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松落
北野武的畫
看到朋友的一篇文章,他說,辦公室有個女同事,艷若桃李、冷若冰霜,著裝無懈可擊,做事近乎完美,完全可以媲美“007”電影里的女特工。然而有一天,他在復(fù)印室遇到她,見她還穿著前一天穿過的衣服,神色有點兒疲倦,絲襪也被鉤破了一點兒。他稍微有點兒欣喜,因為他看到了她的瑕疵。因此,她在完美之外,更添了一點親近感。
很多時候,我們都在尋找一絲人性的縫隙。我們樂于在冷酷中發(fā)現(xiàn)被掩蓋的溫柔,在剛硬的人身上窺見脆弱的剎那,在絕對的秩序中,尋覓靈魂的波動,在固若金湯的世俗的城池里,尋找可供攻破和契合的缺口。
在北野武的電影里看到他畫的花的剎那,我就有這樣的驚喜。在《花火》中,最讓人難忘的,就是北野武的那些畫作:一匹白馬,頭是一朵金燦燦的葵花;兩只蝙蝠,頭是水紅色的蘭花;還有綻放在黑色夜空里的燦爛焰火,以及反復(fù)出現(xiàn)的櫻花,碧藍(lán)的河水邊的櫻花。最為人津津樂道的是那幅畫:在粉紅色的櫻花深處,有一個穿著灰綠色衣服的人的背影,在他身邊,一把短刀插在泥土里。我最喜歡的那幅畫,它出現(xiàn)在片尾:穿著花裙子的小女孩,站在開滿紅色和粉色花朵的墨綠色曠野里,花朵漸遠(yuǎn)漸疏,逐漸成為墨綠色背景上鮮艷的點,墨綠色像是暮色四合,而鮮花沒有什么畏懼,飽滿、敦厚地盛開著,非常驕傲。
北野武這個冷酷、喜歡展示暴力的男人,卻喜歡畫畫,而且喜歡畫花。而他的電影《阿基里斯與龜》,索性講述畫家的生平故事,并再度展示他的70幅畫作。
這是我們喜歡見到的一種情形,是我們在艱難世事中最天真的一種渴求。因此,它也成為小說和電影最樂于采用的敘事模式:硬漢也有柔情,妓女也有真情,乖戾的老婦刀子嘴豆腐心,石縫中有小花,野百合也有春天,灰熊也有靈性,土匪在最后關(guān)頭動了惻隱之心。在那些不可能的人身上,在那些最沒有可能的時刻,忽然出現(xiàn)了豁口,并且割裂開來,顯示出靈魂最完整的圖景。
一個人最吸引我們的,最能吸引我們與之契合的,就是人性的縫隙袒露的時刻吧。塞林格的《獻(xiàn)給愛斯美的故事——懷著愛與凄楚》中,那個女孩子引起主人公注意的動作之一,就是她在合唱中的心不在焉,以及她的鼻翼翕動,那說明她在悄悄地打哈欠。甚至在冗長的會議中,兩個以吸煙為借口溜出去,在天臺上相遇的男人,即使曾是工作中的對手,也會有剎那的會心。
我們也樂于在一切莊嚴(yán)的場合,搜尋人性波動的剎那,就像在奧運會的開幕式上,看到隊列中那個過分緊張的、不住地觀察周圍同伴動作的演員;還有入場式的人海中,歡迎隊列里,兩個女孩子片刻的耳語,那人性的縫隙,并沒有影響它的莊嚴(yán),反而使它具有了一種恰當(dāng)?shù)挠H切。
(一剪梅摘自百花洲文藝出版社·白馬時光《為了報仇看電影》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