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在弦上（短篇小說）

時曉

1

吳小瓊一邊使勁揮手，一邊微笑著目送客人離開門店，直到客人消失在街道的拐角處，然后才后來，輕輕反鎖上店門，走到后面的倉儲間，把今天剛到的一批衣料歸整好。街上行人漸稀，燈光逐漸變暗，已過了打烊的時間，她還沒打算離開，拿起一件即將收尾的旗袍，穿針引線，想做完領(lǐng)口的最后幾粒盤扣。

不可能有人比我更愛這個店，即便是那個愛財如命的老女人，也不及我對這個店用心。可那又怎么樣呢？自己辛辛苦苦，到頭來，還不是在為他人做嫁衣？一件定制的旗袍零售價少則一兩千塊，多則幾千甚至上萬塊，自己拿到手的卻少得可憐。她一邊縫著，一邊想著心事。想著想著，忽然就有些不忿，一種失意的感覺彌漫開來。

她本來有自己的門店，二十年前，在故鄉(xiāng)的春城。那里四季如春，旗袍可穿四季。祖?zhèn)鞯氖止て炫壑谱魇炙囈恢眰鞯剿@一代。據(jù)說太爺爺?shù)臓敔斀o慈禧太后做過旗袍，這個真實性有待考證，但是早年父親的確曾跟著爺爺輾轉(zhuǎn)北京、上海等地游學(xué)，做出的旗袍有一種說不出的細(xì)致和韻味。每年寒暑假，常有一些省城里服裝設(shè)計專業(yè)的大學(xué)生慕名前來學(xué)習(xí)。耳濡目染之下，她五歲就幫忙遞尺子、展布料，六歲就拿繡花針，八歲就開始裁衣?；谶@一切，十八歲那年，病重多日的父親臨終前拉著她的手交代后事：“小瓊，只要做旗袍的手藝不丟，這輩子都有飯吃。爹私下里給你和表哥林大志定了親，你喜歡就嫁，不喜歡就算，不要難為自己。”吳小瓊一邊流淚一邊拼命點頭。

母親早逝，父親在給她留下一套街心口的門面房，一份祖?zhèn)鞯氖炙囍?，安然地閉了眼。他口里的表哥林大志，是表姑媽的兒子，比她大四歲，自四年前去上海讀大學(xué)，音信時有時無，漸漸就銷聲匿跡了。她去找過表姑媽幾次，表姑媽話里話外，是兒大不由娘的無奈。想到自己和表哥的學(xué)歷差距，她心態(tài)漸漸平和。父親死后，她便徹底斷了這份念想。

二十歲那年，她鬼使神差地愛上了一個有夫之婦。那男人長著一雙桃花眼，時常陪著太太一起去定制旗袍，挑選面料的時候，他那迷離的眼神，獨特的溫柔、細(xì)致、耐心，竟然讓她動了春心。有次男人過來幫太太取旗袍，似乎看穿了她的心事，從她手中接過旗袍的時候，順便握住了她那雙顫抖著的纖纖素手。繡著碎桃花圖案的旗袍從袋中倏地滑落，桃花一片片，跌落一地，在一陣突然而至的兵荒馬亂之中，時而展開，時而皺成一團(tuán)，像某種暗示……一次共進(jìn)晚餐之后，她嘔吐不止，未及她開口細(xì)說，那個溫柔、細(xì)致、耐心的男人，借口去洗手間，從此人間蒸發(fā)，再也聯(lián)系不上。吳小瓊絕望至極，吞了大量安眠藥，被前來取衣服的客人發(fā)現(xiàn)送到醫(yī)院，人搶救過來了，手術(shù)并發(fā)癥使她切除子宮，終身不能再孕。從此她聲名狼藉，勾引有婦之夫的惡名，使得沒有客人再光顧她的店，甚至連表姑媽也對她嗤之以鼻。她賣了店鋪，以示決絕，從此遠(yuǎn)走他鄉(xiāng)，最終來到眼前這座魔都。

魔都是上海的民間叫法。她一來就喜歡上了這里，這里的人不像故鄉(xiāng)的小城那么八卦，有點什么事，不用過夜，就能傳得滿城風(fēng)雨，盡人皆知。魔都不一樣，海納百川，不管你來自哪里，有著什么樣的過去，根本不會有人關(guān)心。只要不違法亂紀(jì)，你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像吳小瓊這樣年過四十的女人，在老家如果還單身，而且有著那樣的過去，早被唾沫星子淹死了。而在上海，這個年紀(jì)還單身的女人，隨手一抓一大把，個個活色生香。

