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雅事入畫圖

李原昭

“文采風(fēng)流千古事，野人恨不識天人?！鼻О倌陙恚娜耸看蠓蜃鳛樯峡蛇_天、下能通野的中間階層，不僅文采風(fēng)流為世人所仰慕，而且風(fēng)雅之行亦為世人所傾心;他們的形象不僅流傳于經(jīng)史子集，而且常常躍然畫中，以更加直觀的方式，將后人帶回歷史現(xiàn)場，感受洋溢于圖畫空間中的文雅氣息。

雅集宴飲

宴飲，官僚喜阿諛逢迎，商人喜競逐豪奢，草莽喜大碗酒肉，唯文人可稱雅集，詩酒酬唱，揮毫潑墨，瀟灑之態(tài)，令羈留塵網(wǎng)者羨慕不已。千百年來以此為題材的畫作層出不窮，呈現(xiàn)給我們一群不同于文字世界里的文人形象。

蘭亭修禊圖 北宋 李公麟（傳）

蘭亭修禊圖（局部）

西園雅集圖 紙本水墨26.5×406cm北宋 李公麟

流傳最久遠的文人雅集當屬蘭亭修禊。古俗夏歷三月上旬的巳日（魏以后固定為三月三日），人們到水邊嬉游，以消除不祥，稱為“修禊”。蘭亭修禊發(fā)生于東晉永和九年（353年）三月三日，東晉名士、書法家王羲之，與謝安、孫綽等士族名流40余人在今紹興蘭亭集會，行古時祓禊之禮，即借助溪水的流動，使酒觴順勢而下，觴至人前，必須賦詩一首，否則罰酒三觴。其時天朗氣清，惠風(fēng)和暢，眾人于微醉中詩性逸飛，共賦詩37首，并推王羲之作序。王右軍于微醉中揮毫，文采燦爛，書法遒媚勁健，氣勢飄逸，不經(jīng)意間成就了“天下第一行書”—《蘭亭集序》。此次聚會，王家、謝家、袁家、羊家、郗家、庾家、桓家等掌握東晉實權(quán)的顯赫世家子弟全都在場，但從《蘭亭集序》中傳遞出來的曠達、清雅、飄逸、玄遠的時代氣質(zhì)，使得這次聚會完全喪失了政治色彩，成為傳頌千古的雅事。歷代文人百般詠懷寄意，以詩文書畫摹寫追思，宋代的李公麟，元代的趙孟頫，明代的文徵明、唐伯虎、錢貢、許光祚，清代的樊沂、沈時，乃至現(xiàn)代的傅抱石等均有《蘭亭修禊圖》傳世。

李公麟被認為是最早的蘭亭圖創(chuàng)作者，他是白描大師，亦被推為“宋畫中第一人”，他的《蘭亭修禊圖》成為后世創(chuàng)作者參照的底本。畫中王羲之在水亭里伏案觀鵝，其他文人沿河兩岸飲酒賦詩。而在后世眾多的詮釋者中，趙孟頫的《蘭亭修禊圖》亦采用白描手法，全景式展現(xiàn)茂林峻嶺之中蘭亭雅集的畫卷，畫中人三個一群，五個一堆兒，或正取流觴，或伸展臂膊，或托腮苦思，或凝神題句……人群或立或坐于流水兩側(cè)，隨侍的小童或靜立，或在一旁玩耍，人物正面、側(cè)面和背影等諸種情態(tài)活靈活現(xiàn)且各具神采，魏晉文士的氣度和神韻呼之欲出。少了樓臺亭閣，多了幾分適意隨性，故此畫被譽為神品。

蘭亭雅集之后，可與之匹敵的當屬西園雅集。宋哲宗元祐元年（1086年），李公麟、蘇軾、蘇轍、米芾、蔡肇、張耒、秦觀、劉涇、黃庭堅、李之儀、晁補之、陳太初、王欽臣、鄭嘉會以及日本僧人圓通在駙馬王詵位于開封城西的西園別墅集會，李公麟為這場集會畫了一幅《西園雅集圖》，米芾寫了一篇《西園雅集圖記》。這場雅集會聚了當時文化界的“半壁江山”，蘇氏兄弟自不必說，米芾是大書法家，蔡肇、李公麟是大畫家，張耒、秦觀、黃庭堅、晁補之、李之儀都是蘇軾的學(xué)生，劉涇是書法家兼畫家。陳太初是蘇軾的同學(xué)，后來出家當?shù)朗?，給宋神宗講過《道德經(jīng)》。王欽臣是藏書大家，鄭嘉會是制墨高手，圓通是來宋求法的高僧。群賢畢至，西園雅集也成為此后的經(jīng)典題材，南宋的劉松年和馬遠、元朝的錢選和趙孟頫、明朝的仇英和唐伯虎、清朝的石濤和丁觀鵬以及現(xiàn)代的傅抱石、張大千、陳少梅，都有不同版本的《西園雅集圖》問世。

