闕玉蘭
十多年前,馬寶齋去世的前一刻,十來個兒孫圍在床邊。
七十多歲的大女兒馬慧敏悲傷焦慮,舍不得父親就這樣走了,同時她還希望父親還能有什么話留下。自懂事以來,她一直懷疑自己不是馬家親生的。因?yàn)楦改笇λ?,比對任何一個弟兄姊妹都好。并且,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個頭與相貌都跟后面的弟弟相差甚遠(yuǎn)。此時此刻,她多么希望父親能夠親口告訴她,她的生身父母在哪里?
然而98歲的馬寶齋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了。
馬慧敏悲傷焦急地懇求著:“爸爸,爸爸你還有什么話?”
馬慧敏的兄弟姊妹及兒孫們想法卻不同,紛紛猜想馬寶齋有什么值錢的東西留下,畢竟他任過紅軍長征路過時建立起來的第一個回民蘇維埃政府的主席,當(dāng)過土改時的鄉(xiāng)農(nóng)會主席,后來任公社書記,再后來當(dāng)過縣政府副縣長、政協(xié)主任。為黨、為人民艱苦奮斗了幾十年。一生辛勞,一生榮耀,肯定攢有值錢的東西。
一個非常調(diào)皮的孫兒說:“太爺爺,太爺爺,快告訴我們,你的寶貝藏在哪里了?”他心里想著:如果不抓住最后機(jī)會弄清楚,太爺爺死后,他藏的東西肯定沒有人能找得到。
馬寶齋神志清醒,無力地?fù)u頭,然后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指著老式衣柜上的那個從來不準(zhǔn)人動的上著鎖的皮箱。
所有人的目光順著馬寶齋的手指,看向那個布滿灰塵與裂痕的皮箱,臉上紛紛露出驚喜的神色。
然而,馬寶齋的手指,最后無力地用垂著的手指著馬慧敏,并且定格于馬慧敏身上。
清水洗、白布裹,料理完馬寶齋的后事。馬慧敏召集弟兄侄兒男女到馬寶齋的房間,指揮大弟馬慧成從衣柜上搬下皮箱,讓所有家人見識一下父親(爺爺)的寶貝。
馬慧敏趕緊遞上父親床頭柜里藏得很深而且有些生銹的鑰匙。
二弟馬慧林迫不及待地?fù)屵^鑰匙。大家靜靜地屏住呼吸,睜大眼睛死死盯著兩個老人的一舉一動。深怕一眨眼皮箱里的寶貝就不翼而飛了。
鑰匙生銹,鎖同樣生銹,弟兄倆折騰了好一陣都未能將鎖打開,馬慧敏的大孫子說:“兩個舅爺,干脆拿釘錘,一錘就砸開!”急躁的孫子們附和著說:“隨便弄開。”“現(xiàn)在哪個還用箱子?”“就是,那么爛的箱子送給我都不要?!?/p>
脾氣非常好的馬慧成說:“好事多磨,這么多年都等了,還害怕等這么一會兒?不慌,不要慌?!?/p>
馬慧林那個五十來歲的大女兒說:“要不,先拿清油潤一下?”
好不容易將皮箱打開了,所有人伸長脖子朝皮箱,“呀!真主保佑,果然有寶貝。”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牛皮紙包裹的圓筒?!霸摬粫墙鹪獙殹⒄渲楝旇?、字畫之類的寶貝吧?”所有人暗自驚嘆著,大氣不敢出,更不敢伸手,馬家是有嚴(yán)格家風(fēng)的。馬寶齋走后,就數(shù)馬慧敏歲數(shù)大,如果她不發(fā)話?沒人敢動手。
看見牛皮包裹,馬慧敏心跳加速,想起了父親指皮箱后的指向。莫非這個牛皮紙包裹著什么值錢的、神秘的東西?莫非跟自己的身世有關(guān)?暗地里稱贊父親深藏不露,居然還有如此嚴(yán)密的東西。到底是一個什么東西呢?該不會是什么名貴的字畫吧?激動導(dǎo)致眩暈,馬慧敏胡亂地猜測著。馬慧敏稍微鎮(zhèn)定了一下對馬慧林說:“拿出來!”
馬慧林動作麻利,同樣急切地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剝開里三層外三層牛皮紙,先露出黑不溜秋、毛絨絨的東西。卻又趕緊縮回觸摸著的手,驚愕地叫喚:“媽呀!”
