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虎
[內(nèi)容提要]渤海國是唐代東北地區(qū)的地方民族自治政權(quán),渤海國對外交通的“鴨淥朝貢道”和“龍原日本道”是西接唐王朝,東傳日本的大通道,應視為絲綢之路向東北及東北亞地區(qū)的延伸,是絲綢之路重要的組成部分。文章以絲綢之路為視域,運用交通史作為研究的輔助手段,求證演奏渤海樂的重要樂器渤海琴傳入日本的時間及路徑。
自古以來,在東北這片富饒遼闊的土地上生活著多個古老的民族,“肅慎”族便是其中之一,肅慎族人世代居住在白山黑水間,以漁獵為其主要的生產(chǎn)生活方式。在不同的歷史時期,“肅慎”有著不同的稱呼,周秦時稱“肅慎”;漢至魏晉,肅慎后裔稱“挹婁”;北魏時期,“挹婁”名為“勿吉”;隋唐之際,“勿吉”稱“靺鞨”,靺鞨族經(jīng)過不斷發(fā)展,產(chǎn)生了許多分支,其中以“粟末靺鞨”最為強大,公元698年,“粟末靺鞨”首領大祚榮建立了“震國”,公元705年,大祚榮接受唐朝冊封,改國號為“渤?!保匠蔀樘瞥茌犗碌牡胤矫褡遄灾握?quán),渤海傳國十五世,歷時229年,有“海東盛國”美譽。
交通是文化傳播與交流的物質(zhì)條件和基礎,交通的發(fā)展始終伴隨著文化的傳播與交流,在某種意義上說,交通史同時也是文化的傳播與交流史,這在古代幾次著名的外交事例中得到證明。漢武帝時期,張騫出使西域,開辟了一條通往中亞、西亞的大通道,這就是舉世聞名的“絲綢之路”[2]絲綢之路有廣義和狹義之分。狹義的“絲綢之路”指從漢至唐,從長安始發(fā),西至河西走廊,經(jīng)過新疆、中亞、西亞,進入歐洲的經(jīng)貿(mào)文化交流大通道。后來,學界在研究絲綢之路過程中逐漸演繹出來不同路徑的絲綢之路路線,如:草原絲綢之路、海上絲綢之路等,這些被稱為廣義的絲綢之路。本文中所指的絲綢之路是狹義的含義。。歷史地看,這次出使并沒有達到原來軍事上的目的,但為漢朝開辟了通往中亞、西亞的交通路線,促進了西漢與中、西亞國家在軍事、經(jīng)濟和文化等各方面的交流。絲綢之路至唐朝時期,經(jīng)過不斷擴展,向西延伸到非洲及歐洲大陸,向東則到達朝鮮、日本等國,絲綢之路的延展促進了中國與中、西亞,歐、非大陸,朝鮮及日本各國的互聯(lián)互通并為中國同上述國家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方面的交流做出了積極的貢獻。鄭和七下西洋,開辟了通往西太平洋和印度洋的航線,促進了明王朝與航路沿線國家間的交流。同樣,渤海國對外交通路線的開辟,實質(zhì)上也是渤海國與唐王朝、日本、新羅、契丹等周邊國家和民族在各方面、各層面的交流過程。
地處東北地區(qū)的唐代渤海國和絲綢之路有什么關系?有學者認為:“渤海國的朝貢道應為北絲綢之路”;也有學者認為:“渤海國與大唐、日本交往路線應視為東方絲綢之路”;更有學者認為:“唐代渤海國的‘龍原日本道’就是東北亞海上絲綢之路”。的確,從交通史的視角看,在以渤海國都城——上京龍泉府(今黑龍江省寧安市渤海鎮(zhèn))為中心,向西至唐朝首都長安,向東至日本有一條連接著渤海、唐王朝及日本的“絲綢之路”,此路線應視為絲綢之路向東北的延伸,是絲綢之路的重要的組成部分。從地理歷史角度看,渤海國在西承唐王朝,東傳日本的過程中起樞紐作用。
渤海國疆域遼闊,號稱“地方五千里”,渤海鼎盛時期,其疆域東到大海,與日本隔海相望;西達遼河一線;南至朝鮮半島大同江以北地區(qū);北部遠至鄂霍次克海。在遼闊的域土上設有5京、15府、62州、130余縣。渤海國的交通較為發(fā)達,據(jù)文獻記載,渤海國通向其疆域外的主干道共有五條即朝貢道、日本道、新羅道、營州道和契丹道。渤海國的交通體系構(gòu)成了外聯(lián)唐王朝、東北亞諸國及契丹,內(nèi)連渤海國內(nèi)各重要行政中心的經(jīng)貿(mào)、文化交流的大通道。此“渤海五道”中的“鴨淥朝貢道”和“龍原日本道”正是絲綢之路向東北及東北亞的延伸,應視為絲綢之路交通系統(tǒng)的重要組成部分。
圖1.