2

盤好最后一粒盤扣，惡狠狠地咬斷線，像是要咬斷那些前塵舊事。都說男人四十不惑，女人也是一樣。前半生一步走錯，步步錯，到了這個年紀(jì)，于吳小瓊而言，婚姻已是可有可無的了，她已看透太多。其實這些年，她沒斷過桃花，但多是露水情緣。有些開始說得感天動地的，要娶她，一聽說她不能生育就漸漸地疏遠(yuǎn)了。說來也怪，自從離開春城之后，日子就像是按年過的，她還沒回過神來，怎么轉(zhuǎn)眼就四十了？經(jīng)歷過一場死里逃生的劫難，她再也不會為任何男人奔赴一場生死戀了。余生她只想生活安穩(wěn)點，身體健康，遇見對胃口的人就談?wù)剳賽?，有時間就出去走走。如果說她對生活還有什么理想的話，那就是她想有個自己的店，不是給別人打工，甚至也不能是租來的店鋪，她要一間實實在在，屬于自己的店鋪，產(chǎn)權(quán)上寫著她的名字。就像那個老女人一樣，干得動的時候，就自己干，干不動的時候，就請別人干，以后就靠著店鋪養(yǎng)老。

雖說如今網(wǎng)購盛行，可是吳小瓊知道，那些真正講究的人，仍舊對手工定制情有獨鐘。尤其是那些有身份的太太，寧愿出高于網(wǎng)購的價格，到門店來量身定制旗袍。她曾嘗試私下接一些單子，但效果并不理想。她知道，那些太太的心思縝密著呢，定制需要預(yù)付款，她們總是要沖著門店才放心。就說這家門店的VIP客戶，她們敢不停地往卡里充錢，就是因為知道，這間位于黃金地段的店鋪，產(chǎn)權(quán)是老女人的。

想到老女人，她嘆了一口氣。雖然作為員工，她對老女人有很多不滿，但同為女人，在某些方面，她又是同情和理解她的。老女人叫余娟，五十五歲，三十年前從外地嫁到上海。十五年前，丈夫有了外遇，毅然決然地選擇離婚，九頭牛也拉不回來。房子是婚前財產(chǎn)，家里的存款一直被老公把著，余娟基本上凈身出戶，一夜之間老了十歲。絕望之際，她去黃浦江邊尋死，被一個在江邊散步的服裝店老板救了。服裝店老板看她可憐，就帶著她做事，幾年后，余娟摸清了門路，就出來單干，并瞄準(zhǔn)了定制旗袍業(yè)務(wù)。沒想到生意做得紅火，很快就把這間上下二百平方米的店鋪買了下來?，F(xiàn)在有房有車，日子過得很滋潤，男朋友比她還年輕。性情也大變，把錢看得跟命一樣重。她經(jīng)常教育吳小瓊：“靠山山倒，靠河河干。女人就是要靠自己，要好好工作，有自己的事業(yè)，我的經(jīng)歷就是最好的例子?！?/p>

來上海二十年，吳小瓊目睹現(xiàn)在居住的地方，從一片農(nóng)田成為國際性的社區(qū)，房價從幾千塊到幾萬塊。她十年前曾經(jīng)看過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定金都交了又退了回來，如今價格已翻了好幾倍。每次想起這件事，她腸子都悔青了。前兩年她把銀行存款全部取出來，買了一種互聯(lián)網(wǎng)理財產(chǎn)品，沒想到遭遇平臺暴雷，大部分已血本無歸。吳小瓊跟著維權(quán)的人出去鬧了幾次，結(jié)果不了了之?？吹侥敲炊嗤∠鄳z的人，她也就認(rèn)命了。買商鋪的理想漸漸成為一個遙不可及的夢。然而，最近這個念頭又活泛起來。此一時彼一時，如今她與表哥林大志重逢了。

他應(yīng)該熬不了幾年了。早上出門的時候，她看著眼前的林大志，心里這樣想。林大志在陽臺上跟他揮手再見，才四十四歲的他，已經(jīng)頭發(fā)花白，面容枯黃，下半身坐在輪椅上，護(hù)工小劉正在給他擦口水。

