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星月
金庸說,人生無非大鬧一場,悄然離去。青年時光芒萬丈,暮年時舉重若輕。無意問鼎,卻已然巔峰,或許這,便是加里·格拉夫曼一生的寫照。
“媒人”格拉夫曼
2019年6月2日,郎朗大婚。
這位被視為“中國名片”的世界級青年鋼琴家,在三十七歲這一年,終于迎娶了他的公主——吉娜·愛麗絲。
消息一出,瞬間占據(jù)各大媒體頭條,引爆古典樂圈。
隔日,這對神仙眷侶在法國凡爾賽宮舉行婚禮,各國大咖悉數(shù)到場,眾星云集,一時風頭無兩。席間兩人的一曲四手聯(lián)彈,讓人驚嘆,原來美貌與才華,竟可以同時兼得。
翻開愛麗絲的履歷,四歲習琴,八歲公開演出,其間多次在鋼琴比賽中獲獎,之后進入法蘭克福音樂學院就讀,并曾師從郎朗的恩師加里·格拉夫曼。
原來,郎朗和愛麗絲,是師出同門的師兄妹。
今日的我們無從考證格拉夫曼是否間接促成了兩人的姻緣,但可以確定的是,這一段同門的經(jīng)歷,一定為兩人的相處增加了不少共同話題。
那么,今天,當全世界都在談?wù)摾衫屎蛺埯惤z,讓我們來聊一聊他們的老師格拉夫曼吧。
音樂神童的傳奇人生
格拉夫曼何許人也?
音樂世家、鋼琴神童、左手大師、金牌教頭、大師高徒、名校院長……每一個名號都赫赫有名,如雷貫耳。
這位出生于猶太裔小提琴世家的鋼琴天才,一生的經(jīng)歷頗具傳奇色彩。因為扛不動小提琴而未能子承父業(yè),卻在學了六個月鋼琴后嶄露出了天才般的音樂天賦;七歲考入柯蒂斯音樂學院,十七歲即跟隨鋼琴大師霍洛維茨學習鋼琴,是大師唯一承認的幾個弟子之一;二十一歲贏得利文特里特音樂大獎,此后三十年,以每年超過一百場的演出數(shù)量踏遍世界各地;五十一歲因為右手腱鞘炎而無法炫技,于是轉(zhuǎn)向左手領(lǐng)域的探索,二十年里憑著驚人的毅力成為了為數(shù)不多的左手鋼琴家之一;六十七歲那年接受母校邀請,成為了享譽世界的柯蒂斯音樂學院院長。
這一串的履歷中任何一個,都是專業(yè)音樂家一輩子追求的職業(yè)高度,更不要說這樣包攬似的“大滿貫”了。如果不算上右手受傷的話,這樣的履歷幾乎可以稱得上完美。
命運在關(guān)上一扇門的同時也會打開一扇窗,正是由于右手的受傷,格拉夫曼有了更多的時間從事教學研究。如今,九十一歲高齡的格拉夫曼盡管已經(jīng)卸去了柯蒂斯音樂學院院長一職,但仍然以極其旺盛的精力活躍于樂壇,就在三年前,他還來到中國選拔學生,并上了大師課。而這,已經(jīng)是他近第四十次來到中國。
格拉夫曼對中國懷有強烈的興趣,他曾表示現(xiàn)在的很多樂趣都來自中國。他曾自學中文,為自己的大陸歷險做足了準備。幾十年間,新疆、西藏等地都留下了他的身影。他還收藏各種中國藝術(shù)品,從漢唐到明清的陶瓷器皿、書法字畫,都在他的收藏清單里。
這或許與格拉夫曼收了那么多中國學生存在著某種關(guān)聯(lián)。在他的二十六個學生里,有十三個來自中國大陸、香港和臺灣,其中就包括了郎朗、王羽佳、張昊辰、賈然這些在國際樂壇享有盛名的新生代鋼琴家。
鋼琴界的“黃金教頭”
