斥和驅(qū)趕的“問題人口”。
在重大疫情的壓力測試下,凡此種種的世態(tài)百相,都暴露了權利與義務的觀念偏差,基層治理的水平欠缺,以及公民社會的建設短板。
一個良善的社會,需要人人堅守自己的義務,也需要尊重彼此的權利。不負責任的自我放縱也好,畫地為牢的過激反應也罷,固然降低了生存自保的個案成本,卻放大了社會和諧的公共成本。
群防群控等防疫模式,其真正價值在于守望相助的共同擔當,而非以鄰為壑的敵意猜忌,更不是以保護多數(shù)人的名義,對已經(jīng)遭受疫情巨大傷害的弱勢群體施以權利和尊嚴的二次傷害,否則,不僅有違人道,也會留下社會撕裂的傷痕。
當然,也有不少平等對待外來群體、盡力關愛隔離人員的善舉,以及根植其中的溫情道義和權利守護,理應贏得掌聲和敬意。
同時,我們也應當認識到,當傳染性極強的病毒對生命構成重大威脅時,恐慌和自保是真實的人性和本能,因而在一定程度上,并不能苛求所有個體都具有足夠的道德自覺,也無法避免不同群體的權利沖突。這就要求公權力擔起應盡的職責,合理平衡公私利益,妥善協(xié)調(diào)群際矛盾。其中,最為關鍵的是恪守法治的原則,以盡可能溫和的防控措施,將公民的義務附加和權利減損控制在最低限度,并確保其生存、醫(yī)療、人格等基本人權不受侵蝕。須知,任何以“事急從權”的名義拋棄法治精神的做法,只是飲鴆止渴的短視,最終難免存在淘空個體權利的風險,為公共治理留下嚴重的后遺癥。
就此而言,各地公權機關在此次抗疫之戰(zhàn)中的作為,可謂令人喜憂參半。
一方面,一些地方不分對象的“一刀切”防控措施,明顯過度增加了公民負擔,而封村封路、堵截外來人員等不乏侵權之嫌的所謂硬核做法,其背后也得到了公權的默許甚至是主導。另一方面,一些地方兼顧防控需求與權利保障,在滿足公眾知情權的同時全力保護個體的隱私權,為外來隔離人群提供指定場所、免費食宿、心理關懷等,也充分展示了服務型政府與友好型社會的風貌。兩者相較所折射的,正是法治思維、權利觀念的高下,治理能力、文明水平的優(yōu)劣。
面對疫情的嚴峻考驗,每個人都不是孤島。我們不僅需要阻擊病毒的侵襲、直面災難的挑戰(zhàn),也需打破人心的防線、去除權力的傲慢。
一場舉國投入的抗疫戰(zhàn)爭,為重新理解公民權利和義務提供了一個特殊視角,需要公共權力、民間社會和公民個體反躬自省,并由此達成理性、正義的價值共識。如此,我們在最終戰(zhàn)勝疫情的同時,也將為建設一個更加善良有愛、權利平等、文明公正的社會,贏得恒久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