3

離鄉(xiāng)二十年，每年清明，吳小瓊都雷打不動地回故鄉(xiāng)祭奠父母。今年清明，她也一如既往地回去了，卻差點被嚇著。一個戴著眼鏡，穿著體面的男人跪在她父母的墓前大哭不止。吳小瓊定了定神，想著這是哪家的傻兒子哭錯了地方。走到跟前一看，那張?zhí)闇I橫流的臉上，眉尖處一塊明晰的三角形疤痕，提醒她這是失散多年的表哥林大志。

吳小瓊認(rèn)出林大志的時候，林大志也看到了吳小瓊。吳小瓊轉(zhuǎn)身想避開，卻被林大志一把拉住了胳膊，說：“小瓊，真的是你？”

吳小瓊試圖甩開他的手，林大志并不撒手，仿佛怕她跑了，一邊主動交代情況：“大二那年，父親患了心臟病，突然就去了。上海消費高，為了減輕家庭負(fù)擔(dān)，寒暑假我都留校勤工儉學(xué)。畢業(yè)時，沒有背景和資源，想留在上海非常困難。而班里一個額頭有胎記的女同學(xué)主動表白，說實話我根本不喜歡她，但是她讓時任教導(dǎo)主任的父親能安排我畢業(yè)后留校任教，我就……”

吳小瓊一邊掙扎一邊說：“別說了，我不想聽?！?/p>

林大志接著說：“小瓊，我心里一直有你的?！?/p>

吳小瓊不以為然：“你以為我還會相信你嗎……”說著仍舊使勁往后掙，想逃離林大志。

林大志死死抱住了吳小瓊，頭低著，一副低眉順眼的樣子，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小瓊，求求你，別走。”

“放開我，你這個騙子?！?/p>

“小瓊，你的情況我聽說了，都是我的錯。我已經(jīng)離婚了，請你給我個機(jī)會，我們重新開始好嗎？”

“別說了，放開我?！?/p>

“好吧，說實話，其實是父親去世后母親以死相逼，讓我和你分開，要求我一定要留在上海 ?！眳切…偞糇×耍胩鞗]說話。 “小瓊，我母親兩年前已經(jīng)去世了。請你原諒她吧。”

吳小瓊眼淚流了下來，不再掙扎。她選擇了原諒。她也想給自己一次機(jī)會。

他們一起回了上海。之后每周至少見一次面，一起吃飯、散步、看電影，有時也住在一起。林大志已在上海買了一套一間一百五十平方米的大三居的房子。每次醒來，吳小瓊望著雕花大床上的四根裝飾柱，感覺就像做了一場夢。她經(jīng)常要使勁掐一下自己的大腿，來確定不是做夢，疼痛使她格外安心。

與林大志的重逢，重新喚起了她對生活的期待，心里變得柔軟了很多。

吳小瓊一到周末就魂不守舍。她感覺自己變得豁達(dá)了，不再那么鉆牛角尖。比起眼前這踏踏實實的幸福，什么錢啊、商鋪啊，都不是那么打緊的事。只要林大志找她，自己總是想辦法找理由請假。老女人自然不高興。雖說店里有七八個員工，但吳小瓊可是頂梁柱，手藝最好，做事周到細(xì)致。于是老女人就經(jīng)常給吳小瓊潑冷水：“你啊，好了傷疤忘了痛。林大志要是真愛你，當(dāng)初就不會拋棄你。老話說得好，男人靠得住，母豬能上樹?！?/p>

吳小瓊每次笑而不語，當(dāng)她是嫉妒。

4

周一，吳小瓊在廚房里忙活的時候，忽然外面?zhèn)鱽黹T鈴的聲響，吳小瓊打開門，一個禿頂?shù)闹心昴凶恿⒃陂T前，說要找林教授，自己是他同事。吳小瓊剛要領(lǐng)他進(jìn)去，林大志已從書房里走了出來。她想著林大志應(yīng)該會跟客人介紹一下自己，所以吳小瓊臉上堆起了近乎專業(yè)的笑容。沒想到林大志只說了一句“快進(jìn)來吧”，就把禿頂男子領(lǐng)進(jìn)了書房。她轉(zhuǎn)身的時候，聽見禿頂男子小聲地問：“林教授，這是你家請來的保姆？還挺好看的?！绷执笾揪谷粵]有做任何解釋，打著哈哈就過去了。

林大志的態(tài)度，像被人從頭上潑了一盆冷水，澆了個透心涼。她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怪不得回上海幾個月了，他從來不提結(jié)婚的事，甚至也不曾有過正式的表白，他們就像一對茍合的動物，沒有任何名分。他和自己之前遇見的那些男人一樣，并沒有把她列為結(jié)婚對象。想到這些，原本胸腔里熊熊燃燒的愛的火焰，瞬間被澆滅了。

