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蒙拉：我越來越清晰地看到以前看不到的東西

秦嶺

作為古典音樂愛好者，你絕對不會對黃蒙拉的名字感到陌生。

這位土生土長的“80后”上海演奏家，師承著名小提琴家俞麗拿，2002年，22歲的他一舉奪得第49屆帕格尼尼國際小提琴大賽金獎，并同時獲得“最佳帕格尼尼隨想曲演奏獎”和“紀念馬里奧·羅明內(nèi)里獎”，成為繼呂思清、黃濱之后，第三位獲得此項賽事金獎的中國人。此后的將近二十年的時間里，這位“東方帕格尼尼”始終活躍于國際古典音樂舞臺，用精湛的琴藝與世界對話。

“小提琴真的很難。真的，我現(xiàn)在都覺得他很難。小提琴最大的特點，也是最可怕的特點，就是要一直保持在‘演奏狀態(tài)。我始終懷著敬畏的心情在練習和演奏小提琴?！秉S蒙拉說，“經(jīng)常有人問我，你是一個有天賦的人嗎？我回答說我不知道。如果真的要說天賦，那一定是我太會不理睬旁邊的聲音。對于古典音樂或者小提琴來說，一輩子真的太短。浩如煙海的作品，那么多美好的東西，我覺得時間真是不夠，不夠去演奏、去學習、去感受?！?/p>

2020年，黃蒙拉正式步入了他的不惑之年。這是一個頗有意義的時點。40歲，學琴36年，成名18載?，F(xiàn)在的他會如何回顧并總結自己這些年來走過的音樂之路，如何看待并評價中國古典音樂市場的變化與發(fā)展？日常生活中，他又有怎樣的音樂趣味？我們與他進行了這樣一番對話——

記者：從2002年獲得帕格尼尼國際小提琴大賽金獎而嶄露頭角至今，近二十年時間過去，你覺得自己最大的變化是什么？

黃蒙拉：我的眼睛慢慢打開了，越來越清晰地看到以前看不到的東西。年輕的時候更容易感受到那些看得見摸得著的，偏技術性的東西。隨著年齡的增長，對于概念性的東西，對于內(nèi)心世界的理解，對于感情方面的東西，會越來越透徹，而這些東西也都體現(xiàn)在了我的音樂里。音樂就是闡述人的情緒，或者說得更高級一些，表現(xiàn)普遍的人性。當你對生活理解得更加深入、更加透徹，對于音樂的感悟也會更加貼近，更加真實。

還有一個轉變。以前只是拼命地學，拼命地去吸收——不僅僅是音樂方面，因為小提琴畢竟是西方的藝術，在文化上也需要補足大量的東西，不僅僅是從音樂角度——但現(xiàn)在，在深入學習、充分了解之后，我反而覺得人性是相通的。演奏者其實是一個講述者，傳達的是作曲家的意圖。雖然我是東方人，音樂作品是西方的，但在對文化作品的理解上，其實并沒有多么巨大的“隔閡”。用我們的方式，也能夠很好地去解釋清楚一些事情。而我們也并不需要刻意加入所謂的“東方元素”，也不用刻意讓自己變成“香蕉人”，非要像西方人那樣去理解去表現(xiàn)。真正優(yōu)秀的作品，其魅力不會局限在作者自身民族文化的范疇內(nèi)。

記者：作為在國際樂壇非?；钴S的音樂家，你如何看待中國古典音樂市場這些年來的發(fā)展？

黃蒙拉：獲得帕格尼尼國際小提琴大賽金獎之后，我就以踏上職業(yè)演奏舞臺為目標，開始嘗試做一些音樂會演出。然而當時國內(nèi)的古典音樂市場并不成熟，而自小一路學琴，也從未想過今后該如何從象牙塔走向社會。那時的我痛苦地發(fā)現(xiàn)，一個職業(yè)的獨奏音樂家，靠著一年至多十場的演出，根本沒有辦法養(yǎng)活自己。沒有需求，沒有觀眾，也沒有舞臺。當時國內(nèi)專業(yè)音樂廳并不多，我在很多“奇怪的地方”演出過——有時候，我下午在這家電影院里看電影，晚上就在同一個舞臺上拉琴了。

這促使我選擇了去國外留學，一方面是覺得確實需要再多學一些東西，另一方面也因為國外有非常成熟的市場。我在國外呆了很長時間，期間音樂學習和演奏事業(yè)發(fā)展同步進行，等到2011年回國的時候，國內(nèi)的音樂環(huán)境已經(jīng)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古典音樂的市場環(huán)境整體都有了很好的提升。而且不只是北上廣，北上廣是領頭羊，重要的是，二三線城市的音樂市場也都在發(fā)展，愛好音樂的人越來越多，許多城市都建立起了自己的交響樂團，自己的專業(yè)音樂廳。有了好的硬件，就需要好的演出去填充。演奏家、音樂院團都帶動起來了，音樂學院也隨之更有起色，整個行業(yè)都在蓬勃地發(fā)展，這是個良性循環(huán)，整個市場就這樣逐步盤活了。

