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好的木炭沿著崎嶇的山路挑到山下。
狹窄的木炭窯只容得下一個人弓著身子進出。
“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這是唐代詩人白居易筆下的賣炭翁形象。這個古老的職業(yè)延續(xù)了數(shù)千年之后,今天依然存在,不過只能在深山中偶見。
分宜縣的操場、雙林、洞村地處贛西山區(qū),這里山溝、坑道縱橫交錯,林木繁密,為當?shù)夭簧贌颇咎康男⊥粮G提供了極佳的藏身之地。為了探尋這一古老技藝,兩年來,我走遍了這一帶的山區(qū),用相機記錄了這些現(xiàn)代“賣炭翁”的燒炭生活。
操場鄉(xiāng)官塘村是個三面環(huán)山的村子,村頭山腳下就有這么一排土窯。第一次走進這里是兩年前的冬天,窯的主人叫陳福根,見到他時,他正在裝窯,正往窯內整齊地碼放著木材??次夷弥鄼C以為是記者來曝光,很是警惕,我掏出攝影師證,經(jīng)一番溝通解釋后他才打消疑慮。 老陳說到燒木炭滔滔不絕,儼然是個行家。
官塘是一個有著500多人的山村,周圍山上林木資源豐富。老陳介紹道,燒木炭要選硬雜木,這樣燒出的木炭才經(jīng)燒。木料就地取材,運回來后鋸成一米多長的段,以便在窯內碼放。土窯都是陳福根自己設計的,有1.8米左右高,直徑約2米,可以裝下四五千斤木材。窯口約50厘米寬,僅容得下一個人蹲著進出。半天工夫就裝滿一窯木材,接著用磚頭細土將窯口密封,刨開窯口旁邊的土堆,露出一個小灶口,往里填柴燒火,便開始燒制木炭。
簡陋的木炭窯,因地勢建在荒蕪的山野。
一窯炭需要連續(xù)不間斷燒24個小時,才能將木材全部燒透,當燒到一定程度,窯內達到合適的溫度時,就把窯口、煙道全部密封起來燜上幾天。燒木炭完全憑經(jīng)驗,木材的碼放,火候的大小,燒制時間都有講究,火候欠了有的炭會有柴頭,用的時候會產生很多煙;火候過了出炭少還不經(jīng)燒。怎么觀察炭是否燒成,陳福根胸有成竹:“從煙囪看煙的變化就能知道,最開始冒的是黑煙,后來開始變白煙,白煙再變成藍煙,炭就差不多燒好了,約摸要燒一天的時間?!睗M頭白發(fā),一張黝黑黝黑的臉稍顯蒼老,一雙粗糙的手被木炭染得烏黢黢的。只見他熟練地挖開窯門,抱炭出窯,而后,又抱柴入窯,壘石封窯,和泥糊墻,加柴添火……一切程序在陳福根看來,簡單熟練得不用思索。
燜上五六天后,窯內木材在高溫缺氧的情況下基本炭化。溫度差不多冷卻后,打開窯口,取出木炭,接著再次裝入木材,又開始新一輪的燒炭,整個周期需要七天。
老陳有三座這樣的窯,生意好的時候,幾座窯輪流燒制。出炭、裝窯、點火在同一天內完成,持續(xù)燃燒一天后再封窯,剩下的就交給時間。出完一窯炭,老陳和伙計們將炭裝進編織袋,木炭販子開著車早已在此等候。稱完重量,裝上車,木炭交由炭販銷往周邊縣市。三斤木材可以燒一斤炭,一斤炭批發(fā)價1.5元,燒炭人每天平均有100多元的收入,雖然不多,拿到錢時,就是他們最開心的時刻。
燒炭人每天起早貪黑燒木炭。
燒炭的工藝不算復雜,首先要砌窯(也叫箍窯),窯址一般選擇在房前屋后或者木材比較密集便于運輸?shù)牡胤剑蠖嘁蚵秃嗊x擇在坡上,挖一個大坑,然后在里面砌窯。整個窯看起來就像一個橢圓的蠶繭,上面必須形成一個拱形。砌拱時,每砌一塊磚會插上一個小石片,然后挨著再砌下一塊,最后就自然成了拱形。砌窯是門技術活,全憑經(jīng)驗和感覺,沒有任何測量工具。
野生雜木是燒制木炭最好的原料。
二是裝窯。就是把從山上砍下來的木材鋸斷、劈開在窯里從下到上、從里到外地裝窯。裝窯是一門技術活,因為窯的上中下溫度不一,所以要根據(jù)柴火的老嫩程度按順序進行裝窯。裝窯還是辛苦活,因為窯的空間不大,往往要彎腰弓背在里面操作。
