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景玉,山東省作協(xié)會員,山東省二十三屆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小說見《山東文學》《當代小說》《短篇小說》《寶安文學》《東京文學》《遼河》《牡丹》《北極光》等文學期刊。
在輪椅的問題上,宋加和趙麗產(chǎn)生了分歧。趙麗想把它處理掉,她的表哥是個收破爛的。宋加不愿意,他覺得新樓是拿母親的房子換的,就該有輪椅的位置。趙麗說什么也不愿意,她說,房子的面積有限,要合理利用。其實,她害怕輪椅。宋加說,輪椅折疊起來,占不多大面積的。他盡量說得輕松,怕趙麗看出他的心思。輪椅是一個物件,它不會動,放到哪兒,它就在哪兒??臻g是給人準備的。爭執(zhí)了幾句,趙麗只好說,我不能看見它,看到就害怕,特別是你不在家的時候。宋加冷笑道,又不是老虎,不吃人,有什么好害怕的?其實,宋加從來都是把輪椅當人一樣對待。每次爭執(zhí),都沒有什么結(jié)果。他們還是會為輪椅的事產(chǎn)生爭執(zhí)。宋加覺得他和輪椅有很神秘的關(guān)系,它像是一顆釘子,嵌在他的生命里,越嵌越深,越深越疼,愧疚、無奈、痛惜,交替出現(xiàn),扎得他有時喘不過氣來。趙麗認為它帶來的是晦氣、邪氣、再加上怨氣。它怎么有資格待在這個家里呢?這個家是新家,不是老家。老家是宋加母親的,新家沒有她了,應(yīng)該是宋加和趙麗的。新家應(yīng)該是煥然一新的,應(yīng)該排除掉一切老舊不值錢的東西。宋加就不一樣了,他覺得輪椅是一個人,有靈魂,有思想,有生命,有愛,會跑動,會呼吸,會哭泣。他時常聽到這個人會發(fā)出微弱的聲音,喊叫他的聲音,時緊時慢,似乎是一直在呼喚他。
輪椅還是留了下來。趙麗也沒有妥協(xié),她和宋加分了床。宋加搬到次臥,趙麗還留在主臥。他們的關(guān)系微妙起來。
次臥的面積不大,十個平方,靠東墻放一張床,西墻放兩張櫥子,分別放著被褥和衣服,剩下的空間有限了。宋加將輪椅放到床頭離自己很近的地方,房間似乎變成一個過道。生活在這個很小的空間里,他不但沒有嫌小,倒是顯得開心,最起碼頭一個月是這樣。他不再憂郁,不再郁郁寡歡,反而開朗起來,甚至哼哼起歌來。白天的時候,他幾乎不回家,在單位里吃午飯。吃過早飯出門的時候,他都會鎖上暗鎖,再拉拉門把手,生怕忘記鎖上。他還不會忘記打開窗子,讓房間里灌滿新鮮的空氣。輪椅既然是個“人”,也要呼吸新鮮空氣的。他似乎把它當成一個孩子,需要大人的呵護。這還不算,有時候,宋加剛剛上班去不久,它可能還喚他回家吃飯,或者是囑咐他天冷了,別忘了多穿衣服,當然,還有其他,比如責怪和呵斥,現(xiàn)在,所有的聲音變得很遙遠,像毛毛雨一樣變得模糊和不確定。宋加的情緒被這些聲音變得異常復雜,變得喜怒哀樂,無法控制。
“你應(yīng)該把它賣掉?!壁w麗給宋加提出建議。
“它值不了幾個錢的。”宋加說。
“那你就送人,送給那些得過偏癱站不起來的人?!壁w麗說。
“如果宋奇帶女朋友來,也不雅觀吧?!壁w麗搬出兒子宋奇。
趙麗說了很多理由,宋加保持了沉默。
“我已經(jīng)告訴了表哥,他明天來拉?!壁w麗說。
“他敢?我會砍斷他的胳膊?!彼渭幼兊门豢啥簟?/p>
“看我早晚不把它砸了!”趙麗也說出狠話。
