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景觀“三描”

摘 要：“景觀”在當代世界熱銷走俏，卻類如幻影，撲朔迷離，言人人殊，需要加以辨析?！八囆g景觀”深陷其中，她是理念、是實景、是設計、是工程，又是作品。而中西方的傳統(tǒng)背景賦予其豐富的內(nèi)涵，意義、意思和意旨都迥然有別。本文借用“白描”“素描”和“深描”之三描，對景觀之詞與物的“知識考古”、藝術景觀的基本形制以及內(nèi)涵旨意進行大致的勾勒，以就教于學界。

關鍵詞： 景觀;藝術景觀;園林景觀;田園牧歌

中圖分類號：C958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4 - 621X（2020）02 - 0064 - 08

當下，“景觀”理念、概念躥紅，不僅在藝術、設計、營造、遺產(chǎn)、管理、農(nóng)業(yè)、城建、園林等學科和領域快速膨脹與擴張，滲透到現(xiàn)實生活的許多方面，生態(tài)環(huán)境、鄉(xiāng)村振興、政府工程、大眾旅游、大學教育、學科分制、設計工藝等諸多領域，特別是“藝術景觀”也因此成為人們的常用“口惠”。然而，什么是景觀？“景觀”從何而來？景觀規(guī)制是什么？中外景觀概念有什么差異？藝術景觀的邊界在哪兒等許多問題需要我們?nèi)タ坚尯捅嫖觥?/p>

一、景觀“白描”

白描是一種文學表現(xiàn)手法，以樸素的方式描摹外觀形體。白描也是我國畫技法名，指用墨色線條勾描大體形象。筆者借此概念對中西方景觀、“景”“觀”等進行粗線條、白描式“詞與物”的知識考古，以瞥其大體輪廓。

以中國傳統(tǒng)之詞物表述而言，古代有“景（影）”有“觀（觀）”，卻無“景觀”的連用?！墩f文解字》釋：“景，光也?！惫艜r，“景”即“影”，指日影，原系古天文學測日定時的一種儀器，即日晷，有“測景日晷”之稱[1]9。據(jù)說“景”為“影”的古字，“彡”為晉葛洪所加[2]42。從景的構詞來看，“日”取義，“京”取音。原初“景”乃由描日而出，主要用來觀天計時[3]9。總體上說，中國古代“景”的意思、技術和器具主要表現(xiàn)為“天學”。人們今天所使用的“景觀”為外來移植。查《辭源》沒有“景觀”條;《辭?！贰冬F(xiàn)代漢語詞典》有“景觀”條目，卻囿于現(xiàn)代語義，側重于自然的景色，語義與“景致”“景物”“景色”相似。說明“景觀”是近代才在中國出現(xiàn)的概念。相對而言，西來之“景觀”（landscape）所強調的是“地學”?？梢哉f，中西方呈“天地之別?！?/p>

中國傳統(tǒng)的“景”主要有3種意思：一為天時。觀天以定時。故，“時”從日?！墩f文》釋：“時，四時也。在文字體系中，“時”屬日族，與之有關的文字有：旦、曉、早、晨、朝、旭、晝、昏、暮、晚等。二為地利?！疤鞎r地利”在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中無法分而析之?！熬啊痹揪褪歉鶕?jù)太陽的移動規(guī)律以確定時間的方法和技術而從事工作，特別是傳統(tǒng)的農(nóng)耕作業(yè)，表現(xiàn)為“天地結合”，天時、地辰、物候完整地結為一體。我國傳統(tǒng)的農(nóng)耕文明的時節(jié)與之有涉，包括時序、季節(jié)、時令，也包括傳統(tǒng)的節(jié)日。三是人和。“景”之“觀”者，滲透“人”的認知，“天地人和”是謂也。“景”表示日懸天空，人在高處而仰之、觀之、測之、據(jù)之、和之。

