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瑛
月亮灣村又彌漫著濃濃的中藥味了。
濃烈的中藥味像長滿了腳的小蟲滿村子亂爬??澙@、氤氳著的中藥味是一種苦澀的味道,苦得可以讓你在中藥味彌漫著的每個角落,閃著淚花。
黎叔的老毛病每年這個時候都會發(fā)作。黎叔皮膚黝黑、身材魁梧;看起來體型奇大,實(shí)際上是個藥罐子。他這一病,苦了黎娘。
四月已經(jīng)走了,五月悄然而至。江南的農(nóng)忙時節(jié),村莊難覓大人的蹤影。田野上大片大片油菜花的芳蹤已經(jīng)被飽滿的油菜籽取而代之;菜地里萵筍的葉子綠得發(fā)亮,豌豆像一彎新月偷偷躲在葉片的后面。
清晨起床,黎叔發(fā)現(xiàn)自己從眼瞼開始,到面部,都有不同程度的水腫;夜晚上廁所的頻率增加了,尿量卻少得出奇,體重增加了,人卻很乏力。他知道老毛病又犯了。眼下插秧時節(jié),人家田里已是遍地秧苗,碧綠一片;自家田里卻是青黃不濟(jì)。
他想到壩上透透氣。走到壩上,頓覺格外開闊明朗。
從壩上回來,起了大風(fēng),天空零星地灑了幾點(diǎn)雨,又停止了,感覺天空在重重地喘息著,蘊(yùn)藏著心事。
黎叔的病沒有像往年一樣在黎娘的期待中迅速好轉(zhuǎn)。當(dāng)黎叔家的田里再次插滿了青青秧苗的時候,黎叔的下肢和雙腳出現(xiàn)了輕微的水腫,腰間劇烈絞痛的次數(shù)多起來了。
黎娘和兒子黎孝商量,把黎叔送到了縣城衛(wèi)生院住院治療。
晚飯時分,醫(yī)生又把黎娘叫了去,催促她盡快把八千元入賬。這些年,治病、蓋房、為兒子們?nèi)⑾眿D,家里早已負(fù)債累累,還能從哪里籌集這筆天文數(shù)字?
黎娘站在村口的大壩上,看著陰暗的天空發(fā)愁。她發(fā)愁的是去哪里借錢。吳小寶家正在蓋新房,一定沒有多余的積蓄;老王平時樂呵呵的,但他很看重錢;李嬸家兒子已經(jīng)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趙姐家去年借的還沒有還;兩個兒子家徒四壁。在大壩上想了半天,她也沒想起來找誰合適。
唯一可能的是泥水匠阿二。阿二包攬了附近村莊的泥水活,這些年估計(jì)攢了不少錢??伤辉敢庀蛩桢X。
吳小寶家的房屋即將落成的午后,黎娘給丈夫倒中藥罐頭,“中藥苦哎!黎娘苦哎!你伺候黎家小的二十年,又伺候黎家老的,什么時候是個頭,何苦呢?”阿二不懷好意地說。
思前想后,黎娘決定厚著臉皮再去跟村里人借。
半個月亮斜掛在棗樹尖兒上,好像一把銀白色的鐮刀。黎娘坐在桌前發(fā)呆。她已經(jīng)跑遍了大隊(duì)一百多戶人家了,可借到的錢加起來還不到兩千。
阿二進(jìn)來的時候,黎娘的心里涌起一股復(fù)雜的心情。這是個普通如水的夜晚,屋外有清風(fēng)微撫柳梢,屋內(nèi)混合著豬羊的氣味和嘶鳴。
接黎叔出院時,黎娘隱去了真實(shí)的數(shù)目,僅僅謊報了兩千多元。按醫(yī)生的吩咐,黎叔回到家,還需要在床上靜養(yǎng)一段時間。夏天很快過去了,在黎娘的悉心照料下,黎叔的臉色漸漸好起來了,黎娘的臉色明顯差了,眉宇間積郁了越來越多化不開的陰云。
那天早晨的冬霧有些濃。站在大壩上放眼月亮灣,白蒙蒙的一片。群山不見了,桃花漾不見了,村莊在冬霧中若隱若現(xiàn),如海市蜃樓。這霧似乎有些去留不定,有些憂心忡忡。
冬天的早晨很冷,黎娘的鼻子讓寒風(fēng)吹得通紅,裸露在外面的雙手讓寒氣凍得生疼。草地上的霜,亮晶晶的;屋檐下的冰凌,晶瑩剔透。偶爾有幾聲麻雀的叫聲,但看不到蹤影。這鋪天蓋地的冬霧,不容許她將月亮灣狠狠地看個夠。層層濃霧將她的心事遞向不可知的地方,一任漾開、消失。
李嬸看見她的時候,她背著包袱,從村口正往大壩上走。
“唷,你這大清早的要去哪兒呀?”