沒到單位,又火急火燎地折回來,他忘記鎖沒鎖次臥的門了。宋加滿臉大汗,只是推了推次臥的門,沒有動靜,原來,他鎖上了。趙麗還沒去上班,看著他的所作所為,以為是來監(jiān)視她,便罵道,你神經(jīng)???社會新聞上沒少刊登這種事,丈夫謊說出差,妻子找來情人,丈夫立馬回來捉奸。這似乎是些天方夜譚的故事。宋加不擔心趙麗,她的長相一般,沒有哪個男人追她,她也沒追過其他男人。趙麗說,心里沒病死不了人。
晚上的時候,宋加不開燈,借著外邊的光線,把輪椅調(diào)整到一個適當?shù)木嚯x。輪椅靜靜的,像一個老人,不說話。它的功能原本是給老人準備的。輪椅上的老人是個病人,穿著黑衣,頭發(fā)花白,有幾分癡呆,雙腳踩在腳蹬上,頭仰著,似乎是睡著了,鼾聲不大,卻一聲接著一聲,很是均勻??粗喴紊系睦先税苍?shù)臉幼?,他會開心地笑起來??墒?,和所有的老人一樣,老人也會反復,有時脾氣暴躁,像個不懂事的孩子,隨時大聲哭鬧起來。宋加會表現(xiàn)得有足夠的耐心,給她捏胳膊,給她捶背,問她哪兒不舒服?她瞪著小眼睛看他,她的話語含糊不清,像是一個剛剛回來的外星人。宋加永遠也猜不透她想說什么,這讓他難過。為什么和自己聯(lián)系這么緊密的人都不了解?見宋加聽不懂,老人急躁,揮舞著胳膊,像是要解說什么。宋加開始給輪椅上的老人喂東西,將包子捏碎,泡到豆?jié){里。老人幾乎不嚼,直接就咽到肚子里。她咽得很慢,有時還打嗝,“歐”地一聲,半天咽下一口,又好像是包不住,總會順著嘴角流下豆汁,滴到身上。宋加給她擦干凈,再喂下一口。宋加喂得很有耐心,這是他做過的最有耐心的一件事。有時候,老人像是想起什么,突然哭泣,哭聲很大,聲音飽滿,擠滿房間。宋加會拍著她的肩膀,莫哭,莫哭。她像是遇到一件傷心的事,反而哭得更厲害起來,她的肚子顫動,胸腔起伏,像敲動的鼓皮,露出微弱的血管。宋加不問了,老人反而偷偷笑起來,不大,像貓叫一樣,有幾分怪異。她這個樣子,他永遠不能理解。那些日子是這樣過來的,想想真枯燥,卻也有意思。后來,輪椅不用了,閑置在那兒,卻像少點什么,心里空落落的。老人那微弱的音容相貌,時而模糊,時而清晰,像一只飄著的氣球,在他眼前晃來晃去。
趙麗幾乎每天晚上都會趴在次臥門外,屏氣傾聽,她不相信里面會發(fā)出動靜來。怎么可能?有一次,她趁宋加不備,猛地推開房門,宋加吸著煙看手機,里面播放著一部電視劇。宋加皺著眉頭看她一眼,眼光穿過煙霧,有幾分不屑。平時,宋加根本不看電視劇,他認為那些故事都是騙人的,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根本發(fā)生不了的。趙麗說,誰叫你吸的煙?宋加沒有說話。趙麗上去掐滅他手中的煙頭說,吸煙容易得肺癌。宋加說,那就得吧。趙麗又說,把輪椅放到地下室吧。宋加搖搖頭說,它不吃不喝,只是占據(jù)一點空間罷了。趙麗說,不是空間的問題,輪椅已經(jīng)影響到我們的生活了。宋加笑起來,我們這不好好的嗎?趙麗說,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宋加沒有說話,他的話原本就少。趙麗說,我們?nèi)ツ虾V場吧,它剛剛建好,有音樂噴泉,吸引好多人在那兒耍,跳廣場舞的,打鞭的,還有唱戲的,你有多長時間沒去唱戲了?宋加會好幾種戲,豫劇,黃梅戲等,和別人不同的是,他喜歡倒立著唱,在椅子上放一塊帶海綿的墊子,一只手扶住椅子,一只手拿住話筒,雙腿并攏,高高地伸向天空。宋加的身材屬于偏瘦的那種,卻很硬朗。