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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拉城里的馬拉松(短篇小說)

    2020-03-26 09:28二湘
    紅豆 2020年3期
    關(guān)鍵詞:碼字馬拉馬拉松

    二湘

    我從沒想過去跑馬拉松,就像我從沒想過去碼字一樣。

    事情是這樣的。有一天晚上,我開車從一家網(wǎng)紅飲品店經(jīng)過,有個人過馬路,我急剎車,旁邊正好有人倒車,那人沒看到我的車,撞了我的后座車門。那個人下了車——是個胖子,胖子脾氣不小,罵罵咧咧地說你的車子為什么停在那不動,然后他說自己沒有保險(xiǎn)只能賠錢,而且他身上只有一百塊。我一時沒了主意。胖子塞了一張票子在我手里就上了車,等我反應(yīng)過來,想擋住他,他已開始按喇叭,聲音很大,把我嚇住了,我不由自主地往旁邊閃,胖子的皮卡一溜煙就沒了影。我一個人氣呼呼地站在那,再一看,手里拽著的是十塊錢。你丫有本事給我一塊錢啊,干脆給我假鈔啊,我對著空氣問候了他的十八代祖宗,然后又加了幾句“法客油”。

    我一生氣就把這事添油加醋寫出來放在朋友圈,標(biāo)題是《一個壞脾氣的胖子加騙子》。朋友們都很同情我,谷球說寫得好玩。谷球也是個胖子,是個好脾氣的胖子,他不會騙我,即使全世界的人都騙我,谷球也不會騙我。谷球是我多年的閨蜜,真的是閨蜜。不過他要是個子再高十厘米,體重減掉二十磅,腦袋上再多點(diǎn)頭發(fā),我大概就和他睡覺了。

    谷球是個聰明的胖子。在遇見谷球之前,我一直認(rèn)為胖子都不聰明。谷球說這絕對是偏見,我表示同意,因?yàn)楣惹虻拇_聰明。他是電腦博士,研究VR的。早在五年前,他帶我去了他的實(shí)驗(yàn)室體驗(yàn)VR技術(shù)。他讓我戴上一種特殊的眼鏡,我一下子被發(fā)射到銀河系中心,一種虛無浩渺的感覺將我緊緊包裹。我觸摸著旁邊的木星、土星、水星和瀚如煙海的各種小星星,心曠神怡。我向他表示了欽佩和震撼。

    這個不算什么,他說,我們現(xiàn)在正在研究的技術(shù)可以讓人瞬間進(jìn)入一個全新的VR世界,你可以在里面體驗(yàn)各種刺激事情,比如說開超速快車,徒手攀巖,可以一次次死去,親歷瀕死的感覺,卻可以一次次活過來。聽起來有些邪門,我說。過幾年就是真的了,我要帶你去體驗(yàn)體驗(yàn)。谷球說。我聳聳肩,不置可否。

    第二天,我又寫了一段有關(guān)我這輛破老爺車的故事,我是用花兩千塊錢從一個叫王先進(jìn)的人那買的,后來我輾轉(zhuǎn)知道那丫是一千六百塊買的,開了一年居然還多賣了四百塊給我。谷球又說有趣。我開始在朋友圈碼字,接著我就自己開了公眾號,越寫越花哨,越寫越來勁。后來我開始連載小說,谷球說你出書吧,出了書我買,買十本。我有個開母嬰號的朋友迅速走紅,又很快出了書,我厚著臉皮請她幫忙。她說出版公司可以嗎?我不明白什么是出版公司。她跟我解釋了幾句,我聽起來覺得有些像皮包公司,但是我也沒有別的選擇,而且這家公司聽起來耳熟,叫果豆文化。

    果豆的那個編輯等了四十八小時才加了我,稍微問了我?guī)拙浜?,她說,我們做的都是有名氣的人的書。噢,我說,那等我有了名氣再找你吧,我加了個咧嘴笑的表情符號。那人沒理我。

