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眼風光北固樓

◎ 文 | 鄧瑩輝 編輯 | 田宗偉

北固樓 攝影/ IC /圖蟲創(chuàng)意

“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年少萬兜鍪，坐斷東南戰(zhàn)未休。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卑税俣嗄昵?，辛棄疾一首慷慨激越的神曲——《南鄉(xiāng)子g登京口北固亭有懷》，不僅讓一座樓、一座山名聞遐邇，而且讓一座城蜚聲天下。后世人每當提及鎮(zhèn)江，也就是稼軒筆下的京口，便馬上會想到北固山，北固樓，會脫口而吟出“滿眼風光北固樓”的詩句。雄峙在鎮(zhèn)江邊北固山上的北固樓，是京口歷史最悠久、最具有代表性的名樓，它充分體現(xiàn)了鎮(zhèn)江作為軍事要塞、歷史名城、旅游勝地的深厚底蘊，堪稱鎮(zhèn)江最有影響力的“文化名片”。

北固山風光 攝影/ 我拿紅顏碎了流年168 /圖蟲創(chuàng)意

一

北固樓所在的江蘇鎮(zhèn)江，地處黃金十字水道長江和京杭大運河的交匯點，它南據(jù)峻嶺，北臨大江，占據(jù)“吳頭楚尾”的特殊地理位置。鎮(zhèn)江江山清絕，境內(nèi)名勝無數(shù)，而“京口三山”（金山、焦山、北固山）集中體現(xiàn)了此地諸山奇麗、幽清、雄峻等多重面貌，與杭州西湖等并稱中國山水文化的典范，從而為鎮(zhèn)江贏得“天下第一江山”、“城市山林”的美譽。

鎮(zhèn)江可以去游玩的地方很多，但最精華的地方卻是金山、焦山和北固山。三山景物清華，豐姿各異：金山以綺麗見稱，焦山以雄秀聞名，北固山則以險峻取勝。一般人心目中，或許金山更有吸引力，但對于筆者來說，北固山才是夢牽魂繞的“詩和遠方”。不僅因為喜歡古人的詩詞，也由于癡迷于三國故事和南宋戰(zhàn)爭風云，很多人對北固山情有獨鐘，不離不棄。有道是“京口東南第一郡，北固京口第一山”。如果你從來沒有去過，就請隨著筆者先來一次神游吧。

金山寺 攝影/ IC /圖蟲創(chuàng)意

北固山居于金山和焦山之間，南朝梁時改為“北顧山”，唐代稱“金陵山”，俗呼“土山”。它位于京口東北，南接鼓樓南枝，西臨教場環(huán)甘露港，橫枕大江，石壁嵯峨，山勢險固，地理位置極其顯要。北固山由三座山峰組成，一峰嵌入城內(nèi)，兩峰向城外延伸。城內(nèi)正峰為第一峰。城外前峰為中鋒，臨鳳凰池；后峰橫臥大江，是為北峰，又名別嶺。它是北固山的主峰，其上名勝古跡多有存留。北固山山體不高，但“石壁在后峰，北東西沿江，長三十四丈五尺余，高十四丈”（《北固山志》），三面懸崖已顯示出北固山的險峻，奔流不息的滔滔江水，更增添了北固山的氣勢。從主峰之巔眺望，四面皆景：東邊是滾滾長江一瀉千里，蔥蘢的焦山隱現(xiàn)于萬頃碧波之中；西邊是峰巒疊嶂，千峰競秀，綿延到遼遠的天際，與藍天碧云“粘”為一體；從近處看，金山為鄰，互相映襯，益發(fā)顯得清麗；極目遠眺，江對岸揚州文峰塔和更遙遠的平山堂也依稀可見，使人頗有“金焦兩山小，吳楚一江分”的震撼感。

北固樓就聳立在北固山主峰峰頂。如果你從北固山中峰南麓登山，過氣象臺，沿山脊北行至清暉亭，穿過鐫刻著梁武帝所書“天下第一江山”六個大字的條石對面的拱門，就抵達北固山主峰——北峰之巔劉備招親之處的甘露寺，甘露寺后面就是我們尋覓多時的主角——北固樓，人們也稱它為春秋樓、相婿樓、梳妝樓。北固樓與洞庭湖畔的“岳陽樓”，武漢市的“黃鶴樓”齊名?！暗り柋惫淌菂顷P，畫出樓臺云水間。”北固樓，一個“滿眼風光”的地方。