唐代中外交通路線圖,作者拍攝于遼寧省博物館
“鴨淥朝貢道”是渤海政權(quán)向唐帝國朝貢、商貿(mào)以及文化交往的最主要通道,此道路可連接中原地區(qū)達至長安,從而接通絲綢之路這條東西方聯(lián)通的“大動脈”。唐代地理學家賈耽在《道里記》詳細記載了渤海朝貢道的路線。
“登州東北海行,過大謝島、龜歆島、末島、烏湖島,三百里,北渡烏湖島,至馬石山東之都里鎮(zhèn),二百里。東傍海壖,過青泥浦、桃花浦……至渤海王城?!?/p>
今天,在大連旅順黃金山上的唐代鴻臚井石刻碑文就記載了大唐王朝與渤海政權(quán)途徑“朝貢道”交往的史實[1]鴻臚井刻石于1908年被日本掠走,現(xiàn)藏于日本皇宮,現(xiàn)今大連市旅順口黃金山上仍有“鴻臚井之遺跡”碑。。公元713年,唐王朝派遣郎將崔忻從長安出發(fā)經(jīng)“鴨淥朝貢道”前往渤海國,冊封粟末靺鞨首領大祚榮為渤??ね?。翌年,崔忻從水路返回長安,為了紀念這次冊封盛事,在都里鎮(zhèn)(今大連旅順)的黃金山上鑿井刻石,以為紀念。
圖2.
崔忻出使渤海路線圖,作者拍攝于旅順博物館
圖3.唐鴻臚井刻文(模型),作者拍攝于旅順博物館
其實,早在遠古時期,連接東北地區(qū)與中原地區(qū)的交通系統(tǒng)就已經(jīng)形成[2]從目前的考古學資料來看,早期東北地區(qū)南部與中原海上水路交通聯(lián)系主要是通過遼東半島南部的狹長海脊陸路和山東半島北部廟島群島來實現(xiàn)的。參見:王綿厚,李健才.東北古代交通.第2頁。。在今天大連旅順發(fā)現(xiàn)的疑似“舟”的模型,距今已經(jīng)有5000余年的歷史了,這是史前時期山東半島與遼東半島通過海上交通交流往來的實物證明。
圖3.
旅順出土陶舟型器,作者拍攝于旅順博物館
南北朝以前,唐代渤海國和日本的海上交通,多經(jīng)由高句麗、新羅達日本列島。
8世紀后,渤海國與日本的交往逐漸頻繁,雖歷盡艱險,但從未停止交流。在渤海國建立政權(quán)以后的229年時間里共遣使訪問日本達34次,日本回聘訪問渤海13次[1]佟薇.空間視域下的渤海國五京研究.博士論文,73.。“龍原日本道”是渤海國與日本交通的主干道,此道路從渤海國的東京龍原府(今琿春八連城)向東南方向直接經(jīng)日本海通往日本本土,海路部分有南海府、筑紫和北線三路航線(見圖5)。
圖5.
龍原日本道的海路航線圖,資料來源:佟薇,《空間視域下的渤海國五京研究》[D]2017年,第74頁。
據(jù)文獻《渤海國志長編外九種》載:“公元738年日本入唐使假途渤海歸國,渤海遣使送之”??梢?,在渤海國與日本的交往歷史中,“龍原日本道”為渤海國與日本的睦鄰友好,連接日本與唐王朝甚至聯(lián)通西域、中亞及西亞地區(qū)的經(jīng)濟、文化都做出了重要貢獻。
經(jīng)過上述交通史的梳理,一條貫通東西的東北亞絲綢之路路線似乎變得清晰起來:即以長安為中心向西至河西走廊,經(jīng)過新疆、中亞、西亞,進入歐、非大陸;向東則過山東,跨渤海灣經(jīng)鴨淥朝貢道到達渤海國,再經(jīng)龍原日本道,到達日本。渤海國的鴨淥朝貢道和龍原日本道,應視為唐代絲綢之路對古代東北及東北亞地區(qū)的延伸,是絲綢之路的重要組成部分,而渤海國在西承唐王朝,東傳日本的過程中起樞紐作用。
“東北亞絲綢之路”圖示:
歐、非大陸← 中、西亞 ←新疆 ←河西走廊 ← 西安→山東→鴨淥朝貢道→渤海國→龍原日本道→日本
上文提到,交通史同時也是文化傳播與交流的歷史,探尋歷史上文化傳播與交流的點滴痕跡應該首先梳理歷史上的交通,在曾經(jīng)的交通古道上尋找歷史的蛛絲馬跡應該是正確的方法,同樣,對于渤海國的交通史梳理有利于進行渤海樂文化的傳播與交流的路徑辨析。渤海樂,是以靺鞨族音樂文化傳統(tǒng)為基礎,同時吸收了唐王朝、日本與高句麗等地的音樂文化而創(chuàng)造的豐富多彩的渤海國音樂文化。伴隨著渤海國與日本的交往,渤海樂傳入日本。