    我后來又央求了幾個朋友,都是隔著好幾層關(guān)系找的出版公司。正兒八經(jīng)的出版社壓根兒不會搭理我這樣的無名之輩。終于有一天,有家叫葡潤文化的出版公司愿意和我談?wù)?。這之間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選題和談判,最后我們終于簽了約,開始了漫長的出書歷程。那么漫長,漫長得我差點(diǎn)忘了還有出書這碼事。七月份的時候我的那個責(zé)編突然冒了出來,過了一陣把兩個封面發(fā)給我。我選了個藍(lán)色的,另外一個是大紅,紅得晃眼,嚇了我一跳,我又不要大紅大紫。責(zé)編說這個顏色打眼。我跟他犟上了,我好不容易出本書,想挑個自己喜歡的顏色。責(zé)編沒理我,我氣得想吐血,既然不聽我的意見干嗎給我兩個版本挑?不過,好歹書要出來了,封面出來書就快出來了吧——我是這么以為的。結(jié)果過了一個月也沒信。我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過了幾天,他回了句,在弄呢。又過了一個月,他說樣書要出來了。樣書出來就差不多要上架了吧,我心里高興了。哪知道過了兩個星期,樣書也沒出來,豆瓣讀書上也沒動靜。這年頭,豆瓣上沒有就等于出了一本假書。于是我又賠著小心問他。這回他說書在審查時出問題,要刪,讓我先等著。于是我就等,等了一個月他也不理我。我跟他說現(xiàn)在要放寒假了,我的一個朋友回國,可以幫我?guī)厝?,十二月初書能出來嗎?他說我問問印制那邊。過了幾天,他說不行。我問那到底什么時候能出來?他說一月初吧。

    我熬到一月十日晚上十一點(diǎn)的時候問他一月初過去了,現(xiàn)在書什么時候出來?這哥們說大概能在春節(jié)前出來。我一看他那個“大概”就發(fā)慌??斓酱汗?jié)的時候,我又問他。他說抱歉,書出不來,要放假了,哪哪都找不到人。我腦袋一暈,墨菲定律!春節(jié)一耽擱就是十多天!我問他什么時候能出來,他說要等過了春節(jié)再說,春節(jié)后書能出來。我說書出來是什么意思,樣書到還是上架。他說是樣書到。我問他樣書出來到上架還要多久。這丫不理我了。

    我給谷球發(fā)微信說,你丫出來,我想罵人。

    谷球說,呦呦呦,什么事?

    我說那個混球出版公司壓根兒不重視我的書,拖了大半年書還沒出來。我沒好意思說書簽約后已經(jīng)等了兩年了。

    谷球說,換一家啊。

    我說都最后階段了,怎么換?

    谷球說那你要找個經(jīng)紀(jì)人催一催啊。

    我說你丫懂個屁,出書要啥經(jīng)紀(jì)人?我就是想罵人,滾他媽的葡潤。

    谷球說,我能跟著一起罵嗎?

    罵!

    操蛋的出版公司!婊子養(yǎng)的,全家得痢疾。

    我嚇了一跳,這丫真能罵,但是我還是說,好,罵得好。

    是不是重了點(diǎn)?還是需要再加大力度?谷球問。

    夠了,夠了,我連忙說。

    谷球說,或者你整點(diǎn)桃色新聞,比如咱倆開個房,上熱搜,出版公司肯定要蹭熱度,書就出來了。我撲哧笑了,這丫總是想占我便宜。

    好受點(diǎn)了吧?他說。

    嗯,舒坦了點(diǎn),夠朋友,就是那種被人輕看的感覺太難受了。我這么說著,突然鼻子一酸,一種屈辱的感覺逆流而上,我差點(diǎn)哭了出來。我嚇了一跳,自己啥時候變得這么脆弱了?