三是燒窯。燒窯一個周期一般要七天。窯里木頭用干柴引燃后,下部的出炭口就要全部封上,上部有幾個小口子保證空氣流通。封窯要幾天幾夜,出煙大小、燜窯時間全憑經(jīng)驗,火候的控制是個關鍵,火頭過了出炭率低,火頭欠了會有柴頭。
四是出窯。木炭燒制完成,待窯內溫度降下來之后,打開窯口,取出木炭。這是燒炭最辛苦的環(huán)節(jié),扒開底部的出炭口,熱乎乎的木炭,灰塵又大,窯內溫度攝氏四五十度,悶熱得讓人受不了,干一會兒就得出來透透氣兒。特別是夏天出窯,燒炭人一身汗、一身灰、一身黑。鼻孔也會吸入大量的灰,連咳出的痰都是黑色。
最后是將取出的木炭整裝框、裝袋、裝箱、外運。等到窯內木炭清理完,重新裝入木柴,下一輪的燒炭又重新開始。炭窯一般都有幾個,為了不耽誤工夫, 幾口窯輪流操作。
燒木炭這門技術活,全憑經(jīng)驗,只有多年的實踐才能掌握好這門技藝,而能熟煉掌握箍木炭窯這門技藝的則少之又少,一座窯需要七八天才能箍好。
二三十年前,人們取暖主要依靠木炭,木炭需求量大,每當秋冬農閑時,幾乎家家戶戶砍柴燒木炭,每天煙霧繚繞,成為當?shù)匾痪啊,F(xiàn)在,隨著人們生活水平的提高,取暖電器的普及,木炭需求急劇下降,加上村里人外出打工,燒木炭的已經(jīng)很少了。官塘村現(xiàn)在只有幾個上了年紀的人還在做這一行。
燒木炭最辛苦的是在夏季,雙林鎮(zhèn)往大坑方向的路邊,有處不起眼的木炭窯,兩座炭窯連在一起,規(guī)模不大。炎炎夏日,窯內余溫還未退去,里面攝氏五六十度像火爐一樣,老黃和他的伙計們還在堅持著老本行,扒一會炭必須得休息,否則吃不消,每次進去都會冒汗,要不斷地喝水。老黃告訴我,他們不會別的手藝,這么辛苦,一天也只有百十元的收入,很多人根本不愿干,特別是年輕人。
燒炭時木柴的擺放很有講究。
燒炭前木柴需要鋸成一定的長度。
土法燒炭全憑人工,沒有機器可以代替。
與陳福根相鄰的是村民陳振風的窯。陳振風63歲,燒了四十多年的木炭,沒有別的手藝,年輕時就開始干這行,年紀大了不方便外出打工,閑暇時就在村里燒木炭掙點辛苦錢補貼家用。數(shù)個月前,因連續(xù)下雨,陳振風在官塘的土窯坍塌了,沒法再燒炭。他今年和村里其他四個人在幾公里遠的星落山買了一片荒山林,在山上燒木炭。這里遠離村莊,一條崎嶇的小路直通山腰。農忙結束后,收拾完地里的莊稼,他們每天一早從家里出發(fā),上山砍柴,背柴,燒炭。
在一條山溝的陡坡上,陳振風和他的伙計們把木柴一根一根往下山拋。這里有一條流水的山溝,他們的薪柴是在這山溝兩邊伐的,山中無路,這樣的傳遞是他們的獨創(chuàng)。柴到了山路后就用他們的三叉擔肩背到窯前。
讓我們來見識一下燒炭人的擔柴工具。這是一個大大的齊肩高的短拄丫叉,分叉處縛著半截扁擔,另一端用鉛絲分別纏繞在兩個丫叉上,這個柴擔就完成了。它的好處是在陡峭的山路上隨處可停歇,后頭擱著山坡時就有兩個力點平穩(wěn)地支撐著擔子,肩可以完全休息。如果借用短拄做三個力點,人可以全部解放出來息歇。這是燒炭人結合實際的獨創(chuàng),簡單的工具凝聚著他們的智慧。
木炭燒制好后小心取出。
他們說,燒炭的地方一定柴草茂盛、人煙稀少。到了山場,第一件事是定一個合適的窯址,那不是一天兩天的工夫。它要符合三個條件:首先要周圍柴源豐富,最好在中心點偏下的地方,還要地基堅實場面足夠,背風向陽;第二,窯上要有四季不竭的水源,附近還要有壘炭窯的石塊、黃土;最后一條要上下進出方便。第二件事是搭建臨時棚后先修路,再搬石頭后壘炭窯。燒炭人壘炭窯就憑兩條腿一雙手,小的捧,大的背,壘個炭窯比燕子筑窩還難還累。老天幫忙順順當當?shù)靡粋€月,遇到陰晴雨落一個人躲在窩棚里,日吃米糧夜扯被子急得頭發(fā)都會豎起來。一切就緒以后才可以砍柴,第一窯炭是先進窯然后才能蓋窯頂燒炭。一窯炭得萬多斤的硬柴棒,你想出炭率高,木柴要用粗細均勻、質地堅韌的雜木。炭窯里的青柴是直立著的,引火又要干柴,要把萬多斤青柴燒著得花多少干柴。什么時候封窯、封窯要幾天幾夜、出煙大小、燜窯時間全憑經(jīng)驗?;鸷虻目刂剖莻€關鍵,里面的木柴著了變紅,紅了變白,掌握好了燒出的炭既結實又無柴頭。
