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勇耀
2020年7月25日,是個周六。夜晚合上書準備休息時,翻看了一下當天的朋友圈,看到小友張德恒說“輾轉難眠”“再不能回報恩師于萬一”之類的句子,疑惑地翻看了他微信所配的圖片,是一本王昊老師送給他的簽名書。當時有些晚了,于是第二天一早六點多發(fā)微信問他:“你說的王昊老師,是吉林大學的嗎?他怎么了?”我知道德恒碩士畢業(yè)于吉林大學,博士畢業(yè)于山西大學,所以他發(fā)王昊老師的圖片,我就很是疑惑他所指稱的對象。果然,德恒回復:“是的,他走了?!钡潞阋舱f不清楚王昊老師是怎么走的,甚至說不清楚離世的時間。這也太難以置信了!王昊老師出生于1967年,2019年7月,我們一起在內蒙古錫林郭勒參加中國遼金文學學會第十屆年會,回程中一起在呼和浩特轉機,大約有兩三個小時一起交流。他是那種外貌高大,言談卻非常溫和的人,怎么會是他?!
于是我截圖給中國遼金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元好問學會會長胡傳志老師,他們是多年的朋友。胡老師也表示不信,說馬上打電話向吉林大學方面證實。心焦的等待中,我又打電話給中國遼金文學學會會長張晶老師,只是想知道張老師是否已得到了消息。張老師竟然也不知道,連問了我兩遍,才將信將疑地接受了這個信息,也說馬上打電話證實。稍后我終于接到了胡老師的電話,他說:王昊確實去世了,但目前去世原因和時間不明,正在進一步了解中。當時我正準備去看望一位手術后出院的老師,站在街邊接聽電話,看著來往穿梭的汽車,聽著喧囂和市聲,心情陷入巨大的蒼茫之中。一個我們不得不接受的事實是:王昊老師確實去世了!過了一會兒,中國遼金文學學會、中國元好問學會的微信群里,也有老師發(fā)布了這一消息,一整天,或者說此后兩三天里,學者們都在以各種方式,表達各自的震驚感受,以及對王昊老師的追思和懷念。
一位學者走后令那么多人懷念,大約主要有兩方面的原因:一是他的學術研究成果在學術史上有值得肯定的方面,曾為學術的發(fā)展起過一定的推動作用;二是他為人處世好,對師友朋輩甚至學生后輩都能真誠相待,個人所具有的人格魅力令人感念。王昊老師應該是兼具這兩個方面的。
2018年4月,《名作欣賞》與《晉陽學刊》、三晉出版社等單位聯(lián)合舉辦降大任先生追思會暨《元遺山論》出版研討會,王昊老師是受邀來參加會議的金元文學界為數(shù)不多的學者之一。在會上,他對降先生的《元遺山論》做了非常中肯的評價,并提出此書尚存在一些問題,應該由我繼續(xù)修訂。其實,王昊老師并非第一位提出此書尚須再次修訂的人?!对z山論》原名《元遺山新論》,是降先生出版于1988年的一部元好問研究專著。2017年降先生被查出患有癌癥后,我在降先生的指導下對這部書稿進行了增訂,補充了降先生三十年間關于元好問研究的其他幾篇論文,修訂了其中一些明顯的編校錯誤,在降先生去世的前一個月(2017年11月),由三晉出版社出版。但由于修訂期間降先生身患重病精力不足,我又學殖淺薄,且全部在工作之余完成,因而修訂并不徹底。尤其是其中的《元遺山交游考》,胡傳志老師曾指出這部分內容沒能吸收三十年來學界新的研究成果,沒有運用網(wǎng)絡檢索手段等問題(胡傳志:《聰明人的硬功夫》——再談《元遺山交游考》,《名作欣賞》2018年第2期別冊),也曾提議再次修訂。王昊老師在會上鄭重提出,得到了與會學者的一致贊同,也成為我今后一個必然會認真完成的任務。目前《元好問交游考》也正在陸續(xù)修訂之中,但距最終完稿求教于學界,尚須時日。
2019年夏,我與王昊老師相會于內蒙古錫林郭勒會議上。分會場討論時,我們被分在同一組。當時我和中國傳媒大學的王永老師作為主持人和評議人坐在臺上,王昊老師就坐在我們左手第一排,溫和地看著我們。也許因為我提交的論文題目是《元好問的弟子后學與元初南北詩壇的交融》,返程途中,王昊老師給我講到了白樸與元好問的關系。白樸七歲時遭遇蒙古軍隊圍城,父親白華南逃投宋,與父親失散的白樸被元好問收養(yǎng)并一直掬養(yǎng)教育到十二歲,直到白華北歸投到真定史天澤幕府,元好問才送他到真定與父親團聚,這是個常識,并無多少新意。然而王昊老師講述的神態(tài),卻令我終生難忘。當時候機室人來人往、嘈雜擁擠,他卻講得極為動情,旁若無人。他講到了元好問對病中白樸的日夜抱持,說話時一邊看著我,一邊曲起了左臂,右手拍著左臂,好像他就是當年的元好問,懷里真的抱持著一個生病的孩子,那孩子最終“得汗而愈”,他長舒了一口氣。整個過程中,他臉上顯出無比憐愛的表情,我覺得他甚至被自己感動了,語氣都有些凝噎了。當時我剛剛結束了中國傳媒大學一年的訪學,考到安徽師范大學古代文學專業(yè)攻讀博士學位,分別之際,王昊老師真誠地對我說了一句:“你終于要修成正果了。這一年的時空轉換不容易,不要忘了降先生?!边@像是一種感恩教育,卻無比真誠,這大約是他留在我印象中最深刻的記憶。
20世紀80年代降大任先生任《晉陽學刊》主編時,曾開設過“元好問研究”專欄,推動了海內外元好問研究的發(fā)展,一度形成了研究高峰。作為對前人學術研究的接續(xù),《名作欣賞》自2019年也開設了“元好問研究”專欄,并向金元文學研究界的老師們約稿。王昊老師是遼金文學學會的副會長,又是學界知名的金詞研究專家,于是自然要向他約稿。但他一是非常之忙,二是對自己要求高,寫作速度慢,于是幾經(jīng)催要,約稿幾個月后終于發(fā)來一篇《元好問接受稼軒詞的特征及其原因》,刊發(fā)于《名作欣賞》2020年第1期。這也可看作是他對于元好問研究和《名作欣賞》的支持。
王昊老師的學術道路與學術成果,前面幾位老師已多有梳理。王昊老師正在完成的課題“金代文學史”,各方也正在積極努力幫助整理,期待早日出版,嘉惠學林。元好問挽金代名士李純甫的詩中,有“堂堂元有不亡存”“遺編自有名山在”(《李屏山挽章二首》)之句,對于一位學者來說,比肉身更長久的,無疑是學術。惟有學術成果的存在與經(jīng)典化,可以延長自然生命所不能達到的長度,使其精神的光輝熠熠不滅。
得知王昊老師去世的當天,在與張晶會長及編輯部同仁商量的基礎上,我發(fā)布了一條征稿啟事,約請專家學者撰寫紀念文章,在《名作欣賞》編一個紀念小輯。經(jīng)我們精選之后,推出以上四篇。這或許是《名作欣賞》以及我個人,對一位真誠治學又真誠待人的學者最好的紀念。
王昊老師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