    想開點(diǎn)吧,越成長越強(qiáng)大,將來就是這幫人求著你出書。

    將來?我說,哪有什么將來?我這種不入流的作家,就是想出本書完整一下人生而已。

    那就忍著吧,都忍了這么久了,還能怎么辦。谷球說。

    是啊,還能怎么辦,還得好言好氣對付他們,書出來開新書分享會還得求著他們。你說我發(fā)什么癲要去碼字,還要出書?我心里又開始冒火。

    夢想?谷球打出兩個字。

    狗屁夢想,我壓根兒沒有什么文學(xué)夢想。

    那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

    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真的是發(fā)神經(jīng),而且是那種不受自己控制的神經(jīng)。我一直以為是我自己選擇了碼字,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被那些文字蠱惑,一個個的字綁架著我往懸崖里跳。

    是的,我為什么要碼字?我他媽的為什么要碼字?

    晚上我去附近的小公園散步——其實(shí)主要是散心,我覺得心里窩著一團(tuán)火,不撲滅不舒服。前面有個白人老太太一邊走路一邊嗑葵花子,灰白的水泥小徑上,瓜子殼撒了一地。這Y挺的,嗑瓜子不是咱們中國人的專利嗎?你一白人老太太湊什么熱鬧?還破壞公共衛(wèi)生。我心里一凜,“朝陽群眾”在心里騰騰地往上冒。我三步并作兩步上去跟她說,你這樣不好吧,瓜子殼吐了一地。老太太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吐瓜子殼一樣吐出一句話,狗會把瓜子殼都吃掉的。什么什么?狗?說什么呢?這Y挺的。我還在尋思,老太太已經(jīng)收起鄙夷的神色,繼續(xù)往前走,而且邊走邊吐。我氣得身子打抖,什么意思?狗,這丫是罵我嗎?我他媽的受了中國人的鳥氣,還要再受美國人的鳥氣?

    我他媽的為什么要做朝陽群眾?

    我氣得發(fā)抖,回家就把這些寫了下來。寫完了心里就舒坦了,然后我明白我丫挺的為什么要碼字了。

    過了一天,谷球發(fā)微信問我,心情好點(diǎn)了嗎?

    沒。

    過了一陣,谷球發(fā)了七個笑話過來。其實(shí)挺好笑的,但是我心情還是不好,就說你不要發(fā)這些亂七八糟的過來。噢,他發(fā)了個很委屈的圖樣。

    又過了一陣,谷球發(fā)微信給我說他準(zhǔn)備去跑馬拉松。

    馬拉松?你?我想起了他結(jié)實(shí)的胖身子。

    對,我準(zhǔn)備減肥。你不是說過我要是減了二十磅,你就和我上床嗎?他說。

    我說過這話?我使勁琢磨,好像是有這么回事??墒悄憔退銣p了肥還是這么矮。我說。

    我還沒嫌棄你滿臉都是雀斑呢。谷球說。

    關(guān)了燈不就看不見了嗎?我說。

    那你就算同意和我上床了?谷球問。

    怎么讓你給繞進(jìn)去了?我說。

    明天你跟我去Burn跑團(tuán)一起跑步吧。谷球說。

    什么跑團(tuán)?

    Burn,燃燒跑團(tuán),我先拉你入群。

    我以前入的群都是一些所謂的作家和文青群。除了幾個人堅(jiān)持不懈地發(fā)酸詩和長篇連載,作家群還挺安靜,我基本上也都是潛水。燃燒跑團(tuán)比較單純,這個群沒有朝陽群眾,大家都是超級大好人,我一打開群就看到幾個人的合影,都是一身跑步的短打,短衣短褲,有幾位穿著紅色的耐克鞋,一個個蹦得老高,張牙舞爪,怪好玩的。谷球說他們是打卡,每周六、周日大家打卡,跑步前先來個合影。如果一個人連續(xù)三個月不打卡就要被踢出去。

