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七五年夏天,我高中畢業(yè),到云岡村去插隊落戶,就是云岡石窟前的那個村子。多年以后,已經(jīng)看不見那個村子了,因為發(fā)展旅游業(yè),那個村子整體搬遷,已經(jīng)在大地上永遠消失了。
我背著行李卷兒走出家門,父親和母親跟在后面。父親愁眉苦臉地站在家門口,一步也不肯往前走,木然地站著,呆呆地望著我。我知道父親不是送我走,而是在等我回來。那一刻,我在父親身上看到了一種溫柔。
我上了解放牌大卡車之后,父親就蹲在房山頭下抽煙,妹妹說父親蹲在房山頭下,抽了一盒煙。
到農(nóng)村插隊落戶是城市畢業(yè)生唯一的人生出路,只有下農(nóng)村,將來才能抽上來當(dāng)工人,不插隊,就找不上工作。人們最擔(dān)心的是,不知道下了農(nóng)村以后,什么時候才能抽上來,假如抽不上來的話,就得當(dāng)一輩子農(nóng)民。
我背著行李,母親提著裝在網(wǎng)兜里的臉盆和洗嗽用具,緊跟著我,走到解放牌大卡車下。我舉起行李,車上的人把行李接上去,我又回過頭看了一眼我的父親。父親仍然在原地站著,像一截木樁。父親表情悲傷,充滿憂慮,好像是在說:唉,他才十八歲,他還是個孩子,當(dāng)了農(nóng)民怎么辦?真是愁死人了。
敲鑼打鼓的人們很賣力地敲打著,喜笑顏開地歡送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去。
兩輛解放牌大卡車上插綁了許多桿紅旗,載滿了十八九歲的男女青年和送行的人,車進村莊,鑼鼓喧天,鞭炮齊鳴,村干部和農(nóng)民們簇擁在大隊部門口,說是來歡迎我們。其實那些村民并不是歡迎我們,而是去看熱鬧的。大隊部院里人聲嘈雜,農(nóng)村婦女們忙著調(diào)涼菜炸油糕。中午時,一大盆一大盆油炸糕擺放在大隊部院里的黃土地上,紅蘿卜絲和苤藍絲還有菠菜以及黃豆芽拌的涼菜,紅紅綠綠、白白黃黃,很好看。插隊生們歡歡喜喜地吃油糕,結(jié)識新朋友,家長們則愁眉苦臉,很少言語,有的母親在偷偷掉眼淚。
大隊院里有三排紅磚房,是知青宿舍,每個宿舍里住著五六個老知青,新來的知青已經(jīng)沒有住處了。大隊書記拿著一張紙念名單,念一個農(nóng)民的名字,再念兩個插隊青年的名字,那兩個插隊青年就跟著那個農(nóng)民到他家里去。農(nóng)民的院子里有小土房,拾掇出來給插隊青年住。房子不高,也不大,房頂是一出水,房子的內(nèi)外墻壁都是用剁碎的莜麥秸子和了泥抹在墻壁上,房頂也是大泥抹出來的。房子里有一鋪小土炕,有一個灶火。
我母親臨走的時候,看著那個小土房,再也堅持不住了,嘩嘩地流眼淚。
我跟母親說:“回去以后別跟我爹說我住這樣的房子?!?/p>
我母親點點頭,一步一回頭地走了。
我的女同學(xué)王美麗幾乎每個禮拜給我寄一封信,有時候一個禮拜來兩封,我把她的信全都保存在小箱子里,摞在箱角的信有一拃高了。她的每一封信都充滿了激情也充滿了憂慮,她怕我和別的姑娘搞對象。
我們村里有個女知青肚子大了,大隊書記在知青大會上說,那個女孩子得了氣裹血住進醫(yī)院了。然后又說:“你們青年人得注意呢,千萬得注意呢,你說一個好好的女孩子,突然肚子大起來咋辦?要是你們的家長找來了,你們說讓我咋回答他們?”插隊生們就哈哈大笑。
插隊生跟著農(nóng)民種地、鋤地、掏糞、收割,農(nóng)民干一天掙十多個工分,可最能干的插隊生一天才掙七八分,合七八毛錢。插隊生每人每天供給一斤二兩毛糧,就是帶皮的糧食,去掉皮,還不到一斤。一天三頓飯,一頓三兩糧,對于翻山越嶺、種地耕田的年輕男女來說,那點兒糧食遠遠不夠。插隊生回一趟家,就背回一包干糧,可剛一進宿舍,就讓相好的知青們一會兒就吃光了。有的插隊生,一頓能吃十個窩頭,還要喝兩碗涼水。肚子里沒油水,飯量就大,就更容易餓。
一天深夜,我躺在炕上,挖心的饑餓感折磨得我連一分一秒都睡不成覺。我爬起來,拉著燈,在整個屋子里東尋西找,只找到一個盛著咸菜的罐頭瓶子,其實我知道我找不到吃的東西,可我還是在屋子里找來找去。那時候我最大心愿就是能有一個窩頭。我拿著罐頭瓶子走出去,一直走到村西頭一口水井邊。
月光很好,皎潔清亮。黑乎乎的群山顯出悠久沉重的輪廓。
我把膠皮笆斗扔下井去,把轆轤瘋狂旋轉(zhuǎn),仿佛要甩掉許多個苦惱的年輪。
月亮在輕紗般的白云里穿行,月光灑在光滑的井臺上。
一聲尖銳凄厲的鳥鳴劃破長夜,那鳥兒大概是把明月夜當(dāng)成白晝了。
我攥著轆轤把子,搖上一笆斗清冽井水,一邊吃咸菜一邊喝井水。
我就著咸菜,喝了一肚子涼水,長時間地凝視著黑乎乎的云岡大佛。
我坐在井臺邊,面對靜靜的夜色,不由自主地唱起了一首插隊生流行歌曲:“外面下雨我在屋,我在屋中大聲哭,遠離家鄉(xiāng)離父母啊,媽媽呀媽媽呀,何年何月我才能回家……”我唱著,我是那么孤獨,我的眼淚唰唰流淌。沒有人知道我在深深的大山里,在深深的黑夜里,一個人,一邊唱歌一邊流淚一邊喝涼水。
云岡村東面毗鄰著晉華宮礦,礦上有很多痞子,村民們都怕他們。年年秋天,村民們都不敢去收割臨近煤礦的莊稼,那個礦的一些人家養(yǎng)著雞鴨豬羊,平時就放任在莊稼地里,農(nóng)民們?nèi)ナ涨f稼,總是提心吊膽,害怕挨打。我曾經(jīng)是一個闖江湖的少年,有點兒打架名聲,村里的年輕人也聽說過我的名聲,他們想看我這回是怎么去收秋的。我?guī)еr(nóng)民和插隊生,去了農(nóng)村和煤礦的臨界地。
我跟插隊生們說:“你們別怕他們,痞子是人我們也是人,他們不是妖魔鬼怪,更沒有孫悟空的銅頭鐵臂,只要我們敢跟他們打,他們未必打得過我們?!蔽疫呑哌吔o插隊生鼓勁。
走到臨界地的時候,插隊生顯出斗志昂揚的樣子,顯出除暴安良的樣子,可農(nóng)民膽小怕事,走著走著就不走了,他們站在那里,好像是看著插隊生走向刑場。
金黃的谷子遍布山坡,顯示出喜人的豐收景象。
已經(jīng)有很多痞子站在了高高的山坡上,擺出一副尋釁打架的陣勢。
農(nóng)民們說:“你們看見了吧,年年來收秋時,那些痞子就站在那里,看上去真嚇人。”
有的插隊生嚇得低著頭割莊稼,動作很輕,就像在偷別人的莊稼。我想在農(nóng)民面前顯顯威風(fēng),正好看見一只母雞在吃莊稼,我猛揮鐮刀砍那只雞,那只雞一下飛向半空里,我縱身一跳,飛上去砍了一鐮刀,一下子就把那只母雞砍到了地上。母雞跌落在地上,撲棱撲棱甩射鮮血,就像跳著迪斯科。站在高處的痞子們,“嘩”一下從山上洶涌下來,猶如洪水下山。我已經(jīng)提前觀察了周圍地勢,選好了作戰(zhàn)的地方,我見痞子們亂哄哄擁了過來,就急忙退到一處懸崖下,這樣就可以防止有人從背后偷襲我。我背靠崖壁,注視著他們,只要發(fā)現(xiàn)哪一個要往前來,我就揮動鐮刀去砍他,在我去砍一個人的時候,一片人就嘩一下往后退,就像一片蘆葦,一下被大風(fēng)給刮偏了。雙方僵持了很長時間,煤礦上的人都跑來看熱鬧了,山崗上和山坡上,到處都站滿了亂哄哄的人群,天空彌漫著黃騰騰的土霧。我和煤礦的地痞頭子最終講定,雙方都好好準(zhǔn)備一下,要打就打個心服口服,明天上午,在大廟前決戰(zhàn)。那時候人打架,都是提前約好了才打,打得很紳士。當(dāng)?shù)厝斯茉茖呓写髲R,一說大廟,大家就知道是云岡石窟。
大廟前有個據(jù)說是五百多年前的古戲臺,我把那個戲臺想象成了打擂臺。
當(dāng)天晚上,我叫了一些插隊生我到宿舍里,商量明天打架的事情。我說:“打架時最怕出現(xiàn)逃兵,那樣就會動搖軍心,如果明天誰敢當(dāng)逃兵,以后就別想在云岡村再待下去了?!蔽蚁袷组L一樣布置戰(zhàn)斗任務(wù),插隊青年們熱血沸騰,準(zhǔn)備迎接戰(zhàn)斗。
第二天,煤礦的三十多個痞子擁向大廟前,他們邊走邊喊:“血洗云岡村……血洗云岡村……”那些人就像“文革”武斗時期的造反派在街上游行示威一樣,邊走邊喊口號,喊聲震天,聲勢嚇人。從礦上跟來看熱鬧的人,就像羊群一樣,遠遠地散亂在后面。