西園雅集圖絹本淡設(shè)色29.3×302.3cm南宋 馬遠（傳）美國納爾遜·艾特金斯藝術(shù)博物館藏

西園雅集圖絹本設(shè)色24.8×173cm明 唐寅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馬遠的版本系絹本淡設(shè)色，全畫大約分為4個部分，最左側(cè)是3個童仆在枯木怪石之間燒灶烹茶以饗賓客，往右是3位賓客，一位彈琴，一位眺望，一位領(lǐng)著童仆策杖獨行。第二部分是全畫的高潮部分，米芾在長卷上揮毫作記，圓通站在他的身后，黃庭堅、李之儀、秦少游、張耒、蘇轍以及駙馬王詵等人在圍觀，加上侍女書童共有21人云集于此。第三部分則是寬袍大袖、頭戴東坡巾的蘇東坡帶著童仆正朝眾人方向走來。第四部分是一爿湖水波光粼粼，湖畔竹石圍繞，環(huán)境清雅。湖上有渡船一艘、艄公一人，湖畔有商旅5人、驢馬3匹。雖是別墅雅集，卻多了幾分山林野趣，尤其是眾人圍觀米芾揮毫之時，凝神屏氣，讓人感受到了藝術(shù)的巨大魅力。

宴飲，官僚喜阿諛逢迎，商人喜競逐豪奢，草莽喜大碗酒肉，唯文人可稱雅集，詩酒酬唱，揮毫潑墨，瀟灑之態(tài)，令羈留塵網(wǎng)者羨慕不已。

西園雅集圖（局部）

春夜宴桃李園圖 絹本設(shè)色199×96cm清 呂煥成 上海博物館藏

春夜宴桃李園圖（局部）

反觀唐寅《西園雅集圖》，整幅畫面內(nèi)容大致與米芾《西園雅集圖記》符合，較之馬遠的版本，構(gòu)圖上更加疏朗，整體謹嚴清逸，極具吳門畫派特色。

勘書圖 絹本設(shè)色28.4×65.7cm五代 王齊翰 南京大學(xué)藏

雅逸之趣

文人之雅，雅在逸趣中，琴棋書畫、焚香烹茶、博古賞玩等尋常事，通過圖畫呈現(xiàn)出別樣的情趣。

五代南唐畫家王齊翰《勘書圖》頗有逸趣，圖中勘書人白衣長髯，袒胸赤足，左手扶椅，右手上舉做掏耳狀，面向右側(cè)稍微仰視，左眼微閉，神態(tài)栩栩如生。旁邊有一黑衣童子立在屏風(fēng)側(cè)面，手持茶具，正欲端茶走來，場景極為閑適愜意。勘書工作本來頗為瑣碎辛苦，但在王齊翰的筆下，堪書人忙里偷閑掏掏耳朵，搔到癢處時，右腳大拇指微微蹺起，極為傳神。而堪書人背后巨大的三疊屏風(fēng)，也真實地記錄了當時貴族家庭的陳設(shè)和生活風(fēng)貌。

李嵩的《聽阮圖》和佚名的《槐蔭消夏圖》則展現(xiàn)了文人消夏的兩種方式。在《聽阮圖》里，主人手執(zhí)拂塵，盤坐在藤編軟屜之上，聆聽對面侍女撥阮演樂兼賞古玩。而在《槐蔭消夏圖》中，主人仰臥于槐蔭下的涼榻上，袒胸翹足、閉目養(yǎng)神，頗為怡然自得。床頭屏風(fēng)上繪有《雪景寒林圖》，給人清涼撲面的感覺，而在不遠處的幾案上，書卷、香爐、蠟臺、茶漏等一應(yīng)俱全。待主人醒來時，喝幾口茶，翻幾頁書，長夏之苦便蹤影全無了。兩幅畫一南一北，不同的消暑方式，卻帶來同樣的清新雅致、高逸脫俗之感。

