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峰
周斌和呂娜這對曾經的恩愛夫妻分道揚鑣,簽下襁褓中的兒子由男方撫養(yǎng),女方定期行使探視權的調解協議。孰料,周斌隨后將嬰兒寄養(yǎng)在朋友聶小琴家。思兒心切的母親得知下落后,向對方索要撫養(yǎng)權。但是,聶小琴卻主張孩子親生父母支付一筆巨額的費用。這樁特殊的“撫養(yǎng)費”糾紛到底能否解決?
家在廣東省汕頭市的聶小琴,2009年起在深圳市寶安市的大型超市做理貨員,認識了專門給深圳各區(qū)超市配送食品的冷藏車駕駛員周斌。因為工作關系,兩人漸漸熟絡,有時還拉拉家常。
2012年8月的一天,周斌從車上卸下了海鮮產品,幫聶小琴放在冷藏專柜碼齊整。休息的當兒,聶小琴見周斌皺著眉頭直嘆氣,關切地問道:“難道你有什么心事?”周斌倒起了苦水,原來,兩個月前,他和前妻呂娜經法院調解離了婚,才6個月的兒子由他撫養(yǎng)。聽聞是這回事,聶小琴安慰道,離就離了,兒子留在身邊,或許以后她還會回心轉意。周斌“唉”了一聲說:“姐,你有所不知呢,我這是二婚,之前我還有一個兒子,也在身邊呢。”周斌告訴聶小琴,前妻借口她連自己也養(yǎng)不活,執(zhí)意要把兒子丟給他。上個月,他把母親從湖南接過來照顧這個嬰兒,但老人家沒幾天,老胃病就犯了,現在家里老人孩子不得安生。說到這里,周斌嘀咕了一句:“要是有個好人家收養(yǎng)小兒子就好了?!?/p>
聽聞周斌有將孩子送養(yǎng)給別人的念頭,聶小琴不由想到了她的表姐。2011年清明節(jié)前,聶小琴的表姐阿芬?guī)е笠虖呐_灣回鄉(xiāng)祭祖。阿芬已51歲,曾經有過一段難以忘懷的戀情而未婚。村里的親戚們都勸阿芬找個差不多的人嫁了,免得孤獨終老。阿芬連連搖頭說她不愿嫁人,拜托大家?guī)退诖箨懻乙粋€棄嬰,帶回臺灣收養(yǎng)。有親戚問道:“為什么不在臺灣收養(yǎng)一個呢?”阿芬解釋道,從大陸收養(yǎng)的小孩,不易與親生父母相認,沒有后顧之憂。親戚們紛紛點贊阿芬思慮周全。之后,聶小琴幫著找過兩個,一個是女嬰,另一個雖是男孩,但已經3歲多,阿芬都覺得不合適。
聶小琴尋思,周斌的這個兒子簡直是為表姐量身定制的,當場征求了周斌的意見。周斌表示,如果她表姐收養(yǎng)自己的兒子,他求之不得,“這樣的好人家,我放心,也是孩子的福分”。
事不宜遲。聶小琴火速讓朋友通過全球通用的即時聊天軟件與表姐取得了聯系,并將周斌兒子的照片上傳給了阿芬。阿芬見了照片,立即表示愿意領養(yǎng),還讓聶小琴盡快打聽辦理收養(yǎng)手續(xù)的事項。只是她在臺灣還有棘手的事務要打理,要等十天半月再來帶走孩子。
見表姐領養(yǎng)孩子的事已經板上釘釘,周斌又為家里一老兩小都需要照顧急得團團轉。于是,聶小琴主動提出幫周斌帶一段時間孩子。2012年8月22日,聶小琴把孩子接到了家里。周斌將兒子周童的《出生證》《預防接種證》交給了聶小琴,上面清楚地寫著:父親周斌、母親呂娜。
當夜,她發(fā)現孩子哭鬧不安,此后一連數日又晝夜啼哭不安,舌頭和臉頰上有黏膜,體溫偏高。聶小琴帶他到社區(qū)衛(wèi)生所打了退燒針,體溫雖然恢復正常,但仍然哭鬧不安,她找到周斌追問是怎么一回事,周斌說:“孩子不適應新的環(huán)境,哭鬧很正常,過幾天就好了?!?/p>