意外的是,這一天要來外國人,大廟前早早的就來了很多警察。聽說是法國總統(tǒng)蓬皮杜要來。那時的中國,來個外國人真是很稀罕、很隆重,中國封閉了幾十年,要來外國人了,就很重視,就來了很多警察,嚴(yán)防階級敵人搞破壞。這樣一來,我們打架的地方就不能在大廟前了,我對煤礦的痞子們說,咱們不能讓警察逮住,更不能讓外國人看笑話,自己國家里的事情自己關(guān)起門來辦,你們說是不是呢?痞子們說,你說的有道理,咱們不能讓外國人看見中國人打中國人,不能讓老外看紅火、看笑話兒。
大廟前來了很多農(nóng)民,農(nóng)民膽小,不敢打架,他們是來看熱鬧的。
雙方?jīng)Q定到山后去一拼高低。我?guī)е尻犐蛏桔曜呷ィ旱V的三十多個痞子也往山后走,他們沒我有智慧,他們是想到了一個雙方認可的地方,說就在這兒吧,就在這兒正式開戰(zhàn)。我可不那么想,我想打他們個措手不及,出奇制勝。打仗哪有等對方說準(zhǔn)備好了才打的呢?我悄悄告訴插隊生,你們看我的動靜,我一動手,你們就一齊動手。我后腰上別著一把鎖摩托車用的鋼絲鎖,圓圓的鎖頭攥在手里,很得勁兒。鎖尖有兒一寸多長,指頭粗細,是黃銅的,就像一顆子彈頭兒。揮動起鋼絲鎖打人的時候可真是得勁兒,特別是打在頭上,一打一個血窟窿。我們繞過云岡石窟,剛走進山溝里,我突然抽出鋼絲鎖,冷不防就開始抽打那個地痞頭子的腦袋,連續(xù)打了七八下,每一下都開花見紅。那家伙頭大,又是光頭,那顆頭就像一個大白燈籠,鎖尖每打上去,就射出一股鮮紅的血,再打上去,又射出一股鮮紅的血。一個大白燈籠很快就被我打成了大紅燈籠。他的白的確良褂子被鮮血染紅了,就像身上裹著一面紅旗。插隊生一齊出手,英勇戰(zhàn)斗,對方毫無準(zhǔn)備,一下子就被打亂了,打得滿山亂跑。我們出其不意地戰(zhàn)勝了那些地痞,他們不但沒有血洗云岡村,反倒是他們的鮮血灑遍了山坡和山溝。
插隊生打了勝仗,士氣高漲,都摩拳擦掌地說:“讓他們來,不服氣他們就再來?!边^了一段日子,地痞頭子打發(fā)下面的馬仔來跟我講和,要請我吃飯,要跟我交朋友。大廟前只有一個國營飯店,煤礦的地痞們就在那個國營飯店里請我吃飯喝酒。我?guī)Я藥讉€插隊生,我們大塊兒吃肉,大碗喝酒,飽飽地吃喝了一頓。
插隊青年敢打痞子,但不敢得罪農(nóng)村人,誰得罪了村民,誰就有可能得罪了大隊干部,因為農(nóng)村人攀來攀去,都是親戚。你得罪了農(nóng)村人,一旦下來返城指標(biāo),大隊干部能給你指標(biāo)嗎?村民和插隊生之間,有一條隱形鴻溝,是不能融為一體的。
插隊青年在和農(nóng)村人打交道時,都是小心謹(jǐn)慎,盡量不發(fā)生沖突,有的女知青,為了將來能返城,和大隊干部的兒子或者是親戚搞對象,和村里有勢力的青年搞對象,真實目的就是想找到返城的機會,根本就不是想做農(nóng)民的老婆。但是,知青和村民長時間在一起,哪有勺子不碰鍋沿的?
有一天傍晚,我回宿舍,看見幾個農(nóng)村小伙子在我宿舍門前鬼鬼祟祟的轉(zhuǎn)悠,當(dāng)他們看見我的時候,趕快溜走了,我問他們有什么事,他們走得更快了,后來竟然跑了起來。我知道他們怕我,但相互間沒有矛盾,他們也不至于那么怕我。我感到奇怪,趕緊走進宿舍,這里看看,那里看看,看看有沒有被人偷過的跡象,當(dāng)我確認宿舍沒有被偷過時,心里就更奇怪了。他們來干什么,他們想要干什么?他們鬼鬼祟祟,看見我就跑,他們跑什么?正猜疑著,同宿舍的趙青慌慌張張地跑進院子里說:“不好了不好了,咱們插隊生跟村民們在二道巷打起架來了?!?/p>
我急忙跑到二道巷,看見村民們正踢著一個倒在地上的插隊青年,踢來踢去踢來踢去,就像跳著藏族舞蹈。
我跑過去,揚起兩條胳膊,同時打中了兩個村民的下巴,兩個下巴發(fā)出牙齒撞擊聲:咯噔噔,咯噔噔。他們當(dāng)時正低頭踢人,冷不防被我打中了下巴,他們看見是我來打架了,就嘩一下全跑了。
我把倒在地上的知青拉起來,問他咋回事兒。
“狗日的農(nóng)村人,打人還打得挺狠的,不拿手打,放倒了我就拿腳踢,把我的腦袋快踢成爛西瓜了?!睆埥ㄈA扭著臉讓我看,抬起手抓了一把鼻血。
“他們?yōu)樯洞蚰??”我問道?/p>
“因為我把小珍鬧了?!睆埥ㄈA笑笑說。
小珍是女知青,人們都知道她跟大隊干部的兒子搞著對象,可張建華卻在我回家的時候,把小珍領(lǐng)到我宿舍里,把人家給收拾了。張建華抓一把鼻血抹在墻上,拍打著身上的土,笑著說:“那天晚上真失笑,我鬧完小珍,她下地就尿,尿得唰唰地響,尿了一臉盆尿,真失笑?!?/p>
我被逗笑了,我說搞對象又不是娶回家的老婆,他能搞,你也能搞,只要女的愿意就行,別尿?他們!小珍要是還讓你鬧,你就再鬧她!
張建華笑瞇瞇地摸著臉上的傷,看樣子是,要是再有機會的話,他還要鬧那個女知青?!盃€×農(nóng)村人,還想鬧插隊青年呢,他們想著去吧?!?/p>
我笑著說:“你沒拿我的臉盆讓小珍尿尿吧?”
“沒沒沒,她拿的是趙青的臉盆。”
趙青“啊”了一聲,眼珠子瞪得快掉出來了。
插隊青年猶豫彷徨、心靈空虛,性交是對付那種空虛的最好辦法。他們把性交當(dāng)作很平常的事情,好像是,上面吃不飽,下面可不能餓著。有一次,我到菜窖里給伙房取山藥,站在上面的李繼紅突然也跳了下去,李繼紅早就喜歡上我了。她父親是晉華宮礦的采購員,在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經(jīng)常給插隊生的伙房買油鹽醬醋和發(fā)酵粉什么的,所以大隊讓她在伙房里跟著農(nóng)村婦女給知青做飯,她喜歡我,經(jīng)常給我吃燒山藥。我喜歡吃燒山藥,吃的時候就著大咸菜(腌苤藍),咔嚓一聲咬一口大咸菜,再燙嘴燙嘴地咬一口燒山藥,嘴里還發(fā)出吸溜吸溜的響聲,那種情景好像不是因為吃東西香,而是為了吃出讓別人眼紅的樣子來。李繼紅看著我吃燒山藥時,總是滿臉堆笑,笑得十分燦爛。她給我撲打燒山藥上的火灰,總是“卟卟”地吹著燙疼的手。女孩子大概都喜歡調(diào)皮的男孩子和敢作敢為的男孩子。
她跳下菜窖,想在黑暗中跟我做什么?
我是一個很有約束力的青年,我在事業(yè)不成功時絕不想貪戀女色,更何況我的老同學(xué)王美麗每個禮拜都給我寄來一封情書,我怎么能背叛她?我當(dāng)時一著急,沖著李繼紅的屁股踢了一腳,踢得李繼紅哇一聲號叫,像狼咬了屁股。她急忙往菜窖上爬。這事兒,我沒跟任何人說過,我知道說了,別人也不會相信,別人不會相信我不吃送到嘴邊的一塊兒肉。
我不能隨便毀掉一個良家女孩,我當(dāng)時就是那么想的。
我估計插隊生和村里人打了架,村里人是絕不會善罷甘休的,我就讓打架的兩個知青先離開村子,到別的地方去躲一躲。
“躲哪兒去,這能躲哪兒去?”他們說沒處躲。
“你們到云岡礦去躲躲,那里的大部分痞子都是我的朋友,你們只要一提我黃三,他們就會接待你們,隨便找到誰,特別是最有名氣的痞子,就說是我讓你們?nèi)サ?,他們就會收留你們,會很好的招待你們。?/p>
張建華和徐靜猶猶豫豫地往村子西邊走,出了村子再走五六里地,就到云岡礦了。
半夜,我正睡得香甜,突然聽到大隊部的高音喇叭喊民兵集合,全村人都聽到了。過了一會兒,高音喇叭又喊插隊青年去大隊部開會。我心想:壞事兒了。我急忙穿起衣裳,去了大隊部。
兩個知青被五花大綁,耷拉著腦袋,樣子非??蓱z。民兵連長端著明晃晃的刺刀槍,沖著插隊生怒目而視。大隊部里站滿了神色慌張的插隊青年,大隊干部和民兵連長的面孔在慘白的燈光下顯得陰森恐怖。那種嚴(yán)肅冰冷的場面,就是批斗走資派的樣子。
張建華和徐靜沒聽我的,沒去云岡礦,他倆懷著僥幸心理,藏在了村西頭炒莜麥房里,鉆進莜麥秸里睡覺,民兵連長帶著民兵把他倆綁了起來。我想事情一定是這樣的,一定是有人發(fā)現(xiàn)了他倆,然后報告了大隊干部。
后來,帶隊干部很生氣地對我說:“這次就這么算了,以后要是村里人再敢綁插隊青年,我就帶著你到北京去告狀去,去告給毛主席。”
民兵連長的弟弟找到我跟我說:“我爸說了,我爸不認他這個兒子了,他綁插隊青年的事情,跟我們家沒一點兒關(guān)系,你們以后要報復(fù)就報復(fù)我哥,可別報復(fù)我們家人啊!”