    可是他們怎么都蹦得那么高?我問谷球。

    假象,假象,其實(shí)就只要稍微蹦一下,相機(jī)放得低,照起來就顯得很高。谷球說。

    噢,假象,這倒是和碼字挺像的,假的說得跟真的似的。我說。

    跟VR很像呢。谷球也沒忘記他的本行。

    看到那種紅鞋了嗎?耐克百分之四神鞋,據(jù)說要二百五十美元一雙,還只能跑二百五十英里,但是速度可以提高百分之四,大家都趨之若鶩。谷球又給我科普。

    真是一群二百五。我翻了個白眼。

    我反正周末也沒事,就跟著跑團(tuán)跑步。我跑了幾次后就發(fā)現(xiàn)跑步減肥絕對是個偽命題。燃燒跑團(tuán)的人都是些熱心腸,每次跑完后又是甜甜圈,又是大肉包,還有紅瓤的西瓜和白亮亮的奶酪蛋糕。有一回團(tuán)長Thomas還搬了個爐子,跑完步就地兒煮起了餃子,每個人都吃得肚兒圓,剛剛?cè)紵舻目防镉只貋砹?。谷球也尷尬地看著自己的肚子。這個是新添的節(jié)目,以前跑完步?jīng)]有吃的,我真減了幾磅,他說。減肥是一項(xiàng)需要終身奮斗的事業(yè),我笑著說。

    我發(fā)現(xiàn)我和跑團(tuán)的人混得越來越多了。我也不怎么碼字了,關(guān)鍵是碼不出來,寫字太費(fèi)腦子,尤其是寫小說。我把我的三大姨、七大姑都編排完了,現(xiàn)在不知道該寫誰。我發(fā)文章的時候把他們都選擇性地屏蔽了,所以他們也不知道我在碼字,這讓我的成就感大大地打了折扣。

    我的軌跡圖倒是越來越長,三英里,五英里,十英里。我開始跟著他們訓(xùn)練馬拉松了。周六的早上是訓(xùn)練日,要跑到海邊,二十多英里呢。我覺得自己發(fā)癲了,又發(fā)癲了,跑步跟寫字一樣,會上癮?;蛘吲懿胶蛯懽忠粯樱际谴虬l(fā)我們生命的一種方式。每個人都要想辦法killtime,這個翻譯成中文就是殺時間,想想還挺觸目驚心。我們的生命其實(shí)是一種虛無,但是我們必須在這虛無之上建筑一座座高樓。

    谷球很快就追不上我了。

    沒想到你還有跑步天賦,他說。

    我要是碼字也有天賦就好了。我有點(diǎn)難過,我都好久沒碼字了。

    唉,你還是更喜歡碼字。谷球說,我當(dāng)初就是想讓你換個事情,跑跑步,你整天那么碼字人都傻了,還受氣,何苦呢?谷球說。

    那還不是當(dāng)初你說我寫得好?你這個騙子。我說。

    你就是寫得好,那幫人沒眼光。

    我拍拍谷球的肩膀,你丫對我是真心好。

    知道就好。谷球笑了。

    那我也不會和你上床。我笑了。

    我有耐心等的,興許哪天你就改主意了呢。

    你丫且等著吧。我說。

    秋天的時候我們這邊有一個馬拉松比賽,團(tuán)長Thomas在群里慫恿大家報(bào)名:“總有一種精神讓我們咬緊牙關(guān)淚流滿面,總有一種精神讓我們跌倒后爬起再戰(zhàn)沙場,總有一種精神讓我們不斷尋求內(nèi)心突破自我,這就是馬拉松精神!”他說得激情四射,最后還說會去拉贊助,報(bào)名費(fèi)都由贊助單位出。燃燒跑團(tuán)里不少人報(bào)名了,谷球也想報(bào)名。

