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仕江
艾蕪的櫻花
春月里,在老一輩作家艾蕪故鄉(xiāng)清流鎮(zhèn)文創(chuàng)園,偶遇毛姆的一本小書,全書不足90頁,是花城出版社1981年9月出版的《書與你》,定價如舊年鄉(xiāng)間集市一車白菜二毛九,這樣的緣分讓我頓時欣喜若狂。仔細查看該書版權頁,這已經(jīng)是1983年10月第二次印刷的記錄:27,451-53,450冊。如此數(shù)據(jù),括弧居然標注內(nèi)部發(fā)行,這是否能夠證明當時的毛姆在中國讀者心目中的火熱程度?
坐在旁邊與蔣藍茶敘的顧建平先生一眼擊穿此書,并對此熱情地如數(shù)家珍,那是他大學時代讀過的重要之書。這不得不讓我對一個讀書人的深刻記憶充滿感佩。我相信這樣的深刻首先建立在毛姆的閱讀之上。眾所周知,毛姆是世界優(yōu)秀的小說家,于一九六一年獲得英國皇家“文學勛位”,他在此書中談到可讀性與理所當然,這些以英國文學、歐陸文學、美國文學為個人經(jīng)驗的世界文學入門篇幅,曾連載于美國《星期六晚郵》雜志。
細究人與書,不難發(fā)現(xiàn)許多在文學史上占據(jù)重要地位的著作,如今除了給專門研究的學者之外,其實并不需要每個人都去讀?;跁c人的情緣,我長期只能正視幸運的存在與距離。從某種程度講,生活中如果你既無好奇心又無同情感,那么,世間再好的書,之于你的遇見都是無情的錯過。我相信,今天的年輕人中很少有毛姆的讀者了。但這并不影響他介紹我認識艾略特、蕭伯納、以及讓我獲得更多教養(yǎng)的梅雷狄斯……同樣,即使在艾蕪的故鄉(xiāng),我們從成都出發(fā)抵達新都區(qū)清流鎮(zhèn)的那個晚上,試著向小街上的居民打聽這位原名湯道耕的作家故居所在地,三五鄉(xiāng)民在昏黃的路燈下,除了繼續(xù)麻將桌上的吱唔喧嘩或搖頭擺手,幾乎無人響亮應答,可見文化的胎記在這片土地上并未想當然地深入每個人心里,它常常讓我們很不清醒地高估了文化名人的光芒能夠照亮一方水土的精神鏡像。其實,有時真正的文化只生長在少數(shù)文化人的孤獨情懷里。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被邀請去訪問那些正在被文化改變的城市地理,發(fā)現(xiàn)文化只是披在冰冷建筑身上的虛妄外衣,這時你會發(fā)現(xiàn)只要集中精神,專致地閱讀一些時間沉淀的偉大作品比參觀一些外觀氣派的陳列館來得更靠譜。
我并不排除自己對艾蕪《南行記》獨立行走和個體經(jīng)驗書寫的喜愛,但這僅限于一個寫作者對另一個寫作者的情感表達。
此時,清流大地,一望無邊的綠屏障,如風中波浪翻滾的緞子輕柔拂面,小河與溪流蜿蜒縱橫,淌過野花青草,流經(jīng)每一寸枯萎的河床,流進每一位遠道而來的駐足者心里。不遠處,蕓薹成片,點線分明,面面似錦,方圓數(shù)里,那么多金黃的夢,任隨蜂蝶狂舞,如此多維度畫面恰似大自然器官里生長的狂想曲。一架黑色的三角鋼琴高高地坐在蕓薹之上,脖子上扎著蝴蝶領結(jié)的男生手指靈動彈起《水邊的阿狄麗娜》,即刻引得穿行其間的墨人塵客心怡神明,仿佛一條條浪漫的魚游弋在詩情畫意的童話世界。而就在我欲轉(zhuǎn)身向著舞蹈中的黑白琴鍵奔跑過去的時候,一列老火車的影子如一條烏梢蛇從午后的風中,緩慢地游過天際,空氣中彌散著麥苗青青拔節(jié)的清香。