倒過來唱不但沒受影響,而且比站著唱感覺更好,氣息足,字正腔圓。這是他的絕活。這樣唱的時候,總會迎來陣陣掌聲。趙麗曾經(jīng)鼓動他去梨園春唱戲,宋加沒去,他說他沒勇氣和別人挑戰(zhàn)。趙麗說,那就好好過日子吧。他搖搖頭說他一直好好過日子,不想去是因為想一個人靜靜地待在家里,才會有一種安全感。他不想見到任何人,對所有的人都有一種排斥感。趙麗摸摸他的額頭問他是不是病了?他說,哪有可能。趙麗摸著他的胸說,你有心病。宋加說,你拿刀子劃開就知道了。趙麗就將手伸到他的腋窩,年輕的時候,他們經(jīng)常這樣,然后,就滾爬到一塊兒,可是,他們好些年不這樣了。宋加沒有反應(yīng),趙麗只好說,我去跑步了。她換上運動鞋,開始在穿衣鏡前整理容妝。他不習慣她的做法,這不是跑步,像是出去會情人。有幾次,他實在忍不住想說她,但是,他還是忍住了。他覺得應(yīng)該相信她。趙麗會在晚上十一點鐘準時回來,他半睡半醒,躺在床上不起來,也不開燈。窗外的光擠進來,照在老人的身上,像是撒的一層薄霧。這個時候,應(yīng)該是給老人換窩的時候,老人尿多,雖然穿了尿不濕,臀部的皮膚還是常常變紅。老人懵懂地看著他,顯得孤零零的。想到老人,他再也睡不著了,打開燈,看著凄切的白墻。這時,趙麗走進來。
“你為什么不去唱戲?”趙麗看著他。
“唱什么戲?”他說。
“南湖公園有很多人。你真該去?!壁w麗的身上汗津的。
“不如我們明天開個燒烤店,這行業(yè)利潤高,一家家火爆的不行?!彼渭佑^察了好多天了,一直下不了決心。
“我們要錢干嘛?有時候是負擔?!壁w麗擔心他不在狀態(tài),其實,他們沒有多少錢。
“烤全羊需要看火候,看顏色,烤得紅於的,不出油的時候,就有八成了?!彼渭佑X得烤全羊過癮。
“你還是去唱戲吧,有人說想聽你唱的七品芝麻官了。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壁w麗覺得牛派的唱腔真好。
“烤全羊的最后一道工序是撒上一層孜然,孜然除腥?!彼渭诱f道。
剛剛分房那陣,他們都覺得清醒了不少。時間一久,問題來了,他們有一個共同的需要,如何處理呢?宋加盡量不去想這事,他覺得不去想就不會做,可是,他有時候還是管不住他的身體,再說了,他們都還有這個能力。
有一個晚上,他去了主臥,趙麗正在練瑜伽,自從練了瑜伽,趙麗的身材愈發(fā)苗條,所以,她練上癮,天天練,正好彌補了其它需求。趙麗嚇了一跳,她看到宋加倚在門欄處,眼睛紅紅地看著自己。這種事,趙麗從不主動,她認為女人應(yīng)該矜持。宋加不說話,一把把她按在床上。她感到他的氣喘得不均勻,高低起伏。趙麗用雙手緊緊護住自己的身子,他使勁掰開她的手臂。趙麗扭開臉說,我受不了你身上死人的味道。宋加停下來,聞聞左肩,又聞聞右肩,只有一股子汗味兒,混合著荷爾蒙的味道,這是每個男人身上都會發(fā)出的,再說了,他以前也會發(fā)出這種味道的。宋加心里亂糟糟的,總是沒有精神氣兒。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壁w麗后悔不該說死人那句話,她還是心疼他的。
“那我們明天就去租房子,開一家正宗蒙古烤全羊。”宋加說有這個想法很久了。
“烤全羊很辛苦的,要開到凌晨一兩點鐘,你做好準備了嗎?”趙麗提不起信心。
“我不知道,我的腦子很亂,一直記住老人最后坐在輪椅上的樣子,張著嘴,閉著眼,花白的頭發(fā)支棱著,臉色蠟黃,嘴唇變青?!彼渭拥哪樕巷@示出痛苦的表情。