    就你,沒準(zhǔn)跑一半就休克了。我撇撇嘴。

    那我們打個賭,我要是跑下來,你就和我上床。谷球說。原來這哥們一直記著這事。

    行啊,我頭一昂。

    君子一言??!谷球的眼睛迷成一條縫,你認(rèn)真的?。?/p>

    我一看他認(rèn)真的樣子,有些害怕,就加了一句,當(dāng)然,得破四,四個小時之內(nèi),不然你走個二十個小時到誰不行?。?/p>

    行,破四就破四。他抓住了我的手。

    我掙脫了他的手,尋思著就他現(xiàn)在這速度,別說破四,就連破五都難。

    你不報(bào)名嗎?他又問。

    吃飽了撐的人才會去跑馬拉松,我干嗎要跟自己過不去?我沖他一笑。我不準(zhǔn)備像碼字那樣瘋狂迷戀一件事情了,去他媽的馬拉松精神,我害怕那種上癮著迷的感覺。

    這之后我們兩個很久沒見面了。有一次我在一家中國店碰到他,看起來他有些疲憊。

    怎么著?我問,工作不順利還是馬拉松訓(xùn)練太累?

    工作倒是很順利,訓(xùn)練的確有些累。他有些神秘兮兮地說,尤其是當(dāng)你把兩者結(jié)合在一起的時候……

    VR和跑馬拉松有什么關(guān)系?

    你知道為什么很多人跑馬拉松上癮嗎?

    為什么?

    因?yàn)樯眢w會分泌一種酶,刺激人,讓人上癮,這種酶和我現(xiàn)在做的研究很有關(guān)系。如果身體里的這種酶達(dá)到一定的濃度,再加上我們研制的另一種人工超導(dǎo)酶一起作用,就能把VR世界相似的力量帶回到真實(shí)世界……

    聽起來好玄乎啊。我聳了一下肩膀。谷球拍拍我的肩膀,別整天學(xué)那些個洋人。

    馬拉松比賽的前一天晚上,我接到了一個匿名電話,就是不顯示電話來源的電話。把我嚇得有些不敢接,但是那個電話頑強(qiáng)地響了一遍又一遍,我只好硬著頭皮接了起來。居然是谷球?qū)嶒?yàn)室的一個同事,叫蘇尼,我記得上次去谷球?qū)嶒?yàn)室見過他。他和谷球關(guān)系很好,都是那種超級聰明的人。他說谷球出了點(diǎn)狀況,要我馬上過去。谷球?狀況?我有些詫異。嗯,你趕緊過來。蘇尼不肯多說。

    蘇尼是個高鼻深目的伊朗人,深褐色的眼睛像是能看透人心。他帶著我進(jìn)入了一個隧道光管一樣的房間,房間的四壁光亮閃閃,中間有幾張床,其中一張上躺著一個人,光光的大腦門。

    谷球!我驚呼,他怎么了?

    他最近都在VR世界里訓(xùn)練跑馬拉松,我們預(yù)先設(shè)計(jì)好場景,我把他送入VR世界。前幾次他都在預(yù)定時間之內(nèi)順利返回現(xiàn)實(shí)世界,這次不知道為什么一直都沒有出來。我查看他的腦電圖,不停地出現(xiàn)你的名字,我從他的緊急聯(lián)系名單里找到你的聯(lián)系方式。

    原來他的緊急聯(lián)系名單有我的名字,我心里一震,一般來說,只有關(guān)系特別好的朋友才會被列在緊急聯(lián)系名單。原來我在他心目中如此重要……

    那么,我能幫到什么嗎?我回過神,問蘇尼。

    我可以把你也送達(dá)和他同樣的VR之境,然后你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問題。蘇尼說。

    難道你們的監(jiān)控屏看不到出了什么狀況嗎?

    不行,我們目前的技術(shù)還達(dá)不到那個水平。

    我遲疑了一分鐘,那么,好吧。

    太好了,我們開始吧,蘇尼很高興,最好在天亮之前把他從VR世界里拽回來,他一直念叨著明天要去跑馬拉松。

    我躺在和谷球平行的那張床上,蘇尼要我拉著谷球的手,這樣我們的信號在VR世界里也可以順暢地交流。他的手比平日的要冷一些,眼睛也是緊閉著,身子一動不動。我的鼻子有些發(fā)酸,平生第一次,我意識到這個人對我的重要性。谷球,你不要犯渾啊,一定要回到現(xiàn)實(shí)世界,我對著他說了一句。

