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它千秋萬歲等待在那里

捷克大詩人楊·斯卡采爾有一首著名的詩：“詩人不能創(chuàng)作詩/詩在某地背后/它千秋萬歲等待在那里/詩人不過發(fā)現(xiàn)了它而已。”這是一首典型的以詩論詩的詩，其意義遠遠超出詩之本身。它極其明白極其精準地告訴我們，詩自然天成，山清水秀，完整無損，它就隱藏在不為常人所知的地方，詩人的任務，則是發(fā)現(xiàn)它，提煉它，表現(xiàn)它。

一.從經(jīng)歷中發(fā)現(xiàn)詩

人的經(jīng)歷無外乎有三個主要元素構(gòu)成：學習、工作和生活。這三者之間的關(guān)系并不是線性的，往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在學習中工作，在工作中學習，邊學習邊生活，邊工作邊生活。某種意義上，學習的目標是為了掌握工作技能和工作方法，而工作的目的則是養(yǎng)家糊口，提高生活質(zhì)量，讓人類有尊嚴地存在于天地之間，萬物之上。人生在世，不管是一帆風順，還是命運多舛，里面一定有美好的東西客觀地存在著，這種客觀存在著的美好的東西，其實就是詩意，就是詩。如果你有在詩意中棲居，在詩意中行走，進而穿上詩人的馬甲，當詩人的想法，你就得學會發(fā)現(xiàn)。

在學習中發(fā)現(xiàn)詩。水生嫂是小說《荷花淀》里的一個人物。孫犁在塑造這個人物形象時，手法獨特，手段高明。在抗日根據(jù)地，以水生嫂為代表的一群家庭婦女，由于傳統(tǒng)觀念，她們熱愛家庭，希望丈夫和自己一起，過著平靜無風無浪的小日子。當戰(zhàn)爭需要丈夫外出打仗時，她們的思想境界發(fā)生了深刻變化，不僅沒有拖丈夫的后腿，而且還“成立了自己的隊伍”，逐步走出家庭的小圈子，走到了抗日前線，最后與丈夫并肩作戰(zhàn)，發(fā)出了“誰比誰落后多少呢”這樣的感嘆。在學習這篇小說時，水生嫂的形象深刻地感動了我。我從她身上發(fā)現(xiàn)了詩意，發(fā)現(xiàn)了詩。于是，我發(fā)現(xiàn)了詩：“目光潛入《荷花淀》/總要濺起層層水花/偷偷喊一聲水生嫂/滿口生津//那時有一群水腰女人/迎著槍聲/船兒搖醒了滿眼荷花/水生們把下身埋在水里/讓女人們想象/當一聲聲熟悉的槍響/從蘆葦叢中傳來/水生嫂便甩掉一群尾巴/劃向自己的牽掛//和槍聲在一起/嫂子就不怕/搖船放槍打鬼子/還不是為了俺滿淀荷花”（《水生嫂》，載《語文教學與研究》1995年第1期）。

在工作中發(fā)現(xiàn)詩。教師的工作是單調(diào)的，也是多彩的。當備課的時候，我們就是淘金者。從教材中尋找知識，挖掘知識點，形成知識鏈，我們會感到快樂。當講課的時候，我們就是指揮家。從課堂組織，到主導學習，從個別提問，到集體研討，我們會感到幸福。當批改作業(yè)的時候，我們就是審判長。面對學生規(guī)范整潔的書寫，面對學生清晰暢亮的思路，面對學生粗心大意的失誤，我們會感到責任。這種快樂、幸福和責任感，就是詩意，就是詩。于是，我發(fā)現(xiàn)了詩：“我們很窮很窮/一部教案就是全部家當/我們很富很富/一聲‘老師好！/把我們推到了/神圣的高地//面對莘莘學子/我們開始耕耘/機器在黑板上轟鳴/馬尾巴也是一道風景//穿過字詞的雪山草地/一段一段/走過課文的沼澤/橫渡知識的江河/漫步能力的大堤//三間教室/庫存著五千年的風風雨雨//一張張鮮活的笑臉/寫滿春天的氣息/和幸福的回憶//在講臺上激揚文字/于人行道指點江山/上上下下/我們的果實/一茬茬成熟//窗外的小鳥/站滿青枝綠葉/用溫柔的話語/體貼著課堂的民情/和師生之間的風吹草動//我們把知識的顆粒/交給學生自己播種//方格和線條組成的田野//一望無際//這是一塊肥沃的土地/我們用智慧和汗水/將一棵棵幼苗/撫養(yǎng)成參天大樹”（《寫在教師節(jié)》，載《詩潮》1999年9-10月號）