“忘掉這事吧,它會毀掉你的一切的。你最好去南湖公園唱戲,那兒有消夏戲曲晚會,有很多戲迷和發(fā)燒友,都可以上去喊兩嗓子。唱戲使人心情愉快,唱戲能夠忘記煩惱?!壁w麗想分散他的注意力。
“那天,我回來的時候,看見她癱在輪椅上,不知道多長時間了,她一動不動,沒有了氣息,一點點也沒有。她的脈搏停止了跳動,身體僵硬,重要的是,我?guī)缀醪荒芙o她穿衣服。”宋加的眼睛很空洞,沒有任何東西的空洞。
“你可以和張三妮對唱黃梅戲《天仙配》,你唱董永,張三妮唱七仙女,臺下很多戲迷一定會為你們鼓掌。張三妮天天去那兒唱戲。”宋加曾經(jīng)暗戀過張三妮。趙麗看得很緊,宋加沒有機會。
“張三妮有時候不在調(diào)上?!彼渭硬幌胝f張三妮,“有一次,我夢見她,像一個乞丐,蓬頭垢面,沿街乞討。我上前去拽她,她好像是不認識我,我很難受?!?/p>
“一個人很容易鉆牛角。南湖公園的空氣真好,你去走走,就不胡思亂想了。”趙麗說得有道理。
“父親走的時候,我三歲,母親獨自一人把我拉扯成人。我是她的全部,是她的命根子。五歲那年的一個晚上,我發(fā)燒,她一個人背著我,走了三里路。那天下著小雨,道路濕滑。一路上,我記不清母親摔倒幾次,她頑強地爬起來,繼續(xù)趕路。她的背雖然不夠?qū)挻?,卻溫暖,像是床,像搖籃,她晃著我,唱著催眠曲,溫暖,愜意,到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院的時候,天已經(jīng)大亮?!彼渭拥男牡追浩鹨还晒砂脝蕷?。
“你得干一件有意義的事情?!?/p>
“我忘了,那時候,你干什么去了?”
“我在陪兒子。兒子上的壽光一中,馬上要高考。”
“是的,你在壽光陪兒子?!彼渭优牧伺淖约旱念^,接著說道:“那天吃過早飯,我出發(fā)去菏澤。我一直沒敢外出過。那兒有一批業(yè)務(wù),我必須去。我掐著時間,如果不在外邊吃午飯,從菏澤到滸城打個來回沒問題。出門前,我把母親從床上扶到輪椅上,怕她躺著尿濕被窩,弄濕臀部的肉皮,時間一長,弄破了就很難愈合。我告訴母親要聽話,不要亂動,她點點頭。我用一根布帶子栓住輪椅的兩側(cè),攔在她的胸部,怕她掉下來。我給她蒸了一碗雞蛋膏,她吃得一點不剩,然后,我又給她換上尿不濕。”宋加對那個場景記憶猶新。
“你不要太自責,誰都有過失的時候。你應(yīng)該忘掉它?!?/p>
“忘掉?怎么會忘得掉呢?這是過失罪,是沒法得到原諒的,起碼在我的心里,有永久的愧疚。我無法忘記母親最后躺在輪椅上的樣子,腦子里會亂糟糟的,像一團蜜蜂在飛,忽而東,忽而西。我沒法控制它們,整宿整宿地睡不好覺?!?/p>
“要不,你明天上午陪我去看看三叔?三叔也是偏癱。他們是一樣的病,一個偏左邊,一個偏右邊。三叔后天出院,估計他不可能再站起來了?!壁w麗還說下午是不看病號的。
“我去了會很難受?!彼渭诱f,“我沒想到會在菏澤出事,在中華路,有一個老頭騎電動車橫穿馬路,路兩邊是很高的綠化帶,它們擋住了我的視線。我來了個急剎車,老頭和電動車都倒下了。我沒有碰到他,兩車有半米的距離。我懷疑他是受到了驚嚇?!?/p>
“三叔說等他出了院,要找你喝點。”趙麗還是希望他去看看三叔。
“看見三叔,我真的會難受?!彼渭訐u著頭,“在醫(yī)院里,陪老頭做了全身檢查,沒什么問題,他兒子說什么也得要驚嚇費,一直弄到很晚,我才回家。我真傻,怎么會把母親忘了呢?”