“山那邊,走親戚?!?/p>
黎娘失蹤了。
月亮灣又撲騰騰地鬧了起來!女人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
“黎娘去哪里了?還回來不?”
“黎叔是不是打她了?”
“她是不是嫌黎叔老,有了相好的,浪出去了?”
女人們憋不住了,趕去黎叔家里問個明白。
黎叔這些天來學(xué)會了發(fā)呆,就好像是一頭老公牛在發(fā)呆那樣,這頭公牛一直在高高的原野上和他的母牛嚼草,一陣風(fēng)沙吹來,他揉了揉眼睛,發(fā)現(xiàn)他的母牛不見了。人對什么事情都習(xí)慣了,可是少了母牛,還真有點(diǎn)不習(xí)慣。他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像籠子里的野獸,沉默著那張本來就不茍言笑的臉。
“黎娘是不是有了相好的,不回來了?”黎叔臉上的肌肉僵住了,紋絲不動,就像電影中的定格畫面;過了一會兒,嘴角抽搐著。
女人們不敢做聲了,都像木樁子一樣,定在那里了。
黎娘走出月亮灣村的大壩之后,她想去山那邊看看。山那邊曾經(jīng)也是她的家,她很想去看看她和前夫生下的閨女,但閨女應(yīng)該早已經(jīng)嫁人了,何況女兒一定恨她,不會認(rèn)這個早年拋棄她的母親。
黎娘打消了去看女兒的念頭,下了大壩,沿著公路一直往南走,大約四個小時后,他到了禾田村,阿二笑得眼睛瞇成了一條縫。
幾年前,阿二在月亮灣村老王家做泥工遇到黎娘那天起,這個外來的光棍泥匠就開始注意黎娘。他喜歡黎娘甜甜的笑和柔順的性格。他知道她家的男人因?yàn)槟I病,總是病病歪歪的模樣;他知道他們家已經(jīng)債臺高筑,無力償還。
月兒如鉤、高掛天邊的夜晚,阿二翻來覆去無法入睡。直到黎叔這次住進(jìn)了縣城醫(yī)院,事情才有了轉(zhuǎn)機(jī)。
春天來了。山上的叢林里云霧繚繞,冒出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綠色,仿佛大山在吞吐云霧;大片大片的麥田里,能看到一屏的微翠煙霧,仿佛大地在微微地喘著嬌氣。
黎娘在這樣的日子里,常眺望北邊。黎娘覺得,自己就是水邊那枝搖曳的蘆葦,在肅殺的秋天開著白色的花兒隨風(fēng)飄搖,搖曳著四季的相思,卻找不到一個可以一直依靠的肩膀和一個永久的停泊的港灣。東苕溪的水每天都無聲的流淌著,好像是她內(nèi)心訴說不盡的心事。
她常坐在家門口的凳上發(fā)呆,直到阿二干活回家,喚她,她也不應(yīng)答,才記起晚飯還沒有做。
阿二看她這樣,口是心非地問:“咋?要不你回去?”
黎娘嚶嚶地哭了,她搖頭,“回不去了!”
青青來城里找工作,順便來看看我?!霸略?,還記得黎娘嗎?”
“記得,她不是失蹤了嗎?”我輕描淡寫地回答。生活早已經(jīng)將那些曾經(jīng)讓我熱血沸騰的往事漸漸拋擲于腦后。
“她今年又回來了?!?/p>
“?。』貋砹??”
“恩,她果然有了相好的,就是那個小泥匠,如今她的姘夫又拋棄了她,她無處可去,所以只好回來了!”
我內(nèi)心像打翻了五味瓶,沉默了半晌,問道:“回家以后,黎叔和兒子黎孝原諒她了嗎?”