9月6日,表姐阿芬興沖沖趕到了深圳,在聶小琴租住的寶安區(qū)城中村,阿芬將就了一夜,卻不時被孩子的啼哭聲驚醒。第二天一早就提出疑問:“這孩子莫不是有什么病吧?”聶小琴覺得表姐想多了,阿芬堅持要帶孩子到醫(yī)院做檢查。
經過醫(yī)院全面檢查,孩子被確診為手足口病,伴有腦膜炎的風險。阿芬郁悶地表示,她不要這孩子了,塞給聶小琴一些錢讓表妹帶孩子治病,勸她盡快將孩子交還給對方。次日,阿芬離開了深圳。
聶小琴打電話給周斌想讓他領走兒子,卻一直關機。數天后,聶小琴找到周斌的供職單位,又被告知,周斌已辭職,帶著母親和大兒子回了湖南老家。
本想成人之美,卻意外做了接盤俠。聶小琴感到錯愕,心里又急又氣,但看到經過醫(yī)治,漸漸安靜下來的小生命,還不時沖著自己笑,心里又感到陣陣溫暖。聶小琴結婚比較早,只生育過一個女兒,如今已遠嫁上海。在家鄉(xiāng)汕頭,重男輕女的習俗根深蒂固。這個孩子是個男娃,養(yǎng)恩大于生恩,如果親手把他帶大,不等于是撿了一個兒子嗎?
但是,聶小琴獨自在深圳打工,孩子才9個月大,邊打工邊帶孩子根本辦不到,考慮再三,她辭去了超市的工作,帶著孩子回到汕頭,為孩子取名聶禮文。但聶小琴不具備收養(yǎng)子女的法定條件,無法與聶禮文建立母子關系,聶禮文也不能在汕頭落戶。
聶小琴從深圳帶回了幾個月大的“兒子”,引起鄉(xiāng)親村鄰的懷疑,一時間,流言飛語在村里滿天飛,有人把話說得特別難聽:“還不是給人家當二奶生的孩子,被正室太太發(fā)現趕了回來?!甭櫺∏俚母改笇嵲谌淌懿涣?,沖上門興師問罪,父親聶大平把桌子拍得砰砰響:“你說清楚了,這孩子到底是哪來的?”并表示要親自去深圳找孩子的生父算賬,給聶家有個交代。聶小琴再三解釋無濟于事,索性把家門大敞四開,拉高了嗓門喊道:“我沒有做虧心事,你們愛怎么想就怎么想。”
聶禮文一歲半時,開始牙牙學語,每當他含糊叫幾聲“媽媽”,聶小琴總是“咯咯”笑個不停。2015年夏,聶小琴的積蓄所剩無幾,為了維持兩個人的生活,她在鄉(xiāng)里的私人小超市找了一份營業(yè)員的工作,想請住在同村的父母幫忙照看孩子,聶父拒絕說:“這孩子來歷不清不楚,我們管不著。”不得已,聶小琴到村幼兒園想讓聶禮文上小小班,被園長拒絕。聶小琴大吵大鬧了一場,要拉著園長到鄉(xiāng)里評理,村委會息事寧人,出面解決了孩子入園的問題。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聶禮文入園沒幾天,幾個大班的孩子編排了小曲,在課間時圍著聶禮文唱:“野孩子,跟媽姓,要問爸爸去哪兒了,正在大街上滿地走?!甭櫠Y文嚇得哇哇大哭。放學時,聶小琴見他雙眼紅腫,問明了情況,沖到園長室要個說法。第二天,全體幼兒園老師挨個找出了這幾個孩子,站在聶禮文面前認錯,聶小琴才罷休。
2016年10月,聶小琴迎來了不速之客。對方自稱是周斌的第二任妻子呂娜,當場拿出了身份證和兩份法律文書,其中一份是呂娜與周斌的離婚調解書,另一份則是變更撫養(yǎng)關系的判決書,判決書上載明,周斌沒有到庭,法院作出缺席判決,雙方所生之子變更為由呂娜撫養(yǎng)。
從變更撫養(yǎng)關系的判決書內容可以看出,周斌有故意剝奪呂娜探視兒子的權利之嫌,雙方的離婚調解書約定,離婚后,呂娜每星期行使一次探望權。但雙方簽收離婚調解書的次日,周斌已搬離出租屋不見蹤影,呂娜打電話聯系,還到其運輸單位找過周斌,但怎么也找不到本人,不久,周斌離開原單位,從此下落不明。直到2015年12月,呂娜到法院起訴,走完了公告送達程序,周斌只郵寄了書面答辯狀,聲稱兒子周童已交由聶小琴收養(yǎng)。2016年5月,法院作出缺席判決,認為未經父母雙方許可的單方送養(yǎng)行為無效,周童變更由呂娜撫養(yǎng)。