我真心覺得自己是趕上了好時代。現(xiàn)在，我在國內(nèi)的演出占了我總演出數(shù)的2/3，我甚至有點懶得跑國外了（笑）。而通過這些年在國外的學習經(jīng)歷與演出經(jīng)驗，我也非常切身地感受到了，一個國家國力的強弱，是怎樣影響著別人看待你的眼光，乃至與你合作的態(tài)度。作為中國人，能夠生活在今天這個時代，我覺得自己很幸運。

記者：對于如今很多藝術家都在嘗試的當代藝術“跨界”心動過嗎？

黃蒙拉：在這個問題上，我是比較保守的。越是完美的東西，越是自成體系，它的封閉性就越強，如果硬要和其他東西嫁接的話，我覺得不倫不類。比起“跨界”，我可能更愿意把時間放在古典音樂本身。當然，這個市場確實要求藝術家去嘗試各種各樣不同的東西，也不一定就是“跨界”。市場對于我們獨奏家的要求，是你既要技藝精湛，又要全面，但你一旦追求全面，在一些特別需要專精的地方，就勢必沒有辦法達到那些把所有精力放在那些東西上的人同樣的高度。這是一個矛盾。

其實我有時也在反思我的觀點，是不是藝術就必須那么“純粹”，是不是和流量產(chǎn)生關系的藝術就不能說是藝術呢？我覺得也不一定，我們必須要用發(fā)展的眼光看問題。任何“經(jīng)典”藝術都曾經(jīng)是“當代”藝術，很多“嚴肅”藝術家也都曾是那個時代的“流量”。西貝柳斯的音樂現(xiàn)在看起來很古典，但在當時，卻屬于某種意義上的“離經(jīng)叛道”?！痘瘌B》和《春之祭》上演的時候被罵成什么樣子？但現(xiàn)在看來，這是多好的音樂多偉大的創(chuàng)作啊。當時不被接受是因為過去人們的藝術欣賞水平不夠嗎？并不是。只是在之后的這五十年里，在不斷地檢驗中，我們發(fā)現(xiàn)這個東西是真的好東西而已。

記者：但是對于普通聽眾來說，當代作品似乎有點太難了。

黃蒙拉：我學生時代就曾經(jīng)和作曲系的同學討論過這個問題，他們的回答是，我們不能永遠重復貝多芬、莫扎特。但是打破一些東西容易，樹立起來很難。當代音樂創(chuàng)作在打破了古典音樂的一些結構和原則之后，似乎很難再產(chǎn)生一種臺上與臺下的強烈共鳴。每一個作曲家都有自己的語言體系，熟悉的東西變少了，所以觀眾有時會覺得聽不懂。

記者：那么作為演奏家呢？你滿足于反復演奏古典作品嗎？

黃蒙拉：我滿足的（笑）。這樣說吧，從古典主義到浪漫派再到當代作品，樂曲風格對演奏者的約束越來越少。而我們從小接受的訓練是什么呢？比如曲譜上寫著，這個音比那個音高四分之一音。這四分之一音落在小提琴上，就是手指的一個非常細微的移動。我們已經(jīng)練到在手指快速的運行中，像這樣的每一個音都能弄準。越是古早的作品，這方面的要求就越高。對演奏者來說，這種對樂曲風格的精準“刻畫”是可以不斷地去追求的。這可能就是作為演繹者的我們與作為創(chuàng)作者的作曲家不一樣的地方（笑）。

記者：你平時都喜歡聽什么樣的音樂作品？

黃蒙拉：如果撇開小提琴不談，我現(xiàn)在比較喜歡舒曼的、肖邦的作品。當然也看個人的心情。早上醒來，聽莫扎特的作品或者維瓦爾第的作品會是一個比較好的開始，心情不好的時候聽舒曼的作品會特別有觸動。浪漫主義時期的作曲家我會比較容易聽到耳朵里，因為這些旋律比較順耳，有時聽膩了也會換到當代作品。

小提琴家里，海菲茲是我的偶像。那個高度！那個高度！那個高度真的可怕（逐漸小聲）。我真的很崇拜二戰(zhàn)前后那一批猶太音樂家，他們深刻體驗過生活的冷暖，是真的用生命在演奏，他們的音樂簡直無可挑剔。

日常聽音樂，我的要求也很高，不好的版本我寧可不聽。比如我喜歡某一部作品。我就會廣泛搜羅，聽很多很多不同的演奏版本，直到找到自己最喜歡的那個，然后就感覺舒服了，反復聽——這個菜、這個飯店的這個廚師，燒得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