“黎叔去年死了。臨死前還叫著這個水性楊花的女人的名字?,F(xiàn)在家里只有她的親生兒子和外地討來的小媳婦。黎孝討厭母親水性楊花,不讓她吃,聽說還打她呢!哎,黎娘真是既可憐,又可氣?!?/p>
青青走了,輕輕幾句話卻讓我整個晚上都失眠。那種緩緩而來的失眠簡直可以讓一個正常的人走向崩潰的邊緣。
中國人相信“無風(fēng)不起浪”,無論如何,傳言有一定的真實(shí)性。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要離家出走,我也不知道她花了多大的勇氣重新燃起歸家的渴望。掐指一算,黎娘離開家有六個年頭了,那么她今年應(yīng)該有五十三歲了。
夜里,我時睡時醒,睡著時又不停做著噩夢。我夢見黎孝象追逐一只蒼蠅一樣追打她,他揮舞著大拳頭,怒吼著:“你不是我媽,你居然還有臉回家!”她在灶間蜷縮成一團(tuán),請求兒子原諒。
——摘自《風(fēng)月憶往事》
黎娘得了心病。這些天魂不守舍,寢食難安,茶不喝,飯不香。
前天早晨,一個年輕女人來村里問路,黎娘第一次看見她時就認(rèn)定了她就是她的親生女兒。
情緒上的變化,阿二覺察到了。他托人打聽,捎回來的信息說,女人名叫趙曉琴,如今是臨村姜家大兒子的媳婦,父親早年死了,母親外出乞討后再也沒有回來。一切都沒有錯,黎娘多么想讓趙曉琴親熱地喚她一聲“媽”,可她不敢去認(rèn)。
阿二曉得,眼前這個跟他一起生活了幾年的女人是他用了卑鄙的伎倆得到的,為了去除女人的心病,留住黎娘的心,阿二決定去會會趙曉琴。
“你的親生母親……其實(shí)你已經(jīng)見過她了……那天你去問路,她認(rèn)出了你。她說你長得很像你父親,她希望你能原諒她?!卑⒍⑿睦镌挃鄶嗬m(xù)續(xù)倒出來之后,心中的一塊大石頭落了地。
“我的親生母親她早死了!”曉琴冷冷的回答。
阿二的額頭有點(diǎn)出汗了,“你母親當(dāng)年扔下你外出乞討,也是因?yàn)樨毟F,是無奈,你原諒她吧?!?/p>
“她一走了之,管過我的死活嗎?她沒有資格做我的母親!”曉琴目光犀利,語氣咄咄逼人?!耙以徦闼懒诉@條心!”
阿二有些喪氣,回到家,他不敢面對黎娘期待的眼神,只說了一句:“好事多磨,改天我再去!”
趙曉琴自從嫁到姜家以后,手腳勤快,又為姜家生了個男孩,小日子過得還算稱心而平靜。但今天,阿二的一席話,打破了曉琴內(nèi)心的平靜。這天夜里,她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睡。那些苦難的往事又一一重現(xiàn)在她眼前,印在她腦海,烙在她心里。黑夜里,淚水順著臉龐汩汩地流,沾濕了枕巾。那些淚水加重了她對黎娘的怨恨。那決定永不原諒她,而且發(fā)誓要?dú)У羲男腋!?/p>
幾天以后,阿二又來了。趙曉琴的臉比那張干了的面膜紙還緊繃?!澳阌謥砀墒裁??我不會原諒她的!如果她當(dāng)初只是因?yàn)樨毟F拋棄了我,我或許可以原諒她,但事實(shí)上,不是這樣的?!?/p>
阿二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該走還是留下來。曉琴有句話說到他心窩里去了。是的,這個與她生活了將近六年的女人,的確有時候讓他難以揣摩,她幾乎從不和他談她的過去,甚至不知道她的真正的名字。
阿二第三次去曉琴家的時候,一半是為了黎娘的心愿,另一半是為了自己的心愿——他想知道黎娘有著什么樣的大事隱瞞了她。
“你又來干什么,我說過了,如果她當(dāng)初只是因?yàn)樨毟F拋棄了我,我今天或許可以原諒她,但事實(shí)上,有一些事情你被瞞在了肚子里!”
“還有什么事情使你不能原諒你母親?”阿二覺得冰山馬上就要浮出水面。
“算命的說,她命里克夫。她不僅拋棄了我,還克死了我的父親。我們村里每個人都知道她是個克夫克子的女人?!睍郧僬f得輕描淡寫。
阿二震驚了,他沒有想到黎娘會克男人的命。他先前的丈夫是她克死的,怪不得黎叔也已離開人世,而現(xiàn)在,該輪到他自己了?阿二打了一個踉蹌,一陣寒氣從腳底直升到頭頂!他感覺到一陣頭疼。怪不得她一直心事重重,怪不得她一直不愿意說過去的事。現(xiàn)在,謎底終于揭曉了。
一夜未眠,頭痛得更加厲害!阿二有種不祥的預(yù)兆,難道死神來得這么快?阿二躺在床上,決定讓黎娘回去。
黎娘在一大清早聽到了這句話,她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回去?回哪里去?”