“不要想那么多了,最聰明的辦法是你該去南湖公園,唱唱戲,唱《小倉娃》,唱《朝陽溝》,唱《打金枝》,總之,唱戲能把體內(nèi)的陰郁發(fā)泄出來?!?/p>
“我想開一家烤全羊店,上面撒上椒鹽和孜然,味道好極了?!?/p>
宋加沒想到南湖公園里的人真多,多到人碰人的地步。他記不清有多長時間沒去那兒了,那兒變得有點陌生。他到那兒的時候,音樂噴泉已經(jīng)關(guān)閉,但是,人們余興未盡,像拉大網(wǎng)一樣,一會兒這邊,一會兒那邊。人們的熱情真高。
張三妮還是那樣靚麗,像是一點也沒有變老的意思,高挑的個頭,黝黑的臉蛋,尤其是嗓子,還是那樣高亢,那樣嘹亮。宋加沒想到她進步這么快,他對她沒有一點感覺。他們對唱《朝陽溝》下鄉(xiāng)那段,他唱栓寶,她唱銀環(huán)。一出口,宋加就有點力不從心,嗓子發(fā)悶,胸口像被什么堵塞,他憋了很大勁,聲音一點不亮堂。
“我真是廢了?!彼渭诱f。
“慢慢就會好的?!壁w麗說好聲音都是練出來的,她的身材也是練瑜伽練出來的。
“我再也不想去南湖公園唱戲了?!彼F(xiàn)在認為唱戲是件很無聊的事情。
“不要輕易憋在家里,會生病的?!壁w麗有責任勸他。
“夏天到了,我們就去開個烤全羊館。”宋加似乎下定決心,“公明路西段有三間門頭閑著,去那兒吃飯的人賊多,鮮扎啤一進肚,渾身涼爽爽的,生意一準兒會火起來。”
“再上些小菜,花生米,海帶絲,熟花生?!?/p>
“得找人焊一個大烤爐,把整只羊放在上邊,轉(zhuǎn)著烤,下邊再放一層炭火,火苗大大的,勻勻的。”
“我把我三叔推過去,他說好了和你喝上一杯?!壁w麗說。
“我不想見你三叔,他在輪椅上的樣子讓人傷心難過?!彼渭诱f,“三叔喝酒好上勁,他不喝啤酒,他覺得啤酒不過癮。他只喝高度白酒,五十度以上的高度酒,那才叫喝酒。”
“烤全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壁w麗提醒宋加。
“羊是山羊,活的,不摻水,才能烤得鮮、脆、嫩,可以根據(jù)人的口味添加辣椒面和孜然粉。”
“烤羊會很累的,不如唱唱戲。”趙麗擔心他的戲功廢了。
“有心情的時候吧?!彼渭踊卮鸬男牟辉谘?。
有一天,宋加從外邊回來的晚了一些,發(fā)現(xiàn)次臥的門虛掩著,推開一看,輪椅不見了。它會去哪兒了呢?宋加愣了半天,想起早晨的時候,趙麗曾經(jīng)給她表哥打過一個電話。趙麗是在主臥里打的,聲音從門縫里擠出來,有一些詞,猶猶豫豫地蹦出來。宋加給趙麗表哥打電話,問輪椅是不是在他那兒?趙麗的表哥矢口否認。宋加說,表哥,它值不了幾個錢的。趙麗表哥說,我真的沒看見。宋加忽然變得急躁起來,他說,輪椅是我母親的,她一直沒離開過輪椅。他的聲音很大,震得手機有點顫動。