渤海琴是以渤海命名的彈弦樂器,又稱三弦、鍬琴、锨琴、鍫琴、秋琴等,是演奏渤海樂的重要樂器之一,關于渤海琴的名實問題,學界曾作過許多研究,雖然還未達到廣泛的共識,但大多都傾向于認為:渤海琴、鍬琴、锨琴、鍫琴、秋琴等都是與三弦有關的樂器,或稱“三弦”類樂器。何昌林教授根據(jù)文獻、文物等辯證后認為三弦、渤海琴、鍬琴、锨琴、鍫琴、秋琴等實為在不同文獻中的“同器異名”現(xiàn)象,锨琴即渤海琴即是今之三弦。
陳秉義教授從文字學視角辯證后認為:與三弦有關的樂器有“三弦胡琴”、“渤海琴”……锨琴與鍬琴應是同一樂器。
渤海樂與渤海琴之間是何種關系?明代學人蔣克謙在《琴書大全》中的一段記載為我們揭開歷史之謎提供了線索?!跋乔?,……狀如锨蒲,正方,鐵為腔,兩面用皮,三弦?!撇澈V畼吩啤?。此段文字記載了南宋抗金名將吳玠、吳磷、吳挺,(史稱“興元吳帥”),家中十樂伎用锨琴(三弦、渤海琴等名稱)合奏渤海樂的史實。由此可知:渤海琴應是演奏渤海樂的主要樂器。陳秉義教授在分析文獻《金史·樂志》后亦認為:渤海琴是演奏渤海樂的樂器之一。《金史·樂志》中有“……渤海樂,惟語焉不詳”……至少說明渤海樂是一種渤海國的音樂,而渤海琴應是演奏渤海樂的一種樂器。
渤海琴與日本的民族樂器三味線是什么關系呢?日本學者林謙三在其著作《東亞樂器考》中給出的答案是:三味線是中國三弦的支系。綜觀國內(nèi)研究文獻,對于三味線源自于三弦的學說似乎沒有太多否定的意見,只是對于三弦是于何時并通過何種路徑傳入日本的,尚未達成一致的意見。目前,對于三弦傳入日本的路徑及時間大致有如下幾種主要看法。
圖6.
三弦,圖片來自百度百科
圖7.
三味線,圖片來自百度百科
圖8.
錫伯族樂器“東布爾”,作者拍攝于沈陽錫伯族家廟
圖9.
契丹遼時期“渤海琴”圖像,作者于遼寧省博物館
(一)三弦傳入日本的路徑,學界主要觀點有:
1.經(jīng)琉球傳入日本本土說。此學說為中日學者比較普遍的觀:三弦從琉球經(jīng)由堺市傳入日本本土[1]日本學者田邊尚雄在<三味線音樂史>中認為:三味線于永祿年間(1558-1570)從琉球經(jīng)由堺市傳入日本本土。。
2.復合路徑說。陳秉義教授認為:三弦傳入日本路徑不僅僅只有是一條,而是通過日本海及中國向日本列島移民等多條線路傳入日本的。
表1.三弦傳入日本的路徑諸說
(二)三弦傳入日本的時間。由于學界對于三弦傳入日本的具體路徑存在分歧(主要有經(jīng)琉球間接傳入日本說和經(jīng)日本海直接傳入日本說),所以,三弦的傳入時間也分為傳入琉球的時間、由琉球傳入日本的時間和經(jīng)日本海直接傳入日本本土的時間等不同學說。
首先,三弦傳入琉球的時間,學界主要觀點有:
1.公元14世紀說。根據(jù)《日本音樂大事典》“三線”詞條的記載可知:三弦是中國福建的閩人移民到?jīng)_繩時所帶去的。日本學人又吉真榮依據(jù)1372年,明太祖朱元璋派遣楊載向琉球三國發(fā)布詔諭,中山國國王察度派弟泰期出使明朝,第二年,山北王怕尼芝和山南王承察度也相繼向明朝進貢,成為明王朝的藩屬國的史實推斷三弦傳入沖繩時間應在14世紀中期后。
2.公元15世紀后半期到16世紀前半期說。持這一觀點的學者有:日本學者三隅治雄、池宮正治[1]三隅治雄認為:“沖繩本島的尚氏王朝與中國明王朝為君臣關系并進行貿(mào)易,三線,被充分彈奏、掌握,必須要有宮廷的富裕的環(huán)境。”池宮正治認為:“三弦出入的時間應為15世紀后半至16世紀前半其主要通過對奧摩羅歌謠考察的角度得出結(jié)論”參見王耀華著《三弦藝術論》第89,90頁論述。,中國學者王耀華根據(jù)史料《上井覺兼日記》(1575年)中的“琉球人彈三味線”的記載認為:三弦傳入琉球的時間應為15世紀后半期到16世紀前半期。
