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永濤
一
我小時候?;疾?,聽我母親說,是因為她在懷我的時候,想吃帶著酸味的橘子罐頭,家中沒錢,父親便去山中摘了不少野果子給母親吃,后來在胎里留下了病根。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但我小時候的病,確實不少。
母親說我小時候愛哭,晚上放不了床,得有人抱著,但不管是怎么抱著,我還是常常發(fā)高燒。這對別的小孩都是家常小病,打上一劑退燒藥,好好睡一覺,早上起來便可相安無事,照常吃兩碗大米飯。而我一燒就燒糊涂了,在床上就手舞足蹈,來回翻騰,能把架在床上的蚊帳全部都撕掉。
我母親經(jīng)常在半夜嘮叨父親,催著父親趕快去找離我們不遠的一個醫(yī)生。醫(yī)生是我大叔,是個獸醫(yī),常做的事情就是給村里每家的公豬結扎,我們小孩都很怕他。我們把他手里的那把能反復使用的鐵質注射器,叫作大鐵針,總感覺這大鐵針是給豬用的,不是給人用的。但村里沒有別的醫(yī)生,去鎮(zhèn)上又太遠,山路也不方便,只能靠他。
那時候沒有專業(yè)的醫(yī)用酒精,父親就用茶缸灌來自家釀的烈酒,在棉被里摳出幾坨好點的棉花,組成簡單的消毒醫(yī)具。
大叔打針的時候,要用鉗子敲上兩支葡萄糖,吸到注射器里用來調和青霉素。然后讓我脫下褲子,用手拍拍我的屁股蛋子,找個肉多的地方,用棉花沾些烈酒涂在上面。他扎我的時候我不敢看他,他一邊說著“不疼不疼”一邊猛地扎在屁股上,然后就是一陣脹痛,感覺屁股鼓了一個大包。
有時候大叔的針管用,燒了一夜就不少了。有時候大叔的針不管用,母親就抱著我走十來里的山路,去鄉(xiāng)里找醫(yī)生。
二
鄉(xiāng)里的醫(yī)生只有一個,姓李,按照輩分,我要把他叫哥。李醫(yī)生個子不高,人也挺和善的,在鄉(xiāng)里的街道上租了兩間不大的門面房,做了一個簡單的衛(wèi)生室。每次我和母親去的最早,他才打開衛(wèi)生室的門,一股青霉素的藥味就沖進鼻子,我害怕這種味道,常常待在門口不愿意進去。
李醫(yī)生也不生氣,擦了擦有些年頭的涼椅,喊我進來做皮試。我硬著頭皮進來,歪著頭不敢看他。母親半抱著我,用身子擋著李醫(yī)生,扶著我的手,讓我把拳頭捏緊。
李醫(yī)生拿出一個大鐵盒子,打開后里面有剪刀、酒精、注射器、針頭等醫(yī)用工具,我喜歡他盒子里面那個粗長的黃色皮筋,如果把這個皮筋拿走,做彈弓打鳥,應該很厲害吧。不過,我也只是想想。他用那個黃色皮筋捆住我的手,然后找到我手腕上凸出的青色血管,用小針頭慢慢扎進去。
在李醫(yī)生這看病,除了做皮試和打屁股針疼點,其他的還好。除此之外好像也沒有別的治療方式,就是打吊瓶。那時候的吊瓶是玻璃的,很大,就這樣沿著塑料管一點點地滴,一瓶子都得一個半小時,我常常一次是兩到三瓶子。那時候他那有沒有電視,我就這樣傻坐著,似乎能感覺到冰涼的點滴就這樣慢慢流進身體,手變得冰涼,腳變得麻木。
在李醫(yī)生那打完針,一般都到下午了。燒退了,精神稍微好點,母親又帶著我往回走。那時候鄉(xiāng)里有沒有飯館,餓了母親就給我買一包斯美特方便面,我把方便面捏碎,拌著調料,一點點吃。母親總是什么都不買,也什么都不說,只是帶著我往前走。
三
我六歲的時候,受了一場大病,也是自己玩耍找來的病,找來的痛。
那時候我小叔剛初中畢業(yè),我們幾個小孩,黏著他去土房的閣樓上,聽他放小收音機聽。從土房的堂屋到閣樓,有一個木梯,木梯是爺爺自己做的,就用圓木棍組裝在一起。下樓的時候,后面有個堂兄催我,我踩著圓木棍梯子,腳一滑,從梯子上摔了下來。
小叔抱起我,看著我流血的嘴,以為是我的嘴摔破了,再看我胳膊時,白色的骨頭已經(jīng)戳破了我胳膊上皮肉,硬生生地伸出了兩厘米。
我只記得我一直哭,母親抱著我往后山梁子上跑,想跑著送我去醫(yī)院。母親在哭,接著很多人都在哭,跟著母親一起哭。最終還是被一個會草醫(yī)的大媽攔下了來,她說這是骨折,她會接。然后,她拉著我摔傷的手,使勁一拉,生生把露在外面的白骨拉了回去,然后再使勁往上一推。在這一拉一推中,我發(fā)出豬叫般的哭聲,最后疼暈過去了。