我的人生志向在那一刻徹底崩毀了,像坍塌了一間房子。腦子里呼隆一聲,全是坍塌的土霧。
我對民兵連長的弟弟說:“你跟你哥說,讓他跟大隊干部說說,把插隊生放了就算了,他是民兵連長,他得執(zhí)行命令,他綁插隊青年也是不得已的事情,但他必須在背后做工作,勸勸書記隊長,放了插隊生,咱們就算擺平了。”
民兵連長的弟弟連連說:“一定一定,我一定告訴我哥,讓他跟大隊干部說說,放了插隊生。”
我看著民兵連長的弟弟,心里生出一種蔑視。
二
云岡村很窮。一千五百年來,云岡大佛一直沒有保佑這里的村民富裕起來。云岡大佛無動于衷地注視著腳下的村莊,無動于衷地注視著農(nóng)村對插隊生的不公平待遇。插隊生跟農(nóng)民干一樣的活兒,可待遇不一樣,分口糧的時候,農(nóng)民是按年終打下的糧食平均分配,而插隊生卻一人一天分配一斤二兩毛糧,插隊生每天早晨的早飯是一個窩頭和一碗瞪眼兒米湯。窩頭是用勺子挖一勺兒糊糊狀的玉米面扣在籠屜里,蒸熟了就是一個月餅樣的窩頭。瞪眼兒米湯是用小米熬的稀粥,米少,水多,站在稀粥鍋前能照見人的眼睛,人們就管那種清亮的稀粥叫“瞪眼兒米湯”。中午飯依然是一個窩頭,有時候有大燴菜,是圓白菜燴山藥,老遠就能聞到那股沒有油水的熬菜味,那股寡苦寡苦還帶點兒甜膩膩的熬菜味讓人聞著就頭暈。晚飯依然是一個窩頭,一碗瞪眼兒米湯。對于正在受苦正在長身體的插隊青年來說,這點兒飯食真等于是往死里餓人呢。每到吃飯的時候,插隊生一人端著一個飯盒,排在伙房門前打飯,做飯的農(nóng)村女人,一個用勺子給插隊生舀兩勺子瞪眼兒米湯,一個給發(fā)窩頭,那種情景跟奧斯維辛集中營差不多。國家每個月發(fā)給插隊生每人八元錢伙食費,可八元錢被大隊拿走了,插隊生根本見不到。插隊生不敢問這事兒,怕得罪大隊干部,將來影響返城。那時候村子不叫村子,叫大隊,隱喻著戰(zhàn)爭年代這大隊那大隊的意思。大隊長就是村長,大隊書記就是村書記。城市不要我們了,農(nóng)村又不把我們當(dāng)農(nóng)民,我們感到孤立無援。我們是那個年代里一個特殊的群體。
有時候,插隊生睡到半夜就悄悄起來,搭兩三個伴兒,到煤礦的家屬區(qū)去偷雞。饑餓,讓我領(lǐng)悟了一個真理,偷吃東西不是賊。有一天晚上,趙青神秘兮兮地看著我,光看不說話,我猜他心里肯定有鬼,就問他:“有啥事兒你就說,鬼眉溜眼地看我干啥?”他說:“我真是餓得不行了,咱們也出去偷個雞回來咋樣?”我笑著說:“你不怕讓人家逮住你打斷你的腿?”
“不怕,我不怕?!彼€說,“自從來了農(nóng)村就沒吃過肉,想肉都快想瘋了?!?/p>
我笑了一下說:“咱們半夜出去?!?/p>
“真的?”
“真的?!?/p>
他很舒心地笑著,好像已經(jīng)吃到雞肉了?!霸蹅兒煤糜媱澯媱?,咋去偷雞,還帶誰去?!?/p>
“誰也不帶,就咱倆。”
“就咱倆?”他顯出猶豫的樣子,一看就是害怕了。
“你害怕了吧?你是又膽小又嘴饞,害怕就算了?!?/p>
他躊躇了一會兒說:“就咱倆就就咱倆,跟著你,我啥都不怕?!?/p>
我做事兒,膽大心細,需要人多就人多,不需要人多,就越少越好。比如殺人,我想如果我要殺人的話,就自己殺,決不讓第二個人知道。偷雞不是光榮的事情,不能讓太多的人知道,傳出去影響不好。睡到半夜,我叫醒趙青,去偷雞。
偷雞得會偷,不能把雞搞炸了窩,炸了窩,雞又叫又飛,還不得驚動主人?偷雞怎么偷?要輕輕地打開雞窩門,伸進胳膊,把手掌豎著移動,用手心去慢慢尋找雞脖子,一旦感覺到了,猛一下攥住雞脖子,不讓雞出聲,掐住雞脖子把雞掐出來。半夜的時候,雞正在睡覺,突然遇到輕微動靜,就會伸直脖子,挺起頭,想判斷一下動靜,在它還沒來得及判斷清楚的時候,就已經(jīng)被掐住了脖子,雞就會大腦缺氧,就不炸窩了。鴨子也是,也是挺起脖子,像豎起一根棍子,在黑暗中判斷動靜,細細想來,偷雞的時候,會給人帶來一種愉悅的享受,一般人是不會得到那種享受的,能得到那種享受的人,必須是膽大心細的人。比如我。我就是那么不慌不忙地從雞窩里掏出一只雞來。趙青看見我從雞窩里掏出了雞,還沒等我站起來,就沖著來時的方向跑了,我覺得那樣的情景真是好玩兒。我和趙青回到宿舍,用洗臉盆燒了開水,褪掉雞毛,清理了雞肚子,開始煮雞肉。不能用趙青的臉盆煮雞肉,他的臉盆讓小珍尿過尿。臉盆雖然平時洗臉洗腳,但煮出雞肉來卻是特別的香。
饑餓,會讓人真正知道什么叫香。
三
一天傍晚,大隊書記召集插隊青年開了一個緊急大會,說是明天市革委會主任要下來考察,警告插隊生不要搗亂,要好好干活兒,要給市革委會主任留下一個好印象。
散會以后,我偷偷召集了一些有影響力的插隊青年到我宿舍開了一個秘密會議。我對大家說,明天市革委會主任要來考察,這是解決挨餓的最好機會,大家下去串通一下,明天上午十點,全體插隊生準(zhǔn)時罷工。
翌日清晨,大隊院里敲響了出工的鐘聲。民兵連長揮動著鐵棍,奮力地敲打掛在大隊部房檐下的一截鐵軌,“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那天的鐵軌聲尤其響亮。插隊青年們瞅著民兵連長,流露出鄙棄的笑容,意思是說:你們等著吧,我們要罷工了,我們一定能勝利!
上午十點,所有的插隊生全都躺倒在干活的地方,嘴里嚷嚷著:“媽呀……媽呀……餓死啦……餓死啦……”女知青躺在地上哀叫的樣子,更是讓人心疼。女孩子們喊著喊著,居然傷心地哭起來了,居然是哇哇地號哭起來,一個哭,就有人跟著哭,一時間遍地是哭聲。
市革委會主任蒙了,急忙問大隊干部怎么回事,這是怎么回事?
大隊干部就像雕刻的木頭人,眼睛也像木頭雕刻的,干瞪著不動。
插隊生叫苦連天地說,供給我們的糧食真是太少了,少得可憐呢,一頓飯就給一個窩頭,快把人餓死了。這是誠心要往死里餓插隊青年呢。
市革委會主任很嚴(yán)厲地批評公社干部和大隊干部,說后生和姑娘正是好飯量的時候,吃那么點兒糧食不夠塞牙縫,給你們家的孩子吃那么點兒飯,你們怎么想,你們說說,你們怎么想?趕快解決,村里沒糧食,打報告,申請上邊支援。
書記隊長著急了,給插隊生說好的,哄插隊生趕快復(fù)工,但插隊生早有約定,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復(fù)工。山坡上和川地里,到處都躺著插隊生,都在喊:“餓、餓、餓……”
書記隊長知道我在插隊生里的威信,趕快找我商量,問我能不能讓插隊生馬上復(fù)工,剩下的問題都好解決。我說不好解決,餓肚子最不好解決。
隊長書記說:“要不讓你當(dāng)管理員,管插隊生伙食?”
