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上個世紀(jì)80年代初,岷江上游渡改橋撤了老渡口和擺渡船,便已多年無舟,因此鮮少乘船的岷江人,不知何謂險灘。
多年的治理下,岷江河多數(shù)時候都是乖巧的,日復(fù)一日的靜靜流淌,河水溫柔的拍打著堤壩,盡力不給兩岸居民添亂。偶爾在雨季耍耍小性子,頂多也只是渾濁的波濤較大力的撞擊,翻不起多大的浪。
今年不同,岷江怒了,百年難遇的憤怒,豈止是主流域怒發(fā)沖冠的咆哮,就連它旁支側(cè)系的小河溝都開始陸續(xù)變臉變色,裹挾著腐土爛泥一股腦從各地洶涌而來。百年難遇的險情,讓岷江河畔的村村寨寨,都彌漫著不安和恐懼。
岳聆生活在岷江邊的小縣城,八月的這一天,像往常一樣她順著濱河路回家,河水渾黃,奔騰得像個瘋子,水位線已經(jīng)超過了歷史最高點。大雨依然我行我素的下著,浪把河風(fēng)推上岸,風(fēng)便慌張的四下亂竄,帶著撐傘的人走一步退兩步,岳聆有些倔強地把傘往前頂了頂,加快了步伐。
邁進(jìn)家門,岳聆余光瞥見許奔坐在落地窗邊,眼睛定定的看著窗外,窗外的雨淅淅瀝瀝打在紗窗上,再彈到許奔的臉上,他卻任由雨水打濕臉頰,不躲也不擦。
小茶幾上躺著一煙灰缸的煙頭,岳聆沒法解讀那份眼神里的訊息,他不說一句話,氣氛凝重得讓人窒息。
客廳的電視里,滾動播放著各個鄉(xiāng)鎮(zhèn)泥石流的災(zāi)情,高速路和國道雙向中斷,小縣城再次成了孤島。鄉(xiāng)鎮(zhèn)的一位消防員在趕赴救災(zāi)的途中遭遇洪峰不幸英勇犧牲,岳聆系圍裙前在朋友圈轉(zhuǎn)發(fā)了公眾消息,并祈禱英雄一路走好,心情變得異常沉重。
這時,絮兒跑過來,得意的把開學(xué)前最后一篇作文交給媽媽過目,作文記錄了全家難得的一次出游經(jīng)歷。
“媽媽膽小,爸爸一直托著媽媽的腰,生怕她下沉,媽媽在水里像一只剛學(xué)會游泳的魚努力劃著翅膀,媽媽笑得可開心了……”寫的不錯,雖然媽媽在她的筆下都長翅膀了,可全家在溫泉邊嬉笑潑水的畫面又浮現(xiàn)在眼前,絮兒才二年級,能把細(xì)節(jié)抓的這么到位,讓郁悶中的岳聆綻放了一絲欣慰的笑。
手機有微信提示,是老家舅舅發(fā)來的視頻和語音,岳聆心里咯噔了一下,接著心情隨著視頻再次跌入谷底。視頻中,西壩的藥材廠房已經(jīng)在洪水中搖曳,機房、曬場、倉庫只剩個空架任由洪水在殘軀里穿梭。廠房里的變壓器、機具、還有庫存的藥材已經(jīng)被河神吞了去。河床變道,藥材晾曬場成了新河床里的中心點,舅舅大聲喊道,“聆兒啊,許奔的藥廠全被淹了,還有五個工人困在河對岸的孤島上,裝載機過不去,眼看著河水上漲……”還沒等舅舅那端的悲腔結(jié)束,許奔便抓了件雨衣沖出了家門,“我去看看!”沒有更多的話語。
沒等岳聆追出去叮囑兩句,已不見了許奔的身影。
岳聆做好飯菜端給絮兒,自己卻怎么也咽不下一口,她拿起電話撥通那個最熟悉的號碼。
“喂,你在哪里?。恳欢ㄗ⒁狻?/p>
“我正在爬山路,雨挺大,你別擔(dān)心,看好絮兒,我會早點回家的,不說了啊。”
許奔匆匆掛了電話,岳聆心里慌亂得像被一根線拴著懸在半空,坐立不安的她盡力讓自己冷靜。腦袋里像放電影一樣閃現(xiàn)著這十多年的一幀一幕。她幽幽怨道,這個小縣城也許是老天最不受待見的孩子,地震、山洪、泥石流、山體滑坡,所有厄運都一一降臨。就連這個小家都經(jīng)歷了太多太多,每遇到一次挫折,她和家人都相互加油打氣,“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家在希望就在。