在生活中發(fā)現(xiàn)詩。生活本質(zhì)上是美好的。一個人，如果能學會生活、懂得生活、熱愛生活，那么他的人生就一定會出彩。除了正常的吃飯、睡覺，還有很多新的生活，等待著我們?nèi)碛校ハ硎?。除了生活方式多種多樣，生活內(nèi)容也是充實的，飽滿的。就某一個人而言，會有自己喜歡的生活方式和自己喜歡的生活內(nèi)容。飯后散步恐怕人人都經(jīng)歷過，但在散步這個普普通通的生活方式中，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體驗，不同的收獲。因為想一個人而寂寞，因為等一個人而孤獨，因為愛一個人而快樂。不同心境的人，對眼前同一種景物會有不同的反應?？匆娐愤叺囊盎?，失意落魄者，會停下腳步，抑或蹲下身子，漫漫欣賞，即使向前走了很遠的路，也還會情不自禁地回頭張望、凝視;春風得意者，會不假思素地一把摘下，舉過頭頂或戴在頭上，但很快就會把它扔到路邊的水溝里，并從此不會再記起。山腳下的樹木長得高。當我看見路邊的野花，我既沒能停下腳步與其相憐相惜，也沒有伸出罪惡的手，將其據(jù)為己有，而是為它寫了一首詩，因為我從它身上發(fā)現(xiàn)了詩意，發(fā)現(xiàn)了詩。于是，我發(fā)現(xiàn)了詩：“假如你不開在路邊/我哪里知道你有這么鮮艷//與雜草為伍/與蓬蒿為伴/當雜草高過你的頭頂/當蓬蒿遮住你的容顏/你卻淡淡一笑/不說苦/也不說甜//本想鼓足勇氣，拔掉/你身邊的雜草，鏟除/你身邊的蓬蒿，又怕/你罵我多管閑事/讓你如此孤芳自賞/如此耀眼//野花開在路邊/行人就不會孤單/你野里野氣的美/讓出門在外的人/流連忘返//真想帶你回家/夜深人靜的時候//和你好好談談”（《路邊的野花》，載《語文教學與研究》2014年第8期·上）

二.從思考中提煉詩

思考是指針對某一個或多個對象進行分析、綜合、推理、判斷的思維過程。從生物學上講，能引發(fā)人進行思考的唯一原因，就是存在著從神經(jīng)細胞突飛到神經(jīng)細胞的神經(jīng)沖動，任何依賴于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行動都取決于這些神經(jīng)沖動。因此，讓神經(jīng)活躍起來，沒有別的辦法，只有靠刺激。通過刺激，理性者得到的往往是抽象的結(jié)論，感性者得到的常常是形象的體驗。這種形象的體驗，有時候就是從思考中提煉出來的詩。

在換位中提煉詩。人們常說，要學會換位思考，換位思考的重要性，由此可見一斑。換位的過程，就是平衡心理的過程。遇到不平，如果調(diào)一個角度，換一下位置，扭曲的心理就會重新拉直，眼前就會出現(xiàn)一片開闊地，就會心平氣和，就會思考出新的成果。當我們辦事遭遇“門難進，臉難看，事難辦”時，如果進行換位思考，我們不僅會理解對方，有時還會責備自己，甚至從中發(fā)現(xiàn)詩意，發(fā)現(xiàn)詩。我是這樣提煉的：“上班時間/局長辦公室里/一張漂亮的翻板椅/面對辦公桌/孤獨地坐著/我輕輕推開門/屋里很靜//局長---/我對著空椅子說/打擾你了局長/我已經(jīng)找你好幾趟了局長/我那事/不知你考慮了沒有局長/椅子沉默不語/好像在說/我不正在考慮么//我很知趣/丟了聲你忙啊局長/便輕輕帶上門/走了出來//大街上，我/碰到了局長/木材公司，我/碰到了局長/酒樓飯店，我/碰到了局長/農(nóng)貿(mào)市場，我/也碰到了局長/我有些不安/忙躲入廁所/不料，廁所里/我又碰到了局長//索性閉上眼睛/又出現(xiàn)了滿腦子局長/上班時間/外面咋這么多局長呢/等睜開眼睛再瞧/哎喲/連自己也成了局長”（《上班時間》，載《詩刊》1994年第1期）