中國古代遺留的有關“觀景”的天文遺址及文物很多，比如列入世界文化遺產(chǎn)的河南登封古遺址群中的古觀星臺，其中以周公測景臺為代表。自周以來每在那里測日影，故古稱“地中”?！疤斓刂小奔慈∑湓x[2]。唐開元十一年（723年）在那里建立古測景遺址設立石表。石表上半部表身上鐫刻“周公測景臺”五字。如上所述，“景”作為測日定時的儀器日晷，“晷”即日影。河南洛陽出土的日晷，內(nèi)蒙古托克托出土的日晷都有測時的刻度。古代用于測日影的儀器還有圭表?！氨怼痹诖思粗钢绷⒂诘孛?，用以測日影的標桿，故有“立竿見影”之說。

西語“景觀”與中文相同，構造上也是一個合成詞，由land和scape兩個詞構成。landscape可以回溯至古老印歐語系的習語。印歐語系由幾千年前來自亞洲的移民族群帶來，并且成為現(xiàn)代歐洲幾乎所有語言（拉丁語、凱爾特語、德語、斯拉夫語和希臘語）的始祖。公元5世紀，“景觀”一詞由盎格魯人、撒克遜人、朱特人、丹麥人和其他日耳曼語系的群體傳入不列顛。“景觀”除了有古英語的“l(fā)andskipe”“l(fā)andscaef”外，還有德語的“l(fā)andschaft”、荷蘭語的“l(fā)andscap”以及丹麥語和瑞典語的對應詞匯。這些詞在形式上同源，詞義卻并不完全相同。德語中的“l(fā)andschaft”有時代表一個小的行政單元。與英國人相比，美國人對“景觀”的用法表現(xiàn)出一些細微、但可以察覺到的差異：美國人的“景觀”指自然風景。法文里的景觀payage卻另有他意，其他拉丁系語言里的這個詞大多類似，包括西班牙、意大利等?！皃ays”的主要意思是指一個區(qū)域部分，植被和人文傳統(tǒng)，包括農(nóng)作物;pays是paysan——或農(nóng)民栽培的結果。同時，它還與法國古老的地方省區(qū)有關[3]69 。

景觀在學科來源的歸屬上，起初與2個學科領域關系密切：一是藝術。據(jù)赫斯考據(jù)，“景觀”這個詞是在16世紀下半葉，作為一個繪畫的技術性詞匯被引介到英語中來的[4]。在原來的詞義里，“如畫般的”，想象的意思非常明顯。克拉克在1949年出版的《融入藝術的景觀》一書[5]，將景觀研究的主旨定位于景觀繪畫;提出景觀屬于繪畫的觀點，認為“景觀”在很大程度上是作為三維藝術形式的歷史維度產(chǎn)生和發(fā)展而來的[3]33。也就是說，它并非指風景本身，而是指風景畫——藝術家對風景的詮釋。而藝術家的任務是提取他眼前的形式、色彩和空間——山脈、河流、森林和田野等，并加以組織，從而完成藝術作品。杰克遜認為，就詞義而言，“景觀”最早指的是風景畫，之后代表風景本身。在過去的半個世紀里，發(fā)生了一場景觀上的革命，這就是景觀設計（landscape design）和風景繪畫（landscape painting）分道揚鑣[6]3 - 4。不過，今天的設計師在很大程度上仍然將設計學和景觀學置于同疇。雖然，迄今為止“景觀”學術界在學科范疇和邊界仍然難以達成共識;但景觀與藝術之間的原生關系卻一直保持著;在整個19世紀，人們已經(jīng)習慣根據(jù)藝術家的觀點和他們對景觀美的定義來認知和理解景觀。

但是，幾乎在同時段的歷史演化中，“景觀”中的“地景”（ land）越來越凸顯。邏輯性地，將其與地理學相牽涉也就順理成章。事實上，景觀學在近代的出現(xiàn)，與地理學不無關系，特別是19世紀初，德國地理學家洪堡（Von·Humboldt）將景觀作為一個科學名詞引入地理學[7]。所以，一俟景觀landscape出現(xiàn)，人們自然首先想到“大地”“土地”的意思。因此，就景觀本身而言，它是一個有形的、三維的、共享的實在，是地球表面的一部分空間;在一定程度上是永恒的空間，有獨特的地理或文化方面的特征，是由一群人共享的空間，是土地的集合體[6]6 - 9。就學科而言，“地理學”堅持景觀的學科歸屬也正是因為此，當今天的人們把landscape翻譯成“景觀”時，地理學就有學者堅持使用“地景”，固守以“地”（land）為本之圭臬。