馬慧敏大驚失色:“咋個了?我的真主!”一家人驚恐萬狀不清楚那東西到底是個什么。
膽子稍微大一點(diǎn)的馬慧成,伸手去抓那黑不溜秋的東西,手到之處,頓時化為粉末:“真主保佑!這到底是啥東西?我沒有用力,它就爛(化)了?!?/p>
馬慧敏非常著急:“怎么會爛,快看看,還有啥子?”
馬慧成刨開黑色粉末,顯現(xiàn)出一根泛黃的白色布帶,他一把抓起,伸向空中,抖動著,所有瞪大的眼睛漸漸看清楚,原來是一根當(dāng)?shù)厝顺R姷难鼛А?/p>
馬慧敏伸手,仔細(xì)觀察著:腰帶寬窄兩寸,大概有一米多長,有些泛黃,模模糊糊看得見兩頭繡有花,絲線脫離,不知道是什么圖案。莫非這就是最常見的羌族繡花腰帶?
大家異口同聲地說:“腰帶!”
“腰帶?我們還以為是啥子值錢的東西?!?/p>
“算了,不就是一根破腰帶?!?/p>
兒孫們非常失望,紛紛搖頭,并且一邊議論一邊漸漸退開。
馬慧敏也有些失望,然而她覺得自己一定要弄清楚父親馬寶齋到底藏有什么秘密。于是,她再次認(rèn)真仔細(xì)地觀察著繡花腰帶。這是一條當(dāng)時稱之為土白布的腰帶,兩頭確實(shí)有用絲線繡的花,從泛黃的絲線看得出,這是一條男人拴在腰桿上的腰帶。馬慧敏不明白父親為什么保存著男人的腰帶,如果保存的是女人的腰帶,還行得通,英雄愛美女嘛。父親是真正的英雄,經(jīng)過了多少風(fēng)風(fēng)雨雨的奮斗,才成為小鎮(zhèn)的領(lǐng)導(dǎo)、功臣。
“再看看,底下還有啥子?”馬慧敏授意馬慧成。馬慧成撥開黑色粉末,從牛皮紙上抓出了一條皮帶:“有一條皮帶!”莫非是當(dāng)年父親參加革命時拴過的皮帶?皮帶上鑲嵌有什么珍珠瑪瑙之類的東西,甚至更珍貴的物件嗎?
馬慧敏放下手中的繡花腰帶,接過皮帶,翻來覆去地看,上面根本沒有什么珍貴物件。她發(fā)現(xiàn)這個皮帶扣不像現(xiàn)在的皮帶扣,上面好像有一個變形的五角星,這種皮帶似乎在哪里見過,馬慧敏一時間想不起。但是絕對不是一般人的皮帶,說不定大有故事。所以父親才束之高閣,馬慧敏思索著。到底有什么故事呢?馬慧敏不明白,所有人都不明白。兒孫們見沒什么值錢的東西,紛紛退出,只留下馬慧敏姐弟仨。
馬慧林看了看馬慧敏與大哥說:“搞不清楚,爸爸藏這些東西有啥用?”
馬慧成想了想,看了看馬慧敏,肯定地說:“爸爸藏的東西,肯定有他的意思,如果沒得一點(diǎn)意思,絕對不會保管得這么好。”
“有意思,那你說黑灰灰是啥子?”馬慧林問。
是呀,黑色粉末到底是啥子?xùn)|西,馬慧敏想追根問底,問道:“箱子頭還有沒得啥子?”