我之所以不愿意把蕓薹寫成油菜花,的確是想與老一輩作家的一聲咳嗽劃清年代界線,同時更因為《賞花錄》里沒有此花的芳名蹤跡。在清流百姓的農(nóng)作物譜系里,蕓薹不是花,而是最忠實也是最親切的菜名。但這個季節(jié),顯然樂意來看此物的并不是種植蕓薹的親人,他們多半是分不清麥子與韮菜的城里人,看到規(guī)模成畝成片成頃的蕓薹,他們干脆忘記了聳立于河道邊的那一樁千年出土的烏木風景,據(jù)說此地河道下面埋葬有太多價值不菲的烏木,像是遠古時光埋葬的一截截傳奇,但此刻看風景的人眼里沒有傳奇,只有驚艷生動的蕓薹。他們絲毫不知在獨樹一幟的烏木眼里,看油菜花開的人才是螞蟻般密密麻麻的風景。有人驚呼了一句,這油菜花怎么會開得人心里像被貓掌抓得發(fā)慌發(fā)癢?個別偽文人隨之發(fā)出的回應差點把眼淚惹出來,感覺是被煙嗆了一口——我愿意被這黃燦燦的溫柔軟埋。
可能后面這一句來得更暴力,也更具備現(xiàn)代抒情潛伏的殺傷力,聽者必須做好呆若木雞的準備——春天呀春天,求求你別攔我,老子想立即死在這沒完沒了的飛黃世界……
誰也沒有權力責備春天,這擋不住的蕓薹,幾乎創(chuàng)造了春日的神乎其神,它讓不是詩人的常人見了也能吐出幾縷春蠶一樣的絲來。世間再聰明的人,遇見蕓薹都無法告別單純的欲念。野地,隱約可見飛鳥仙蹤,林盤里的竹林,籠成了河邊的步道風景,高空中架起的蹺蹺木板,只為漁人踩過去收獲網(wǎng)里的四面埋伏。河岸兩邊,有白鷺起飛,隨便停留腳步,都能看見花骨綴枝。路邊的鐵絲網(wǎng)里忽然鉆出一枝枳實,隨意點亮了賞花者的眼睛。起初,許多人都不識此物,看上去針一樣鋒利的枝頭上,綴滿了乳黃色的花骨,像殼子里取出的一枚枚珍珠,后來經(jīng)遠方的朋友認知,才發(fā)現(xiàn)這是與枳殼同一品種的中藥。
周圍的果園規(guī)劃區(qū)域,層層疊疊年歲不同的梨樹,好像一個個披上雪紗的天使,在這片都江之水灌溉萬物之靈的川西平原上,它們看上去還沒有多少個體歷史能夠拿出來與觀物者言說,比起彩云之南古彝人誕生與消失的呈貢萬溪,那萬畝飽經(jīng)滄桑的梨之魂,它們棵棵以百年孤獨的生命述說著“寶珠”之名幾近千年歷史。聽說那里的梨花節(jié)已經(jīng)連續(xù)舉辦了七屆,眼下清流梨花已然成了清流之春的主角,并且在這片土地上也為游人開放了梨花節(jié)檔期。這些年,似乎天南地北以花為媒的各類節(jié)日比比皆是,仿佛隔一座山或趟一條河,都能遇到不同的花節(jié),那人山人海游走的風景,看上去的確比繁花熱鬧。
幾乎能想到的“花招”,主辦方都已絞盡腦汁,比如讓一群現(xiàn)代女子撐著油紙傘,身穿漢服,回到遙遠賽里斯國的花花世界。如此弄巧成拙的舊人場景,禁不住讓今人想了又想,如此女子連花的笑容也沒有,怎么能夠回到遙遠又瑰麗的冠服體系文化?更有甚者將花樹穿上《詩經(jīng)》的外套,以為那就是文化的深刻賦予。五花八門的節(jié)日,花卻不是主角,如此花節(jié)究竟留下了什么?一朵詩?一枝歌?一地花瓣?一屏照片?或是一堆撐著油紙傘舞著水袖走過花徑的姑娘?最終現(xiàn)場不過是一地狼藉的花祭,很難讓人發(fā)現(xiàn)花文化的半點影子。
花哭了,人笑了,旅游經(jīng)濟并沒有買來花的文化精髓,任何欣賞者都需要懂得花的自然規(guī)律。花開的時候,無須慶典祝賀,花開本身就是大自然的神圣盛宴,只要你來看花就好,切忌高聲喧嘩驚擾了花的睡眠。有時,我想花之魅,重在它自然的開與自然的謝,去去來來或來來去去,如同歲月之美,醉在生命的流逝……