大概半個小時之后，她聽到男子離開的腳步聲，以及林大志關(guān)門的聲響。午飯的時候，林大志大口小口吃得很快，他對吳小瓊說： “親愛的，下午的電影你自己去看，我要趕個材料。很急?！?/p>

吳小瓊獨自去看《前任攻略2》。劇情笑中帶淚，坐在吳小瓊旁邊的女孩，一會兒哈哈大笑，一會兒唉聲嘆氣。吳小瓊完全沒有入戲，一直生悶氣，心中憋著一股無名怒火，使得她口干舌燥。她又到商場里逛了一會兒，在三花點心店買了一份芒果酸奶喝著。剛坐下手機(jī)就響了，來電顯示是余娟。接通電話，老女人三言兩語地叮囑吳小瓊：“新接了一個單子，價格昂貴，一定要你來做。這個顧客很挑剔，不能出什么差錯?！?/p>

吳小瓊馬上應(yīng)承下來，老女人很善解人意，問吳小瓊：“聽起來你不大高興，到底什么情況？”

吳小瓊一個人憋了半天了，也想傾訴傾訴，就把上午的情況說了。老女人哈哈大笑，說：“小瓊，我跟你說了八百遍了，你就是不聽我的。男人靠得住，母豬能上樹。他一個大學(xué)副教授，會娶你才怪了。”吳小瓊本來是想能得到一點安慰，結(jié)果余娟這么一講，她心情更郁悶了，馬上掛了電話。

回到家的時候，已是傍晚時分。她推開書房的門，想找林大志好好談?wù)?。發(fā)現(xiàn)林大志躺在地上，一只手臂向上抬起，嘴巴張著，似乎想喊什么，聲音微弱，吳小瓊把身體靠近，仍舊聽不清他在說什么。她試著想去拉他起來，發(fā)現(xiàn)完全弄不動。她來不及多想，馬上打了120。

5

吳小瓊聽完醫(yī)生的話，感覺大腦懵懵的，就像做了一場夢，而且是一場噩夢。她使勁地掐自己的腿，痛得她齜牙咧嘴，這疼痛使她的心也跟著痛。這么高高大大的一個人，忽然間跌了一下，就成了殘廢，這讓她一時半會兒有點接受不了。何況林大志才四十幾歲，正值壯年，怎么說殘廢就殘廢了呢？她不甘心，再三跟醫(yī)生確認(rèn)：“他真的沒有希望站起來了嗎？”

“現(xiàn)代人生活壓力大，中風(fēng)成年輕化趨勢。你可以試試帶他做一些康復(fù)訓(xùn)練，但是別抱太大希望?！?/p>

林大志出院以后，吳小瓊犯了愁。何去何從，她有點迷茫了。事情來得太突然，她完全沒有心理準(zhǔn)備。許多尚未說出口的話，她已經(jīng)不需要去問了?，F(xiàn)在這個樣子，她顯然已經(jīng)不需要從他口中得到什么承諾了?；丶业穆飞?，她一直在思考接下來要怎么辦。

她還沒有想清楚這個問題，沒想到，剛進(jìn)到房間里，坐在輪椅上的林大志，用那只尚能自由活動的右手，一把抓住了吳小瓊的手臂。這場景似曾相識。如果說上次在墓地林大志抓住她的手臂不撒手，是因為失而復(fù)得;那么這次抓住她的手臂不放，更像一個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他用略帶些口吃的語氣，說：“小瓊，你……你嫁給我吧！”還沒等到自己回復(fù)，林大志搶先一步補充說，“小瓊，我走了以后，這房子就是你，你的。我……我……我想你能陪我……”

吳小瓊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事情來得太突然，讓她感到措手不及。作為一個在上?；爝^二十年的女人，她太知道這套房子的價值。她經(jīng)常看老娘舅節(jié)目，為了爭奪房產(chǎn)，夫妻反目、父子成仇的案例實在是多得不可計數(shù)。關(guān)于婚姻法中的財產(chǎn)問題，早已被老女人有意無意地科普過。她明白，林大志即使跟她結(jié)了婚，那套房子仍舊屬于林大志的婚前財產(chǎn)。要保證這套房子以后屬于自己，必須有兩個前提條件：一是林大志死在自己前面，二是林大志沒有其他繼承人。