“哪里來就回哪里去!我不留你!”阿二說這話,有點(diǎn)哽咽了。
“為什么要攆我走?”黎娘噙著滿眼的淚水委屈地問。
“你克夫克子,克死了曉琴爸?!?/p>
黎娘走出月亮灣村的時候,絕對沒有想到有一天她會被重新攆回去?,F(xiàn)在他終于攆她了。黎娘張了張嘴,什么話也沒有說出來。
她打了個包袱,回頭望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阿二,她指望阿二能在最后的一剎那回心轉(zhuǎn)意,但阿二揮了揮手,示意讓她走人。門內(nèi),傳來阿二“嗚嗚”的哭聲,他想起了黎娘對他的種種好處。
出了家門,她惶恐了。不能往北,往北是月亮灣;她只好往南,沿著國道往城里走。
江南的秋天沒有衰頹的氣象,反而呈現(xiàn)出花紅柳綠的熱鬧。黃昏的街頭,空氣中浮游著略微燥熱的氣息。
“行行好,小姐、先生,給點(diǎn)吧,賞口飯吃吧!”我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仡^,看了她熟悉的身影。她反反復(fù)復(fù)說著那一句話,二十多年前眼睛里的光彩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顯得漠然而遲緩。
走過一個中學(xué)生,她緊緊跟著她的步伐,口中喃喃自語著,“求您了,行行好,給點(diǎn)吧!”女中學(xué)生的腳步稍微一遲疑,她的眼神便充滿了熱切的期望,渾身的活力似乎在剎那間被激活,并迸射出灼人的火花。
我不記得誰說過:“錢是人類的娼妓?!币恢币詠?,我都鄙視為了“娼妓”而活得沒有尊嚴(yán)??扇缃?,在這個碩果累累的九月,我分明感受到了“娼妓”對黎娘的誘惑。她需要那些“娼妓”來養(yǎng)活自己!
女中學(xué)生最終沒有選擇施舍,她眼睛里的光芒熄滅了,取而代之的是失望,繼而又恢復(fù)了麻木、遲緩。
“行行好,大姐,給點(diǎn)吧!我已經(jīng)一天沒有吃過東西了!”
我哆嗦著摸出身上一張百元大鈔,顫抖著給她。
“???不!”“哐啷”一聲,盆子掉在地上,她雙手掩臉,奪路而逃,閃進(jìn)一條巷子,人不見了。
只留下我一個人呆呆地站立在車水馬龍的街中央,手中握著一張百元大鈔,腳下的硬幣撒落了一地。的士的喇叭狂叫不已,大概嫌我擋住了他們的財路吧。
人民路上最大的音響店播放著汪峰的曲子《飛得更高》,“現(xiàn)實(shí)就像一把枷鎖,把我困住,無法掙脫。這謎樣的生活,鋒利如刀,一次次將我重傷?!?/p>
我要回月亮灣,為了黎娘。
——摘自《風(fēng)月憶往事》
黎娘一個人躺在后屋里的小床上,仰面朝天,動彈不得。身上蓋著一條破舊而骯臟的薄棉被。屋內(nèi)的光線很昏暗,風(fēng)月看不清楚她的臉。村莊上的人說,黎娘剩下的日子屈指可數(shù)了。隔壁是豬圈羊棚,不時傳來豬嚎羊叫聲,夾雜著難聞的氣味。
“黎娘,我來看看你……”聽見風(fēng)月呼喚,她緩緩地睜開眼睛,又無力地閉上雙眼,過了一會兒,又用力睜開。用微弱的聲音說話:“是月月吧?”
“嗯?!憋L(fēng)月點(diǎn)頭。那個下午,風(fēng)月陪伴著黎娘就那么坐了一個下午。黎娘向風(fēng)月吐露了一直壓在心頭的秘密。黎娘的話講得斷斷續(xù)續(xù),每說一句都很費(fèi)力。她內(nèi)心一直祈盼著有人傾聽這些往事,可是她從前不能說。
窗外的風(fēng)有點(diǎn)大,似乎要把前塵往事都刮起來。
丈夫得了癆病,離開了她,留下九歲的女兒和年邁的公婆。婆婆覺得是媳婦克死了兒子,秋日里攆走了她。當(dāng)月亮灣村的女人們嘰嘰喳喳開著玩笑說黎娘克夫克子的時候,黎叔并不介意,他說他不怕,但他的親生兒子黎孝聽到心坎里去了。黎娘的奶水、桃花漾的湖水滋養(yǎng)著黎孝。初中畢業(yè)的他個子串得老高。黎娘跟兒子說話,他別過臉,冰冷而堅(jiān)硬的話語讓黎娘感到了一顆星與另一顆星的遙遠(yuǎn)距離。
黎孝日漸強(qiáng)壯,黎叔日漸衰老。黎叔住院后,黎孝說,“村里都說你克死了前夫,還要克死我爸和我,你不離開他,他的病就好不了!”