如果說景觀學的淵源與藝術、地理的關系密切，歷史上二者分分合合亦有印轍，卻不妨礙在當代走到一起的致力和努力?！熬坝^”中的“大地”首先指的是“自然”特性，因此，“自然景觀”包含著未受到人類行為支配的形態(tài)和狀態(tài)?！熬坝^”中，“地”是核心，以保持與地理學的學科本義相一致（“地理學”——Geography原生意思來自古希臘，希臘詞中的“Geo”指大地，原義指“對大地的描述”[8]）。所以，當“大地藝術”出現(xiàn)，人們也不會因此感到詫異;畢竟，二者在學理上原本就難以涇渭。而直接將“大地”（land）與“藝術”（art）相貫通的表現(xiàn)形式“大地藝術”很短的時間內(nèi)就在全球興起，一個歷史原因和契機是受到環(huán)境和生態(tài)保護的影響。西方甚至還發(fā)起了“大地藝術”運動，主要是那些雕塑藝術家，他們都有親身體驗實地的經(jīng)歷，大地的含義再次成為關注的焦點[3]45。大地藝術通過對自然的直接呈現(xiàn)，將地理與藝術以特殊的方式結合在了一起。它也許將成為一種未來藝術的重要表現(xiàn)方式，因為它遵循著一個重要的理念：大地原本就是“生態(tài)”藝術[9]。

二、景觀“素描”

“素描”是指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以單色線條來表現(xiàn)直觀世界中的事物，亦可表達思想、概念、態(tài)度、感情、幻想、象征甚至抽象形式，它也是繪畫技藝的基礎。筆者借此概念，以中國最有代表性的園林景觀為例，以描繪中國園林藝術的大體形貌和輪廓，尤其是園林藝術中“無成法”之中國范式特色。

當世之“景觀（學）”盡管為舶來，卻給了我們一個完全嶄新的話語表述的余地，仿佛今日之“遺產(chǎn)話語”。也就是說，今天的學科、學術和學者，完全可以通過借鑒、借引、借用景觀學的知識體系而“回觀”中國傳統(tǒng)之景域、景象和景致，進而得到新的理解和見解?！皥@林（景）”便是一個典型的例子。不過，這也提醒我們，襲用、附會“西來”絕非目的，而是明確、凸顯、提升、創(chuàng)新“本土”景觀范式的一個路徑。

從中國的歷史傳統(tǒng)來看，“景觀藝術”與我國傳統(tǒng)“園林藝術”之指喻較為貼切。從形態(tài)上看，中國傳統(tǒng)的園林是一門飲譽世界的藝術，是為公認。從對象上看，中國的“園林”與西方的“公園”之比較各有特色;而西方的“公園”無疑是景觀的重要范式。況之西方的“公園”，中國園林的本色卻愈發(fā)突出。從營造技藝的角度看，古代傳統(tǒng)的私家園林在今天大多已經(jīng)公有化，其中雖已不少“公園化”，內(nèi)含卻傳襲著私家園林的本色。從設計角度，今天之人造景觀如何汲取西學而又繼承傳統(tǒng)園林藝術之根脈，是擺以我國設計界面前一門要緊的課程。

眾所周知，“公園”（park、garden）為純粹的西方概念，我國古代實無此說。“中國古代絕未使用過庭園和公園這兩個詞”[10]。勉強附會，大約相當于“公（官）家的園子”。古代的小說、戲曲中偶有用之。晚至近代“公園”才在中國出現(xiàn)。歷史上被稱為“第一個公園”創(chuàng)建于1905年，由江蘇無錫的一些名流士紳倡議并集資，以城中心原來的幾個私家小花園為基礎建立起來。該公園被園林界公認為是我國第一個公園，也是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公眾之園，——即模仿西方公園形制所設立。而事實上，即便在西方，“公園”的形態(tài)也不一樣，比如流行于世界的“國家公園”（National Park）卻是一種世界遺產(chǎn)的類型[11]。