    現(xiàn)在,我要把你送到和他同樣的VR世界。蘇尼坐在計(jì)算機(jī)前,開始噼里啪啦地敲了一些代碼。我的眼前出現(xiàn)各種閃爍、各種光亮,它們又在一瞬間消逝得無影無蹤,我進(jìn)入了一個奇特的世界。和上次浩渺的宇宙相反,這是一個虛擬城市,名字叫馬拉。這是一個我全然不熟悉的城市,這個城市抽象又具體,就像是動畫片和現(xiàn)實(shí)世界的中和版。我走在馬拉城平坦的道路上,看著兩旁一株株過于絢爛的花樹,心里納悶,不知是他們的VR技術(shù)不夠好,把馬拉城虛擬得不夠逼真,還是他們刻意為之。當(dāng)然,這些都不重要,我現(xiàn)在的當(dāng)務(wù)之急是找到谷球。

    蘇尼說馬拉城里正在進(jìn)行一場盛大的馬拉松比賽,谷球應(yīng)該正在參加那場馬拉松比賽。

    我問了幾個路人,他們告訴我馬拉松比賽開始也就是結(jié)束的地方在馬拉城里最大的體育館,黑海體育館。比賽已經(jīng)進(jìn)行了兩個多小時了,你去黑海體育館應(yīng)該能等到比賽的人回來。

    可是路面上居然連一輛車子都沒有!只有跑過去了,我一邊跑一邊罵,谷球你這個混球,居然連車子都忘記虛擬了!

    馬拉城里的天氣可真熱?。∥覜]有戴帽子,我想起有一次訓(xùn)練,我也忘了戴帽子,谷球脫下他的白帽子,放在我的頭上。他的大光頭露了出來,我知道他每次都戴帽子,為的就是掩飾他的聰明絕頂。

    啊,你露餡了。我說。

    早晚把你衣服扒光,讓你也露餡。他說。

    我想到這里,突然眼睛有些潮潤,谷球這混球?qū)ξ沂钦婧冒。?/p>

    我使勁地跑,不管什么配速了,只想早早趕過去找到谷球。我很快就趕上了馬拉松的大隊(duì)伍。那么多人,我注意看著他們的背影,沒有一個是谷球那樣熊背矮壯的樣子,我把他們一個個超越。我跑得有些虛脫,我覺得這是我人生中最漫長最艱難的一次奔跑。我的腿發(fā)軟,像是走在云朵上,我聽到自己的呼吸那么清晰,像是整個的曠野里只有這一種聲音。我覺得我所有的氣力像沙漏一樣,慢慢地在身體里流逝。谷球,你丫在哪?我在心里詛咒這個死胖子,都怪你,我他媽的居然跑起馬拉松了,還是在一個叫馬拉的虛擬城市里跑?這他媽不邪了門了嗎。到了后來,我什么都問不出來,也想不出,我的意識成了薄薄的一片白,我回到了遠(yuǎn)古。

    我是在最后一英里的地方看到谷球的。他光光的大腦袋像是個燈泡一樣在那閃爍,他矮壯的身子在艱難地往前移動。我像是看到那燈塔上的光亮,用盡我全身的氣力追趕這個矮壯的胖子。