草醫(yī)大媽說接上了,然后用各種草藥,叫父親搗碎,敷在傷口上面,又給我找了兩塊竹子做的夾板,把我的胳膊夾住,再用白布纏著。后面的一段時間,我天天喝中藥,每次都是一大碗,有時候實在喝不下去了,母親就給我一顆冰糖含在嘴里。
我常覺得手疼,有時候是癢,懂得的大人都說,癢是生肉呢,快好了。母親半信半疑,終于在一個月后,把白布和竹板拆開了。原來我的手并沒有接好,胳膊上的肉已經(jīng)開始腐爛了,夾雜著草藥,血肉模糊成一片,有的地方還能看到一些白骨。
那時候已經(jīng)是臘月了,父親帶著我去城里的大醫(yī)院。走到鎮(zhèn)上,然坐那時候為數(shù)不多的面包車,再到車站坐火車。
那段時間我一直待在醫(yī)院,從開始的清理腐肉、重新接骨,再到后面的取鋼針,我的胳膊來回縫了三次,現(xiàn)在仍然有疤,像一個蝎子蟲一樣爬在我的胳膊上。那段時間,我打了很多青霉素,甚至在后面幾年里,我出的汗、尿的尿都有一股青霉素的味道。
四
六年級的時候,我肚子上長了一個膿包,別人長膿包可能很小,長到核桃那么大,擦點藥就好了。而我肚子上的膿包能長到蘋果那么大。
母親帶著我去醫(yī)院,先是去鄉(xiāng)上找李醫(yī)生,打了幾天消炎針不見好,又帶著我去鎮(zhèn)上找醫(yī)生。去鎮(zhèn)上的路都是山路,我走不成,一走就疼。母親找來平時背苞谷的背簍,讓我坐在背簍,背著我去鎮(zhèn)上。
我們那里所謂的山路,就是翻山,去的時候從山尖走到山腳,回來的時候從山腳走到山尖,不管是下坡路還是山坡路,背人都是不好走的。那時候我體會不到母親的辛苦,就躲在背簍里,不敢把頭伸出來,害怕會遇到同學嘲笑我。
就算是這樣,來回去鎮(zhèn)上打了三天針,肚子上的膿包還是沒好。我常在夜里疼著哭。母親就在夜里去找村子里的大爺,聽說大爺那里有“七葉一枝花”,這是靈藥,又比較少見,大爺一般都不給別人。母親求來了一小節(jié)“七葉一枝花”的根莖,磨成粉,攪著陳醋,用一根雞毛沾著,一遍一遍地涂抹在膿包上。
果然有效,膿包在慢慢縮小,也漸漸變軟,按照土話說,要化膿了。然后母親帶著我去找李醫(yī)生,開了刀,清出膿,才慢慢好了。
五
初二的時候,我得了腮腺炎,這是夏季常見的傳染病,每人會患上一次,以后就不會再得這個病了。我請假回家,母親帶我去打針,過了兩天,快好了。那天下午,我沒經(jīng)得住表弟的誘惑,去河里洗了個澡,當天晚上就開始發(fā)燒,高燒到四十度不退。
去鄉(xiāng)里、去鎮(zhèn)上的醫(yī)院都不收,母親帶著我坐車去鄰鎮(zhèn)的醫(yī)院,醫(yī)生和母親想著一切辦法給我降溫。把我的身上放滿夏天常吃的冰袋,灌腸、打退燒針都不見效。晚上我迷糊間,聽見醫(yī)生說,如果今天晚上我再不退燒,就沒有任何辦法了,建議母親把我送到縣上的大醫(yī)院去。
母親焦急,便在夜間跪在地上,求神仙保佑我,求附近寨上的大帝,一邊說一邊磕頭。不知道是神靈的作用,還是藥物的作用,第二天我的燒真的退了。
我考大學那一年,母親凌晨四點的時候喊我起來,放鞭炮,點香燒紙。母親說我長大了,在我成長的過程中,她向神靈許了不少愿,也都靈驗了,現(xiàn)在是還愿的時候了。我依著母親,磕頭燒香,我知道母親信仰的是神靈,而我信仰的是母親每一次的細心關懷。
六
當老師后,講課很費嗓子,每當天氣干旱的時候,咽喉炎就犯了,常常在夜里咳嗽。母親責怪我,說這都是不喝水的緣故,于是每年在老家摘了不少金銀花,蒸過后,再晾干,放在冰箱里,囑咐我泡水喝,還要加冰糖。
母親每次嘮叨的時候,我總是不說話,腦海里常想起小時候的她。那時候父親常年外出打工,正月走,臘月回,她一個人頂起家里的天,做農活,種著十幾畝地,照顧著我和妹妹上學。
我的頑劣,我的一些病,常讓母親在夜里流下淚水。病在我身,痛在她心,她那操不完的心,似乎并沒有因為我的長大而消退,只會變成重復的言語,時?;仨懺谖业亩线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