去年,許奔就是在她不斷的鼓勵下,滿懷信心的把一切歸零。他忘卻了十一年前駕駛貨車路遇特大地震翻車的經(jīng)歷,放下了幾年前種植二十畝櫻桃全部毀于山體滑坡的過往。去年爭取到了西壩這塊河灘荒地,考察、學(xué)習(xí)。最終勒緊褲腰帶,貸款建設(shè)了這個藥材晾曬廠。
記憶回到火辣辣的六月,在那片長滿蘆葦?shù)暮訛┑厣希S奔開始重振旗鼓。因為舍不得花錢租用攪拌機,他自己扛水泥、背砂石,和三合土、打地坪,一片荒地初見藥材晾曬壩的雛形,他又帶著工人一根根的扛鋼架、搭框架、建倉庫。就這樣,一天,十天,一個月,兩個月,肩背上的皮曬掉了一層又一層,手掌磨出了血泡和厚厚的死繭,硬是磨出了兩間廠房、一個大曬場,機具、藥材陸續(xù)進(jìn)場,許奔用汗水堆積了滿滿的希望。
廠子建起來后,許奔在村里招聘了五個工人,其中兩個還是本村的貧困戶,能帶著家境不好的村民一起脫貧,許奔比誰都有信心。投入生產(chǎn)后他四處奔走,爭取到了一個西部扶貧項目的合作機會,商談簽約,他親自開車從高原地區(qū)收購川附子,然后運回廠里晾曬、烘焙、粗加工,第一批藥材半成品順利銷往了沿海地區(qū),一切都在艱難中行進(jìn),但總算是順風(fēng)順?biāo)?,藥廠逐漸步入了正軌。岳聆看到許奔漸漸綻放的笑容里,除了疲憊,更多的是憧憬。直到八月汛期來臨……
一陣?yán)滹L(fēng)把岳聆吹醒,耳邊垂下的白布已經(jīng)濕透,腰間的麻繩勒得人喘不過氣,左邊胸腔痛得幾乎窒息,想站起身來調(diào)整一下呼吸……抬眼,許奔的眼睛在香蠟煙火中縹緲,黑白靜幀里的他笑得如此輕盈和安心。岳聆不知道自己是醒著還是在夢中,她分明回家做了一桌可口的飯菜,她分明和許奔談著如何重建再起……
那個大雨瓢潑的傍晚,許奔沖出家門后直奔五金店,買了繩索和強光手電,和鎮(zhèn)政府的兩個年輕人從西壩側(cè)面翻山,摸黑到了被困工人的河對岸,他把繩索一頭拴在自己身上,讓兩個同伴拉扯著另一頭,自己慢慢拄著鋼釬向孤島上行進(jìn),當(dāng)他用繩索一個個牽引著被困的工人抵達(dá)安全地帶時,河水突然暴漲,許奔被洪峰掀倒,頭部重重地撞到河邊的暗石尖上,等大家把他拉上岸時已沒了呼吸……
一個月后,岷江的怒火逐漸平息,洪水消褪。岳聆來到空洞洞的廠房前,五個獲救的工人早已紅著眼眶等候在這里,他們一根根的撿拾廠房外的枯木,一鏟鏟的清理曬壩里的淤泥。仰望藍(lán)天,陽光太毒辣,岳聆抬起手臂遮住了那一抹刺痛,把草帽往下扯了扯,看看路邊正在畫著藍(lán)天河流的絮兒,再看看遠(yuǎn)處的岷江河,岷江上依舊無舟,但一座座希望的橋梁已然架起,任憑多大的風(fēng)浪,已阻擋不了岷江人渡河的步伐和一次次站起來的堅定,岳聆耳邊響起那首最愛的歌曲:
“生活就像茫茫海上,一只小船勇敢乘風(fēng)破浪,而你就像,不遠(yuǎn)前方,默默張開雙手的港灣?!?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0/04/16/qkimagescaodcaod202001caod20200121-1-l.jpg"/>
高璐,女,羌族,出生于1981年,阿壩州汶川縣綿虒人,現(xiàn)從事《羌族文學(xué)》編輯工作?!笆濉逼陂g,被四川省教育廳遴選為中小學(xué)省級骨干教師。作品先后發(fā)表于《四川省信息技術(shù)教育》《四川民族教育報》《草地》《羌族文學(xué)》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