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鵬錄
母親有一個粉紅封面、8 開大小的相冊,這個相冊里珍藏著母親收藏的照片。相冊年代久遠,里面的照片有些已經(jīng)泛黃。隨著我們兄弟的長大,相冊擺放的地方也由原來家里顯眼、醒目的位置跑到了人們不很留意的角落里。
今年春節(jié)回家過年,正月初二我在一間從不住人、堆放雜物的房間里又看到了這本相冊。相冊失魂落魄地靜靜躺在一個破敗不堪的老柜子上面。我隨手拿起相冊,拂去上面的塵土,走出房間,坐在向陽的角落里翻看里面的照片。照片大概有百十來張,細心的母親按時間先后給它們排了序。排了序的照片,記錄著我們兄弟成長的腳步,書寫著這個家庭成長的歷程,也訴說著母親無限的期盼和思念……
排在第一張的,是我拿著一個掛鐘的照片。照片上的我個頭矮小,大概八九歲的樣子,臉上洋溢著無比燦爛的笑容。我不知道這張照片拍攝的具體時間,但我記得這是父親買回鐘表的那一年,那年我上小學(xué)三年級。
家里原來沒有表,不論是手表還是鐘表。上小學(xué)一二年級時,我經(jīng)常要么遲到,要么早到,尤其是冬天早晨上學(xué)。記憶中那時的冬天很冷,我們上學(xué)也很早,我經(jīng)常是踏著皚皚白雪披著晨曉的月光去上學(xué)。因為沒有表,母親便成了我每天早晨上學(xué)的“計時器”。每個冬日的黎明,她都要爬起來透過窗戶看天色,根據(jù)外面天色估摸時間的遲早,喚醒我去上學(xué)。溫乎的被窩里,我常常在半夢半醒中聽見母親摸索著走到外面看天色的聲音。那時的我——或許是年紀(jì)太小,或是母親還很年輕——總覺得母親估摸時間,喚醒我去上學(xué),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有天夜里下雪了,快天明時明月卻掛在疏落的樹枝頭,照耀著地上的雪花,天地之間分外明亮。睡眼惺忪的母親透過窗戶一看,著急地搖醒熟睡中的我,催促著我趕緊去上學(xué)。我急忙穿好衣服,顧不得洗臉向?qū)W校跑去。跑到學(xué)校,校門緊鎖,無一人來上學(xué)。四周雖是明亮,但卻空無一人,我有點害怕,又跑回家去。母親見我回來,急忙問:“怎么回來了,是不是又遲到了?”我充滿怒火地向母親訴說著校門還沒開。母親臉上泛起愧疚而疑惑的神色,讓我合衣再睡一會兒,她卻坐在窗邊替我等時間。還有一次,依然是冬天,我們?nèi)叶荚谑焖瘔糁须[隱約約地聽見有人在窗外喊我的名字。母親爬起來,看看窗外,天色不亮,怎么會有人喊我的名字呢?原來這天是陰天,班主任老師看我沒到校,派同學(xué)來叫我了。類似的情形,在我上小學(xué)一二年級時經(jīng)常發(fā)生,好幾次我因到校太早而在校門外等候,被凍得發(fā)燒感冒。那時的我多么希望自己家里有一塊表呀!但那時手表太貴,鐘表也很貴……三年級第一學(xué)期開學(xué)不久,一天中午放學(xué)吃午飯時,在外勞作的父親推著自行車回來了,車籃里放著一個掛鐘??吹綊扃娢业牡谝环磻?yīng)就是:“今后,可以正常到校了?!薄@張照片就是那年母親和我去鎮(zhèn)上的照相館拍的,相片里的掛鐘是照相館的。
掛在炕頭墻上的那塊掛鐘指引著我讀完了小學(xué)和初中……后來,讀了大學(xué)和研究生的我,也不知道那個掛鐘去哪兒了,反正不在炕頭的那面墻上了。工作后的我,有一次給學(xué)生講授李商隱《馬嵬》中的“無復(fù)雞人報曉籌”時流淚了,學(xué)生很疑惑地看著我,他們哪里知道此句中的“雞人”又讓我想起了母親大半夜里坐在窗前給我“報曉籌”的場景,又讓我想起了那個踏著雪、披著月光急忙奔向?qū)W校的小男孩……