如果我們將中國的園林景觀定位在文化遺產(chǎn)之閾，“園林”有一個自我發(fā)展的認知、經(jīng)驗和技藝譜系，有自己的體系、形制。據(jù)專家考據(jù)，“園林”一詞最早見諸文字者是在西晉以后的詩文中，西晉詩人張翰《雜詩》句：“暮春和氣應，白日照園林”。唐代以后，“園林”一詞出現(xiàn)較多，主要指嬉游場景?？傊?，“園林”一詞泛稱私家建造的宅園，自唐宋到明清還不是一個專有名詞。說明在很長的歷史時期中，對園林的含義并不確定，概念上還不很明確，也沒有一個確切定義;造園也還沒有成為一門獨立的學問。

于是“悖論”出現(xiàn)了：中國園林造景歷史之悠久，是為公論;卻為何沒有集成之作？未能形成具有嚴格規(guī)制的學科和學問？直至明末造園家計成寫出世界上第一部造園學名著《園冶》一書以后[12]，他才在開篇“題詞”中對此做了回答：“古人百藝，皆傳之于書，獨無傳造園者何？曰：‘園有異宜，無成法，不可得而傳之。”[13]8原來，我國的“園林”在造園學中作為專有名詞是用來指涉私家宅園;不僅強調的建造園林而人而異，同時也強調因地制宜，這也是為什么《園冶》將“相地”放在最重要的位置[13]37 - 59。也就是說，古代的園林景觀之“取異”重于“趨同?！边@也構成了中國園林景的一個特點。筆者要刻意強調：傳統(tǒng)園林藝術之“無成法”正是“有成法”的一種形式和形態(tài)。事實上，計成本人的《園冶》正致力于總結園林之法;此后，相關總結園林的著述更是不斷涌現(xiàn)。

雖然中國園林營造的“無成法”突出了園林景觀的多樣性：生態(tài)的多樣性、地方的多樣性和“人文”的多樣性，表述名目上也呈“多樣”;諸如有園、囿、苑、亭、圃等。其中的差異和演變大致有一個線索：商周時期多稱“囿”“苑”，兩者的意思大致相同;《說文》：“苑，所以養(yǎng)禽獸囿也?！薄皥@”在古時雖然與“囿”“苑”相似，細節(jié)卻是不同，《說文》釋園，“所以樹果也?！币簿褪钦f，按照許慎的意見，“囿”“苑”是圈養(yǎng)禽獸的，而“園”是種植林果的。只是在現(xiàn)實中，有林木便會有禽獸，所以，中國古代把那些的果木花卉繁茂、野獸飛禽活躍，供帝王游玩、狩獵的地方叫游囿;后來轉變成了“游園”。古時天子、諸侯都有囿，只是范圍和規(guī)格等級上的差別。漢代以后更廣泛地使用“苑”“園”等。

中國園林不僅與獨特的傳統(tǒng)營造技藝相輔相成，也與禮儀，特別是祭典相結合;古代文獻、遺址、技藝常將園林與皇家宮殿，尤其是“臺”聯(lián)系在一起;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正是祭祀“天”和神靈的需要。古代最著名的“鹿臺”，——《水經(jīng)注》將鹿臺別稱為“南單之臺”。“單”的甲骨文為為“單”的甲骨文為竿，是古代天文學測景所用的器物。所以我國古城的建筑有“單”的形制（比如北京城有“東單”“西單”等），目的是用于觀察日影，測量時間、方位和定節(jié)氣。由此，歷史上的“囿”與“臺”的結合，即囿中有臺，成了中國古典園林最初的源起[14]。