想到這里，她問林大志：“你結(jié)婚這么多年，沒有孩子嗎？”

林大志搖著頭，語氣很堅定地說：“小瓊，你是我……我……在世上唯一的親人了。如果你不放心的話，我可以給你立一份……遺……遺囑?！?/p>

說著林大志示意吳小瓊推他到書房，當(dāng)著吳小瓊的面，他用那只依然靈活的右手寫了一份遺囑，并鄭重其事地用拇指蘸著紅色的印泥，在落款處按上了自己的手印。

當(dāng)林大志把遺囑遞給吳小瓊時，吳小瓊心里一熱，突然想到老女人經(jīng)常跟她說的：“誰有都不如自己有，兩口子還隔道手。女人啊，必須得把錢財抓在自己手里。我前半生就是吃了這個虧。”雖然自己一直在心里叫她老女人，但是對她還是很佩服?！敖€是老的辣”，她總是這樣調(diào)侃著。

鬼使神差般，她推著他去民政局領(lǐng)了結(jié)婚證。那些辦事人員用異樣的眼神看著她，仿佛她身上貼著個標(biāo)簽“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這女的擺明是圖他的錢吧”。

林大志中風(fēng)之后，已經(jīng)不能再教書了。學(xué)校給他辦了提前退休手續(xù)。林大志讓吳小瓊不要去上班，退休工資雖然不多，但也夠他們過溫飽的生活。吳小瓊堅決不肯，于是找了個護(hù)工照顧他，她不能把自己的生命全部耗在照顧他上面。護(hù)工小劉是個剛畢業(yè)的中醫(yī)學(xué)校的學(xué)生，農(nóng)村來的孩子，吃苦耐勞，每天給他讀書、念報、做飯、打掃衛(wèi)生，幫他按摩推拿。到了周一，吳小瓊就自己推著林大志去附近的中醫(yī)店做針灸和理療。

6

吳小瓊一邊回憶這段往事，一邊啟動了那輛黑色奧迪A6。這是林大志的車，中風(fēng)之后這輛車徹底成了吳小瓊的座駕。表哥突然遭遇不測，她雖感到傷心和遺憾，但想到他的遺囑，心里又覺得踏實起來。如果表哥沒有殘疾，會不會娶她，也很難說?，F(xiàn)在這樣似乎也不錯，她就把這套房子賣了，換一套小一點的房子，然后再買一個商鋪，余款再也不買什么P2P理財了，全部存到銀行。下半輩子就可以衣食無憂了。

她到樓下的時候，小區(qū)里靜悄悄的，只有人工湖里偶爾傳來幾聲蛙鳴。一只白色流浪貓在一樓的臺階處，喵喵地叫著，看到吳小瓊，馬上跑過來，在她的腳邊處停下，用身子蹭著吳小瓊的腳。吳小瓊從包里拿出一塊面包，蹲下身來，掰成幾塊放在手心，挨著地面攤開手掌。貓咪伸出舌頭，舔著吳小瓊的手，安靜地吃起來。

這只貓咪，自從她來到林大志家，就與它認(rèn)識了。后來每次晚上回來，總能在這里碰見它，這只貓通身雪白，雖說是一只流浪貓，卻有一種特別的氣質(zhì)，惹人憐愛。吳小瓊第一眼就喜歡上了它，總覺得它和自己有些相似。尤其失意的時候，感覺自己何嘗不是一只流浪的貓呢？漸漸地，彼此之間就像是有了約定。她每次來，總要給它帶點吃食。貓咪吃完就會蹭蹭她的腳，喵喵兩聲，然后轉(zhuǎn)身離開。

林大志已經(jīng)在房間睡熟了，小劉已經(jīng)下班，在客廳留了張紙條，記錄著林大志今天的生活狀態(tài)。這是她對小劉的要求。

平時都是簡單的幾句話，諸如吃了什么，喝了什么，睡了多久，有沒有什么異?！⒁獾剑裉斓募垪l內(nèi)容比平時長了些，她拿起來認(rèn)真看了一下。其中有一段話讓吳小瓊看得脊背發(fā)涼： “……中午時分，有一個婦女帶著一個十來歲的女孩來看望先生。先生跟她們交談了很久，她們走了之后，先生一直在流淚，情緒比較低落，晚上很早就睡了，所以我今天也走得早了些……”