他們說燒炭人是最底層的人,燒炭行當是最苦的行當。百無一用去燒炭,百路不通鉆進山。燒炭人走的貓狗路,住的野豬窩,終年咸菜冷飯,過著原始日子。
燒炭的手藝完全靠“心傳”。其實,所謂“心傳”,除了世代相傳的手藝,還有生存的信念。千百年來,燒炭人辛勤的付出,為人們帶來寒冬的溫暖。
昏暗的炭窯內悶熱難耐。
燒炭人為了不耽誤工夫,往往會立兩座以上炭窯,一座燜好,一座出炭進柴。幾座窯輪流操作,產量可以成倍提高。陳振風說他半夜就起來進窯,全憑手當眼睛。
陳布生和陳振風是同庚發(fā)小,又是隊伍中年紀最大的,經(jīng)驗也更豐富,一些重要的燒炭環(huán)節(jié)由他倆把關。
他們在山上壘了五座窯,分散在各個山頭,其中一座窯坍塌報廢。四座窯輪流燒炭,每次可出一千多斤炭。出炭時,窯內溫度高,灰塵又大,即使在寒冷的冬天,呆一會就熱得不行,幾個人輪流進去扒炭。
出炭時,還要敲掉一些沒有燒透的柴頭,等到下一次裝窯時放入窯內再次燒。他們燒的木炭質量好,供不應求,早早就被預訂一空。
出炭時最辛苦,灰塵很大。
木炭打包后準備銷往外地。
木炭打包后準備銷往外地。
我看山腰有一處簡易工棚,用毛竹搭建,上面蓋著塑料布,這是他們臨時做飯、存放木炭的地方。中午時分,勞累了半天,就著山泉水燒炭人擦去臉上的污漬,在工棚里簡單地用餐。和他們相處久了,彼此都已熟絡,每次來拍攝,都會熱情叫我一起吃飯,我也不客氣,進出深山一趟也不容易,就著簡單的灶臺,大家圍坐在一塊兒吃飯聊天,舒緩勞作的疲乏。
洞村鄉(xiāng)棗木村,和官塘村一樣,這里也是群山環(huán)抱,林木茂密。鐘細生的木炭窯就在村的后面,幾座像蠶繭一樣橢圓的拱形炭窯依次排開,和其它地方的窯相比,他的窯最大。我到時正趕上出炭,窯場一片忙碌,還有婦女來幫忙干活。據(jù)伙計講,幾座窯連成排輪流燒,每天可出炭兩千多斤,來干活的都是本村村民。一邊出著炭,鐘老板一邊忙著電話聯(lián)系買家。他告訴我,他的炭賣得最便宜,木材全部是收購,燒炭師傅還不好請,都是些上了年紀的,年輕人嫌燒炭臟,又辛苦,工資也不高不愿意干。
他們一早出來干活,辛辛苦苦忙到傍晚回家,累得腰酸背痛,洗完澡天已黑。
今年的天氣反常,下半年的雨水特別多,不便于燒炭。原本計劃春節(jié)前砍掉山上的雜木,由于天氣的原因,還沒有完成一半,本錢都沒掙到,今年幾個月等于白干。
春節(jié)前,我去拍他們今年最后一窯,談到今后的打算,陳振風很是感嘆:“燒完山上這些柴就不干了,掙不到什么錢,政府也不讓燒”。
是啊,燒炭這行當在中國已延續(xù)了數(shù)千年,現(xiàn)在除了燒烤需要少量木炭以外,用火盆燒炭取暖的越來越少,用電的越來越多,加之燒炭既不環(huán)保,又破壞森林。傳統(tǒng)的土法燒制木炭,在生產過程中會產生大量的二氧化硫、煙塵等有害氣體及物質,造成大氣環(huán)境污染,是被國家淘汰的落后工藝,很多地方已明令禁止。
燒木炭都是清一色的中老年人。
燒制合格的木炭才能打包。
木炭裝上車運往外地。
科技發(fā)展到今天,人們取暖的方式也發(fā)生了根本性的改變,都趨向于更加清潔、環(huán)保、節(jié)能,木炭的生產方式早已變革,現(xiàn)代化的制造方法不斷涌現(xiàn),包括木炭在內的生物炭產品種類不勝枚舉,傳統(tǒng)窯制木炭這一行當日漸式微,發(fā)展空間急劇縮小。傳統(tǒng)土窯燒制木炭業(yè)正面臨著消亡的境地,“燒炭翁”難得一見??梢灶A見,在不久的將來,贛西土窯木炭燒制技藝及其傳承將從人們的視線中逐漸消失。燒炭這種原始的、作坊式的生產方式已經(jīng)逐步退出歷史舞臺,留給我們的將是遠去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