我說讓我當(dāng)管理員可以,但必須答應(yīng)我三個條件。
隊長書記說:“三個啥條件?你說,你快說?!?/p>
“第一,插隊生要和村民同工同酬,干一樣的活兒要掙一樣的工分。第二,分口糧也要跟村民一樣,不能再吃一斤二兩毛糧。第三,國家給插隊生每人每月的八塊錢補貼金要由插隊生自己接管,自己支配。這三個條件缺一條,這管理員我不干?!?/p>
書記隊長和知青帶隊干部經(jīng)過研究,答應(yīng)了我的三個條件。
我傳下話去:復(fù)工。
這一天,整個村莊到處都在竊竊私語,就是那種發(fā)生了重大事件而且是從來沒有過的重大事件的樣子。云岡大佛作證,在他腳下的人世上,已經(jīng)一千五百多年了,這是平民第一次戰(zhàn)勝了當(dāng)?shù)氐墓倮簟?/p>
當(dāng)天晚上,插隊青年們興奮不已,自發(fā)地聚集到大隊部,議論著這次罷工行動。我想辭退給我們做飯的三個農(nóng)村婦女,這樣就能省下三份口糧,我們自己當(dāng)家了,就得精打細算,我們有一百多號插隊青年,不愁沒有會做飯的人。大家都贊成,馬上舉起手毛遂自薦。我們確定了兩男兩女四個伙房人員,當(dāng)然要保留下那個被我踢過屁股的李繼紅,她一直愛著我,見了我眼睛都是直的。我讓人通知那三個給插隊生做飯的農(nóng)村婦女,我們不需要她們了。
那天晚上,插隊生都失眠了,特別是做飯的四個男女知青,更是心情激動,表示絕不辜負全體插隊生對他們的信任。經(jīng)歷了幾年的饑餓,從明天起就可以吃飽肚子了,多么幸福!我們的幸福很簡單,就是想吃飽肚子。
四個做飯的知青,高興得屁滾尿流,居然在滿天繁星、一片黑暗的時候,就把飯做熟了。
他們敲打我宿舍門窗,告訴我早飯做熟了,敲打門窗的聲音是那么急促,那么激動。
夜空繁星點點,蒼穹幽綠,一派舒廣。
云岡大佛俯視著村莊,看到了一千五百年來的村莊里,第一次這么早就有一個煙囪冒出了炊煙,冒出了閃閃爍爍的耀眼的火星。
我進了伙房,看見做熟的飯菜,笑得抿不住嘴。我吃了兩個窩頭,套上毛驢車,要到云岡村東面的晉華宮礦的菜鋪去買菜。那時候沒有自由市場,國家不允許私人賣菜,私人賣菜就是投機倒把,是國家嚴(yán)厲打擊的對象,農(nóng)村都是把菜送到國營菜鋪去,是統(tǒng)購統(tǒng)銷,去晚了就買不上菜了。大隊會計已經(jīng)把插隊生的補貼金移交給我,我要用插隊生的錢給插隊生買菜吃。我趕著毛驢車上路了。
天空泛出青藍青藍的微光,孕育著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
馬路兩邊是連綿起伏的群山,毛驢車行進在兩側(cè)山巒夾著的馬路上,噠噠的驢蹄聲清脆悅耳,在山谷里回蕩……我趕著毛驢車來到國營菜鋪門前時,菜鋪還沒上班,我把毛驢系在電線桿上,排隊買菜。送菜的大馬車已經(jīng)等在菜鋪后院的大門前,等有人來開門。我們村不是蔬菜村,不種菜,只種糧食。那是以糧為綱的年代,允許種菜的村子是蔬菜村,不允許種菜的村子就只能種糧食,打下糧食一部分分給農(nóng)民做口糧,一部分上交國家叫作上繳愛國糧,那是一個貧窮而有序的時代。
菜鋪上班以后,院子里馬上混亂起來了,買菜的人擁擁擠擠,吵吵嚷嚷,好像是打架。
我從磅秤上一抱一抱地往毛驢車上抱長白菜,抱上少半車長白菜,我又買茄子豆角,茄子豆角在平常人家里屬于細菜,一般是舍不得買的,平常人家吃菜,也就是白菜山藥。我們這批插隊生沒吃過一頓茄子豆角。我不停地往車上抱菜,渾身冒汗,心里高興,想象著插隊生不再皺著眉頭吃那寡苦寡苦的圓白菜了,真感到高興。那是一種令人懷念的思想境界,那時的人有為別人高興的思想境界,絕不是多年以后的自私貪婪和漠不關(guān)心。
四
我趕著毛驢車,滿載而歸。毛驢車不緊不慢地走在公路上,那樣的情景很寂寞。毛驢車把我搖困了,我靠在白菜上睡著了。毛驢車把我拉回大隊院里的時候,我還沒醒呢。
我懷著興奮的心情給王美麗寫了信,約她在城門洞里見面,我要和她聊聊我們罷工的事情,我想她接到我的信,一定會興奮不已。城門洞里是個納涼的好地方,里面氣溫陰涼,微風(fēng)輕吹,吹得人涼爽舒服。每到夏天炎熱難耐的時候,鎮(zhèn)子上的老漢們都喜歡搬個小板凳,坐在城門洞里,你一言我一語,斷斷續(xù)續(xù)地回憶著年輕時的情景和曾經(jīng)有過的故事。
王美麗蹦蹦跳跳地向我走來,那是非常激動的樣子,她左邊的小虎牙一直露在外面,說明她一直在笑。她喜形于色地說:“我一看見你走路的樣子心里就不由得高興起來,你這樣,左手夾著煙卷,右手插在褲兜里,有時抬起左手抽一口煙,青煙飄動在你的臉上,你的動作真優(yōu)美真瀟灑真好看?!彼贿呎f,一邊手舞足蹈地比畫著我走路的姿勢。我感到內(nèi)心驕傲,我想所有的男人可能都希望有女人崇拜他。我和王美麗敘述我領(lǐng)導(dǎo)罷工的事情,她說她信,她說如果擱到亂世,你一定是起義領(lǐng)袖。我倆邊說邊笑,邊走邊說。我們橫跨過一條大馬路,慢慢地下到馬路下邊,又踩著河灣里的亂石,越過鎮(zhèn)西河,到河對岸的野地里去談情說愛。
那是夕陽西下時,我倆躺在谷子地里的一棵柳樹下,那片蔭涼真好,給人的感覺真舒服。我倆親吻著擁抱著,不疲不倦地激動在青春期的沖動中。做愛不用人教,也不用商量,只要火候兒到了,誰都知道怎么做。我倆隱伏在谷子地里,聞著土地味兒,開始做愛。她皺著眉頭,是疼痛的反應(yīng)。我有點兒不忍心了,她就暗示我,不要管她。我看著她的眉頭一會兒舒展,一會兒擰成疙瘩,讓我非常緊張也非常著急。突然,她“哇”的一聲大叫,嚇了我一大跳。我想下去,她卻緊緊地摟住了我的腰。
她摟緊我的脖子,咬我的肩膀,我任她咬疼我的肩膀。我渾身痙攣一樣抽動了一下,興奮的大腦出現(xiàn)了一陣空白,然后就像一條突然放了氣的汽車?yán)飵В吭谒砩喜粍恿恕?/p>
“你覺得好嗎,好嗎?”她問我。
我點點頭。
她說:“以后你別再跟人打架了,那樣多危險呀,不是打壞別人就是讓人打壞自己,鬧不好還得蹲監(jiān)獄,為了我,你以后就別跟人打架了。”
我說我不打好人,專打壞人,有時候碰到壞人真是忍不住,就想打。
她說:“我知道你想把壞人都打光了,可世界上有那么多壞人,靠你一個人能打光嗎?”她兩眼一眨不眨地看著我,突然很嚴(yán)肅地說,“不管你做啥不做啥,反正你不能跟你們那兒的女孩子們搞對象,這是我最不放心的事情,插隊生搞對象太隨便了,我們村里也是那種風(fēng)氣,你們那兒也是,你可千萬千萬別沾染那種風(fēng)氣,你答應(yīng)我,別搞對象,你能答應(yīng)我嗎?”
“你覺得,”我停頓了一下,“你對今天的事情,將來會后悔嗎?”
“后悔是不會后悔的,我就是害怕,害怕將來會發(fā)生不可想象的事情?!?/p>
“什么不可想象的事情?”
“就是……就是……就是害怕哪個女孩子把你搶跑了,那樣的話,我真是活不了了,活不下去了?!?/p>
“我想我會讓你活下去的?!?/p>
她使勁兒親了我一下,“叭”的一聲,算是和我的一個約定。她像宣誓一樣說:“我拿定主意了,等咱倆都從農(nóng)村抽上來,咱們就結(jié)婚,我給你做老婆,養(yǎng)孩子,養(yǎng)一群孩子。”
五
插隊生能吃飽了,而且伙食也有所改善了,大家都挺高興。插隊生和農(nóng)民一樣,都是早晨出地,中午不回村,伙房負責(zé)把午飯送到地里去。農(nóng)民們是自己帶飯。對于那些翻山越嶺、走得很遠的人,就沒法兒送飯了,我就讓伙房給他們帶飯,或者是窩頭,或者是饅頭。當(dāng)天做什么就帶什么。出地近的,我們就把飯送到地頭上去。我們送飯都是用扁擔(dān)擔(dān)著兩個桶,一桶稀粥,一桶菜,這一擔(dān)飯菜沉,我擔(dān)。另一擔(dān)是干糧,輕一些,由女知青擔(dān)著。桶上蓋著厚厚的棉墊子。開始的時候,我擔(dān)著一擔(dān)飯,一路上要歇緩好幾次,壓得肩膀酸疼酸疼,左肩壓得受不了了,就倒到右肩,過一會兒再倒到左肩,實在走不動了就坐下來歇緩歇緩,但不能在路上耽擱太長時間,時間長了,飯就涼了。每次送飯,我都想抓緊時間,讓插隊生能吃上熱乎乎的飯菜。起初送飯的時候,一路上要休息三四次,漸漸的,休息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再后來就不休息了,擔(dān)一擔(dān)飯菜,走四五里路,不休息,一氣兒就到。插隊生們能吃上熱乎乎的飯菜,他們高興,我也高興。每次送飯,李繼紅都要跟著去,她也是漸漸的就能擔(dān)著擔(dān)子走長路了。那時候我們都挺高興,都覺得能為別人做一點兒貢獻,心里很高興。有時候,我回想起在菜窖里踢李繼紅屁股的事情,就覺得對不起她。李繼紅是個胖乎乎的姑娘,不是林黛玉那樣的身材,但也不是臃腫身材,只是胖一點兒,是一種很健康的身材。她長著兩只圓圓的眼睛,眼白好像有點兒多,但并不難看。她喜歡笑,動不動就笑,一笑就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她的笑,總是很天真,好像不該笑的時候,也會笑起來。在她對我笑的時候,眼里總是含情脈脈。我覺得我應(yīng)該對這個姑娘說出我心里的想法,我不能再讓人家對我那么癡情卻得不到回報。
她聽我說了我和我女同學(xué)的事情以后,苦笑著說:“反正,我等著你,一直等下去?!眲傉f出這話,她就沁出了眼淚?!耙苍S我會有運氣的,也許有一天,你的那個女同學(xué)不跟你了,我就有希望了?!?/p>
這真是一個癡情女子。
每年秋天,村子里都要成立護秋隊,防止有人偷莊稼,特別是防止有人偷玉米偷山藥。護秋隊隊員每天晚上都在地里轉(zhuǎn)悠,到了白天才回村睡覺。有一天晚上十二點左右,趙青突然跑回宿舍,要拉著我去大隊部聽房。我問聽誰的房,他說你去了就知道了。趙青是護秋隊隊員,他不去護秋,不知道怎么就發(fā)現(xiàn)了新鮮事情。
我那時候夜里并不早睡,每天晚上都看書寫作,我的人生理想是將來能當(dāng)個作家。
農(nóng)村的窗戶,都是那種木條方格子窗戶,窗戶上糊著麻紙。我和趙青用舌頭舔破窗戶上的麻紙,順著窟窿眼兒往里看,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見。就把耳朵貼著窟窿眼兒往里面聽。
“不行不行,這樣真不行?!迸?。
“有啥不行的,遲早也是個這,跟誰也是個這。來吧來吧,來吧來吧?!?/p>
“真不行真不行。”
“我不會讓你吃虧的,等將來你就知道你會有啥好處了?!蹦腥说穆曇?,死乞白賴的聲音。
“我要是答應(yīng)了你,你也得答應(yīng)我?!?/p>
“你說,答應(yīng)你啥?你說。”
“等下來了招工指標(biāo)……”
還沒等女的說完,男的就著急地說:“你放心你放心,我肯定給你指標(biāo),先盡著你走?!?/p>
“不是給我,是給黃三,先給他,先讓他走。”
“那你呢?”