這么簡單的幾句話，卻讓吳小瓊?cè)缗R大敵。她馬上給小劉打了個電話，問那個婦女是否額頭上有胎記。小劉正睡得迷迷糊糊的，嘴里說著：“是的，是的。很顯眼的一塊黑色胎記?！睊炝穗娫?，吳小瓊坐到那里，呆若木雞。

她給小劉發(fā)了一條短信：“我臨時休假，你暫時不用過來了?！比缓缶驮诳蛷d的沙發(fā)上坐著，心中思來想去，感覺又被人耍了一次，既惱火，又很不甘心。

天快亮的時候，吳小瓊才睡著。她是在睡夢中被林大志吵醒的。林大志支起上半身，坐在床頭對她說：“小瓊，小瓊，我想小便。”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中醫(yī)治療之后，林大志的語言表達(dá)基本恢復(fù)了，左側(cè)上下肢竟然也漸漸有了些力氣。

吳小瓊實在是太困了，她哼了一聲又睡過去了。她夢見自己在草地上奔跑，處處鳥語花香，忽然間，天昏地暗，狂風(fēng)暴雨襲來，她不小心摔倒在地，草地上到處是水洼，把她身上弄得濕漉漉的，非常難受。她掙扎著想爬起來，但是腳下打軟，每次剛爬起來就瞬間跌下去，她急得滿頭大汗。終于抓到了一只手，站了起來。睜開眼睛一看，居然是林大志的手。林大志表情很尷尬地說：“我剛才叫了你半天了……”

吳小瓊一摸身下也濕了一大片，瞬間明白了，趕緊起床換床單，給林大志換衣服，心情糟糕透頂。她心里念叨著：“這日子不能這樣過，不能這樣過……”

7

傍晚時分，太陽像一個橘色的圓盤，斜斜地掛在天際。浦東新區(qū)的一個小區(qū)，一棟樓的底樓里，一個中年女人正在廚房里忙前忙后。廚房挨著北陽臺，窗外是一片綠化叢林，一只白色流浪貓這里看看、那里看看。幾只小鳥在林間飛來飛去，有時也飛到陽臺上稍作停留。

吳小瓊最近新學(xué)了一個廚藝，按照網(wǎng)上的攻略，烹制廣式老火靚湯。熬制出的湯濃而不膩，香味撲鼻。吳小瓊已經(jīng)連續(xù)一周在熬制這個湯，林大志每天晚上都能喝上兩大碗，面色都變得紅潤了。

今天注定會是個特別的日子，吳小瓊已經(jīng)等了很久。

吳小瓊照例在煲湯，并且把熬制好的湯，盛在兩個雕著白玉蘭的瓷湯碗里，然后放到廚房邊上的陽臺上晾著。放在客廳餐桌上的手機(jī)響起了鈴聲，吳小瓊轉(zhuǎn)身走到客廳去接電話。吳小瓊剛剛走開，在窗外覬覦已久的幾只飛鳥，此刻大著膽子飛上了窗臺。其中一只棕色的鳥，距離湯碗最近，它似乎扮演著第一個吃螃蟹的人，一縱身，飛上了一只湯碗的上空，盤旋了一下，然后輕輕地，落在那只碗的邊沿上。另外幾只鳥也爭相撲過來，雙腳落在碗的邊緣，同時迫不及地將嘴巴伸向湯里，顯然它們同時被燙了一下，各自驚慌著撲閃著雙翅。那只湯碗被它們這么一撲騰，就倏地翻了身，在窗臺上旋轉(zhuǎn)了幾下，滑向了窗外，落在了草坪上，也許是咯到了石子，碎裂成幾片。把那只悠然行走的白貓嚇了一跳，它先是閃開了好遠(yuǎn)，過了一會兒又小心翼翼地走上前，貪婪地去舔舐那幾片碗上殘留的湯汁和食物，不一會兒就發(fā)出凄厲的叫聲。

吳小瓊從客廳里走出來，發(fā)現(xiàn)陽臺上的湯碗不見了，只留幾片湯汁灑在窗臺上。她將目光望向窗臺下方，一只白色貓咪在地上抽搐了好一會兒，綠色的眼睛里射出兩道寒光，像是疑惑，又像是質(zhì)疑，令吳小瓊感到不寒而栗。

吳小瓊忽然心中一陣悲涼，一屁股坐在地上，號啕大哭。臥室里傳來林大志的聲音：“小瓊，小瓊，你怎么了？”

責(zé)任編輯 ? 丘曉蘭

特邀編輯 ?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