如今,家里的表隨處可見,我和妻子的精美的手表、客廳里掛著的精美萬年歷、女兒的電話手表、臥室里造型各異的掛鐘……但,照片中的那塊掛鐘卻是我永遠的記憶和思念。
還有一張照片,是我站在大學(xué)校門口照的。母親是一個地道的鄉(xiāng)村婦女,她小學(xué)畢業(yè),也不經(jīng)常出遠門。上大學(xué)是堂姐夫送我去的。開學(xué)不久,母親來電話問我:“錄娃,大學(xué)到底是什么樣子?是不是很大?能不能給媽寄一張你們學(xué)校的照片?”那年的國慶節(jié),我請學(xué)校門口照相館的師傅幫我在校門口照了這張照片,寄給了母親。
看著照片,仍然記得那年離家的前一天夜里,母親叮嚀這兒叮嚀那兒的情形。離家那天,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背著行囊的我,看見身旁母親的眼睛濕潤了?!皨?,你哭啥?”“沒哭,是一滴雨落到了我的眼睛里。”“放了寒假記得早點回家……”回過頭看著三間低矮的土房,我心里默默念著:“這就是我的家”?!霸琰c回家”這句話從那天起就一直在我耳旁回蕩,時時丈量著我近二十年走過的路。母親眼睛里的那滴“雨”呀,時常滋潤著我那顆思念的心。
2014 年4 月,母親電話里告訴我老屋拆掉了,修建起了寬敞明亮的四合院。那年暑假,因孩子小三年沒回家過春節(jié)的我抱著三歲的女兒和妻子回家了。走到家門口,望著新屋,我不知所措。女兒也站在大門外哭鬧著不回屋。在院子里忙碌的母親聽到孫兒的哭聲急忙奔出門外,“回來了,怎么不進屋?”母親輕聲吼道。女兒依舊哭著不進屋,邊哭邊喊“我要回家”。“這就是我們的家,我們回家?!蔽液迮畠旱??!安?,這不是我們的家,這是奶奶的家。”女兒依舊哭喊著。這哭聲激起我心中莫名的酸楚。是呀,在外求學(xué)、工作、結(jié)婚生子的我成了自己家鄉(xiāng)的客人了。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的熟悉又是那么的陌生,長時間的飄零使我成了生我、養(yǎng)我的故鄉(xiāng)的游客了。
可不是么?那座珍藏著我二十余年記憶的老屋不見了,父親那青春的臉龐不見了,母親那烏黑的青絲不見了,一切都在我的飄零中改變、消逝……
“快進屋,這屋就是我們的家,有奶奶的地方就有我們的家?!蹦赣H看著我對女兒說道。我知道母親這話是說給我的,我知道母親永遠為自己的兒孫們守護著這個家,只是她的兒子離家太久了,忘了回家的路……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考取了研究生。我給母親寄去了我穿學(xué)士服和碩士服的照片。再后來,我結(jié)婚了,有了自己心愛的女兒,我給母親寄去了女兒百天的照片。母親沒有把這三張照片存放在她的那個相冊里,而是裝在特制的相框里,擺放在自己炕頭的桌子上。我問母親為什么不把這三張照片也存放在她的相冊里,她說:“相冊太老了,不方便看自己的兒子、兒媳和孫女?!蔽抑?,母親的這句話里有一半是在撒謊,不是相冊太老了,而是自己的兒子離家太久了,忘記了回家的路,她用這三張照片慰藉著自己對兒女的關(guān)心和思念,她也用這三張照片存放著兒子那顆飄零在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