清流之梨在方格子的土地里排出井然陣形,在和煦風兒吹送下,它們的成長總是比人類迎接春天的方式,多了幾分純潔與曼妙的姿色。它們是青春的象征,也是年輕相會的理由。穿過一條小河流,翻過一片小陡坡,最是田間那位戴草帽的婦人,引得一路采風者紛紛拍下她和她身后排山倒海的蘿卜。那些出自婦人勞動生活的白蘿卜被她全部拔地而起,像一列列沒穿褲子的嬰兒亮出白胖胖的腿,橫七豎八擺在天地間,看上去有一種裸露的豐收之美??扇绱司跋螅瑓s惆悵了婦人心。她在焦急等待城里的車趕來收購她的蘿卜,她不斷勸拍照的人買走她的蘿卜,一元一支。拍照人各自感嘆,比起城里菜市場的蘿卜,價錢叫人難以置信,就像我第一眼看到毛姆《書與你》定價那樣吃驚。遺憾的是,行進途中誰都不太愿意攜帶沉重的蘿卜。
我記住了婦人和她的白蘿卜,她說用她的白蘿卜燉肉,至少可以香飄一層樓??晌也⒉幌霟跞猓绻梦业牡斗ㄅc廚藝涼拌她的蘿卜絲,一定能夠吃出特有的清流味道。
陽光打在薔薇花瓣的黃昏,我背靠一棵櫻花樹,面對一座農(nóng)家院子,把卷筒式的《書與你》展開,一邊翻開書頁中有關蒙田向普遍人性投下的一線探索之光,一邊看見風吹落櫻花如一朵粉色雨滴,飄蕩在側(cè)身的水面上,有人稱眼前的清流為青白江。如此深遠、潔身、飄逸的名字,與頭頂如火如荼的櫻花,形成了意境完美的格調(diào)。在清流的土地上,櫻花的出現(xiàn)似乎一點也談不上壯觀,偶爾遇上一兩株落單的奪目,讓人忽然收斂了對蕓薹的笑容,對它看幾眼,再笑,卻笑不出來了。那一刻,我感覺我的笑,被櫻花從表到里地轉(zhuǎn)移到了日本。
這是一株三米多高的晚櫻,花色絕對艷麗,花朵有大有小,花魄串成蓊枝,繁花似錦的一簇簇,一團團,細小的花朵攢聚在一起,構(gòu)成了繡球似的大花朵,與大河之舞般的蕓薹比起來,它也有扎眼的一瞬間,可惜因為它的孤單,蕓薹搶走了這個春天所有瘋狂的審美。走過清流的人,幾乎未對任何一株櫻花微笑,這真是賞花者的粗鄙。他們被當?shù)貙в问种傅睦婊?、油菜花塞滿了耳朵,櫻花遇冷清流并不是櫻花的錯。人群中,我內(nèi)心也未能對櫻花之美發(fā)出一句呼喊,但我第一眼看見櫻花并生發(fā)了歡喜心,我試圖以個人的孤獨抵達這株櫻花樹的孤單,但我失敗了,原因是我和導游一樣不懂櫻花。我猜想,櫻花樹是不愿孤單的,它只是不想讓看見它的人孤單,更不想讓懂得欣賞它的人失望。
過去的印象,偶有提到櫻花,實則多是沒有想象力作為參照物,意識里櫻花于我生活的土地,一直過于不太現(xiàn)實,我不知是我假裝沒看見櫻花,還是櫻花在身邊只是我沒發(fā)現(xiàn)?于是日本的富士山就直接當了櫻花遙遠的背景。當然,武漢大學也有盛大的櫻花勝景,可惜我沒有在恰當季節(jié)深入。
趕緊搜索自己與清流這片土地過往的交際。其實,也不是我個人主觀的搜索,而是龍泉女詩人龍水蓉看見我發(fā)的清流內(nèi)容朋友圈拋出的一條線索:大約八九年前的春天,你還是一個單身漢,跟隨我們?nèi)デ辶鞒杂痛?,參加一個孩子降生的滿月酒。假設沒有龍詩人的回憶,我一定會否認我曾到過清流。恍然,由此想起一片鄉(xiāng)間的竹林,一場壩壩宴,到場客人們?nèi)耸忠幻侗仍铝粮t的雞蛋,還有一條清澈的河流,一排排青色的瓦房和桃紅李白,以及滿目綠油油的麥田。但就是沒有憶及櫻花,誰也沒在當時提及艾蕪故鄉(xiāng)。
或許,那時現(xiàn)有的許多物事花朵,都不存在……櫻花定是后來入住這片萬物生的深閨怨。所以,詩人與我竟會對此連斷片的回憶也沒有。
不久后,我去了北方,經(jīng)過鄠邑秦都小鎮(zhèn),看見街道兩旁的櫻花正在隆重的開放,可誰也沒有刻意停下來多看它們一眼。我只看著窗外行道上的櫻花對駕車接我的戰(zhàn)友說了一句:櫻花真好!戰(zhàn)友目視前方,連看一眼櫻花的舉動也忽略了。他像是在自語:嗯,櫻花。