中國園林文化傳統(tǒng)自成定制。以粗線條的發(fā)展情形看，她發(fā)軔于商周，定型于漢，成熟于唐宋，發(fā)達于明清;經(jīng)歷過不同的發(fā)展階段，在不同的階段又各有特點。商周時期，帝王開辟原始的自然山水叢林，以狩獵為主，兼供游賞，稱為苑、囿。春秋戰(zhàn)國至秦漢，帝王、貴胄、富豪模擬神話中的仙境，以自然環(huán)境為基礎，又大量增加人造景物，鋪張華麗，氣派非凡。帝王園林與宮殿結合，稱為宮苑。漢代是造園史上承前啟后的一個重要時期，自然景象園林體系就此定型。南北朝至隋唐五代，文人士紳參與造園，突出詩畫意境的造園主題，講求文雅詩意。兩宋至明初，園林則以山水寫意為主，刻意發(fā)掘和提煉自然山水中的精華，園景主題鮮明，富有個性。與此同時，經(jīng)營邑郊園林和名勝風景區(qū)，將私家園林的藝術手法運用到尺度比較大、公共性比較強的風景區(qū)中。明中葉至清中葉，園林數(shù)量驟增，造園成為獨立的技藝，此時的園林不啻為獨立的藝術門類。私家園林（主要在江南）數(shù)量驟增，皇家園林與地方私家園林互相效法，成為私家園林的集錦。

從園林形制的體量看，園林的范圍隨著歷史的發(fā)展，早先由帝王宮殿為體制的園林，逐漸推展到了貴族、文人和大戶人家。明清時代園林的營建水平、造園技法和技藝也日趨成熟;與園林相關理論也成雛形，出現(xiàn)了許多造園理論著作和造園藝術家。到了清末，造園理論探索停滯不前，又遇外來侵略，西學東漸，傳統(tǒng)文化受到西方文化的強烈沖擊，以及國民經(jīng)濟的崩潰等原因，使園林創(chuàng)作由全盛到衰落。但從另一個“文化景象”看，中國的園林形制也在中西方文明交匯過程，園林的成就達到了它歷史的巔峰。此乃文化交流之故也。

園林景觀的精巧之處或因其同樣的形制營建出完全不同風格的“作品”;最難得的乃在因地制宜，根據(jù)自然造化人工于其中，實難以書傳。《園冶》的作者明知“園有異宜，無成法”之不能為而為之，故其曰：

宇內(nèi)不少名流韻士，小筑臥游，何可不問途無否？但恐未能分身四應，庶幾以《園冶》一編代之。然予終恨無否之智巧不可傳，而所傳者只其成法，猶之乎未傳也。但變而通，通已有其本，則無傳，終不如有傳之足述。今日之園能，即他日之規(guī)矩，安知不與《考工記》并為膾炙乎？[13]8

若問天下之業(yè)學，何以“不能為而為之”者，園林也。然，園林雖為人工營建，卻以天工造化為至上，所謂“凡結林園，無分村郭，地偏為勝，開林擇剪蓬蒿;景到隨機，在澗共修蘭芷，徑緣三益，1業(yè)似千秋”[13]27。

同樣值得一說的是，中國的園林藝術對世界有著重要影響。近代我國的造園手法曾經(jīng)被西方國家推崇和模仿，甚至掀起過“中國園林熱”。古代的園林景觀對日本的“園林藝術”也有頗深的影響，在“明治維新”之后，將中國傳統(tǒng)的景觀學與日本的園藝相融，形成了具有日本特色的“造園學”，反過來又對中國近代園林藝術產(chǎn)生影響。

三、景觀“深描”

“深描”是人類學的重要概念，格爾茲在《文化的解釋》中對其的主張是，在客觀事實基礎上人類學家所做的主觀解釋，因此“民族志是深描”[15]。筆者借此概念以闡釋在表象相同或相似的景觀中卻深藏著另一道完全不同的風景線，尤其是在中西方相同的題材、命題、表述的“同類景觀”中，由于不同的文明體制和文化背景而呈現(xiàn)的“另類景觀”。寓于其中的變幻原理更為筆者所在意。