一流的院校培養(yǎng)優(yōu)秀學生,卓越的院校打磨優(yōu)秀學生,頂尖的院校為天才提供舞臺??碌偎挂魳穼W院正是這樣一所頂尖音樂院校。它的辦校格言是“一個極具天賦的青年音樂家從一開始學習音樂就應該師從好老師”。因此盡管每年只招收一百六十多名學生,柯蒂斯卻配備了一百多名教師。同時,在“在實踐中學習”(Learn most by Doing)這一理念的指導下,學校每年為學生提供超過一百場公開演出的機會??碌偎沟娜谓汤蠋焸儫o一不是活躍在樂壇的著名音樂家,這也使得學生在一踏入學校之時,便擁有了頂級的藝術(shù)圈人脈,與只能通過比賽在樂壇嶄露頭角的普通院校學生相比,可以將更多的精力投入到音樂技術(shù)的雕琢中。
作為柯蒂斯音樂學院的院長,格拉夫曼在“伯樂”這一重任上走得更遠。他幾乎能叫出柯蒂斯所有學生的名字,常與他們交談,毫無架子。而他在音樂圈積累的深厚人脈,更使得他的學生能夠借由引薦,獲得含金量更高的演出機會和唱片合約。
對于郎朗而言,格拉夫曼是他職業(yè)生涯的開啟者。格拉夫曼是個堅決的比賽反對者,他曾說過:“我從來不允許郎朗和王羽佳參加比賽?!迸c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郎朗是一路比賽晉級的中國天才琴童。因此,這對師徒在合作之初,也有過一段磨合期。最終,格拉夫曼說服了郎朗和他的父親,讓郎朗撕掉了比賽清單,拋開了國內(nèi)一路比賽晉級的成功模式,潛心于琴藝。之后,格拉夫曼又為十五歲的郎朗聯(lián)系了公司,為其演藝生涯鋪路。在郎朗一次于卡內(nèi)基大廳舉行的與克利夫蘭交響樂團的合作中,他的才華終于被發(fā)現(xiàn),從此一馬平川,走上了職業(yè)鋼琴家的道路。在自傳《千里之行,我的故事》中,郎朗提起這段經(jīng)歷,深深感激老師的睿智:“我為曾經(jīng)懷疑過我的老師而表示歉意。如果我不聽他的話,硬要參加比賽,此刻也許我會在歐洲的哪個國家參賽,而不是即將開始一段真正的事業(yè)?!?/p>
唯一例外的是張昊辰,然而他的獲獎也并非是刻意為之。在參加范·克萊本鋼琴比賽之前,張昊辰就已經(jīng)擁有了豐富的演奏經(jīng)歷。格拉夫曼曾表示:“聽過他演奏的行業(yè)大咖都說他棒極了,但是由于種種原因不能馬上和他簽約。這個時候,他就可以去參加比賽了,因為他沒什么可損失的,他的職業(yè)發(fā)展通道已經(jīng)打開,比賽對他來說不再是負擔,而是錦上添花的事情。”所以張昊辰參加范·克萊本鋼琴大賽,格拉夫曼沒有阻止他,而張昊辰最終也以第一名的成績證明了格拉夫曼理念的先進。
先進的教學理念
如果你聽過郎朗、王羽佳、張昊辰的演奏,你會發(fā)現(xiàn),盡管師出同門,又都是中國人,這三位鋼琴家的演奏風格卻截然不同。這得益于格拉夫曼先進的教學理念。優(yōu)秀的鋼琴家并不一定是好的鋼琴老師,天才的產(chǎn)生常常存在著極大的偶然性?;袈寰S茨的一些學生就曾經(jīng)很長時間活在老師的陰影之下。然而對于格拉夫曼而言,能夠培養(yǎng)出如此眾多的優(yōu)秀鋼琴家,與他完備的教育思維是分不開的。
“永遠不說你是錯的”
盡管格拉夫曼培養(yǎng)出了那么多世界聞名的鋼琴家,但當你聆聽他們的演奏時,卻根本聽不出是同出一門。這正是格拉夫曼的厲害之處:能進入柯蒂斯的學生們都擁有最佳的演奏水平、鑒賞能力和表現(xiàn)能力,因此格拉夫曼從來不嘗試讓學生們和自己彈的一樣,只有當他們彈錯時才會糾正,更多的時候他只是建議學生換個角度試試。
張昊辰曾這樣評價他的老師:“格拉夫曼教我在練琴中學會思考,要對每一首樂曲形成獨特的想法,在演奏中到達自由的境界。多年來的積累讓我受益匪淺,也讓我一畢業(yè)就能開始職業(yè)生涯。”
