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曉國
“上帝說:/我正在尋找一滴雨/它剛掉進(jìn)大海里。/它閃爍著,它的下垂/比任何別的雨滴都長,/它們中間就它/有能力理解/鹽水中那份甜,/可它很快就會永遠(yuǎn)消失。/所以我往海里望,/往警覺起來的波浪上望,/試圖至少為/把自己托給我照管的/脆弱的回憶/做點什么/但是沒有用;有些事情/就連上帝也幫不了忙,/盡管他有良好的意愿/以及天空、波浪/和空氣的默默干預(yù)?!保ㄌK佩維埃爾《雨滴》,黃燦然譯)
蘇佩維埃爾(1884~1960),法國現(xiàn)代詩人,生于烏拉圭,不到一歲他的父母就相繼于法國辭世。從二歲至十歲,他跟隨一位叔叔生活在南美,之后前往巴黎求學(xué),并定居在巴黎。戰(zhàn)時住在烏拉圭。一九四六年,詩人以烏拉圭駐巴黎大使館榮譽(yù)文化參贊的身份重返巴黎。復(fù)雜的人生經(jīng)歷帶給詩人以非同常人的胸懷及視野,他把自己對普遍人性和所生活的時代的關(guān)注全都投注于詩歌創(chuàng)作之中,他的詩歌被認(rèn)為是“二十世紀(jì)法國最純粹的抒情聲音”。
《雨滴》這首詩給人最大的感覺就是溫暖,無論是“上帝”,還是“雨滴”“大?!薄安ɡ恕薄疤炜铡保约啊翱諝狻?,所有的意象都被詩人人格化。作為一首現(xiàn)代派詩歌,它并沒有一般的現(xiàn)代派詩歌的艱深晦澀;它通俗易懂,娓娓道來,就像在講述一個童話寓言故事。童話的主角是“上帝”,以及出自上帝之口的那“一滴雨”。故事的核心事件是“一滴雨”掉進(jìn)了大海,而“上帝”焦慮地尋找著這顆迷途的“雨滴”,希望能挽救它于危忘之中。人格化的意象,“上帝”不再是冷冰冰地高居于塵世之上,他以溫暖的眼神關(guān)注著哪怕一顆小小的“雨滴”。這樣的“上帝”形象顛覆了人們固有的認(rèn)知?!氨热魏蝿e的雨滴都長,/它們中間就它/有能力理解那份甜”,“上帝”所關(guān)注的還不僅僅是“一滴雨”,更是每“一滴雨”,所以他才會知道“剛掉進(jìn)大海里”的那“一滴雨”有著非同尋常的理解能力。那顆“雨滴”的心情是急迫的,“閃爍”著的是它的渴望,“比任何別的雨滴都長”的“下垂”的姿勢則更是表現(xiàn)出一種義無反顧式的壯烈。雨水滴落大海,也就匯入了海水之中,自我也就不復(fù)存在,這也是“理解鹽水中那份甜”后所要付出的沉重代價。詩中的“上帝”形象陌生而親切,抑或說因為親切而迥異于世人心目中的上帝。這位“上帝”往海里望,往波浪上望,一連兩個“望”字,活化出一位猶如母親在焦慮地尋找失散的子女般的慈愛的“上帝”形象。
之所以說那顆“雨滴”是義無反顧式的,隨后的詩句“……把自己托給我照管的/脆弱的回憶”可見其端倪。在投奔向大海的懷抱之前,它已然知曉此行將一去不復(fù)返,于是將那點“脆弱的回憶”托給“我”也就是“上帝”照管,以消徐后顧之憂?!坝甑巍睂Α吧系邸睙o條件地信任,而“上帝”也果然值得“雨滴”托付它短暫的生命記憶。在托付與被托付之間,折射出理想狀態(tài)下的純美人性。而“上帝”明知“尋找”必然落空,但他仍然“試圖”去“做點什么”。是的,有時候做點什么畢竟比什么都不做有益得多。此詩從首句至此,詩人以“上帝”的口吻自我訴說,也即以第一人稱的“我”在集中敘事。“但是沒有用”轉(zhuǎn)折又生,“上帝”的“尋找”終究還是無用。詩人由敘事轉(zhuǎn)向直抒胸臆,無望之感悄悄地漫延開來。連“上帝”也會有無助的時候,“有些事情/就連上帝也幫不了忙”,這樣的“上帝”還是那無所不能的上帝嗎?應(yīng)該說,這樣的“上帝”才是最真實最親近世人的上帝。無論基督教如何宣揚(yáng)“上帝”的仁慈和萬能,那個“上帝”都是高蹈出塵隱蔽不見的。不管世人如何虔誠地祈禱,上帝都不曾真正地降臨于世,給人以最真實最實際的安慰。但基督教義仍告誡人們必須篤信上帝,對上帝稍有不敬或略生疑心,都是對上帝的不敬。從某種意義上講,基督教的發(fā)展壯大的歷史,就是一部修修補(bǔ)補(bǔ)的“圓謊”的歷史。當(dāng)“上帝”在黑格爾那里被提升為“絕對理念”時,信眾也就注定徹底無緣與上帝“親密接觸”,于是,上帝也就擁有了在絕對的精神領(lǐng)域獲得永生的權(quán)利。當(dāng)信眾哀告“萬能的上帝”的時候,“上帝”總是龜縮在他那虛無的城堡里,只知道享受至高無上的尊榮。詩人拒絕這樣的上帝,詩人執(zhí)著關(guān)注“普遍的人性和所生活的時代”。只有站得高,才能看得廣,看得遠(yuǎn)。所以,蘇佩維埃爾要把庸俗無能的上帝趕下神壇,自己站在上帝的高處,去俯瞰滾滾塵世和蕓蕓眾生。詩中的人格化的“上帝”實質(zhì)上就是詩人自我的化身。詩人的熱忱,詩人的責(zé)任和擔(dān)當(dāng),在這里表露無遺。
“盡管他有良好的意愿/以及天空、波浪/和空氣的默默干預(yù)?!薄傲己玫囊庠浮?,即對“雨滴”命運的關(guān)心,希望這個小小的生命能幸存于世上,免于在“大?!敝邢?。這里的“上帝”雖非萬能,但仍可調(diào)動“天空”“波浪”和“空氣”一同“默默干預(yù)”,延緩“雨滴”向“大海”中“下垂”的態(tài)勢。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明知結(jié)局卻永不言棄。這樣的“上帝”何其令人感動,他讓世人看到了生存的希望和幸福的曙光,也讓勇敢的人有了拼搏的勇氣與毅力。
細(xì)品《雨滴》一詩,字里行間彌漫著壓抑沉重,猶如葡萄牙詩人、作家費爾南多·佩索阿所言“肅穆的悲傷,存在于一切偉大之中”。因為無望而壓抑,因為徒然而悲傷,而這反倒愈發(fā)襯托出“上帝”以及詩人的偉大??偠灾?,《雨滴》作為一首抒情詩,的確堪稱為“純粹的抒情聲音”。
[作者通聯(lián):湖北安陸市安陸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