北固樓是歷史悠久的名樓。據(jù)記載，東晉時蔡邕的堂曾孫蔡謨（281～356）最早在北固山建樓“以儲軍實”，也就是軍用倉庫；東晉軍事家謝安（320～385）曾對該建筑進行修復。南朝梁大同十年（544）梁武帝登樓遙看京口壯觀氣象，改樓名為北顧樓，不僅留下《登北顧樓詩》，而且揮筆題寫“天下第一江山”。大約唐代以前，古北顧樓已經(jīng)焚毀。唐人在其舊址上重修一樓，并根據(jù)晚唐著名宰相李德?！杜R江亭》“多景懸窗牗”詩句，取名為多景樓。上有宋代著名書法家米芾題書的“天下江山第一樓”匾額，以及康有為題寫的“江淘日夜東流水，地聳英雄北固山”對聯(lián)。因為它建在北固樓舊址上，與北固樓是前世今生的關系，故有人亦稱其為北固樓。但據(jù)考證，此樓命途多舛，或毀于五代戰(zhàn)火，北宋時遷建于唐臨江亭舊址；元祐（1086～1093）末再遭焚毀后元符年間（1098～1100）再建，已非原址；南宋隆興二年（1164）再遷新址?？梢?，多景樓與北固樓早已成為淵源不再的兩座樓。但這絲毫不影響它成為北固樓群的重要組成部分。而北固樓本身也經(jīng)歷多次毀與建，今日的北固樓，是2011年復建的仿宋新樓，其造型典雅莊重，堪稱當今江南新建名樓翹楚。登上北固樓極目遠眺，水色山光，景色絢麗，使人頗有一種凌空飛翔、飄飄欲仙之感。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陳毅同志當年登臨北固山，為眼前的絕美風光所傾倒，曾萬分感慨地說：“不要看畫了，這里就是萬里長江畫卷！”

鎮(zhèn)江金山寺 攝影/ IC /圖蟲創(chuàng)意

二

辛稼軒在北固樓上所看到的“滿眼風光”不僅是碧空萬里、煙波浩渺的自然山水，更有金戈鐵馬、氣吞萬里的戰(zhàn)爭風云。鎮(zhèn)江，歷史上曾是英雄用武和建功立業(yè)之地；北固樓，則成為文人雅士聚會賦詩、歌詠英雄豪杰歷史功績的所在。來到北固樓，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第三層正面毛澤東親筆書寫的“北固樓”三個大字，飄逸遒勁，氣勢非凡；其第一層正南上方匾額有“東南勝概”四個篆字，兩側(cè)撰有一幅楹聯(lián)：“氣吞吳楚看六代梟雄此處曾留霸業(yè)；浪涌乾坤嘆千秋騷客斯樓獨望神州”。此聯(lián)寓含著三國吳主孫權(quán)構(gòu)筑鐵甕城稱霸東南的故事，南宋辛棄疾為官鎮(zhèn)江登臨北固樓而生發(fā)“何處望神州”的亡國之感慨，為北固樓奠定了雄豪悲壯的基調(diào)。

北固亭所在的北固山海拔不過60米左右，但它表層二三米以下全是巖石山體，且山“高數(shù)十丈，三面臨水”，儼然是江上橫空聳立的一座天然“石城”。具有得天獨厚的地理、地形優(yōu)勢。站在北固樓上，神觀飛越于蒼茫久遠的歷史，一個個英雄人物和歷史事件在眼前鮮活地呈現(xiàn)：雄踞江東的吳大帝孫權(quán)，早在赤壁大戰(zhàn)之前的建安十三年（208）就運籌帷幄，將政權(quán)中心從蘇州遷至京口（今鎮(zhèn)江），并背靠北固山建造了“周回六百三十步，開南、西二門，內(nèi)外皆固以磚壁”的鐵甕城，“半面煙嵐雄北固，一方形勝控東吳”，清代康熙皇帝曾用這樣的詩句贊美孫權(quán)所建鐵甕城的壯麗雄險。可以說，孫權(quán)正是以北固山為據(jù)點，拉開了經(jīng)營東吳、雄霸一方的歷史序幕，并最終完成三分天下有其一的蓋世功業(yè)。而另一位三國爭霸的主角——劉備也因緣際會，與北固山結(jié)下不解之緣，山上亭臺樓閣、山石澗道，幾乎無一例外地與三國時期孫劉聯(lián)姻等歷史和民間傳說有關，成為游人探索三國歷史、尋訪三國遺跡的理想去處，尤其是“甘露寺劉備招親”的故事為北固山抹上了濃重的傳奇色彩，緊鄰北固樓的甘露寺也成為北固山最著名的景觀之一。

焦山 攝影/ IC /圖蟲創(chuàng)意

“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但京口英雄不止于此。是否還記得那個曾在京口尋常巷陌居住的小名喚做“寄奴”的一代草莽英雄劉裕（363～422）？他起于寒微，卻心懷遠大，東征西討，數(shù)次北伐，為匡扶晉室立下汗馬功勞；他代晉自立，定都建康，成為南朝“宋”的開國者；他立志出征北魏，卻尚未出兵便因病逝世，留下“出師未捷身先死”的千古遺憾；……但縱觀其轟轟烈烈的一生，依然可謂“氣吞萬里如虎”！