格拉夫曼的這一套教學理念或許來源于他的老師霍洛維茨,他回憶自己跟隨霍洛維茨的學習時說道:“當我練習時,他從不會自己走到鋼琴邊,然后說,‘不不不,要這么彈……他沒有在我彈琴的時候走過來糾正我,然后自己演示一遍,從來沒有……他會在理解我興趣的前提下指導我怎么彈,告訴我怎么在自己喜愛的道路上走得更遠?!?/p>
“手型不是最重要的”
與很多老師一上來就強調(diào)手型不同,格拉夫曼認為手型對鋼琴演奏并不重要,強調(diào)手型是傳統(tǒng)的俄式教育方式。“仔細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每個鋼琴家的手型都不一樣,最重要的是演奏出來的效果。每個人手的大小、柔軟度都不同,手型沒有定式。”
無獨有偶,我國著名鋼琴家、鋼琴教育家周廣仁教授也持有相似的觀點。她認為:“過去許多教科書強調(diào)彈琴的姿勢和手型,特別是對初學者先要定規(guī)矩。但如果是教條式地對待這些規(guī)定,就會把人束縛住?!瓕嶋H上,在演奏的過程中,一切手段都要根據(jù)樂曲的需要而定?!?/p>
如果你看過鋼琴家們的演奏,就會發(fā)現(xiàn)他們的手型幾乎沒有相似的:霍洛維茨的手幾乎完全與琴鍵平行,古爾德彈琴時坐得極低,手腕低于琴鍵并喃喃自語,但這些都不妨礙他們成為頂尖的鋼琴大師?;蛘?,我們更應該說,比起手型來說,借由手型而發(fā)出的聲音動聽與否,才是最重要的。格拉夫曼深諳這一點,于是才有了郎朗的濃郁,王羽佳的熱烈,以及張昊辰的沉靜。
“多讀書”
作為一名經(jīng)驗豐富的鋼琴教育家,格拉夫曼在關(guān)注技術(shù)的同時,也同樣重視學生綜合藝術(shù)素養(yǎng)的提升??碌偎沟膶W生們從被錄取的那一刻起,便開始接觸大量藝術(shù)史料。他們需要學習莎士比亞,學習文學、藝術(shù)、美國歷史、文化等等。格拉夫曼認為,這樣可以“幫助音樂家理解作品”。
我由此聯(lián)想到了賈然,這位格拉夫曼的中國弟子在七年的柯蒂斯學習生涯后,轉(zhuǎn)而前往德國科隆音樂學院攻讀博士學位。而去德國的重要原因,竟然是因為學語言。談及這段經(jīng)歷,她表示:“要演奏德奧作品,不懂其生活中的語言,音樂里的語言也是不懂的。我只有學習了德語才能更好地理解德奧作品?!?/p>
沒有藝術(shù)能夠孤立于時代與歷史,想成為一位優(yōu)秀的演奏者,功夫不僅僅花在琴上,更在琴外。這一點,格拉夫曼與柯蒂斯已經(jīng)傳遞給了他的學生們。
何為成功?
王家衛(wèi)借《一代宗師》說出了大師的三境界:“見天地、見眾生、見自己?!备窭蚵倌瓿擅?,足跡踏遍全球,能看的都已看遍。而現(xiàn)在,提起成功,他卻說:“我在學生時代認為,成功就是能夠跟非常有名的樂團、大師級人物合作,在同一輩中能夠非常出眾?,F(xiàn)在就完全不同了,如今我認為成功就是對這些看得很平淡,珍視每一次合作,做好每一場演出?!币舱且驗檫@樣,這幾年來,我們既可以在金碧輝煌的演奏廳里聽見格拉夫曼穿越世紀、千錘百煉的琴聲,也可以在大大小小的大師課上看見他平易近人、俯身躬親的身影。
金庸說,人生無非大鬧一場,悄然離去。青年時光芒萬丈,暮年時舉重若輕。無意問鼎,卻已然巔峰,或許這,便是加里·格拉夫曼一生的寫照。
(本文選自:音樂愛好者 2019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