黎娘的心像被人三九嚴(yán)寒天潑了盆冰水。
黎叔終于出院了,黎娘累得病倒了。黎孝說,“小病死不了,挨幾天就好了?!?黎娘無法接受兒子怎么會如此絕情冰冷。
黎孝的眼神越來越冷漠。當(dāng)黎叔無法制止黎孝揮向母親的拳頭以后,他勸黎娘逃離月亮灣。
風(fēng)月哽咽,泣不成聲,“黎娘,我都知道了,一切都過去了,你會好起來的?!?/p>
大雪節(jié)氣,天氣冷得出奇。大風(fēng)凄厲刮過昏暗的天空,像一個女人撕心裂肺的哭訴,長嘯而去,又卷土重來;雨點(diǎn)馬上就要以橫掃千軍萬馬之勢席卷月亮灣村;后屋,鐘聲滴答,擠滿了人??拷蹭佁帲欣枋迩捌薜膬蓚€兒子、媳婦和孫子孫女,有親生兒女黎孝和趙曉琴夫婦;離床鋪稍遠(yuǎn)一些,還有幾個村里人。
風(fēng)月沖進(jìn)后屋的瞬間,她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
“月月,好閨女,我要回去了?!币坏螠I水凝聚在眼窩中央,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又緩緩流到眼睛邊緣,仿佛過了一個世紀(jì)之久,那滴眼淚才慢慢地流了出來,流到了那張風(fēng)塵、枯瘦、苦難的臉龐上。黎娘吐出長長的一口氣,仿佛把多年來隱藏在內(nèi)心的話語和郁悶都吐了出來,然后永遠(yuǎn)地閉上了雙眼。
“砰——”一個驚雷,響徹云霄,伴隨著閃電,豆大的雨點(diǎn)砸了下來。
黎娘靜靜地躺在那里。身后,響起了一片驚天地,泣鬼神的干嚎聲:我的親娘啊,你為什么死得那么早??!我們不能沒有你啊!”
布谷鳥又徹夜不停地叫了,叫聲中有一絲苦澀,一絲悲情,一絲疼痛。最初知道布谷鳥叫杜鵑是在唐代詩人李商隱的詩句“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白居易的長詩《琵琶行》里也有“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的詩句。
黎娘說,她不喜歡布谷鳥叫,她常常被布谷鳥的聲聲啼叫鬧得心慌失眠。我最初的記憶里布谷鳥的叫聲象鼻音濃重而沉悶的神秘女子發(fā)出的聲音“布谷布谷,快快播谷”,年少時,我以為我聽懂了。多少年后,布谷鳥的叫聲在我記憶里易發(fā)悲涼哀怨了,有一回睡夢里有布谷鳥的啼叫聲,那聲調(diào)恰似在喊:好苦好苦……好苦好苦……
風(fēng)水先生說,月亮灣外有山,內(nèi)有漾,有山有水,是塊上等的風(fēng)水寶地,這里的子民會常年豐收,子孫孝順。
——摘自《風(fēng)月憶往事》
【作者說】五六歲時,我住在農(nóng)村外婆家。村上有一個女人,有點(diǎn)跛腳,人們都稱呼她“阿堂娘娘”(阿堂是她丈夫的名字)。在我的印象里,她很和善,對我尤好。我離開村莊長大后,她丈夫就去世了,她也離家出走了。后來,我在城里遇到過討飯為生的她。再后來,她又回到村上,聽村里人說,兒子不給她吃飯,不善待她。又過了一些時光,再回村上,問起這個女人,他們說她早已去世。我總想起這個女人,于是虛虛實(shí)實(shí)地寫了這個短篇小說。
【主題】通過寫善良的、隱忍的黎娘不幸的一生,表現(xiàn)對底層女性命運(yùn)的關(guān)懷和深切同情,引起讀者深層意義上的思索:如何破除封建迷信、如何看待生活的本真面目、如何對待家庭暴力。
【構(gòu)思】第三人稱冷靜敘事和第一人稱日記體回憶往事,兩者間隔穿插并行,最后集中到一個點(diǎn)。一明一暗兩條線索,明線是黎娘貌似水性楊花的風(fēng)月情事,暗線是兒女不孝和因?yàn)榉饨孕乓鸬募彝ケ┝Α?/p>