在認識中提煉詩。思維科學告訴我們，認識是主體對客體的感知過程。主體發(fā)現(xiàn)客體對主體有所作用和影響后，感知組織會有目的、有計劃地主動收集目標客體的信息，并加以篩選和整理，進而形成主體對客體的印象。認識的過程，是一個由表及里，由淺入深的過程。也是思考的過程。認識與思考是成正比的。當我從《廉頗藺相如列傳》中，接觸到和氏璧這一文化符號時，我是這樣提煉的：“歷王和武王待你為石/憤然瓜分了你的雙足/你在荊山下失聲/哭聲驚醒了一雙慧眼/從此身價連城//不忍美人戲弄/幾乎和高貴的頭顱/俱碎于柱矣/從者衣褐懷你回家/秦王的涎水打濕了朝廷//是璞就要雕琢/是鐵就要淬火//走出深山接受敲打/三千年握在手中/沉甸甸一個真字”（《題和氏璧》，《鄭州晚報》1994年10月18日）

在理解中提煉詩。無疑，理解也是思考的過程，它比換位抽象，比認識深邃。理解是個體對事物合乎邏輯的剖析。理解常以問題解決的方式來進行，對提出的問題所給予的回答，往往會因人而異，不同的人在理解事物上程度有差別，水平有高低。人們大都喜歡仰望高高在上的強勢群體，而對流落街頭的弱勢群體，卻不屑不顧。相對于神經(jīng)正常的人來說，街頭上的瘋女人是卑賤的;相對于寵物犬來說，街頭上的流浪狗也是卑賤的。然而，當瘋女人和流浪狗邂逅時，如果我們能正確理解她們，卑賤就變成了高貴，就能從其身上提煉詩意，提煉詩。我是這樣提煉的：“一個在街南/一個在街北/瘋女人與流浪狗的對話/我聽得真真切切/瘋女人說 你——好/流浪狗說 你——好/你一句/我一句/就像乒乓球/來回彈跳/聽覺成了球臺/睡眼惺松的我/還有我的妻子/男左女右/一對躺著不腰疼的裁判//清晨/清晨的風自由自在/像個熟練的運動員/從街南跑到街北/又從街北跑到街南/接了瘋女人的發(fā)球/再接流浪狗的發(fā)球/一拍子/又一拍子/每一拍子/都扣在對方的嘴上//車輛還沒有出動/行人也沒有出來/平靜的清晨/就像平靜的夜晚/一條狗/和一個女人/在半身不遂的街上/嚴格地遵守著游戲規(guī)則/你一句/我一句/放肆地頂嘴/誰也沒有讓誰的意思//天快亮的時候/我和妻子來到了街上/流浪狗不見了/瘋女人不見了/只有聲音還在繼續(xù)/你好——/你好——/不知是人說著狗話/還是狗說著人話/——你好/——你好/這場沒有輸贏的球賽/這場不分勝負的球賽/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也不知到什么時候結(jié)束//太陽升起來了/瘋女人轉(zhuǎn)過頭來/就像向日葵轉(zhuǎn)向太陽/她發(fā)現(xiàn)一只暖洋洋的小狗/身上灑滿了光芒/瘋女人本能地蹲下身子/把小狗抱到自己懷里/一邊用手指梳理著它的毛發(fā)/一邊用嘴唇親吻著它的臉龐”（《街南街北》，載《上海文學》2012年第2期）

三.從語言中表現(xiàn)詩

詩是語言的藝術(shù)。從語言中表現(xiàn)詩，就是用詩的語言來表現(xiàn)詩。如前所述，詩一直躲在某地背后。詩不是詩人創(chuàng)作出來的，而是詩人發(fā)現(xiàn)的。詩人發(fā)現(xiàn)了詩，不等于天下人都看到了詩。要想讓讀者看清詩的真面目，也就是你發(fā)現(xiàn)的詩，你就得用語言恰當?shù)匕阉憩F(xiàn)出來。要想把詩精準地挖掘出來，讓它完璧歸趙似的回來，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詩人必須靠語言來完成。因為埋在深處的詩，不能用鐵鍬來挖，更不能用挖掘機來挖。那樣的話，誰也保證不了詩在出土的過程中，不會受到傷害。