馬慧成搖頭說:“沒得??!箱子里啥子?xùn)|西都沒得了?!?/p>
對任何工作都非常認(rèn)真負(fù)責(zé)的父親,絕對不會無緣無故的擱兩條腰帶在箱子里,說不定真有什么秘密。于是,馬慧敏趕緊撿起馬慧林丟在桌子上的牛皮紙,一層一層地剝,并且翻來覆去仔細(xì)地尋找,想從牛皮紙上尋找到些什么。
終于,馬慧敏在最里面發(fā)現(xiàn)了父親熟悉的毛筆字跡,墨跡有些模糊,間斷地看出:“三……命……敏……一……五……”馬慧敏震驚不已,想起父親指指箱子后指指自己的情形,分明告訴箱子與自己有關(guān)。莫非自己的命運(yùn)竟然跟箱子里的這些奇奇怪怪的腰帶有關(guān)。
馬慧林盯著姐姐馬慧敏的臉,沉思著:“命”“敏”兩字很明顯說的是姐姐的身世,然而“三”代表什么呢?莫不是三根腰帶?那還有一根哪里去了……莫非是黑色粉末?對,黑色粉末,他趕緊抓了一把黑色粉末在手掌上觀察起來。咦,粉末偶爾還有斷裂的毛,是毛,是牛毛。這黑色粉末就是黑色牛毛毪子腰帶,被蟲多年蛀蝕化為了粉末。毪子腰帶,是當(dāng)?shù)夭刈迥腥说难g之物。
太奇怪了,三根腰帶,來自三個民族。簡直不可思議,三個民族的腰帶為什么同時在父親的箱子里呢?
馬慧成搖頭說:“爸爸也是,藏這么一些腰帶,我還以為是啥子?xùn)|西,唉!我就想不明白,到底是啥子意思呢?”
正當(dāng)姐弟仨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馬慧敏五十多歲的兒子強(qiáng)凱急匆匆的從都市趕回來,他對當(dāng)年紅軍長征有過很長一段時間研究。強(qiáng)凱撥開弟兄姊妹和侄兒男女來到母親跟舅舅跟前,先招呼母親后,對舅舅說:“舅舅,讓我看看?!?/p>
馬慧敏不知道說什么好,懷疑地盯著兒子的臉。仨老人都沒有看明白,莫非他還能看出什么名堂?
強(qiáng)凱先摸了摸繡花腰帶,然后看看皮帶,接下來抓起黑色粉末哈哈笑了起來說:“哈——我曉得了,爺爺曾經(jīng)講過當(dāng)年紅軍經(jīng)過一個寨子的時候,用腰帶救起一個掉到懸崖下面的紅軍遺孤?!?/p>
馬慧敏睜大眼睛不相信兒子的話:“是不是哦?”
馬慧成看看馬慧敏再看看強(qiáng)凱:“你哪里聽的喲?”
馬慧林也不相信:“當(dāng)真聽你爺爺說過?那,那紅軍遺孤在哪里?”
馬慧敏搖頭說:“不可能,不可能。”
強(qiáng)凱非??隙ǖ卣f:“真的,我當(dāng)時沒有多想,也沒有問紅軍遺孤最后在哪里?”
馬慧成說:“就算是真的,為啥子偏偏留下腰帶?其它啥子都沒有留下,我不相信?!?/p>
強(qiáng)凱非常肯定地說:“爺爺說了,正當(dāng)他抱起紅軍的遺孤爬上懸崖邊的路坎上時,紅軍的沖鋒號吹響了,三個紅軍戰(zhàn)士沒來得及收起各自的腰帶,就又投入了戰(zhàn)斗?!?/p>
馬慧成不相信,抬頭望著侄兒:“是不是喲?”
強(qiáng)凱笑著說:“真的,聽爺爺說,解放后那個羌族紅軍戰(zhàn)士還回來過?!?/p>
馬慧敏說:“回來?為啥子你爺爺沒有把腰帶還給他?”
強(qiáng)凱苦笑了一下:“爺爺說,羌族紅軍戰(zhàn)士的腰帶本來是心愛的姑娘送給他的?!?/p>
“那就更應(yīng)該還給他了。唉!”馬慧林感嘆著。
強(qiáng)凱道:“你們不曉得,紅軍戰(zhàn)士心愛的姑娘在解放前夕,為解放軍帶路遭土匪害死了,所以他說腰帶暫時讓爺爺保管?!?/p>
“唉!原來是這樣。”馬慧敏無比感慨。
馬慧成又問:“你爺爺說過沒有,后來為什么沒有還給人家?”
強(qiáng)凱回答道:“后來,當(dāng)上團(tuán)長的紅軍戰(zhàn)士最后在剿匪的時候,犧牲了?!?/p>
原來如此。聽到這里,馬慧敏的幾個兄弟姊妹和侄兒男女都顯得有些失落,此時,馬慧敏的眼睛濕潤了,仿佛看見連接起來的三根腰帶懸掛在高空。隨風(fēng)飄蕩著,飄蕩著。
責(zé)任編校:鄔彥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