“我以后再說?!?/p>
“那也好,咱們倆就能有更長的時間了。”
我拽住趙青的胳膊就往外走,趙青不走,我狠勁一拽,差點兒把他拽倒。我拽著他,快走了十多步。我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照著大隊部的窗戶扔了過去,嘩嚓一聲。我又撿起一塊石頭,那邊又是嘩嚓一聲。我希望我砸窗戶的做法,能夠拯救里邊的那個姑娘。
我對趙青說:“今天晚上的事情,你別跟任何人說,你要是說出去,我就割了你的舌頭!”
這以后,我心里總是充滿憤怒,好像對誰都想發(fā)火。我本來就是一個脾氣不好的人,這以后就更是一個憤怒的人了。
打打打!我的心里每天都在這樣吼叫著。
冬天的一個晚上,我和插隊生在晉華宮礦電影院看《永不消逝的電波》,有幾個云岡礦的痞子找到我,讓我打他們礦的兩個保衛(wèi)科干事,我早聽說過其中一個干事特別壞,他發(fā)明了打人“八大件兒”,其中一件兒是“卷刨渣”,就是把人摁在地上,用木板在人的頭上推來推去,推得頭上全是小疙瘩。這手段可真是歹毒,比日本鬼子給地下黨用刑都歹毒。我恨那個干事,我要狠狠地收拾他一回。電影快演完的時候,我領(lǐng)了幾個插隊生,等在他們回礦的公路邊。我們截住了那兩個保衛(wèi)科干事,二話沒說,把兩個人放翻了,摁在地上打。打得他哇哇號叫,就像被狼叼住了。
“啊……啊……啊……”慘痛的號叫聲,震動了黑暗的山谷。
第二天半夜,我聽見吉普車的聲音進了房東院子,我做賊心虛,想都沒多想,抱起衣裳,跳出窗子逃跑了。我跑到村西邊炒莜麥房里才開始穿衣裳,凍得上下牙齒“嘎嘎”作響。我翻山越嶺,走進一個山村,敲開一個朋友家門,在他家躲了一夜。從此,我逃離了云岡村,直到第二年,辦理返城手續(xù)時,才在一天夜里回了云岡村。
我從朋友家出來,翻山越嶺,走了三個多小時,走到了狐貍溝礦,很快就找到了我的一個朋友——虹長青。虹長青是狐貍溝礦的下井工人,但他想下井就下,不想下就不下,月月工資照拿不誤。虹長青是礦上的黑社會老大,區(qū)隊長都怕他。我說我來這兒逃案來了,想在狐貍溝礦躲避一個時期,虹長青面有難色地說:“你來這兒躲案,是看得起我,可我怕保證不了你的安全?!焙玳L青還說,“礦上的民兵小分隊經(jīng)常出來查夜,挨家挨戶查,單身宿舍也查,我怕他們查著你?!蔽艺f:“這我知道,別說是你們礦了,全國各地都查夜,查了多少年了,咱們也都被查習(xí)慣了不是嗎?”我讓虹長青帶著我到礦上轉(zhuǎn)了轉(zhuǎn),了解了一下情況,我對虹長青說:“我已經(jīng)選好住處了,就住在民兵小分隊大門對過兒的單身樓里,你給我找一間單身宿舍?!焙玳L青瞪大眼睛,驚訝地說:“?。∧阋麄冏¢T對門,你這不是自投羅網(wǎng)嗎?”我笑笑說:“最不安全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民兵小分隊絕不會想到有壞人敢和他們住對門兒,他們哪兒都查,就是不查門前的單身樓?!蔽液茏孕诺匦χ?。
虹長青將信將疑地說:“這可是你自己硬要住那兒的,出了事兒可別怪我?。俊?/p>
我在狐貍溝礦住下以后,虹長青為了顯示自己在礦上的實力,每天請我下飯店、喝酒。礦上的痞子們也聽說過我在江湖上的大名,都想認識我,跟我交朋友,所以總是有人請我。過去,沒見過我的人,都把我想象成是一個虎背熊腰、滿臉挓挲著絡(luò)腮胡子的高大漢子,可見了面一看,卻原來是一個面目清秀的青年,或者說是一個英俊少年,舉止文雅,根本不像是一個闖江湖的人。但是,細心的人會看出我的兩只炯炯有神的眼睛很有威力,眼窩凹陷,眼眶骨很高,前額寬大明亮,眼睛深邃尖銳,具有一種征服對方的精神力量。江湖上都知道這是一個智勇雙全的人,都很佩服。
有一天,居然有一個四十多歲的人也要請我喝酒,我對虹長青說:“他一個四十多歲的人了,還混社會?”
“他不混社會,但他喜歡和社會人打交道,他說社會人講義氣,愿意跟社會人來往。”虹長青說。
那個人對我一抱拳,說:“久仰久仰,請進請進。”
我們一伙人進了飯店,我們下飯店喝酒,也就是喝酒,簡單地要點兒便宜菜,一塊三一斤高粱白,大碗大碗地喝。虹長青管那個四十多歲的人叫“單眼兒挑擔(dān)”。虹長青顯出盛氣凌人的樣子對“單眼兒挑擔(dān)”說:“你以為你能請來黃三嗎?他來喝你的酒,是看我的面子呢,要是你呀,八抬大轎也抬不來他?!?/p>
“單眼兒挑擔(dān)”笑一下,喝一口酒,很榮幸地點點頭,“是是是,我知道我知道?!?/p>
我覺得“單眼兒挑擔(dān)”這個名字很奇怪,就悄悄地問虹長青:“你咋叫他‘單眼兒挑擔(dān)”?
虹長青笑著說:“他老婆跟我們礦的劉礦長有那種關(guān)系呢?!?/p>
“有那種關(guān)系,你還當(dāng)面叫人家‘單眼兒挑擔(dān)?”
“他?他就是那種王八骨頭,他生啥氣?他不生氣?!?/p>
“單眼兒挑擔(dān)”已經(jīng)喝多了,一邊喝一邊流眼淚。
人們都知道“單眼兒挑擔(dān)”喝酒的毛病,他喜歡喝酒,喝一兩醉,喝二兩也醉,喝一斤二斤還是醉,他總是一邊喝酒一邊流淚,好像他喝酒就是為了流眼淚,好像他喝下去的酒,又從眼睛里流淌出來了,所以人們說他喝多少酒都喝不成稀泥爛醉的樣子,人們說,從來沒見他醉倒過。
“單眼兒挑擔(dān)”里邊的“挑擔(dān)”,是方言,意思就是兩個男人娶了同一個女人,所以叫“單眼兒挑擔(dān)”。人們給人起外號起得真損,也起得真是恰當(dāng)?!皢窝蹆禾魮?dān)”的老婆是全礦有名的漂亮女人,已經(jīng)跟劉礦長好了好幾年了?!皢窝蹆禾魮?dān)”管不了老婆,他也不敢管老婆,一旦管了,下井以后,隊長就要派他去老古塘里往出回柱子,那是井下最危險的工作,鬧不好就要了命。老古塘是采空區(qū),里面空蕩蕩的就像大禮堂,就靠原來的一些柱子支撐著頂板,進了里面常常會聽到“吱吱嘎嘎”的響聲,說不定哪一片柱子就被大頂壓垮了,人要是再進去把柱子拉倒了,再把柱子搶出來,那不就是虎口拔牙、不就是去送死嗎?
我說:“他媽了個×的,真是太欺負人了!”
“單眼兒挑擔(dān)”說:“他鬧我老婆我沒辦法,鬧就鬧吧,可他最近又想鬧我閨女了,我真是沒法兒活了,不想活了?!皢窝蹆禾魮?dān)”兩眼落淚,落出的淚是一股酒味兒。
虹長青說:“?相,就知道掉眼淚,你死去吧你!”
我用深邃的眼睛凝視著“單眼兒挑擔(dān)”,一時間恨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恨不得一腳踢翻桌子,大喊一聲:“殺了他!”
可我不是那種輕易暴露喜怒形色的人,我是一個從來都不把要做的事情提前說出來的人。我要做什么,從來不讓人提前知道。第二天,我又找到了“單眼兒挑擔(dān)”,像沒事兒一樣和“單眼兒挑擔(dān)”拉家常,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問問劉礦長的起居動向和生活習(xí)慣。又過了幾天,我對虹長青說:“我在礦上待膩了,走啦!”虹長青有點舍不得,還想讓我多待幾天。我說:“不待了不待了,出去走走,散散心,過些日子想來再來?!焙玳L青說:“要不這樣吧,我?guī)蟽蓚€掏腰的(方言,就是偷錢包的扒手),咱們到全國各地去轉(zhuǎn)轉(zhuǎn),去闖江湖,咋好活咋來?!?/p>
我也想過要那樣做,但我還是控制住了自己,我知道那是一條離開好人走向壞人的不歸之路,那樣做了,我以后就當(dāng)不成好人了。我知道,人要壞,很容易,只要自己不約束自己,就壞起來了。
我說我們還是當(dāng)好人吧,別去社會上瞎胡混了。
我在山里面閑轉(zhuǎn)悠,等天黑。天黑以后,我提著一條洋鎬柄子,藏在劉礦長的家門前。劉礦長正要進院門時,我在背后喊了一聲“劉礦長!”