聶小琴楞癥了許久才理出了頭緒。從心底講,她也很同情呂娜的遭遇。但是,這幾年,她放棄了工作,忍受了流言飛語和家人的誤解,硬是把當初病懨懨的嬰兒,養(yǎng)成了自己的心頭肉。如果就這么拱手把禮文交出去,心里實在不甘。于是,聶小琴答復道:“養(yǎng)恩大還是生恩大?我已經無法跟兒子分開?!?/p>
“撲通”一聲,呂娜雙膝跪地,對聶小琴說:“女人何苦難為女人啊,我也是受害者?!彼硎?,會讓兒子永遠認聶小琴做母親,每年都回汕頭來探望養(yǎng)母。聶小琴狠了狠心,背過身說:“你走,不必再進我家的門?!?/p>
呂娜天天在門口轉悠,哭喊著要見兒子。事情很快在村里傳開了,大家紛紛贊揚聶小琴是心地善良的好女人,合力把呂娜趕出了村子。
2016年7月,呂娜向法院起訴,要求聶小琴停止侵權行為,將呂娜的親生子周童,現名“聶禮文”移交呂娜撫養(yǎng),并賠償與周斌共同侵權造成的精神損失。法院審理認為,聶小琴雖對“聶禮文”視如己出,精心照料“聶禮文”數年,但其并沒有依法辦理相關收養(yǎng)手續(xù),亦沒有為“聶禮文”以及“聶禮文”與聶小琴的身份關系辦理戶籍登記,因此,聶小琴不能成為“聶禮文”的監(jiān)護人。而呂娜已因法院的生效判決,取得合法的監(jiān)護人身份,故聶小琴應將“聶禮文”交還呂娜撫養(yǎng)。
至于呂娜主張精神賠償金的問題,因周斌將周童(聶禮文)交送給聶小琴時是監(jiān)護人,周斌作為孩子的親生父親不履行撫養(yǎng)義務,將孩子交送他人撫養(yǎng),是主要過錯一方,沒有證據證明聶小琴明知呂娜不同意卻強行將周童據為己有,因此,聶小琴不存在侵害呂娜的撫養(yǎng)權的主觀過錯。聶小琴在照顧撫養(yǎng)周童過程中,雙方已經產生了較為深厚的感情,因此,在呂娜突然要求返還孩子時,聶小琴產生不舍的心理,完全是人之常情。由于雙方在協商過程中未能有效溝通,甚至產生了誤解和敵意,導致至今聶小琴仍未將孩子交回給呂娜撫養(yǎng),不能認為這僅為聶小琴一方的過錯,因此,對呂娜主張的精神損害賠償金不予支持。
2016年12月,法院作出聶小琴將周童交由呂娜撫養(yǎng)的判決。
將孩子交給呂娜撫養(yǎng)后,聶小琴越想越慪氣。2017年1月12日,她向呂娜的居住地深圳市寶安區(qū)法院遞交了民事訴訟狀,要求判決周斌和呂娜返還聶小琴撫養(yǎng)其婚生子周童(又名聶禮文)產生的不當得利共計29.8萬元,并支付不當得利費用(教育費、醫(yī)療費、奶粉費、生活費)同期銀行貸款利率。另向聶小琴支付精神損害賠償10萬元,并判決聶小琴依法享有每3個月探望一次周童的權利。
被告周斌經法院合法傳喚拒不到庭,法院進行缺席開庭。一審經審理認為,原告聶小琴在沒有法定或者約定義務情況下,為兩被告的兒子周童(聶禮文)不至于遭受無人撫養(yǎng)而履行了撫養(yǎng)事務,構成無因管理,為此支出的相應撫養(yǎng)費用和實際損失,原告聶小琴有權要求兩被告予以償付。但原告提出的數額過高,且沒有合法依據,應根據當地的生活費用酌情確定撫養(yǎng)費用和實際損失。
2018年6月10日,法院作出一審判決,被告呂娜、被告周斌向原告聶小琴償付38400元,駁回原告其他訴訟請求。案件受理費3638.88元,由兩被告負擔。
