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光《邢氏家乘》述略

王立成

一

東光縣邢氏家族世居連鎮(zhèn)大、小邢村，為當?shù)赝澹宋乃C萃，累世書香，向以文化宏達著稱鄉(xiāng)里。依托“耕讀肇基，善良貽后”的家風，積極引導與加強個體成員的文化修養(yǎng)，努力提升整個家族的社會聲望。因此，明清兩代涌現(xiàn)出眾多杰出子弟。

元末明初，戰(zhàn)亂頻發(fā)，天災人禍使滄州地區(qū)人口銳減，土地荒蕪。明朝建立后，為加強統(tǒng)治，安定社會，相繼實行衛(wèi)所制和移民屯墾等政策，大量外來人口紛至沓來，有力地促進了當?shù)貞?zhàn)后社會秩序的重建與生產(chǎn)的恢復。邢友才也自山東移居于東光縣境開基立業(yè)，繁衍子孫。《邢氏家乘·時序》云：“粵稽明靖難兵后，文皇帝（朱棣）定鼎北平，維時三輔荒寥，人民稀少，遷齊、晉大姓實茲內地。我祖（按，友才公）源于齊東長山縣城之東南隅疃，欽承王命革故鼎新，偕祖妣趙孺人、弱齡二世祖，夫婦、父子爰方啟行，遂卜居于東光邑南八里莊（今大邢村）?！?/p>

邢氏肇基初始，正值兵戈寧息未久，生計維艱，米珠薪桂，家食殊難，只得棲寄張氏大姓廡下，“二世祖贅于張，獲瘠土五頃焉”。盡管暫時食有傍依，但處境依舊慘淡。后人以農(nóng)起家，“三世而家業(yè)昌，五世而明經(jīng)著，六世而后掇巍科者，再而游黌序者后先輝映，指不勝屈矣”。歷經(jīng)“勤儉開家，耕讀啟后”的辛苦創(chuàng)業(yè)階段，邢氏族人潛心培養(yǎng)家族子弟，以科舉中式光耀門楣的文化通達之力來滿足家族的政治訴求，進而順利地轉換了門庭，成為東光望族。

宣統(tǒng)三年（1911年）《邢氏家乘》“紀恩”條目所列明清兩朝“膺名器者”，上自四世邢鉞下迄十八世邢沛溱，共計217名。其中進士1人，舉人5人，諸生包含鄉(xiāng)試副榜、監(jiān)生、貢生、廩生、增生、庠生等159人。這些自幼飽讀經(jīng)書，于“帖括之業(yè)”脫穎而出后又在社會各個領域頗有建樹的賢達名士，順理成章地成為邢氏家族輝煌歷史的有力象征，他們的嘉言懿行也被后世子孫自覺地記錄于《邢氏家乘》“祖行”條目中，以冀傳于久遠，同時作為后來者效仿之典范。因此不難理解，時至今日仍常被后人作為家族杰出代表掛于嘴邊津津樂道者如五世尚忠、八世士標、十一世紹周、十四世源瀾等的風徽不墜并能恩澤后世，和一貫而行的重讀書、明道義的家風密不可分。

總的來看，在邢氏家族逐漸解巾入仕轉為士紳階層的過程中，宗族后裔“積德累仁、詩書長繼”，有出仕為官吏治理一方者，有堅守鄉(xiāng)土育人篤學潛修者，有營田置產(chǎn)富庶后熱心公益者，無論何種身份，作為家族精英普遍具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意識和濃厚的家族榮光情結，他們高舉“弘揚祖澤、光耀門庭”的旗幟，前赴后繼，奮發(fā)有為。因此，盡管歷史上邢氏家族沒有出現(xiàn)過名重一時的顯貴或圣賢名士，但能夠以一個名流繼起、文化世家傲立鄉(xiāng)邦正是宗族子弟數(shù)百年薪火相傳，力量不斷積聚的結果。

二

《邢氏家乘》創(chuàng)修于順治九年（1652年），到民國20年（1931年）共修八次。每次續(xù)修都遞補有序，從一個側面反映出邢氏家族宗族文化建設的持續(xù)發(fā)展。

《邢氏家乘》的初修是由六世夢柱，八世乘時、逢時、士標，九世世銓，鼎力完成。當時正值清軍入關不久，邢氏族人“雖年來頻遭兵燹、饑疫，凋敝之余猶且藩庶”。族眾興旺的同時族中耆老卻?！巴醋逑抵娤?，慨親疏之莫辨”，因此如何“定親疏、序昭穆”，進而“敦宗睦族”已成為亟待解決的問題。是時又恰逢邢士標高中進士、邢世銓“觀禮橋門”受教太學，邢氏族人感恩祖宗護佑培植之力之際，進行了諸多家族建設，尤以修譜為重。