劉礦長“哦”了一聲。
劉礦長還沒轉(zhuǎn)過身來,我已經(jīng)揮起洋鎬柄子掄在了他的脖子上,劉礦長一聲沒吭就倒在地上了。我搬起剛才坐過的一塊大石頭,瞅準(zhǔn)劉礦長左小腿,舉起石頭砸下去,就聽見咔嚓一聲,我忿忿地說:“我教你流!”
我提起鎬柄,急匆匆地消失在隆冬的夜色里。
我邊走邊晃動著鎬柄子,顯出很愉快很得意的樣子。山里有狼,如果碰著狼,我就用洋鎬柄子打狼,我雖然形貌文弱,但我什么都不怕。我翻山越嶺,走了一夜,天亮的時候,看見了山腳下的村莊,飄著一股股乳白色的炊煙,像一股股飄動的牛奶。我高興地笑了,笑著往山下跑去。那個村莊里也有插隊生,插隊生管理員是我的朋友,我可以長期住在村子里。農(nóng)村是不查夜的,可以放心睡覺。快過年的時候,我的“諜報網(wǎng)”來給我報信:“你哥哥到哪里哪里找過你,你父親讓你回家過年,他想你想病了。”
臘月二十九,整個白天,我都站在雪地里。鵝毛大雪紛紛飄落,那雪很沉重地往下落,我腦子里只有一個想法在來回折騰:回還是不回?
我擔(dān)心在我回家過年的時候,會被公安局的人從家里抓走。公安局的人喜歡在過年過節(jié)的時候到人們家里去抓人。我左手夾著煙卷,右手插在褲兜里,長時間地徘徊在雪地上。我感覺著雪的涼意,希望那涼意能讓我做出一個正確的決定。
我的朋友叫田文清,人們都習(xí)慣地叫他文清。文清也是一個喜歡闖江湖的青年,自從他來到這個村子插隊以后,這個村子的插隊青年跟周圍村子以及工廠礦山的社會人打過一些架,我?guī)е藥退麄兇蜻^架。那時候,打架是青少年很時興的一種英雄式的生活方式。我們管那種生活方式叫闖江湖。整個冬天,我并不是一直都躲在這個村子里,有時候到一些煤礦去,住在煤礦朋友的宿舍里,或者躲到某個工廠的工人宿舍里,煤礦和工廠經(jīng)常有民兵在夜里查戶口,待在那些地方總讓我提心吊膽。過幾天,我就挪動一個地方,我覺得我那時就是一只無家可歸的喪家犬。田文清插隊的村子就像我的據(jù)點,當(dāng)我覺得在某些地方難以躲避時,我就回到他們村子去睡安穩(wěn)覺。田文清見我在雪地里走來走去,就走到我跟前說:“你要是想回就回吧,你回了家,我?guī)讉€人給你在外面瞭哨,一旦有情況,馬上通知你,我保證他們抓不著你?!?/p>
我站在茫茫雪地里,總是看見父親送我送到家門口站著不動的情景,父親不想讓我走,我每走遠一步都會扯痛父親的心。人性和親情戰(zhàn)勝了我的恐懼和膽怯,我回家了。天已黑,炕桌上擺了豐盛的晚餐,一家人圍在桌邊不動聲色地等著我。他們等待了整整一個冬季,他們相信我今晚會回來。
我回來了,看見親人,眼圈兒發(fā)熱。
我娘哭了,拉我上炕,對我說:“三子,這一冬天你跑哪兒去啦?”
妹妹也哭,哥哥也哭。
積壓的整個冬季的淚水洶涌流淌。
我坐在父親身邊,父親說:“三子啊……”父親的話,戛然而止,然后是一聲長嘆,那一聲長嘆直到多年以后的今夜,我還覺得是那么沉重、那么無奈。
父親越來越感到肝區(qū)疼痛難忍,有時用右手捂住肝區(qū),左手壓住右手,兩只手使勁頂住肝區(qū)想減輕疼痛,臉上掛滿了汗珠子。人們都勸我父親到市人民醫(yī)院去檢查檢查,看看到底得了什么病。市人民醫(yī)院是全市最大的一所醫(yī)院,擁有當(dāng)?shù)刈詈玫尼t(yī)生和醫(yī)療設(shè)備。父親不想去醫(yī)院,父親懷著僥幸心理,心想疼一疼也許就不疼了。他是一個具有堅強意志的人,他覺得他能忍住肝臟疼痛,希望那種來自于腹腔內(nèi)部的疼痛會慢慢過去。有時候,父親覺得身體好一些了,就去單位上班,人們都說他臉色不好,真應(yīng)該去大醫(yī)院好好檢查檢查了。父親有個朋友認識市人民醫(yī)院的內(nèi)科主任,說是保證能讓主任給好好檢查檢查。這一檢查不要緊,真就檢查出大問題了。內(nèi)科主任看完X光片后,避開父親對父親的朋友說,肝臟有塊陰影,好像是腫瘤,可能得了癌癥。內(nèi)科主任還說,這種病是緊七慢八,病程發(fā)展得快呢,是七個月死,病程發(fā)展得慢呢,是八個月死,活下去是不可能了。家里人和外人都在父親面前隱瞞他的病情,沒有人告訴他得了什么病。父親是一個內(nèi)心非常敏感的人,有時候看見家里人說悄悄話,或者看見家人和客人說悄悄話,就伸起頭,支棱起耳朵偷聽,有時還問一聲,我到底得了什么?。扛赣H微笑著說:“你們別瞞我嘛,我到底是得了什么病呢?”
我們總是說,沒事沒事,不是啥重病,中醫(yī)說是肝瘀血,吃些湯藥,消腫化瘀就好了。我想父親肯定已經(jīng)覺察出自己是得了不治之癥,所以他總是皺著眉頭,一碗一碗地喝中藥。父親把煙戒了,把酒也戒了,表現(xiàn)出了強烈的求生欲望。
我經(jīng)常在晚上十點鐘以后,偷偷地走到野地里跪下,給老天爺磕頭,祈求老天爺救救我的父親。我躲避著所有的人,不希望有人看到我所做的事情,我覺得這是我和老天爺之間的事情,讓別人看見就不靈了。我對上天充滿了虔誠,充滿了對父親的柔情和拯救之情。我到處打聽治療癌癥的辦法,有一天,找到一個陰陽先生。陰陽先生長相怪異,一寸多長的絡(luò)腮胡須,全白,一張白花花的胡子臉,像個白色向日葵,很難判斷出他是八十歲還是九十歲,或者是一百二十歲,人們都說他能下陰,就是能到陰曹地府去。陰陽先生算完卦,揚起一張白花花的胡子臉,張大嘴,長長地打了個哈欠,那張嘴就像黑洞。在他家看病扎針的人說,先生的魂已經(jīng)走了,去陰間打問你父親的事情去了。過了一會兒,陰陽先生好像是跑快了,氣喘吁吁地說:“孩子,你父親欠了閻王爺錢了,你們得還閻王爺?shù)腻X呢。”他教我怎么疊麻紙,怎么鉸紙錢,讓我回家去鉸紙錢。他說,“多鉸點兒,到了晚上十二點,不要讓人看見,把紙錢裝進紙袋里,紙袋上用毛筆寫上:冥國收。找一個十字路口把紙錢燒了,或許閻王爺會饒了你父親?!标庩栂壬€告訴我一個偏方,說要是能找到一個遺飯缽里的遺飯給你父親吃了,可能會治好你父親的病,陰陽先生很詭秘地說:“那玩意兒治絕癥很靈驗,偏方治大病呢?!?/p>
什么是遺飯缽?遺飯缽就是埋葬死人時,用一個黑陶瓷小罐兒盛上一些五谷雜糧,把小罐兒放在墓穴里的一個方形土洞里,是給死人留下的糧食,供死人食用。想找到遺飯缽,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挖墓??赏谡l的墓呢?誰家的墓能讓我挖呢?
我和父親講了燒紙錢的事情,也說了遺飯缽的事情,父親說遺飯缽可就難找了,上哪兒去找那玩意兒呢?我看出了父親的期望,也看出了父親的絕望。我說家里人誰也不要打擾我,陰陽先生說了,不能讓第二個人看見我燒紙錢,否則就不靈驗了。其實,陰陽先生是害怕有人發(fā)現(xiàn)他搞迷信活動,一旦有人告發(fā)他,他會倒霉的。我一個人待在小房里,開始用麻紙剪紙錢。剪到夜深人靜時,想起父親的可憐,想起父親就要離我而去了,就一邊剪紙錢一邊掉眼淚,好像每一剪子都鉸疼了我的心。淚水掉在麻紙上,一滴一滴洇濕了麻紙。
我真想哭出聲來。
我插隊的時候,父親還好好的,可剛過了半年,父親怎么就病成了這種樣子?
我剪了一大堆紙錢,用兩張麻紙粘了一個大紙袋子,把紙錢放進紙袋里,然后手執(zhí)毛筆,在紙袋上恭恭敬敬地寫下三個字:冥國收。
我抱著一大袋紙錢,從后門悄悄溜出去,像做賊一樣輕手輕腳。我看見父母和兄妹睡覺的屋子還亮著燈,他們也一定是難以入眠,都在為這個給閻王爺送錢的夜晚而心情不安。
我走到一個十字路口,向四周看看,確實無人。整個人世間一片黑暗,陰森森的。我跪在十字路口,很虔誠地磕了三個頭,一邊掏出火柴點火,一邊哭聲哭氣地說:“閻王爺,我的好閻王爺啊,我來替我父親還錢來了,求求閻王爺,讓我父親好了吧!實在不行,就折我二十年陽壽給我父親吧,求求閻王爺,饒了我爹吧!”我禱告完,點燃了紙錢,火焰沖天而起,眼前是一片紅彤彤的火光。我懷著父親有可能得救的激動心情回到家里,我娘正沖著黑夜張望著,其實我娘只能看到黑暗而看不到任何東西。
我娘很詭秘地悄聲問:“燒啦?”
我說燒了。
我娘說燒的時候看沒看見有什么奇怪現(xiàn)象?