時光如北固山下的長江流水，在默默無語中淘盡了千古風流人物。“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保虾迫弧杜c諸子登峴山》）孟浩然的詩大概能夠表達宋代詞人辛棄疾登北固樓時的心情。南宋偏安江南一隅，與金國隔淮河對峙，而鎮(zhèn)江便成了對壘的第二道防線，北固山軍事地位的重要性不言而喻。1204年3月，64歲高齡的辛棄疾被任命為鎮(zhèn)江知府。此前，他的前輩韓世忠曾在三山一帶痛擊金軍，取得黃天蕩大捷，沉重打擊了金兵的囂張氣焰。黃天蕩一仗，也給韓世忠?guī)順O大的聲譽，“知國有人，天下誦之?！倍翖壖沧鳛榧亦l(xiāng)淪陷、投奔南宋的“江南游子”，本就是南宋最堅定的抗戰(zhàn)人士，一生以北定中原、抗金復國為己任，而現(xiàn)在終于有了率軍復仇的機會，自然興奮不已；然而飽經(jīng)磨難的稼軒居士亦深知，北伐之路漫漫，不可能一蹴而就，必須精心謀劃，運籌帷幄。但新任宰相韓侂胄卻急于建功立業(yè)以鞏固相位，倉促間就打算傾舉國之力決戰(zhàn)金國，令稼軒頗為擔心。正是在此背景下，他數(shù)次登上北固樓，先后寫下《永遇樂g京口北固亭懷古》和《南鄉(xiāng)子g登京口北固亭有懷》等名篇。既表達對古之英雄的無限敬仰之情，也告誡當今主政者不要輕舉妄動，同時流露出自己氣吞山河的報國豪情。

一千七百多年過去了，“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北固樓，這座起于軍事倉庫的古樓，經(jīng)歷一次次焚毀和重建，經(jīng)過歷代數(shù)不清戰(zhàn)火的洗禮，閱盡人間冷暖秋風。今天，它以全新的面貌巍峨佇立在北固山之顛，安詳?shù)乜粗榛鹄菬煗u行漸遠，人間樂土已然到來，世界終歸平靜，歲月就此靜好。

三

北固樓不僅是一座軍事之樓，更是一座文化之樓、詩詞之樓。從古至今一直都是英雄豪杰、文人墨客雅集賦詩、抒發(fā)壯志豪情之所。早在劉宋時期，謝靈運就曾陪同宋文帝劉義隆登臨北固山，寫下北固山登臨詩——《從游京口北固應詔詩》，“遠巖映蘭薄，白日麗江皐。原隰荑綠柳，墟囿散紅桃。”景色明麗，江山曠遠，展示了京口的山水之美。如果說謝靈運的“應詔詩”是描寫北固山的第一詩，那么，其后的梁武帝蕭衍則是吟詠北固樓的第一人。其《登北顧樓詩》云：“歇駕止行警，回輿暫游識。清道巡丘壑，緩步肆登陟。雁行上差池，羊腸轉(zhuǎn)相逼。歷覽窮天步，矖矚盡地域。南城連地險，北顧臨水側(cè)。深潭下無底，高岸長不測。舊嶼石若構(gòu)，新洲花如織。”將登山的過程和登樓所見北固山周遭的江山景物描寫得細致入微，凸顯了北固山的險峻和江山的廣遠。

唐朝是中國詩歌的高潮，但由于北固樓被毀，其形象在唐詩中難覓蹤影，但關于北固山的名篇依然層出不窮，其中王灣《次北固山下》詩堪稱最為著名：“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寫盡北固山的氣勢；“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本浞ㄐ缕?，氣度非凡，“形容景物，妙絕千古?！贝嗽姳粫r任宰相的張說視為詩歌典范，“手題政事堂，每示能文，令為措式”。

宋代是北固樓詩歌創(chuàng)作最繁盛的時期，北宋歐陽修、蘇東坡、沈括、米芾，南宋辛棄疾、陳亮、陸游、劉過等，都在這里留下了許多著名篇章。辛棄疾鎮(zhèn)守鎮(zhèn)江時，創(chuàng)作了大量愛國作品，尤其是北固樓詞讓世人永遠記住了它的名字，也讓所有人感動于稼軒誠摯的愛國主義精神。前引的《南鄉(xiāng)子g登京口北固亭有懷》早已家喻戶曉，他的另外一首《永遇樂g京口北固亭懷古》也同樣播于眾口，婦孺皆知：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煽盎厥?，佛貍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此詞表現(xiàn)出作者報效國家的強烈愿望和對宋室不能進用人才的慨嘆，悲壯蒼涼，感人至深。明代楊慎《詞品》云：“稼軒詞中第一。發(fā)端便欲涕落，后段一氣奔注，筆不得遏。廉頗自擬，慷慨壯懷，如聞其聲?！猎~當以‘京口北固亭懷古’《永遇樂》為第一?！?/p>

元明清時期，北固樓吸引更多文人雅客趨之若鶩，登樓賦詩，卻再也無法呈現(xiàn)兩宋那樣精彩絕倫的空前盛況……

北固樓經(jīng)歷過波瀾壯闊的戰(zhàn)爭風云和波光詭譎的政治聯(lián)姻，也見證過大唐盛世的輝煌和南宋偏安的屈辱。世事滄海桑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北固樓遭受過無數(shù)次的焚毀與新建，連名字也發(fā)生過多次改變，雖然我們早已無法看清它原有的真切模樣，但無論怎樣變化，北固樓所代表的美和精神卻一定會永駐人間！“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