    谷球!終于接近他的時候,我用僅存的一些力氣呼喚著他。我的聲音細(xì)若游絲,但是他居然聽到了。他猛一回頭,看到了我。

    徐莉莉!是你?真的是你!他一邊喘氣一邊說。他的臉上帶著笑,他笑起來眼睛就更小了。

    走,你跟我回現(xiàn)實(shí)世界,我一邊喘著粗氣,一邊拉住了他。

    不,我很快就要破四了!我只有在虛擬世界里才能破四,你一定要讓我跑完。他的眼淚似乎都要流了下來。

    傻孩子,我的心頭一熱,眼淚也要流了下來。

    他拉住了我的手,我們一起向著黑海體育館的方向跑,硬撐著往前跑。快了,快了,終于,我們看到了馬拉松的終點(diǎn),就在眼前了!突然,旁邊的他倒了下去。糟糕,我的右腿抽筋了!谷球跪在那,滿臉痛楚。我想把他扶起來,但是他那么壯實(shí),我自己也累得直喘粗氣,怎么也扶不起他。兩旁的人群都在對我們喊:站起來,站起來!他還是跪在那一動不動,我覺得這條腿都不屬于我了,他痛苦地說。人群還在呼叫,有別的運(yùn)動員從我們身邊跑過。怎么辦?我著急地看著他,又看看遠(yuǎn)處那個大大的計(jì)分牌,三小時四十一分,還差十九分鐘就要到四個小時了。

    突然,谷球抬頭看了看兩邊的人群,然后他緊緊地咬住了嘴唇,開始艱難地往前爬行,先是他的左手,再是他的右手,然后是他的左腿,最后是他那條抽筋的右腿。他艱難地往前爬,地上有落葉,他的腿先是碰到葉子,有些軟,隨即很快就觸碰到堅(jiān)硬的地面。我似乎能感覺到他的疼,從膝蓋處開始向整個身子蔓延開來的疼,那種錐心的疼,我的眼淚終于流了下來。兩旁的人群呆住了,世界一下變得無比靜寂,然后我聽到了風(fēng)的聲音,聽到了雨的聲音,我看到他在風(fēng)雨聲中繼續(xù)往前爬。有聲音從風(fēng)中從雨中涌了出來,谷球,加油!谷球,加油!馬拉城里的人可真好,可是他們怎么會知道他的名字?接著我注意到匍匐在地上的他的衣服背后印著他的名字。我慢慢地跟在爬行的谷球旁邊,兩旁的人群都在向他呼喊,加油!加油!

    然后,血,我看到血從他的膝蓋處流了下來。你這個傻瓜,為什么不穿長褲跑?我對著谷球喊,我想起那個叫《小花》的電影,劉曉慶演的小花跪著上階梯,褲子上的血在石階上印出了一朵朵血梅花。我的眼淚更洶涌地流了下來。他就這樣爬了十多米,我想象他是怎樣強(qiáng)忍著一次又一次襲來的無邊無際的疼痛,我的心一陣陣發(fā)疼。還有最后幾米,我看到他深吸了口氣,知道他需要把這一輩子的氣力凝聚起來,用在這最后的幾米路。谷球,我愛你!我對著他喊。真他媽俗啊,我在心里笑了。他笑了,胖墩墩的身子,腦袋比燈泡還亮……他似乎陡然得到了一種力量,這力量讓他的身體超越了肉體上的疼痛,他的神經(jīng)、他的身體似乎都麻木了,他似乎已經(jīng)覺不到這塵世的疼痛了。他把這最后的幾米一寸一寸甩在身后,他一寸又一寸,終于爬過了終點(diǎn)線。他終于爬過了終點(diǎn)線。

    我抬頭看到那個碩大的計(jì)分牌上寫著三個小時五十八分三十九秒。破四了,破四了!我抱住了癱軟在地上的谷球,又哭又笑,他卻只是笑。你丫真沒出息,他說。我還是不管不顧地哭著。周圍來來往往的人群,一個個臉色比紙還白的人,有一個老男人躺在地上像是沒了氣息,還有一個女人坐在地上,像牛一樣喘氣,他們或模糊或清晰的面龐在我眼里晃晃悠悠。

    現(xiàn)在,日子就這樣晃晃悠悠地過了十年。十年前的二〇二五年,我嫁給了谷球,我把我們的故事寫成了這篇小說,小說在花瓣讀書里評分還不錯。十多年前,花瓣讀書開始漸漸替代豆瓣讀書。有時候我們會帶著幾個孩子去馬拉城里玩耍,開開快車,摘個星星什么的,唯一有點(diǎn)麻煩的是他們總是賴在里面不肯回到現(xiàn)實(shí)世界。

    責(zé)任編輯 ? 丘曉蘭

    特邀編輯 ? 張 ?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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