直到我騎著單車與客居咸陽的青海女詩人尚蓉飛奔秦嶺之外的渭河兩岸,遇見清流土地上綻放的那一類櫻花,我對她驚嘆道:渭河的春天真的比清流來得晚一些。也許清流的櫻花早已經(jīng)枯萎,可眼前渭河的櫻花正競相開放,因為數(shù)量偏多,加之一路漫長,就顯現(xiàn)了壯觀之氣象,粉彩的櫻花,樹連著樹,櫻中帶粉,花樹倒影,顏色艷麗,遠觀近賞兩相宜。我不知日本與中國的櫻花有什么分別,總覺得日本的櫻花比中國著名??赏械纳腥?,居然連櫻花也不認識,幾十年的咸陽生活,她產(chǎn)生交際的咸陽人不足三人,不識櫻花也不識人,作為個人生活方式這都很正常,尚蓉忽然來了一句:我不知世間所有花朵的名字,也不知這座歷史比長安更長的城,何時多出了這么多的櫻花!
如此看來,櫻花的出現(xiàn)太突然,也太夢幻了,難道它僅僅是為了浪漫好看?或者說,好看的生命物種,總是容易被大地廣泛復制的,只是它與城市和鄉(xiāng)村的血脈關系,至今讓我沒有找到出處的典故。但不能否認,櫻花這印象里的稀世物種已重新愛上中國的春天。
這個春天尚未結(jié)束,我一直在行走,從北方到南方,從都市到邊地,從小鎮(zhèn)到鄉(xiāng)村,櫻花處處都有伴隨,而且都是晚櫻。最晚的莫過云南尋甸的櫻花,我想秦都小鎮(zhèn)、大唐長安、渭河兩岸的櫻花都已謝了,尋甸的櫻花還在奮不顧身地開,面對此物有一點糾結(jié),因為我一路都沒有生長出對櫻花表白興趣的能力,而后漸漸失去了想象力。究其原因,大概自認為多年以來很少在春天出走,無法為“舶來物”想象櫻花而傷費腦筋,但其實很快我發(fā)現(xiàn)這是一種自欺,抑或,我對自己已經(jīng)漠不關心,當然更無法對身邊出現(xiàn)的新事物萌生興趣,這是敏銳力的下降。
在中國的土地上,原來一直就有櫻花的存在。
有一天,我竟然發(fā)現(xiàn)就在我每天進出的社區(qū)門口長有一株櫻花樹,而且我曾經(jīng)為它的花期拍過照片,只是我一直沒有對它發(fā)聲,那是因為我的無知。我很難判斷當年的艾蕪先生歷經(jīng)幾番人生風雨,從遠方漂泊回到故鄉(xiāng)清流,有沒有遇見櫻花?也不知毛姆筆下能否找到櫻花的影子?但在清流,我因為看見美麗櫻花而對其產(chǎn)生不了一句貼近櫻花的深情表達而深感抱愧,哪怕一個能夠替代櫻花的字也沒有生發(fā),就像我無法深入清流的每一條掌紋那樣寂寞無助。
作為“名家看四川”采風團作家代表,在沒有遇見櫻花之前,在活動啟動儀式上,主辦方邀約我作了一個簡短的發(fā)言,摘錄如下:
這幾天,我們將在人杰地靈的清流鎮(zhèn)踏青采風、縱情山水,對話草木,親吻花朵。這是一次文學與春天的相約,清晨鳥鳴歌唱,心情格外舒暢,令人精神爽朗,如此清流如此水,如此花朵如此情,《南行記》從清流出發(fā),途經(jīng)川滇絢麗的邊地風景線,播下了一路行吟的文學種子,給我們許多人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新的思考。作為新時代的作家,我們不能沉迷在自己的象牙塔中無病呻吟,而應該像老一輩作家艾蕪一樣,深入火熱的社會生活,感受跳動的時代脈搏,反映劇變的歷史洪流,留下值得時間檢閱的文學作品。這是作家的使命,是時代的需要,是群眾的呼聲,也是每一個有擔當、有理想的作家的精神追求。通過采風活動,補充創(chuàng)作營養(yǎng),我渴望在作品中努力為讀者找尋歲月流逝的清流、創(chuàng)造曲徑通幽的清流,享受清寂孤獨的文字清流,努力在文學創(chuàng)作的道路上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價值!