聽阮圖絹本設(shè)色177.5×104.5cm南宋 李嵩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杜堇《玩古圖》反映了明代中晚期的文人士大夫們賞玩品鑒古器物蔚然成風(fēng)。畫中濱水庭園一角，兩位文士正在賞鑒青銅器，左邊人似夫子，打開了鬲的蓋子，好像在思索古物的年代，右邊文士則微笑頷首聆聽。幾案上書畫陳列，將文人琴棋書畫的休閑雅好展現(xiàn)無遺。杜堇認為博古能夠透過觀察文物形制來了解古代禮樂制度，可以將看似逸樂耳目的閑好轉(zhuǎn)為孔子所說“好古敏求”的積極作為，因此該圖寓教于畫，秀雅古樸，饒有南宋院體余韻。

槐蔭消夏圖絹本設(shè)色25×28.4cm宋 佚名 故宮博物院藏

玩古圖絹本設(shè)色126.1×187cm明 杜堇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文人之雅，雅在逸趣中，琴棋書畫、焚香烹茶、博古賞玩等尋常事，通過圖畫呈現(xiàn)出別樣的情趣。

蕉林酌酒圖 絹本設(shè)色156.2×107cm明 陳洪綬 天津博物館藏

高士觀瀑圖 絹本設(shè)色166.4×102.9cm明 張路 美國明尼阿波利斯藝術(shù)館藏

后赤壁賦圖 紙本墨筆29.3×560.3cm宋 喬仲常 美國納爾遜·艾特金斯藝術(shù)博物館藏

赤壁圖 紙本墨筆50.8×136.4cm金 武元直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淵明扶醉圖紙本設(shè)色28×49.5cm元 錢選

王羲之觀鵝圖紙本設(shè)色23.2×92.7cm 元 錢選 美國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藏

此外，追思懷古也是文人趣味的重要表現(xiàn)之一。蘇東坡的《赤壁賦》可謂懷古賦文的巔峰，尤其是《后赤壁賦》，描寫了月夜里上山下坡、攀松據(jù)石、烹魚飲酒的夜游過程，有行有止、有情有景、有聲有色，畫面感極強，成為許多文人抒懷的經(jīng)典題材。從北宋喬仲常、李公麟、王詵等，到南宋杜莘老、金代武元直，明代仇英、陸治，清代呂煥成、錢杜等人，都曾創(chuàng)作赤壁圖。其中，喬仲?！逗蟪啾谫x圖》是傳世最早的一幅紙本墨筆畫，作者將賦文分成九個片段依次呈現(xiàn)，主人公以“異時同圖”的方法反復(fù)出現(xiàn)，仿佛連環(huán)畫一般。全畫用筆蒼率簡逸，畫風(fēng)清空灑脫，且首次出現(xiàn)了用淡墨描繪月色下人影的表現(xiàn)方式，將《后赤壁賦》的內(nèi)容刻畫得較為完整。武元直的《赤壁圖》則將《前赤壁賦》的意境詮釋得淋漓盡致，全畫用濃淡墨、長短縱橫的線條，營造出壁立千仞、驚濤拍岸、水汽氤氳的大江大河氛圍。江上一葉扁舟隨波濤起伏，舟上三人卻安然對談。畫上的地形并非《赤壁賦》的發(fā)生地，小舟中的客人也多了一人，疑似是作者自己。盡管“貨不對版”，但整幅畫將“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的意境生動地展現(xiàn)了出來，仿佛船上的作者真的從蘇軾那里得到了啟發(fā)，用畫筆與東坡完成了一次超越時空的對話。

雅人風(fēng)骨

文人之雅，雅在志行高潔、情格高逸、風(fēng)骨奇絕，一舉一動、一品一行，從中透露出的是人格的魅力，形諸圖畫中，令人高山仰止。

錢選《淵明扶醉圖》中，酒后的陶淵明醉眼蒙眬，袒胸露腹，一手倚在竹榻之上，一手擺手送客?？腿藢χ諟Y明面容恭謹，雙手作揖，做告辭狀，白衣老仆正待引客人離去。另一邊，地面上陶制酒壇、酒盆和酒杯等散落一地，杯盤狼藉。陶淵明嗜酒又好客，不論來訪者貴賤，有酒便擺出共飲，如先醉就會對客說：“我醉欲眠君且去?！彪[逸者的隨性之態(tài)展露無遺。錢選與趙孟頫、王子中、牟應(yīng)龍等合稱為“吳興八俊”，當趙孟頫仕元后，八俊中的許多人爭相攀附，唯有錢選終生不仕，流連詩畫以終身。錢選亦好酒，且在微醉時筆下春風(fēng)，畫成后也不在意，常常被人拿走。其性情與陶淵明相似，因此視陶淵明為偶像，畫陶淵明便是在畫自己。為此，他還畫了《柴桑翁像》《歸去來兮辭圖》等一系列有關(guān)陶淵明的畫以及《盧仝烹茶圖》《王羲之觀鵝圖》等隱士或隱退之士的故事，借人述懷的心境表露清晰。