一審宣判后,呂娜、聶小琴均不服判決,同時向深圳市中級法院提起上訴。二審期間,因周斌仍舊下落不明,案件因公告程序法定延期。
二審開庭時,聶小琴提出,她實際撫養(yǎng)了周童將近5年之久,投入了大量的感情,當呂娜將周童要回時,傷害了聶小琴一直以來視周童為其自身子女的感情,應獲得補償。另同時,呂娜與周斌當年棄子不顧的行為,也共同傷害了聶小琴,兩人應賠償精神損害撫慰金損失。另外,聶小琴與被撫養(yǎng)人周童已經培養(yǎng)了深厚的感情,為了孩子的健康成長及聶小琴對周童的思念之情,懇請二審法院依法支持聶小琴享有每3個月一次探望孩子的權利。
法庭上,呂娜也不認同一審法院的判決,要求改判呂娜無須向聶小琴支付任何款項。一審、二審訴訟費由聶小琴承擔。她提出的主要理由是:
認定該案屬于無因管理糾紛沒有事實和法律依據, 聶小琴告錯了對象,她應該向周斌主張權利。即便呂娜應承擔相應的責任,聶小琴從2012年8月份接收小孩,她明知收養(yǎng)小孩要辦理收養(yǎng)手續(xù),而沒有辦理,充分說明了聶小琴與周斌之間有約定在先,聶小琴是幫助周斌撫養(yǎng)小孩。同時,即便聶小琴是無因管理,但她明顯知道周斌、呂娜的身份,卻一直沒有主張權利,而是在呂娜索要孩子后才提出主張,已經超過了訴訟時效。
二審庭審期間,呂娜哭泣著陳述說:從小孩被其父親周斌及聶小琴帶走,在毫無音訊的情況下,在其戶口所在地家里向多間幼兒園、多間小學、不同的鄰居和小孩多方打聽,時間持續(xù)了幾年,輾轉了多個地方,直到2016年7月,才在汕頭市找到了聶小琴,其間多次通過微信和短信、電話,以及當面苦苦哀求聶小琴將小孩交還給呂娜撫養(yǎng),但聶小琴以要求支付高額的費用拒絕。呂娜不得不提起侵權之訴,聶小琴隨后提起了無因管理之訴,雙方經過三次開庭,在庭審中呂娜每次均鞠躬道歉,并且感謝聶小琴撫養(yǎng)了周童。
二審法院經審理認為:周斌和聶小琴未經呂娜同意,私自約定由聶小琴為周童尋找收養(yǎng)人,屬惡意串通,損害了呂娜利益。聶小琴在送養(yǎng)周童未成的情形下,明知周童生母的個人信息,未經呂娜的同意,也侵害了呂娜的權益。同時違反“生父母送養(yǎng)子女,須雙方共同送養(yǎng)”的強制性規(guī)定,故周斌和聶小琴之間的約定無效。對此無效行為,周斌和聶小琴均有過錯。在周斌和聶小琴之間,周斌是主要過錯一方,應當承擔聶小琴財產損失主要責任。原判按照汕頭市居民年度可支配收入等核定損失,并無不當。
法院同時解釋道,根據民法通則第93條規(guī)定:“沒有法定的或者約定的義務,為避免他人利益受損失進行管理或者服務的,有權要求受益人償付由此而支付的必要費用?!睙o因管理是為他人利益進行的管理,通常是在情況緊急無法聯系本人時,為了避免本人的利益受損而進行的雖然未經本人同意但符合可推知的本人的意思進行的管理,在可以聯絡上本人時,管理人應當盡快通知本人,并交付管理的利益。本案聶小琴將周童當作養(yǎng)子進行撫養(yǎng),將周童更名為聶禮文,在周童的生母請求交還兒子時予以拒絕,故其撫養(yǎng)周童并非為孩子生母呂娜的利益,故對呂娜而言,并不構成無因管理。
2019年6月5日,深圳市中級法院終審塵埃落定,周斌向聶小琴償付38400元。(文中涉案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