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前茶
景德鎮(zhèn)的拉坯師傅老馮,一年前剛PK過來自日本的陶藝大師。因為雙方都是拉坯技術(shù)的國寶級傳人,這場交流帶著濃郁的打擂臺的氣氛。日本陶藝大師在致辭時,謙遜中帶著一絲隱而不露的傲慢。他聲稱,遠在唐宋時期,日本是跟從中國師傅學(xué)習(xí)陶藝,而明清以后,徒弟的匠藝如此杰出,師傅是否及得上,可就很難說了。
中方領(lǐng)隊神色緊張地瞅瞅老馮,見老馮的瞳仁并沒有因為忐忑不安倏然縮小,反而愈見其大而幽深,立刻放下一半心。
說時遲那時快,雙方都換上了拉坯工作服。十分鐘不到,馮師傅已經(jīng)拉出了宋元明清四個代表時期的素坯。仿佛太極高手一樣,他始終凝神貫注,最終成型時,花瓶從他手中被小心地一托而起,離開轉(zhuǎn)盤,那器皿上流淌的線條,兀自在隨著慣性緩緩游動,仿佛活的生命一樣。又過了幾秒鐘,器型上所有的線條與韻味才有了收梢,漸次安定下來,尤如弓弦離開了提琴,彈撥的手離開了琵琶,余音裊裊。
在馮師傅手下,元代的瓶子,瓶頸拉得很長,有一股顧盼生姿的秀逸之氣;明代的花器,簡潔敦厚的器型可看到“大道至簡”的美,它看上去一無所飾,也還沒有來得及經(jīng)過真火的錘煉,但竟然已經(jīng)具備了“空瓶無一物,梅香悄然至”的韻味。
拉完了坯,馮師傅全身上下沒有一個泥點子,呼吸比打擂拉坯之前還要勻和。日本師傅見了深深鞠躬,自嘆弗如。
成功不是一蹴而就的。老馮8歲那年,一面上學(xué),一面跟著景德鎮(zhèn)技藝最好的拉坯師傅學(xué)藝。師傅交給的第一項任務(wù),就是讓徒弟脫去鞋襪,洗三遍腳,來把拉坯所需要的“不(讀dun)子”踩煉到細膩純熟為止。
“不子”踩了兩年,師傅才開始教拉坯。師傅看了他的拉坯,這樣評價他:“孩子,你脾氣太剛,就算你有意識地去壓抑急躁的性子,手上的動作也會使沖了。就算做出的器型有硬朗的棱線,你的手型也要柔和,連你的呼吸也要放柔。”
師傅的建議是練太極。先在平地上練,練熟了,再在梅花樁上練。景德鎮(zhèn)的拉坯師傅都是含蓄又驕傲的工匠,誰的徒弟帶得出色,也從不夸徒弟拉坯技術(shù)好,只會夸徒弟手型長得好,茶沏得好。小馮17歲之前從沒被師傅這樣夸贊過,他隱隱有些沮喪。
然而,師傅依舊在耐心等待。就連廠里派技術(shù)精湛的師傅去故宮,替那些國寶復(fù)制展覽品,師傅也力排眾議帶上他。昔日的小馮終于有機會貼近了去看,那些國寶的胎骨究竟是什么樣子的。在故宮的那些天,他沒留心杏果落地,沒留心樹葉因秋霜而變色,沒留心熙攘的游人與孤傲行走的貓,他只看到了各個朝代上陶瓷的胎骨,沉厚敦實的,細挑空靈的,翩然綻放的,矜持收腰的……無數(shù)的旋轉(zhuǎn)線條在他腦中盤旋流動,松的和緊的,收攏的與撒開的,輕靈飄逸與端莊持重的,這些線條,以及相應(yīng)的手勢,盤旋在他腦中,吃飯時有,洗臉時有,行走時有,做夢時有。
有人擔(dān)心地去問小馮的師傅:你徒弟這是魔怔了?
師傅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淡淡地說:不魔怔,沒法開悟啊。
忽有一日,小馮可以嫻熟又篤定地拉坯了。他幾乎是一夜之間成長了起來,連從沒上手的器型也做得形神兼?zhèn)?,一通百通。一上手工拉坯的轉(zhuǎn)盤,器型的絲滑光澤與旋律已經(jīng)在他心頭流淌起來。他知道哪里是千轉(zhuǎn)百回的低音區(qū),哪里是高亢明亮的高音區(qū)。他成了一個人的樂隊,心中的旋律噴薄而出,一氣呵成。
一個拉坯師傅的充盈自信,就這樣練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