修譜之時，邢氏族人已經(jīng)繁衍至第十一代，前人信息由于舊時沒有統(tǒng)計存儲，故支脈漸有不明之憂。《邢氏家乘·夢柱序》云：“吾族已近十代無譜，世次幾混淆矣?！彪S著家族人口的增多，許多后裔散居各地，由于交通困難，日常疏于往來，造成信息采集不便。盡管舉步維艱，但邢氏族人力求條分縷析，以便“上不愧對祖先，下不困惑子孫”，最終完成了《邢氏家乘》的纂修。

制譜過程中，九世邢世銓功不可沒。邢世銓，字順之，庠生。他當時年富力強，具有強烈的家族意識，且博學多聞，鐘情于家族掌故。訪得族老六世邢夢柱閑居時所做的有關家族過往生活的雜記，里面簡明扼要地記載著整個邢氏祖先“昭穆之倫”的框架，自此邢世銓對全族的“源流始得其詳”。其后，他和叔曾祖禎庵又聯(lián)合八世乘時、逢時、士標共同“董其事”，同時他們的壯舉還得到了整個宗族的鼎力支持，他伙同眾人“冒風沖雨，不畏艱險”積極走訪，全面搜集厘定，經(jīng)過不懈努力，在邢世銓和其他修譜人員的反復修改和校讎下，《邢氏家乘》終于付梓。

順治九年初創(chuàng)的《邢氏家乘》早因年代久遠而淹沒于歷史的長河中，康熙、乾隆、嘉慶年間所修的家譜也難覓蹤影。目前可知尚存于世的家譜為道光、光緒、宣統(tǒng)和民國時所修，數(shù)目也寥寥無幾。四種版本中距今年代最近的是民國20年的八修，為一函四冊，以“敦”“本”“睦”“族”作為卷冊標識，開本27厘米×17厘米，石印本，白紙線裝，體例范式依舊遵循以往家譜舊規(guī)，“家乘續(xù)修，庶次謹遵舊式，未嘗改作。今復續(xù)修亦然，不曾妄有創(chuàng)作也”。目錄包括歷修譜文、凡例、姓氏集考、宗祠圖、祖行、閫儀、歷代紀恩、歷修紀名、文藝、五行排行字義、塋圖、碑記、宗派圖、世系圖、合譜集考、條約規(guī)則、原跋等，內容翔實精細，極富人文價值，又印刷精美，裝訂考究，實乃當?shù)厮拗T多家譜之翹楚。

三

家譜的修訂會伴隨一個家族的發(fā)展而日益完善，格式規(guī)范卻也愈加程式化、模板化，略顯拘狹起來。同時，出于敦宗睦族和彰顯家族流風的需要，編修時多采取隱惡揚善的理念，此外，攀枝和附會現(xiàn)象也時有發(fā)生。這些弄虛作假的不良運作使得其傳遞信息的真實性有所降低，但這并不妨礙研究者把其作為研究對象進行深刻的辨析性解讀和建構，因為“譜牒編纂在傳達國家制度信息，調節(jié)地域社會的秩序以及傳承地方文化，承載個人歷史方面都會起到不可或缺的作用”（于秀萍：《移民宗教與社會變遷——以明清以來的滄州區(qū)域為中心》，團結出版社，2013年）。因此，從社會史的角度來研究和剖析《邢氏家乘》，意義自然非同一般，不僅有助于加深人們對宗法制條件下地域性家族文化建設的認知，也對現(xiàn)實條件下和諧家庭的營造和共生社會的塑造有著強有力的借鑒意義。

眾所周知，伴隨社會發(fā)展，家譜的歷史出發(fā)點由記憶功能的一枝獨大逐漸轉化為記憶和教化功能的雙管齊下，“族譜之設，固以考宗友，亦以示勸懲也”。因此，《邢氏家乘》的修訂絕不僅是簡單的血脈世系延續(xù)的記述，而是孝賢文化和宗法禮制得到推崇與踐行的成文表達，體現(xiàn)了邢氏家族的文化底蘊以及家教風尚，更寄托了邢氏族人強烈的家國情懷和鄉(xiāng)土情結，是當時家族和社會交融下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方面的系列關聯(lián)和反映，透過家譜中的族規(guī)、宗祠建設、祭田經(jīng)營等內容便可略窺一二。