我想了想,忽然想起好像當(dāng)時有過一點兒奇怪現(xiàn)象。我說我看見一束雪白的火光,“嗖”一下沖上天去,就像手電光的光柱,嗖一下就射上去了。
我娘臉上忽然有了一點兒笑容,我娘說:“好!這就說明閻王爺來收錢了,你爹的病可能還真能好了呢?!蔽夷锔吲d完了,很快就淌出了眼淚。
為了救活父親,我決定挖一個遺飯缽子。我把虹長青和黑狗還有小號手叫到家里,悄悄密謀著挖墓的事情。商量來商量去,我們決定挖死鬼李建國的墓。李建國曾經(jīng)是鎮(zhèn)子上公認的一條好漢,身體高大,虎背熊腰,胸脯上長著黑毛。他在武斗的時候是糟派黑干將,他平時手里提著兩把板斧,不系扣子,胸脯上的黑毛隨風(fēng)擺動,整個兒一個兇神惡煞,真像張飛再生,李逵復(fù)來,有他在的地方,好派就不敢去,好派的人都怕他。兩派大聯(lián)合以后,李建國當(dāng)了同安水泥廠的民兵連長,經(jīng)常組織民兵訓(xùn)練。那時的口號是:七億人民七億兵,萬里江山萬里營。有一年紀(jì)念八一建軍節(jié),水泥廠的民兵都去甘河水庫搞渡江演習(xí),毛主席曾經(jīng)暢游長江,所以民兵們就對渡江演習(xí)非常熱情。民兵們把充足氣的汽車?yán)飵Ы壣夏景澹景寮苌霞苤呱錂C槍和小高炮,民兵們脫光衣裳跳進水里,擁著木架子游向?qū)Π?,木架子上插著五星紅旗,五星紅旗迎風(fēng)飄揚,那些赤條條的大人們在水里推著木架子吆吆喝喝,岸上還有人吹軍號,那聲勢,真是威風(fēng)凜凜。照理說水里的人扶著木架子是淹不死的,萬萬沒有想到,那么高大的一個李建國居然淹死了。有人說他是在喊口號時嗆死的,也有人說他是讓河里的淹死鬼給拽走了。
李建國老婆嫁人了,也不給李建國上墳了,他的墳就成了荒墳,墳堆越來越小,已經(jīng)快和土地一樣平了。一天夜里,我和朋友們來到李建國墳前,跪下,點了三炷香,我對他說:“李建國大英雄,為了給我父親治病,我想借用一下你的遺飯缽子,對不起你了,請你多多原諒吧。”禱告完畢,我說,“弟兄們,動手!”
虹長青和黑狗還有小號手,馬上開始挖墓。
我哥哥騎著車子,帶著父親突然來到了墓地,父親用衰弱的聲音喊道:“三子,三子,你們停下,你們都?!O隆备赣H很著急地說,“你們不能做這種事,自古以來掘墳挖墓是犯死罪的,你們千萬不能干這種事情??!”
父親的善良,深深地打動了我,我為父親的善良傾灑出了感動的熱淚。
我繼續(xù)打聽治病的辦法,有個民間郎中告訴我一個偏方,說是用半斤重的下蛋小母雞,熬霸王鞭皮子可以治療癌癥。對別人來說,找那么多半斤大的小母雞,而且還必須是下蛋的小母雞應(yīng)該是很難的事情,但對我來說不難,我放出話去,要朋友們給我找半斤大的下蛋母雞。朋友傳朋友,朋友何其多?每天都有認識和不認識的青少年往我家里送雞,每天熬一只雞和一兩霸王鞭皮,霸王鞭皮是朋友們從公園里搞來的,只要能治好父親的病,雞和霸王鞭皮都不成問題。我覺得我就像《隋唐演義》里的單雄信,登高一呼,四方響應(yīng)。我知道那些雞是朋友和朋友的朋友們偷的,否則怎么辦,我還能怎么辦?送來的雞都圈在小房里,喂些糧食,炕上地上的雞蛋就像鴿子蛋。父親在醫(yī)院住院,我娘陪著,我每天晚上熬一只雞,把雞湯灌進一個輸液瓶子里,第二天坐上公共汽車去給父親送雞湯,父親一喝湯就皺眉頭,我娘就像勸小孩子一樣說:“喝吧喝吧,喝了就好了?!备赣H喝了多少雞湯,真是說不清了,但我知道他一定是喝膩了。
現(xiàn)在,我的年齡已經(jīng)比父親去世時的年齡都大了,但我還會像孩子一樣流著眼淚思念我的父親。我一直都在想:父親到底是怎么死的?
有一回,我給父親送完雞湯回家,在公共汽車上遇到了扒手。那是一個什么都缺少的年代,公共汽車也同樣缺少,人們總是拼命地擠乘公共汽車,汽車?yán)锏娜讼裰笤阱伬锏娘溩右粯訚L來滾去,這就給一些扒手造成了極好的扒竊機會。扒手們總是三五結(jié)伴,趁著汽車顛簸時故意擁擠,在混亂中偷竊錢包。我穿著軍褂,那是時興軍褂軍帽的年代,最次的人也想穿一條軍褲。在擁擠中,我感到我的上衣兜有動靜,再看看兩邊,兩邊的后生都攥著汽車上的橫桿,用胳膊把我的臉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面對面的后生正在扒竊我的上衣兜。用行話說,對面的扒手叫“錢工”,兩邊用胳膊擋我臉的人叫“搭架子”,正在被扒竊的上衣兜叫“天窗”,上衣下兜叫“平臺”,褲兜叫“地道”,偷走皮包(錢包),拿走里面的錢和糧票和布票,再把皮包扔了,叫“洗皮子”,這我都懂。我假裝沒發(fā)現(xiàn)什么,等我感覺到上衣兜里確實伸進手指的時候,我猛抬右手,一把攥住了一只胳膊腕子。那家伙想猛然抽走胳膊腕子,被我狠狠地踢了一腳干腿棒子,就是小腿脛骨,那個部位踢上去生疼。
我低聲說:“別動!”我目光炯炯,怒視對方,把對方鎮(zhèn)住了。我說我是古廟鎮(zhèn)的黃三。我必須盡快報出名姓,否則打起來我可能打不過他們?nèi)齻€人,而且在擁擠的車?yán)镆膊缓么蚣埽抑荒茏屗麄儽M快知道我是誰。對面的后生低聲說:“你是黃三,你就是黃三?”旁邊“搭架子”的兩個后生知道我已經(jīng)逮住了扒手,很兇狠地對我說:“你想干啥!你想干啥!”他們要動手了。對面的后生急忙說:“別動別動,他是黃三!”那兩個家伙立刻軟了,連連說對不起。我想把他們帶到古廟鎮(zhèn)下車,只要到了那個地方,他們就是甕中之鱉,隨我擒拿。三個家伙不住地給我說好話。這時候車?yán)镆呀?jīng)有人發(fā)現(xiàn)丟了錢包,有人一嚷嚷,提醒了其他人,好幾個人都嚷嚷著丟了錢包,但不敢大聲嚷嚷,好像是他們偷了別人。人們都用手捂住自己的衣兜和褲兜,顯出緊張恐懼的樣子。車上有個警察,人們都把求救的眼神投向警察,可那個警察故意把眼睛看著窗外,對人們的嚷嚷和求助的眼神充當(dāng)聾子和瞎子。這讓我從心里看不起警察,他們狗屁不是!混社會的人管警察叫“蓋子”,那是行話。那三個家伙悄悄地說,車上有“蓋子”!
公共汽車總站是古廟鎮(zhèn),鎮(zhèn)子里有個派出所,他們擔(dān)心跟我到了總站會被警察抓進派出所去,他們說:“咱們的事情好說,日后我們哥們兒一定登門拜訪,當(dāng)面謝罪?!蔽蚁胍彩牵坏┳尵彀阉麄冏ミM去,我不就變成“探子”了嗎?社會人管暗中聯(lián)絡(luò)警察的痞子叫“探子”,最受鄙視。我點點頭,允許他們下車。他們一下車,車上的人就反了,剛才還不敢大聲說自己丟了錢包的人,居然都大聲嚷開了:“我的錢包丟了……”“我的錢包也丟了……”“我也丟了……”“那些黑了心的王八蛋!”這就是國民的軟弱性,他們不敢團結(jié)起來捉拿壞人,包括那個警察。當(dāng)?shù)厝擞幸痪淞R膽小鬼的歇后語:賊走了——你才撓出刀子了!
有人問我:“你是不是認識他們?”我說不認識,他們掏我錢包被我抓住了,所以他們才跟我說好話。人們奇怪地說,“他們不打你,還跟你說好話?”我突然警覺起來,想到了車上的“蓋子”,我知道有些警察抓壞人不行,抓好人最有本事,如果到了總站把我當(dāng)嫌疑人抓進派出所去,我就是渾身長滿了嘴也說不清楚。
我心生一計,也在下一站下車了。
有一次,父親很平靜地對我說:“以后別送雞湯了,我這病我知道是好不了了。”
父親已經(jīng)肝腹水,肚子又圓又大,像扣著一個鍋。父親不能躺著睡,總是跪在床上,額頭抵住床面,兩只胳膊肘撐住床,圓圓的大肚子向下懸垂著,肚皮上的靜脈很明顯地泛出青藍色道子,像西瓜的花紋。父親就那么一天一天的埋著頭,忍受著病痛折磨,偶爾哼出一點兒微弱的呻吟,那是一種壓抑的怕人聽見的聲音。父親小便不出來,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有時候,父親跪在痰盂上,一跪就是十多分鐘或者半個多小時,想擠出一滴尿液。那時候,若是能擠出一滴尿液,父親就會感到是莫大的幸福和愉快。父親被憋脹的肚子搞得實在難挨時,才發(fā)出一種低沉的怕人聽見的聲音來緩釋一下肉體和精神的痛苦。
又一次,父親見我娘離得遠了一點兒,就示意我挨近他,要和我說話。我剛把耳朵貼近,父親見我娘過來了,就不說了。
我娘說:“你想說啥,你想說啥?”
父親沒吭聲。父親不想讓我娘聽到他要對我說的話,因為那樣一說,就說明他活不了了,他不想讓我娘知道他活不了了。
父親不再說話,但他的眼睛卻凝視著我,我從那種凝視的眼神里看懂了父親的心思,父親一定是要說:“唉,你啥時候才能從農(nóng)村上來呢?”