李白行吟圖 絹本墨筆81.2×30.4cm南宋 梁楷 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藏

梁楷的《李白行吟圖》是減筆畫法的杰作。在梁楷的筆下，減筆而成的李太白更像是一個文化符號，碩額闊臉，傾斜有度，展示出性情的率真與豁達，剛直如針的發(fā)絲和昂然翹立的胡須，迸發(fā)出不畏權(quán)貴的傲然與豪邁，肩部筆墨謹嚴自律，衣袖而下筆意爛漫、墨韻淋漓，靈動里帶幾分沉重和壓抑，骨子里卻是難掩的不羈和狂放的抱負。濃淡相和，李白的放達形象呼之欲出，輕重相較，李白的豐富內(nèi)心得以展現(xiàn)，寥寥幾筆，勾勒出謫仙人頂天立地的偉岸氣質(zhì)。而現(xiàn)實生活中，梁楷在南宋寧宗嘉泰年間做過畫院待詔，因厭惡規(guī)矩羈絆，將金帶懸在樹上，瀟灑而去。他生性疏狂，但才藝出眾，時常借酒發(fā)瘋，人不敢近，被稱為“梁瘋子”，也只有這樣的狂人才能繪出如此貼切的李白。

高士圖（局部）

文人之雅，雅在志行高潔、情格高逸、風(fēng)骨奇絕，一舉一動、一品一行，從中透露出的是人格的魅力，形諸圖畫中，令人高山仰止。

驢背吟詩圖（局部） 紙本水墨112.2×30cm明 徐渭 故宮博物院藏

徐渭的《驢背吟詩圖》也是減筆的畫法，描繪了樹枝間所盤青藤紛披垂落，樹下一老翁乘驢緩緩而過，仿佛正在吟哦詩句，悠然雅適。老翁和驢用寥寥數(shù)筆便形神俱備，老翁肅穆吟哦之態(tài)、驢兒踏著輕快步伐的神氣躍然紙上。背景中樹枝、藤蔓筆點零亂，頓有秋色蕭疏之感。作者還將真行草隸的筆意隱于人、驢、樹、藤的畫法中，“畫中有書”，令人感覺其間有一股勃勃不息的活力，營造出一個空而不虛、意境深遠的藝術(shù)空間。而這幅畫何嘗不是作者的寫照。徐渭雖人到中年才學(xué)畫，但以大寫意開創(chuàng)“青藤畫派”，藝術(shù)成就斐然，然而人生遭際坎坷，生前無人理解其畫作，死后名聲方噪。作此畫時，或許正如他在題畫詩中所言：“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fēng)。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明知無人理解，卻不停止向前的步伐，最終成就了脫塵免俗、卓爾不群的徐渭。

高士圖 絹本淡設(shè)色134.5×52.5cm五代 衛(wèi)賢 故宮博物院藏

采薇圖 絹本設(shè)色27×90cm南宋 李唐 故宮博物院藏

：和靖愛梅圖 紙本設(shè)色110×95cm 清 黃慎

蘇武牧羊圖 紙本設(shè)色149.5×81cm 清 任頤 故宮博物院藏

此外，五代衛(wèi)賢《高士圖》描繪梁鴻、孟光舉案齊眉的故事從而推崇儒家的君子楷模;南宋李唐《采薇圖》描繪伯夷叔齊不食周粟的故事，以此褒揚南宋與金國對峙之時的愛國守節(jié)之士，譴責投降變節(jié)之人;任頤《蘇武牧羊圖》則是借助蘇武牧羊的故事，寄托憂患意識，歌頌高尚的愛國情操。雅人之風(fēng)骨，既可善其身，亦可濟天下。

時光流轉(zhuǎn)，文人雅集、雅逸之趣、雅人風(fēng)骨在大時代的進程中日漸零落，當我們看到“最后一個”系列不斷出現(xiàn)的時候，當中國風(fēng)開始不斷撥動我們心弦的時候，或許是時候重拾我們的雅文化了，畢竟在物質(zhì)極大豐富之后，日益高漲的精神文化需求需要得到同樣的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