在形象中表現(xiàn)詩。詩最講究的是形象，沒有形象，就沒有詩。形象性、是語言富有詩意的重要標志。例如，候鳥的生活規(guī)律，一般人都知道，天熱了，向北方遷移，天涼了，又向南方遷移。如果寫詩，就不能用這樣直白的語言了，須借助形象的力量，也就是用比興的手法來完成。我是這樣來表現(xiàn)的：“北方是一棵大樹/樹上長滿了鳥語/鳥兒是北方的落葉/穿過冬天的隧道/紛紛飄落到南方//這些鮮亮的葉子們/落到南方仍不忘那棵樹/它們在等待時機/一旦思念解凍/就會重新回到樹上//鳥兒是北方的落葉/這些葉子很懂事/它們在時間里來來往往/總是用閃閃的翅膀/慢慢將長空擦亮//鳥兒是北方的落葉/當成群結(jié)隊的葉子從頭頂上經(jīng)過/我們總要向天空揮手致意/因為一看到這些美麗的葉子/我們就會想起春天想起故鄉(xiāng)”（《鳥兒是北方的落葉》，《星星》1995年第1期）

在樸實中表現(xiàn)詩。樸實是詩的大美。用樸實的語言，不動聲色地表現(xiàn)詩，正是一個詩人成熟的標志。所謂大盜不動干戈，說的正是這個道理。艾青說：“深厚博大的思想，通過最淺顯的語言表現(xiàn)出來，才是最理想的詩?！敝裼皰唠A了無痕，月光沉潭寂無聲。這正是一首妙詩佳作應該達到的境界。語言越淺顯，寓意越深刻，越能展示詩人的功夫。高喊大叫不是詩，故弄玄虛不是詩，花拳繡腿不是詩，嘩眾取寵亦不是詩。詩千秋萬歲等待在那里，只有用樸實的語言去表現(xiàn)，詩才不會受到驚嚇。樸實的語言，就像青青的小草，看上去很柔弱，卻能召回美好的春天。說到青草，我是這樣表現(xiàn)的：“比美麗更美麗/比鮮艷更鮮艷/青草是土地上最俏的花/陽光下 青青的草/成為人間最亮的風景//不需要施肥/不需要培土/一場春雨過后/青青的花/開遍天涯//淡淡的少女/總喜歡把青草銜在嘴里/邊走邊想/唇邊飄出的草香/常常使我們忘記一切//我們與青草/生死有緣/老了 乘風歸去/渴望被青草/悄悄覆蓋//一生擁有青草/無疑是一種幸福/歲歲年年/傾聽青草的拔節(jié)聲/靈魂漸漸蘇醒”（《青草》，載《河南日報》1996年11月29日）

在凝練中表現(xiàn)詩。詩人要相信讀者的理解力和判斷力，要把想象的余地盡可能多地留給讀者。言外之意，弦外之音，讓讀者去理解，去傾聽，正是詩人的高明之處。我們經(jīng)?？吹皆诔青l(xiāng)結(jié)合部四處奔走的民間藝人——嗩吶手。哪里有喜事，哪里就有他們的身影。他們在給別人帶來歡樂時，沒有人想過他們的憂傷。把別人的新娘吹進花轎，吹進洞房，而自己卻過著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日子。如何用盡可能少的語言，來盡可能多地表現(xiàn)他們的情感世界，這對詩人是一個考驗。我是這樣表現(xiàn)的：“在偏僻的鄉(xiāng)村/嗩吶是最繁華的詞語/訴說著離愁別緒/訴說著花好月圓/訴說著日出日落//在繁華的城市/嗩吶是最偏僻的詞語/這些來自民間的花朵/以原汁原味的樸拙/開滿大街小巷//嗩吶聲聲/嗩吶是鄉(xiāng)村的一些形式/嗩吶是鄉(xiāng)村的一些內(nèi)容/這些青銅打制的流水/使鄉(xiāng)村和城市一樣嘹亮//春天來臨/掀起嗩吶的紅蓋頭/手持嗩吶的人/站在青銅的花朵里眺望/又望到了什么”（《嗩吶》，載《廣西文學》1998年第6期）

西方有句古老的諺語：“手拿著小提琴，人就不可能作壞事情。”這也許就是藝術(shù)的力量。詩是藝術(shù)。傾聽改革胎動，把握時代脈搏，抒寫人民心聲，是詩人應有的精神擔當。詩人作為靈魂的美容師，要無愧于這個偉大的時代，不僅要在天空里翱翔，還要在大地上行走。詩人應以繁榮當代文學為己任，以滿足人民群眾精神文化需求為目標，堅持用正確的價值觀展現(xiàn)思想力量，用科學的歷史觀反映社會生活，用精益求精的態(tài)度提升藝術(shù)境界，努力把最美好的詩意奉獻給讀者。

李勝志，詩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詩集多部，現(xiàn)供職于河南省光山縣馬畈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