有一天早晨,我去醫(yī)院送雞湯,推開病房門,看見病房空了。那一刻,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像一間空房子。我趕緊跑出醫(yī)院,擠上公共汽車,下了車往家跑。我沒見上父親最后一面,父親已經(jīng)永遠離開了我。我把臉貼在父親臉上,父親的臉冰涼。我想哭,但哭不出來,那時我才知道,最親的人死了,一下子是哭不出來的。
我才十九歲,父親就扔下我走了,不管我了,我今后還能和誰說說心里話呢?
我知道我的父親為什么會得那場重病。父親是因為我插隊郁結(jié)于心而釀成了死亡的結(jié)果。
火葬父親的前一天,我對娘說:“明天抬走父親的時候,您一定要堅強,一定不能哭。”當(dāng)時剛剛提倡火葬,上級領(lǐng)導(dǎo)給我娘做思想工作,希望能火葬我父親,給社會帶個好頭?;鹪嵋院?,單位承諾給我們家一個接班當(dāng)工人的指標(biāo),為了能有一個孩子日后當(dāng)工人,我娘答應(yīng)火葬我的父親。
火葬父親的那天早晨,父親單位的人用擔(dān)架把父親抬出家門,父親身上蓋著一面紅旗,我娘把頭挨近擔(dān)架,跟出家門,我娘的脖子一蠕一蠕的蠕動,像雞吃東西噎住了,看來我娘是真想放聲痛哭一場,但最終聽了孩子們的話,忍了,一聲沒哭。孩子們?yōu)榱藵M足自己的革命情結(jié),居然剝奪了母親哭泣丈夫的權(quán)利。真是太殘酷,太沒有人性了!我娘能痛痛快快地哭一回丈夫的時候,是三十年以后。我把父親的骨灰盒埋在了一塊墳地里,要讓父親入土為安。埋完父親的第七天,按當(dāng)?shù)亓?xí)慣叫“頭七”,要去上墳,這一天我把我娘帶到墳上。當(dāng)?shù)氐牧?xí)慣是,埋葬死人的當(dāng)天是不允許女人到墳上去的,所以過“頭七”的時候,才把我娘帶到了墳地。我娘坐在我父親墳堆邊,放開聲號哭起來,我娘一邊哭一邊用手摸著新鮮的墳堆,摸來摸去,摸來摸去,就像摸著一個人的臉,這是我娘離開丈夫三十多年后的第一次放聲大哭。我娘歪著頭,把頭傾斜向墳堆那邊,一只手就那么在墳堆上摸呀摸呀,哭呀哭呀,哭得淚水滂沱,一塌糊涂。三十多年的時間有多長,兒女們來到三十多年的父母墳邊,是絕不會那樣痛哭了,可我娘的哭,就像是丈夫剛剛?cè)ナ?。這時候,我娘已經(jīng)八十多歲了。
火葬了父親,父親單位真的給了我家一個接班指標(biāo),人們都讓我接班,我說我不接,我已經(jīng)在農(nóng)村插隊了,總有上來的時候。人們說要是上不來呢?我說上不來再說,讓妹妹接吧,妹妹是女孩子,更不好找工作。人們(當(dāng)然也包括我娘)說女孩子確實不好找工作,但女孩子將來找個對象,有男人養(yǎng)活,可男人就不同了,男人必須有工作,將來才能養(yǎng)活女人,才能有家。
我不愿意接受傳統(tǒng)觀念,不愿意妹妹將來靠男人養(yǎng)活,去承受歧視,我希望我妹妹是一個具有獨立生存能力的新型女性。我堅決把接班指標(biāo)讓給了妹妹,我去派出所給妹妹改了戶口,因為妹妹才十五歲,還在上學(xué),還不夠招工年齡。
我將來能從農(nóng)村上來嗎?心里真是沒底。
六
孩子們都在唱一首流行歌謠:學(xué)會數(shù)理化,不如有個好爸爸。
比爹,從那時就開始了。
王美麗就有一個好爸爸,她爸爸是同安水泥廠廠長,他爸爸有一個朋友是當(dāng)?shù)刂R青年安置辦公室主任,知識青年安置辦公室簡稱“安置辦”?!鞍仓棉k”主任,那是相當(dāng)了不起的一個職位。王美麗從農(nóng)村抽上來以后,被安排到市里的紅旗商場當(dāng)了售貨員。在生活物品匱乏的年代,有本事有門路的女孩子都去商店當(dāng)售貨員,站在柜臺里的售貨員大部分是漂亮女性,她們不是有權(quán)人家的孩子和親戚就是當(dāng)官人家的兒媳婦。男人們想過眼癮時,就去商店里看售貨員。紅旗商場是全市最大的國營商店,外觀建筑完全模仿北京的人民大會堂,據(jù)說中央領(lǐng)導(dǎo)因此還批評過大同市的領(lǐng)導(dǎo):你們大同想做什么,也想成立中央嗎?
安置插隊知青的年代,是一個青少年比爹的年代??晌业牡?,卻在我人生的關(guān)鍵時刻,永遠的離開了我,這對我的人生真是一個重大打擊。
我父親的一個朋友,也在“安置辦”工作,我想他也許能幫我從農(nóng)村返回城市。我想買一些禮品去看望我父親的那個朋友。買什么禮品最好呢?想來想去,當(dāng)然是“北京糕點”。大同人很難吃到“北京糕點”,而“北京糕點”更時興的原因是,里邊含有政治上的北京情結(jié)。全大同市只有紅旗商場才賣“北京糕點”,別的商店都沒有銷售“北京糕點”的資格。全國各地都像進貢一樣供養(yǎng)著北京,中國的好東西都在北京,這就是政治?!氨本└恻c”就是用紙褙盒裝著的糕點,是送禮的稀罕品,這就讓我想起了王美麗。
王美麗從農(nóng)村上來以后,沒再給我寫過信,也沒找過我,我想一定是因為我父親的死和我娘沒有工作而讓她感到不稱心了,當(dāng)然更主要的是,我還是插隊生,是農(nóng)民,和她的售貨員身份已經(jīng)很不般配了,當(dāng)我明白這一點時,我也就主動放棄了她對我的海誓山盟。在做人方面,我受到了父親的影響,那就是做人自覺,盡量不給別人添麻煩。這一回,我是想花錢買東西,我覺得找找她也沒什么不可以,我畢竟是打開她處女門的人,她應(yīng)該能給我這點兒面子。
我找到了王美麗,她先是驚訝地瞪圓了眼睛,但一直沒露出嘴里那顆很好看的小虎牙,這說明她一直沒笑,說明她早就考慮過和我一旦見面,會怎樣對付我和我們曾經(jīng)有過的愛情了。女人對人生的選擇總是那么實際那么堅決,總是比男人強,比男人有定力。
王美麗站在柜臺里,顯出售貨員的高貴身份,很拿捏地跟我說話。
我說我想買兩盒“北京糕點”。
她說這得請示組長,組長讓賣才能賣,她說她去問問吧。
她對我說:“組長同意了,可以賣給你兩盒北京糕點。”
我們這次見面,冷冷淡淡,她居然沒有說我們應(yīng)該抽時間談?wù)?,?yīng)該很合適地了卻一下過去。沒有。學(xué)生的純情,被現(xiàn)實一擊就碎。
她果斷的樣子,深深地留在我的記憶中,深深地刺痛著我的心。
這是我第一次感到了人生的世態(tài)炎涼,她是我初戀的戀人,她讓我那么真實地感到,世界上是沒有愛情的,這真讓我傷心。
我父親的朋友很講義氣,見了我就說:“哎呀,你正好來了,我正要抽時間到你們家去找你,我給你搞到一個從農(nóng)村上來的指標(biāo)?!彼€說,“你來就來吧,買這么貴的東西干啥?你父親臨死前跟我說過你的事情,求我一定想辦法把你從農(nóng)村抽上來。”他瞅著“北京糕點”說,“你們家那么困難,哪有錢買這些東西?”
我們家確實困難,我娘沒有工作,在外面干臨時工,兩個哥哥都在部隊當(dāng)兵,一個月一人十二塊津貼,妹妹在紡織廠當(dāng)學(xué)徒工,一個月掙十八塊錢,這樣說來,我的家庭條件確實與王美麗的家庭條件有了天地之別,人家不跟我,我也能想得開,可讓我想不開的是,她不應(yīng)該連一句結(jié)束的話都沒有,她總應(yīng)該跟我說一句什么不是嗎?其實,我傷心,也就是傷心在一兩句話上。
我父親的朋友給了我一份插隊青年返城招工表,推我出門,邊推邊說:“你把點心拿回去給你娘吃吧?!?/p>
“您看您看,”我著急地說:“我已經(jīng)買來了,您就收下吧?!蔽蚁胛野迅恻c拿回家去也不好處理,我們家真是舍不得吃那種東西。他說:“不行不行,這絕對不行?!彼芄虉?zhí)地把我推出了家門。
我一直不敢明目張膽地回村去,有事就讓同宿舍的趙青給村里捎話。趙青告訴大隊干部和知青帶隊干部,說黃三晚上要來辦理返城手續(xù),要來簽字蓋章。那天晚上,我騎車子進了云岡村,很警覺地觀察村子里有沒有異常情況,確定沒有可疑跡象后,我才去找大隊干部和帶隊干部。他們很痛快地在招工表上簽字蓋章,一點兒也沒有為難我,我感謝他們。民兵連長請我到他們家喝酒吃飯,感謝我沒有因為他捆綁插隊青年而報復(fù)他。他說:“你黃三雖然是混社會的人,但你不欺負人,是個壞人里的好人?!?/p>
一切都在秘密中進行,我將返城,我將到建筑公司去當(dāng)工人,開始我新的人生,盡管我還不知道我新的人生會是什么樣子,但我知道我所經(jīng)歷過的人生,必定會被后來人看作是一個似懂不懂的故事。
還有一個人需要交代一下,那就是插隊生李繼紅,我聽說她跳進大同公園的湖里自殺了,我跟插隊生們打聽過,但沒有人能說清她為什么要跳湖自殺。
黃靜泉: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長城》《黃河》《雨花》等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和散文若干。出版小說集《走向遠方的河》等3部。作品曾被《小說選刊》《散文選刊》選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