除了清流,這一次我還為讀者找回一樹櫻花,只是我必須雙手合十,對艾蕪先生說一句,慚愧,這可能不是你眼中的櫻花!
葫蘆壩的周克芹
好比故鄉(xiāng)的山水風物,你總有未能伸手觸摸,或根本就沒任何要事去踏足某個角落的必要,因為它們一直在你熟悉的意識里,還因為懶得看它一眼,你仍覺得它在你掌控的視野范圍,殊不知在你熟悉的眼皮子底下,它早已如同月亮隱蔽的臉,趁你不注意的時候悄然移動腳步,慢慢華麗轉(zhuǎn)身,偷偷改變?nèi)蓊仭?/p>
這是人的目光短淺,或自以為是的惰性所致。
我一直以為,簡陽于我是熟悉的陌生地。感覺它一直就停在回家路上,可我似乎緣慳簡陽,始終不曾抵達它的靈魂。早在二十多年前,就開始穿行老成渝路上,那是自貢到成都必經(jīng)的簡陽地盤,從沒想過有一天會以這樣的身份,闖入簡陽內(nèi)部。再早一點,記得簡陽有個地方叫賈家,那里有一位讀者給我寫過幾封信。
真正進入簡陽是2019年7月8日。一個習慣了獨行的人居然以浩蕩或狂歡的方式,和那么多人同坐一輛大巴撲向簡陽熱情的心臟,而且同行者都是聞名天南地北的作家,途中我總是處于失語狀態(tài)。
老實說,我不相信印象里只有三岔湖和羊肉湯出名的簡陽,會讓我大開眼界,面對講解員的激情澎湃,真是無言以對,甚至孤陋寡聞。曾一次次往返老家自貢榮縣與簡陽擦肩而過,怎么就沒好好看它一眼呢?這次逗留時間較長,要去的點位偏多,所到之處解說員都有熱情洋溢的介紹,多走了幾個地方,我再也無心聆聽其解說內(nèi)容,只意識到未來簡陽的潛力和格局將大大超乎我們的想象。至少它所具備的許多國際化基礎設施已經(jīng)同天府文化的主體脈絡接壤,或者說它已經(jīng)由龍泉山東側(cè)的一個幼童蛻變成一個令人矚目的美少年,肩扛起天府之國的草長鶯飛與清風明月,成為錦城面向世界必不可少的重要配備窗口,比如正在興建的位于蘆葭鎮(zhèn)的成都天府國際機場,就是強有力的地標物證。
實際上,對于西部領先的物流樞紐工程也好,兩湖一山的旅游藍圖繪制也罷,哪怕在沱江邊吃著誕生于簡陽而走紅全國火鍋美食行業(yè)的“海底撈”,似乎這些對我都未能產(chǎn)生多大興趣。
傍晚時分,火焰燃燒的天空下,與幾位朋友走在燈火搖曳的江邊,我一直在想這次來自全國的作家,其中有不少像我一樣初來乍到簡陽腹地,他們將會產(chǎn)生怎樣異質(zhì)的認識?無論是室內(nèi)規(guī)劃建設參觀,還是走在鄉(xiāng)野荷田果地,面對解說員從擴音器里傳出的滔滔不絕,每個人總是沉默多于言表,沒有誰發(fā)出一句唏噓的感慨。不像漫步其他風景名勝古跡,即使大家不可能像唐宋八大家邊走邊吟,發(fā)出“直須看盡雄州飛,踏過沱江容易別”的詩興,至少可以聽到些許塵世返回童年的嘻笑聲??墒菦]有,一路的行程安排都很肅靜。我想,也有可能是作家們都不再年幼,更容易陷入思考或深沉,加之氣候炎熱等問題,各種表情看上去都很悶。顯然,簡陽不屬于心靈放牧美景的優(yōu)勝之地,成都周邊隨便找個地方,都可以美在簡陽之上;但簡陽卻完全能夠勝任美食圣地,這一點毫不遜色于蜀地其他地方。