從類型上看，中西文明在淵源和肇端上原本存在重大的差異。在西方的海洋文明（以拉丁系為代表）的“城邦”（city - state）歷史背景的形制中，人群移動、游牧形態(tài)故為常態(tài)。中國則不然，她是一個以農(nóng)耕文明昭示天下的國家，人與土地“捆綁”在一起，群體穩(wěn)定、農(nóng)耕形態(tài)為常態(tài)。在不同的兩個文明形態(tài)中，具有相同或相似主題的背后所深藏的道理則可能完全背離。茲以“田園牧歌”（the rural idyll）的景觀為例加以闡釋。

從景觀藝術的角度，——無論是詩歌還是繪畫中的意境，“田園牧歌”都是對村落景觀的贊美。即便如此，中西方在同類的景觀藝術的表現(xiàn)中所揮發(fā)出來的文化因子卻殊異。不言而喻，“田園牧歌”在中西方的藝術表現(xiàn)中都包含著某種意象上的“逃避”，但中國傳統(tǒng)“桃花源”式的田園牧歌真實地反映了歷史上一些文人在仕途追求過程的挫敗或失望而產(chǎn)生的遁世方式，那是一種歷史真實的場景。西式的“田園牧歌”雖然也包含著對城市喧囂的逃避，但鄉(xiāng)土社會里的田園牧歌是想象的烏托邦。也可以這么說，中國古代的文人士紳的田園牧歌其實是“鄉(xiāng)土回歸”，——即“文化自我”生命歸屬的本真場景;西方的表述則不同，“田園牧歌”作為表述對象則屬于“文化他者”的一種代表性景觀[16]。顯然，同一個“田園牧歌”原型同中有異：同者，皆是政客、文人在特定情境下的一種逃避;異者，西方在田園牧歌中建構的是一種想象的烏托邦，而中國文人筆下的牧歌是真實場境的景觀化。

鄉(xiāng)土景觀中的這種帶有“主位——客位”的情形，決定了在中式田園牧歌的景觀類型，即屬于“我在其中”的“自拍”;西式的田園牧歌中則屬于“我為客者”的“景拍”。與西方傳統(tǒng)不同，中國的士紳階層、知識分子，鄉(xiāng)村是他們“出發(fā)”的原鄉(xiāng)，也是他們“告老還鄉(xiāng)”的故鄉(xiāng)。費孝通對此有一個精煉的表述：“鄉(xiāng)土社會在地方性的限制下成了生于斯、死于斯的社會。常態(tài)的生活是終老是鄉(xiāng)?！盵17]西方的“田園牧歌”則屬于一種逃避方式，“借此人們可想象自己逃避都市或宮廷生活的壓力，躲進更加單純的世界之中，或者也可以說是躲進一個苦心孤詣構想出來的、與城市復雜社會形成對照的單純的世界里去”[18]6。“黃金時代的牧歌服務于懷舊和烏托邦的目的。懷舊牧歌的感情沖動與對兒童時代理想化的記憶有關”[18]8。也因此，同是一類鄉(xiāng)村景觀，所反映的“抒情詩意”也不同。在文人騷客筆下，中國的田園景觀表現(xiàn)為山水畫式的愜意，“桃花源”式的“小橋流水”既詩情盎然，也非常實景。又由于“農(nóng)本”傳統(tǒng)，所以中國的鄉(xiāng)土社會不是城市的附庸，而是城市依靠的“土壤”。西方則以城市為主，鄉(xiāng)村為輔;城市是權力的化身，鄉(xiāng)村是城市的附庸。