趙麗的表哥像是被嚇到了,屏住氣,不說話。宋加說,我母親是在輪椅上咽的氣,她啥時候走的我都不知道。他大聲哭起來。趙麗表哥說,神經(jīng)病。表哥又說,我真的不知道。宋加打電話問趙麗,你把它弄哪去了?砸廢鐵賣了?為什么不告訴我?趙麗吱唔了半天,才說出送給她三叔了。她說,三叔的條件不好。趙麗顯然有點不好意思。宋加說,我出錢,給他買個新的。趙麗說,為什么我們買?他有兒子,再說了,舊的也是閑著。宋加大叫,馬上給我要回來,那是我母親的,不能坐別的人,我不能看到輪椅上有兩個人的身影。
輪椅是趙麗表哥一個人扛上來的,趙麗沒有露面。趙麗表哥的眼睛躲躲閃閃,仿佛這事是他干的??吹捷喴危渭訐溥^去,緊緊攥住它的兩個把手,在屋子里推了一圈又一圈。他覺得這樣踏實了許多。母親坐在上邊的時候,也是這個樣子,靜靜的。他把輪椅推到樓下,他覺得“母親”有很長時間沒見陽光了,在陰暗里,“母親”的身上會癢癢的。外邊依然是陽光明媚,鳥兒在樹葉間唱著歌兒。河水綠油油的,上面漂著水草,有魚兒躍出水面。他想起曾經(jīng)推著母親在這兒,母親不會說話,但是,她會打手勢。
有一次,母親居然指著水里的魚兒,笑出了聲。母親是有意識的,她還會活很長時間的。這和他想象的不一樣,他以為母親是個沒意識的植物人,根本活不過冬天的。他推著空輪椅,來回地走了幾遭,實在是累了,他把輪椅搬進次臥,頓時,那個鮮活的母親沒了,輪椅變成輪椅,空蕩蕩的。宋加坐到輪椅上,他似乎感到了母親的溫熱。他忽然有一個主意,要在輪椅上睡一夜,陪著母親。他沒想到輪椅那么堅硬,一點都不舒服,咯得他腰疼。宋加有一種沖動,他要將輪椅改成折疊式的,如果坐累了,就可以在上邊躺著,會舒服很多??赡苁亲臅r間長了,身體適應(yīng)了,宋加覺得舒服多了。宋加認為他會做夢,夢見母親把他攬在懷里,可是,這一夜很安靜,他連夢的尾巴也沒有見到。
秋天的一個中午,宋加和趙麗看電視,那是一個很爛的電視劇,趙麗喜歡,看著看著,就沒勁了。趙麗開始規(guī)劃他們?nèi)鹤铀纹婺莾?。宋奇大學畢業(yè)分配到海邊的一座城市,那兒很干凈,走半天路鞋底上也不會沾到泥。那兒的空氣含著超量的鹽分,比南湖公園的要好很多,清淤潤肺,還能緩解人的情緒。
“那兒的廣場舞會很龐大?!壁w麗想著海邊的廣場舞。
“像一群蝦在海水里游動。”
“你可以唱戲,倒立著唱?!?/p>
宋加搖搖頭。他說:“宋奇說,那個城市沒有烤全羊,都是海鮮店。”
“等宋奇有了孩子,我看著,你干什么呢?”
宋加想說開個烤羊店,他的喉頭蠕動幾下,終于沒有說出來。
光線像爬行動物的細腳趾,慢慢爬在宋加的臉上。宋加的臉色重了不少,像是抹過一層薄薄的油彩,看上去有幾分莊重,也可以說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