后來,我發(fā)現(xiàn)笑聲是從飯桌上開始的。
大家品著當?shù)氐拿朗?,個個臉上露出孩童般輕松自在的笑容。那樣的笑,足以代表舌尖上的快感和幸福,還有本性里的天真。特別是在賈家鎮(zhèn)東來桃源景區(qū)午餐,全是農(nóng)家特色,尤其賈家毛鴨子,吃得來自北京與廣州的兩位作家興致勃勃地對菜品猜起價位來,好像他們不是來采風的,而是到這里當美食顧問。他們認真盤算著這樣一桌佳肴美味,在當?shù)貢嵌嗌馘X?若將它移到北京和廣州,價格又將翻出多少倍?總之,一切都是味道好極了的緣故,給他們帶來如此趣談。臨走時,他們確實找到老板,求證自己評估的心里價位,聽了報數(shù),皆大歡喜,各自紛紛贊嘆,下次路過簡陽,一定要大快朵頤地道的餐飲九絕。
可以說,作家都是藝術的挑剔者,除了藝術本身的專長,多有味蕾王的匠工之本。尤其是作家當中的美食家,十有八九具備廚子的全能功夫,不僅是品味高手,更是廚房里的一流刀夫和鏟手,若能通過他們的贊不絕口,這味道就一定名不虛傳了。我想說作家的本來性情,其實更喜歡琢磨比自己寫得好的作家和作品。如我這次到簡陽的興趣所在,并非是因為它擁有了比雙流國際機場更大型的天府國際機場,也不是它的美食佳肴誘惑,我只為一個寫小說的人而來,正是他的小說讓全國許多人知道了簡陽這個地方,因為他的小說所充盈的鄉(xiāng)土文學土壤,簡陽在全國文學界便具有了相當高的文學辨識度,從某種角度審視這就是文化魅力承載的可比性。論生活年代與命運境遇,我不可能與這位寫小說的人發(fā)生交集,但從我年少接觸文學這事起,就不斷聽我們軍隊的作家老師們講起這個人和他的小說。
關于他的小說,輪不著我多說什么,大家早已有目共睹,而且中國文學史冊已經(jīng)名載。我只想說去年與一位將軍會晤,十分意外地關聯(lián)到這位寫小說的人。將軍是天回鎮(zhèn)成都軍區(qū)總醫(yī)院的醫(yī)學專家,同時也是一位文學與書法藝術的踐行者。在墨香飄飛的書畫室,將軍放下狼毫,取下眼鏡,接過我簽名的新著,坐下來和我談起了當下文壇,其中特別扯到作家與生活的關系,于是小說家周克芹就從他生活里閃了出來。
大約是1985年的事情,已獲得首屆茅盾文學獎的周克芹想找個安靜的地方創(chuàng)作,省作協(xié)辦公室主任王德成通過朋友曾祥元介紹,便將周克芹帶出紅星路,到了氛圍相對安靜的總醫(yī)院招待所。每天晚飯后,王德成、曾祥元等人就陪周克芹聊天散步。曾祥元一直葆有對文學的熱情,面對作家尤為敬重,況且眼前的作家周克芹已是鼎鼎大名。他們聊文學,更多離不開小說創(chuàng)作。曾祥元很想知道周克芹如何走上作家之路?周克芹講小時候受圣諭(茶館說書人)影響特別多,小說要如何謀篇布局,先有人物原型,再有框架故事,確立事件本身一定要立得起來,敘事要曲折、生動,人物要有血有肉,說書人講的故事??M繞在腦海。他們不僅談如何寫小說,也談魯迅,《紅樓夢》《戰(zhàn)爭與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