農(nóng)村景觀無疑是鄉(xiāng)土社會最有代表性的景觀，即便是在“田園牧歌”主題類型中，其構造元素也深納著異趣。中西方的文人和藝術家都不約而同地在他們的作品中大量表現(xiàn)鄉(xiāng)村“牧童”。雖然“在鄉(xiāng)土景觀很難定義田園風格的意境，但可以想象這樣一個場景：在一片開闊的牧場是，放牧人手拿著笛子，還有薄衣仙女相伴，就可以感受到田園意境了。這種田園景觀并沒有展現(xiàn)出艱苦的勞作，而是描繪出一種田園的詩一般質樸宜人的生活，風和日麗的天氣和乖巧的羊群。這種鄉(xiāng)村景觀中的田園風景一直是西方藝術作品的主要題材，包括文學和音樂作品。在現(xiàn)代電視節(jié)目里一直出現(xiàn)的那些人們?nèi)ムl(xiāng)村，特別是居住在夏季農(nóng)舍以避免鄉(xiāng)村冬天的嚴寒的故事，很顯然是虛構的故事”[3]37。

可以說，鄉(xiāng)村牧童是中西方藝術家都熱衷于選擇田園牧歌的典型對象，但稍加比況卻發(fā)現(xiàn)“牧童原型”潛在完全不同的文化因子：其一，中國的“牧童”清晰在浮現(xiàn)于農(nóng)耕的背景中;宛如杜牧《清明》中的場景：“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也就是說，中國的“牧童原型”所反映的都是鄉(xiāng)村生活。值得一提的是，其中的畜生為牛，這幾乎成為中國詩畫作品中一致的背景，畫面中“男孩”無疑是景觀中的重要元素。襯托牧童原型的背景是農(nóng)業(yè)傳統(tǒng)中農(nóng)村的日常化，場景大多是田疇、田壟和田園。西方以牧羊為題材的繪畫藝術卻幾乎都羊，這除了反映出西方文明中游牧傳統(tǒng)的因素之外，畫面的主角大多為成年男性，包括老人;當然也帶有宗教背景的情形，耶穌基督常成為“牧羊者”，而追隨他的“羊”其實都是隱喻化的“信徒”。畫面包含著明確的游牧移動背景，場景大多是草原、草場和草料。

需要特別辨析的是，羊在西方藝術發(fā)生學中的重要性，特別是戲劇，其重要發(fā)源地阿卡迪亞是古希臘中的富饒土地，也稱烏托邦，——西方傳說中一個世外桃源式的“樂土”。阿卡迪亞也是聞名的牧羊地。最著名的相關藝術作品是17世紀法國畫家尼古拉斯·普桑（Nicolas Poussin，1594 - 1665），在《阿卡迪亞的牧羊人》這幅油畫中，畫家吟誦著具有悲涼情調的牧歌。畫面以阿卡迪亞·尊石墓碑為主體，墓碑上刻著“Et in Arcadia Ego”（死神說：我也在阿卡迪亞），“我”指死亡。在那里，“樂土”與“死亡”同構，悲喜交加。這也是為什么西方的悲劇發(fā)軔于“羊人劇”[19]的一個理由。阿卡迪亞是一個“存在的象征”。在西方的田園風景中“羊”似乎成了一個不可缺少的畫面主角，無論是從繪畫藝術的設計角度，還是還原生活本身，“風景中再加上羊，或許就可以成為一個完整的風景（那樣的話，可以感覺到真正的田園風情）”[3]39。

誠然，在中國的傳統(tǒng)中，“羊”也是被美化的重要對象，帶“羊”的字大多被賦予美好之意，諸如美、善、義、羨、祥、養(yǎng)等。其中一個重要理由：“美”從“羊”，《說文解字》：“美，甘也。從羊從大。羊在六畜主給膳也?！痹凇按竺馈币庀笾性⒂凇按笱蛞庀蟆盵20]209 - 226。但是，相比較而言，在農(nóng)耕文明的傳統(tǒng)中，牛有著其他畜力都無可替代的作用;“?！备鼮橹匾?。甲骨文;牛不僅是農(nóng)耕不可缺的勞力，還是“物”的意叢，在古代祭祀中的專門用于祭祀犧牲的小公牛為“特”即從牛?！墩f文解字》：“牛，大牲也。牛，件也;件，事理也。象角頭三、封尾之形。凡牛之屬皆從牛?！倍澳痢奔磸呐??！墩f文解字·攴部》又釋：“牧，養(yǎng)牛人也?！彪m然學者對此說有不同的見解[20]48，但無妨人們對牛的“文化意象”的認知和認可。而在西方的歐洲國家，將牛羊反向飼養(yǎng)——以還原牛羊成的景象是一個緩慢艱難的過程，事實上，霍華德證實，在公元1800年的田地上，放牧不可能存在現(xiàn)在歐洲常見的牛種[3]21?！八！弊鳛榧倚蠓N類更是不存在。1因此也不可能有“中式牧童”的景觀畫面。