俗話說：“國有國法，家有家規(guī)?！毙鲜霞易寰V紀被稱為“公族條約規(guī)則”，分別從婚姻倫理、家族營生、家祠管理、塋墓維護、祭祀祖先、祭田經(jīng)營以及經(jīng)理人員的任命條件、推選程序、責任等方面進行了規(guī)定。例如在婚配方面，就有“同姓不婚……冒（貿）然結婚，滅倫甚矣。我族如有犯者群起而攻之，永不容其譜錄”的硬性規(guī)定。此條表面上看似乎為了維護倫理綱常秩序而嚴厲有加，實際上從現(xiàn)代生物遺傳學的角度看也有其合理性。這樣避免了因近親結婚而引發(fā)子孫智障、身體殘疾等先天性疾病的出現(xiàn)。

受封建思想影響，許多家譜都強調皂隸釋道者不準入譜。但《邢氏家乘》卻無職業(yè)門戶之見，只要“遵紀守法，不妄作非為”即可?！缎鲜霞页恕分斜阌泻笠嵘私鹣嗟氖老涤涗洠骸敖鹣?，法名妙悟，在京出家，住順治門外將軍教場廣慧寺，又住南城外地藏庵?！本C合來看，邢氏家規(guī)具有很強的可行性、創(chuàng)新性、開放性，它不因循守舊，墨守成規(guī)，而是因勢利導，剛柔相濟，無疑在促進個人與家族的良性互動，凝聚宗族力量和強化家族認同等方面能夠起到很好的規(guī)范作用。

除了族規(guī)的制定和完善，邢氏族人在祠堂建設上亦有所建樹。祠堂是一個家族供奉、祭祀先祖，議事、教化和舉辦活動的重要場所。邢氏家族在發(fā)展的過程中，十分重視宗祠的建設和管理。邢氏宗祠創(chuàng)建于明代，后歷經(jīng)數(shù)次修葺。八修《邢氏家乘》中收錄的祠堂圖是族人邢榕蔭參照晚清建造后的祠堂狀貌而摹錄的寫樣，形象逼真，十分難得。邢氏祠堂為磚石構造的四合院類型的硬山頂建筑，用材考究，裝飾精美，頗具莊嚴性。它由前門、南廳及照壁、正堂以及兩邊廂房組成，呈中軸對稱性。其中，前門門額上題有“邢氏家祠”四個大字，左右門扉上有門對“河間世澤，山左家風”。兩邊照壁上則書有

“忠”“孝”“節(jié)”“義”的字樣;正堂門柱上配有楹聯(lián)：“春秋匪懈，繼序不忘;長綿世澤，丕振家聲?！睆d內供奉祖先畫像和牌位，懸掛象征祖宗德光榮耀的匾額，還有專門放置家譜的神龕等。邢氏家族在注重宗祠本身布局之外又對其常規(guī)管理進行了嚴格規(guī)定：“家祠為嚴肅之地，先祖之靈爽式憑，務要整齊潔凈，如有損壞隨即修理。大殿內不準停放壽材及他項物件，院內亦不準堆積穢物、寄放柴草。違者合族共責之，立逼移出，以重先人之祀典?！薄缎鲜霞页恕分羞@些有關宗祠內容的描述不僅刻畫了族權行使的空間形態(tài)，指明了整個宗族尊祖敬宗、慎終追遠的日常承載方式，再現(xiàn)了昔日家族的習俗風貌，有助于人們加深對當時社會的民情、文明程度、經(jīng)濟發(fā)展水平等的了解，進而為當下挖掘傳統(tǒng)文化內涵，重建文化自信提供重要的歷史參考。

家譜、祠堂和祭田是明清以來宗族制度在物化領域完善和成熟的重要標志。其中，祭田的多寡是衡量一個家族族權能否順利實施的一項經(jīng)濟指標。萬歷三十八年，邢氏始“置祭田十三畝余”，至清嘉慶七年時，“地畝漸增共計七十八畝五分余”。祭田為邢氏家族“春秋祭祀之所出，祠中公務之所資”的根基所在，為此邢氏族人建立了較為完善的祭田管理制度，例如為防止土地數(shù)目不明或被侵占，除由官方備案發(fā)放地畝紅契確權，還“登記賬簿，并錄譜后以志之”，其后“但恐日遠年湮，契賬損壞無以為憑”，又以勒石刻碑的形式記述“以垂不朽”。另外，除了明晰產(chǎn)權外，在有關祭田的招租辦法（含招租人、招租期限、租金交割等內容）、紅契文約保管、族產(chǎn)支配諸多領域也都有著具體規(guī)定。借助這些條例，邢氏家族的祭田在有關祭祖、解危濟困和獎掖先進等活動中起到了應有的作用，并使得家族信仰的儀式體系更加具有號召力和生命傳承力，從而為家族公信力的深化和族權權威的鞏固奠定了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