其次,三弦由琉球傳入日本的時間,學界主要觀點有:公元16世紀說。日本學者吉川英史的《三弦傳來考》和田邊尚雄的《三味線音樂史》認為:三味線是從琉球傳入日本本土經(jīng)過改造后而逐漸定型的。
再次,三弦經(jīng)日本海直接傳入日本的時間,學界主要觀點是:公元8世紀說。陳秉義教授認為:“從有關歷史文獻和出土的各種歷史文物來看,早在公元8世紀,锨琴就已隨渤海樂傳入日本了?!?/p>
表2.三弦傳入日本的時間諸說
另外,日本學者馬淵卯三郎以疑古思想為指導,考證了日本研究三味線被引用和討論頻率最高的史料《絲竹初心集》和《竹豐故事》的可信性,最后認為:三弦傳入日本的時間考證有難度。
通過梳理各方家的學說后可知:學者們對于渤海琴傳入日本的路線、時間等問題提出了己見,但仍分歧較大。筆者對于陳秉義教授關于三弦于公元8世紀以后隨渤海樂通過日本海傳入日本本土的觀點深以為然,并就此觀點做進一步的求證。
渤海琴是演奏渤海樂的重要樂器,求證渤海琴傳入日本的時間和路徑,應該先厘清渤海樂傳入日本的時間及路徑。在渤海國和日本長達200余年的交往歷史中,渤海樂通過渤海、日本兩國間的頻繁交流而傳入日本。文化的交流與傳播需要以交通為載體,渤海國對日本交通的主要路線是“龍原日本道”[1]“龍原日本道”可分為陸路和海路兩部分,陸路起點隨著渤海國首都的遷移發(fā)生著變化,上京作為首都時期,以今黑龍江寧安渤海鎮(zhèn)為起點至出海口。東京作為首都時期,以今吉林琿春的八連城為起點至出????!褒堅毡镜馈钡暮B凡糠止灿腥龡l航線即南海府線、筑紫線和北線。其中筑紫線和北線的出海起點在鹽州(今克拉斯基諾古城)。南海府線的出海起點是吐號浦港。根據(jù)《續(xù)日本紀》、《續(xù)日本后紀》記載:在渤海建立政權(quán)的229年歷史中,渤海遣使赴日34次,日本回聘訪問渤海13次,期間所使用的交通路線主要是“龍原日本道”的北線航路,即從上京或東京至鹽州出海向東南橫渡日本海,到達日本本土中部的北海岸的路線,而筑紫線[2]筑紫線,從上京或東京至鹽州出海沿朝鮮半島東海岸向南,到達日本的筑紫(今北九州)。和南海府線[3]南海府線,從渤海國南京南海府“吐號浦”出發(fā),沿朝鮮半島東海岸南行,經(jīng)過對馬海峽到達日本的筑紫(今北九州)。各只使用了一次?!褒堅毡镜馈钡谋本€航路,在渤海國與日本的交往以及日本借此道路與唐王朝進行交往的歷史中都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由此推斷:日本圣武天皇朝神龜五年(728年)以后,在逐漸頻繁的音樂文化交流的過程中,渤海琴隨著渤海樂經(jīng)“龍原日本道”的“北線”跨日本海峽傳播進入日本本土的可能性較大。
考察音樂文化的傳播與交流,交通史應該作為重要的輔助手段。本文通過交通史的梳理,詮釋了渤海國對外交通的“鴨淥朝貢道”和“龍原日本道”應為絲綢之路向東北及東北亞地區(qū)的延伸,是絲綢之路的重要組成部分。
渤海國在音樂文化傳播的過程中西承唐王朝,東傳日本,起樞紐作用。通過梳理諸方家關于渤海琴傳入日本的時間及路線的論說并以交通史的視角分析后認為:渤海琴應為日本圣武天皇朝神龜五年(728年)以后,隨渤海樂通過“龍原日本道”傳入日本本土。
對于絲綢之路視域下的渤海國音樂研究,不僅可以豐富古代東北音樂文化的學術內(nèi)涵,更重要的是可以通過音樂為古代東北與絲綢之路之關聯(lián)研究提供參照和學理依據(j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