如果說，在中國，鄉(xiāng)村景觀客觀地反映了農(nóng)耕文明的基本形貌的話，那么，小農(nóng)經(jīng)濟的自給自足，男耕女織的社會分工，宗族相傳的傳統(tǒng)倫理，都呈現(xiàn)了中國鄉(xiāng)土景觀的基本情形。西方則不同，“田園風光是農(nóng)耕景觀，牧場景觀、游牧生活一直常常被認為比農(nóng)耕景觀更高一籌，這并不只在歐洲的田園風光畫中才有所表現(xiàn)。日常的景象是，男人照料牲畜，女人在農(nóng)田耕種”[3]100。在歐洲的文化背景中，游牧擁有比農(nóng)耕文化更強有力的權力話語。質言之，雖然中西方在歷史上都對鄉(xiāng)土景觀進行各式各樣的表達，特別是通過各種藝術形式表現(xiàn)鄉(xiāng)村景觀，兩相比較，實在差異甚殊，尤其是其中所憑附的文化差異。

四、結語

如果說，“藝術”與“景觀”相結合的要訣是二者各取其要，即藝術和自然。而二者的關系又是什么？為此，美國景觀學者羅爾斯頓在“環(huán)境美學在中國：東西方的對話”提出這樣的問題：“藝術與自然：中國景觀是藝術還是創(chuàng)作？”他說：

在中國，藝術與自然并非互不相干的兩種類型，而是互相聯(lián)系的，即人們在不斷地改造、重現(xiàn)新的自然景觀。事實上，環(huán)境美學所倡導的是人化自然之美……景觀一直在以一種藝術的手法來闡釋景觀，同時又把它看作一種自然作用的過程。也許對于西方來說，這是未來的發(fā)展趨勢;但對中國來說，這是源遠流長傳下來的，既是歷史的，也是當代的[21]。

類似問題需要今天的人們，尤其是相關的學科和學者作答。景觀——無論是自然景觀，還是人造景觀，都是人類認知和認識的產(chǎn)物，特定的景觀由此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景觀遺產(chǎn)[22]。這些景觀模式一直影響著人們的行為。環(huán)境改變之后，人們的行為規(guī)范也隨之發(fā)生變化[23]。也就是說，人在改變“景觀”，“景觀”也在改變?nèi)?。因此，景觀永遠包含著不同背景和不同語境中特殊的價值。今日世界的許多景觀成了人類有意識地改造自然后所形成的“景觀”，無論是“美”的還是“丑”的都是“人造”的。也許，今天的美景，卻成了明天的丑景;但無論如何變遷，留下來的永遠是那些堪稱“自然+藝術”的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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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吳才茂]

Three Ways of Description towards Artist Landscape

PENG Zhao?rongo

（Center of China Arts Heritage， Sichuan Fine Arts Institute，Chongqin，401331;

Department of Anthropology and Ethnology， Xiamen University，Xiamen，F(xiàn)ujian，361005，China）

Abstract： It is in need to have critical thinking of the word “l(fā)andscape”， since the word itself is warmly welcomed in the contemporary world， but usually ambiguous， confusing and different. Artist landscape is in the same sense that it represents idea， entity， design， project， as well as a piece of art work. However， artist landscape in such traditional backgrounds as in China and the West creates a world of discrepancy in terms of contents， implications， and conceptions. This present paper intended to discuss the “archaeological studies” of the word “l(fā)andscape”， and the representations of artistic landscape and its implications with reference to line - drawing， sketching and deep description in arts.

Key words： landscape; artistic landscape; landscape architecture; arcad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